李嬷嬷曾经担忧这样下去会不会将永和宫的宫人的心养坏了,额娘却淡淡地说:“我只信人心换人心。”
额娘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了,除了刚开始做格格的几年外,后面基本上算得上顺遂。
她从来没有怎么正儿八经地在永和宫里用什么恩威并施的手段,可就是因为这点积年累月的小小恩惠, 整个永和宫像铁桶一般, 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背主的事情。
李嬷嬷常说额娘这是“傻人有傻福”,胤祚却觉得, 正是因为额娘将宫人们都当人看,不随意打骂,他们在打心底里认了她这个主子。
六岁后他搬去了阿哥所,夫子上课时候教导的许多观念与额娘说的往往会发生很多冲突。
胤祚刚开始的时候有过迷茫,有过犹豫,但是每每下午回到永和宫用膳看到额娘的时候,他又会重新质问自己。
夫子说的一定是对的吗?
额娘教过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明确的是与非,人只要自己的心里有一杆称,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就就可以了。
所以他并不觉得白晋师傅教的就是小道,他用磕磕绊绊的言语去尝试理解大清之外的国度。
他慢慢意识到原来能够执政的不是只有男人,原来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明孝宗与张皇后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原来所谓的日食月食并不是什么灾祸,而是普通的天文现象……
原来,额娘知道这么多东西。
所以她才并不在乎汗阿玛的宠爱,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已经足够丰富。
年幼的胤祚跑进永和宫的正殿,祝兰正在照着玄烨新赏下来的水银镜。
镜子里的女子面容清丽,如雨后芙蓉一般惹人怜惜,可是却让她感到陌生。
那双眼睛的下面应该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这张漂亮的瓜子脸应该再丰腴两圈,甚至这眉眼唇鼻,都不应该是如今这样秀气的模样。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吗?
当然很好。
有宠爱有孩子,有源源不断的赏赐,还能隔三差五地和皇上出去南巡北巡。
但是如果能回到现代的话,祝兰愿意立马就回去。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面陌生的自己,转头轻轻对身畔的姚黄说道:“这镜子不要收起来了,就摆在梳妆台上吧。”
“额娘!”
祝兰转头,一只圆滚滚的奶娃娃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真了不起!”
第090章 绿豆粥
这不是祝兰第一次见到太子妃石氏, 但是距离上次选秀的时候见到她已经三年过去了。
眉眼虽然长开了不少但也只能算得上清秀,而且因为长期在外的缘故肤色比不上在家中娇养的姑娘白,但她的神态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泰然自若。
因为长期协助石文炳稳定后方的缘故, 这姑娘估计还是个练家子, 这三年因为长大几岁的缘故,身高还往上蹿了蹿, 几乎就比太子矮了一点。
石青色的吉服穿在她身上都不压个子,反倒显出了她的成熟稳重。
行礼干净利落, 讲话爽快大方,石仲英是个规矩的姑娘。
祝兰因为早年间的事情和太子也没什么来往交情, 将茯苓和李嬷嬷事先准备好的赏赐交到太子和太子妃手里后就端出一副温和柔婉的面貌与二人唠了唠家常。
话里话外无非还是太后和皇上都叮嘱过得那一套“夫妻和睦”,“早日开枝散叶”之类的流程话。
太子因为胤祚的事情一直对永和宫有些别扭, 他来了这里也只是轻轻含着笑,和祝兰寒暄的主要还是太子妃石氏。
太子妃是个聪明姑娘, 几句话聊下来就感受到了点永和宫和太子之间的眉眼官司, 喝了两口茶就与太子二人笑着退下了, 临走前还略带歉意地冲着祝兰点了点头。
又是太子成婚入朝, 又是太子妃开始管理宫务, 玄烨这两道旨意一下来, 东宫那一派的威风瞬间都抖了起来。
不说毓庆宫里的宫女太监出门带风,就连身在前朝的索额图受到的阿谀奉承都比往日多了许多。
“太子虽说监国监了许多次了,但是到底只是暂代行事,班底也没有攒下来。如今就不一样了,万岁爷特地将一部分的奏折挪到了毓庆宫去, 也开始教太子爷学着正式处理政事了……”索额图的长子格尔芬眉飞色舞道。
索额图抚须笑笑, 他心里对皇上的行为是有一杆尺量着的。
前头太子一直被大阿哥和明珠老贼那一派的人打压,前几年内务府那边又被小人陷害出了纰漏, 牵扯到凌普身上削了他的官,这么多好处一层一层剥下来后,东宫基本上就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但是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君王之道,在于平衡。
东宫这盘棋就是这么被盘活的。
皇上如今让太子入朝,太子妃接手宫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扶持东宫。
接下来等着看好了,往后围在太子身边的多多少少肯定都会受到提拔,直到太子在朝堂之上的威望能够与大阿哥持平,皇上才会逐渐慢下来对东宫一脉的加恩。
索额图从几年前太子婚事推迟开始就高高挂起的心开始逐渐放松,如今的形势走向对于毓庆宫而言,绝对是越来越好。
延禧宫中,惠妃的心情却并不平静,她胸口的起伏有些大。
面前的案桌上摆着不久前她阿玛使了些手段送进宫的信。信是明珠寄到家里面的,上面只有一个横平竖直的“静”字。
东宫被起用,她的保清前程就会受到牵连。
原本惠妃是想着能够通过明珠那边的力气在暗地里给太子使点绊子,但是如今看来,只怕是一直鼎力相助的明珠等人,心中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并不会全心全意地将身家性命绑在保清身上。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了转腕间的佛珠子。
她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性子的人,否则怎么能赶在仁孝皇后前面生了保清还平安将他养大了,惠妃心里是有自己的谋划的。
既然明珠不肯继续搅混水,想做岸上观,那么这盘水就由她来搅浑。
男人们有男人的办法,女人,自然也会有女人的办法。
“云舒。”惠妃本来歪着的身体缓缓坐了起来,她的脊背挺得很正,那张已经看得出年岁的脸上是一派风平浪静。
完全让人猜测不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低眉顺眼在一旁立着的宫女盈盈福身:“奴婢在。”
“那个赫舍里氏从江南那边寻来的美人进宫了没?”
惠妃起身坐到了模糊不清的铜镜面前,与年轻貌美的小嫔妃们不同
,她是很讨厌西洋那边能将人照得清清楚楚的水银镜子的。镜中面部开始生出纹路,眉眼开始尽显疲态的女人,让她有时甚至会在半夜梦回时刻惊醒。
所以皇上早些年的时候给四妃统一送的那面水银镜,早早就被她以宫人手脚不当心摔碎了为由头,砸碎送走了。
“进来了,如今正在乾清宫当差呢。”云舒恭恭敬敬道。
皇上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喜欢江南那边清丽袅娜的女子模样,当年的荣妃和德妃都是这个路数的,如今年纪大了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庶妃王氏还是最近进宫的庶妃陈氏,都是同样的娇柔美人。
她这个样貌,若不是当年有幸生下保清,怕不是早就被皇上抛到脑后去了。
惠妃缓缓摸上了自己眼角的皱纹,她记得那个赫舍里家送进来的姑娘,水葱似的女孩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走起路来像西子捧心,好像身子骨还不大好。
“你去想个办法……”
耳语喃喃,惠妃和云舒的声音轻到几乎让人听不到,偌大一个延禧宫里头安静地竟然没有半分声音,只能够听见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转动声。
原本烧着的油灯被轻轻吹灭了。
延禧宫的后殿里,觉禅氏放下手,用袖子遮住嘴咳嗽了两声,随后便坐到了窗边静静地看着外头的月色。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倾泻而下,透过窗纱轻轻映在了她那张柔弱美艳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苍白,又有些喜悦,因为那病态的两颊上面似乎泛起了红晕。
她正对面的窗纸有些破损,幸好如今将要五月中了,外面的风逐渐带上了暖意,吹在她身上才没有让她冻得寝食难安。
胤禩......终于要成亲了。
觉禅氏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在惠妃手里熬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成亲就意味着封爵、出府、入朝,等到胤禩出去后,惠妃和大阿哥再也不能打着她的幌子去强行逼迫,要求她的儿子做他不情愿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觉禅氏如释重负地塌下了身子。
……
太子成婚,玄烨也算是了了一桩盘桓在心中不知道多久的心事,一喜之下就带着满宫数得上名字的几个嫔妃还有阿哥公主们齐齐去了畅春园。
园子里就是要比宫里宽敞,树木郁郁葱葱的,将原本的暑气散了一大半,雅利奇坐在躺椅上抱着年迈的元宝轻轻摇晃着,嘴里似乎在哼着不知名的蒙古小调。
凝春堂内祝兰正盯着胤祯喝绿豆百合粥。
本来就是暑热的天,结果这小子仗着祝兰这段日子在教太子妃处理宫务,连着三日变着法地让身边的小太监拿了碎银子去厨房里头要了先前祝兰拘着不让他吃的烤羊肉串。
这下好了,原本白白嫩嫩的脸蛋上瞬间起了好几个泡,看得祝兰又好气又好笑。
胤祯原本还想着用小宫女的粉压一压脸上的泡,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六姐发现了,直接一状告到了额娘那里去。
那小宫女也是无妄之灾,她实在是没想到胤祯这个阿哥会偷溜进她屋子里拿上妆的粉,抽屉就那么直喇喇地敞开着。等到李嬷嬷带人去她房里转了一圈后她才知道了这件事,直接把她吓得朝着祝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好险没把头上的皮给磕破掉。
祝兰虽然要教训儿子,但也不忍心看这和雅利奇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被吓成这个样子,好声好气地安抚了人家两句,又让太医来开了安神汤,等人哭哭啼啼地下去后才狠狠揍了胤祯一顿。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弟弟再不揍就长大了!
所以她这次也是很干脆利落地把胤祯交到了雅利奇手里,这姑娘因为小时候天天跟在策棱身后跑马的缘故,手上的劲道大得很,直接冷着脸就上手实实在在地打了好几下胤祯的屁股。
胤祯也是七岁的大孩子了,还被姐姐这么打,他整个人垂头丧气地就像只斗败的公鸡。
祝兰也是切切实实地生气,胤祯的性子和她前头生的三个孩子都不太像,性格里面天然形成了一股莽气,做事实在是不考虑后果。
这样的性子有好处也有坏处,但是若是完全不管束,一直让他这样自由发展下去,肯定也讨不着好。
譬如若是这次的事情不是祝兰处理,而是换个像惠妃、宜妃这样性子的人来处理,帮着胤祯偷偷去厨房买烤羊肉串的小太监,还有没管好自己妆粉的小宫女估计都要被打掉半条命去。
清宫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皇子阿哥犯了错,负责的就是这些倒霉的下人。
祝兰不是不知道小孩子调皮捣蛋,但是淘气是要有限度的。
尤其是胤祯身为封建时代下的皇子,他天然就处于上位者的角度,很难去替下位者考虑事情,所以祝兰才会将事情在他面前说得格外严重。
因为胤祯必须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不仅仅只和他自己有关系,他的行为还将会牵连无数人。
今日他犯了错,祝兰还可以宽恕这两个宫人,若是日后他犯了错,跟着胤祯行事的人恐怕就要掉脑袋了!
“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九哥发烧的时候浑身发烫,实在熬不住了就让他身边那个名字里头带“宝”的小太监去给窗子开了个缝。”
祝兰不是个只会给孩子灌输理念的妈妈,她看胤祯这副“我没错”的表现,立马就捡了她能想起来恰好能运用到当下的一件事情,一边回忆着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一边给胤祯喂着绿豆粥降降火。
祝兰一提,胤祯就立马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