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姜姒正好回了娘家。
一家子女眷都在清风院说话,顾氏和余氏闻言,都在劝她消消气。
顾氏道:“世倾那孩子,虽说我只见过几面,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好孩子。心地最是良善,哪怕是…也不可能会害人。”
这番话针对的是最近的流言。
因为周乡君的死,世人的关注点都不在那受惊发狂的马身上,反而在那石墩子。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说谢世倾无辜枉死,化成了厉鬼藏在那石墩子之中。因着要投胎转世为人,所以要找一个替死鬼。
而周乡君,就是谢世倾选中的替死鬼。
说到这事,谢氏自是更气愤。
“也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乱传,那周乡君出事明显是有人做了手脚,若不然那好好的马怎么就惊着了?”
“可不是嘛。”余氏也跟着道:“周乡君平日里行事狂悖,从不知收敛。靖平县主也是个张扬的,许是她们母女得罪了什么人,或是碍了什么人的眼,有人暗中算计她们罢了,如何能扯到旁人身上,更何况谢家侄女人都不在了,简直是太过荒唐。”
民间出故事,大多数是越荒诞离奇越受人欢迎。姜姒知道,这样的传言不仅短时间不会消散,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衍变成一个吓人的鬼故事。但鬼故事终究是鬼故事,人若是当了真,且用其生事,那就是人心里也住着鬼。
她如今月份渐大,肚子也显怀了许多,哪怕是穿着宽松的衣服,也掩盖不了怀孕的事实。叶有梅与她坐在一起,不时往她隆起的小腹看。
顾氏见之,眉宇间有些许的喜色,又不能表露出来。
现在的姜家三房之中,顶数三房最为美满。姜焕一进京就领了差事,郑氏是个懂事孝顺的,云哥儿又最是惹人爱的年纪。姜烜在京武卫当着差,叶有梅虽是低嫁却性子随和,姜姒自是不用说,嫁得好又受丈夫爱重。
反观其它两房,各有各的不如意之处。比方说大房,姜烨身为嫡长子嫡长孙,却迟迟未能成家。姜姽又闹成那样,最后还落得一个送出京的下场。三房更不用说,余氏早年丧子,唯一的庶子又是个养不熟的,还不如大房。
所以哪怕顾氏心里再如意,也不能在两位嫂嫂面前得意忘形。
“那些人传得真真的,我听着都生气。可话又说回来,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们又能如何。”她叹了一口气,劝谢氏。“大嫂,你也莫气,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我哪能不气。”谢氏也跟着叹气,“若是世倾还在,烨儿也不会……”
正说着,打眼看到姜烨进了院子,她连忙将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姜烨一身官服,应是刚回家。
他进了屋,向自己的母亲和两位婶子行了礼,又和姜姒叶有梅和郑氏等人见了礼,道:“父亲让儿子转告母亲,他今日要晚些回家,母亲不必给他留饭。”
谢氏回了一句自己知道了,等他离开后,表情更加的怅然。
众人又说了会话,然后各归各房。
叶有梅与姜姒交好,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郑氏看上去与叶有梅相处的也不错,时不时还打趣一两句。
顾氏命人精心准备了饭菜,几乎全是姜姒以前爱吃的那些。等到姜慎和姜焕姜烜两兄弟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个团圆饭。
姜姒歇了午,近申时才离开姜家。
快到外院时,她远远看到站在树下的人。
雅致沉稳,气质如松。
正是姜烨。
第90章
姜烨已换上一身素青色的常服,他背手而立,手中握着一个卷轴。哪怕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此时的神情,亦能感觉到他背影的忧郁。这种忧郁仿佛是常年笼罩在哀伤之中,随着岁月的变迁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的浓郁。
姜姒与这位大堂兄接触极少,自然谈不上亲近。但她莫名有种预感,他此时要等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果然,等她走近之后,他朝她看过来。
她唤了一声大堂兄,静静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姜家的子孙之中,最有姜太傅风骨的就是姜烨。姜烨是那种世族大户最为正宗的嫡长风范,不论才情还是能力,以及长相,都堪称家族继承人之中的翘楚。
他的儒雅,他的稳重,无一不是令人称赞。当他看着一个人时,温润之中又显锐气,让人不敢忽视。
“五妹妹近日可好?”
姜姒老实回道:“自然是好的,大哥哥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姜烨笑了一下,笑容极淡。
“世人皆长了一颗心,万般种种都藏在其中,又岂会无事?”他抬了抬头,不知是在看树,还是在看叶子。
这是一棵梧桐树,是姜府中处处可见的树种。这些树应是姜家的先祖们所种,年岁都不小,树干的粗壮与斑驳显示了它们所经历过的岁月风雨。
姜姒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姜家学堂的那棵梧桐树,仔细瞧去,忽然发现这棵树似乎和学堂里的那棵有点像。
她始终记得那日姜熠想赶自己出姜家时,姜烨对自己说过的话。这样的长兄,如同这棵树一样让人觉得可以依靠。但是这样一棵能为人遮风挡雨的树,却无人在意它树干的那些斑驳。
“大哥哥所言极是,人心藏事,事情多了,自然就有了烦恼。但烦恼这样的东西,最是要不得。若是让它们掌控了人心,人心该是多么的难过。”
姜烨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眼神不避,目光清澈如水。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明明一个温润一个如水,却仿佛交换了无数的言语。
良久,姜烨将手中的卷轴递给她,“我一有物,麻烦五妹妹转交给太妃娘娘。”
她接过卷轴,问:“大哥哥认识我母妃?”
“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认识,更无私交。这是一位故人之物,我也不过是代为转交而已。”
卷轴应是一幅字画,已经装裱好。
至于姜烨所说的故人,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郑重地表示自己必定亲手将东西交到秦太妃手上。
姜烨说了一句“有劳五妹妹。”
堂兄妹俩至此分开,姜姒继续前行。
路上,她没有打开卷轴。
回到王府之后,直接先去到秦太妃的住处,将卷轴交给对方,并说明来处。
秦太妃当着她的面,将卷轴打开。画卷上所绘的应是某地的风物景致,其上有街巷屋宅,商铺行人,一派热闹景象。有水穿城而过,两边人家最为繁盛。码头上的力夫,水边浣衣的妇人,还有水中泛着的乌篷船。
画卷上题着字,写着:黄州一景。
下方也题着字,写着:赠柳夫人。
“当年我与那小友相识,她听闻我有游历山河之意,极力推荐我去黄州。她说她曾在黄州的姑姑家住过一段时日,那里的景致与风土人情俱佳。许是怕我不信,她便说要画一幅黄州游览图送给我。”
秦太妃所说的小友,姜姒早就猜到了。
姜烨能让她转交画,本身就是一步明棋。
“我虽未见过她,但从这幅画上能看得出来,她必是一个极有才情的人。”
画中无论屋宅还是人物,皆是栩栩如生,可见作画之人的功底不俗。而能画出这样一幅画的人,不仅有着对生活的热爱,还应长着一副玲珑细腻的心肝。
“你都知道了?”秦太妃问。
姜姒点了点头,到了此时,她没有再装糊涂的必要。
秦太妃所说的故人,与姜烨说的故人,应是同一人,那就是谢世倾。
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谢世倾的印象,但姜姒知道,那位谢家表姐必定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人,否则也不会让姜烨念念不忘,更不会让秦太妃视为忘年之交。
秦太妃摸着那画卷,“六年了,该放下的人,也应该都放下了吧。”
姜姒想,也许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放下。
虽然她不是姜烨,但她好像能理解姜烨的执意。因为若是她被迫于慕容梵分离,或许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更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
见她沉默不语,秦太妃叹息一声,“你大堂兄可好?”
“瞧着尚可,但他自来心事藏得深,便是有什么事也不会显露出来。”
“难为他了。”秦太妃又是一声叹息,“我帮他,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是害了他。”
……
夜幕落下,灯火登场。
姜姒没有等慕容梵,早早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身边的动静,下意识地朝熟悉气息靠了过去,不怎么清醒嘟哝了一句:“慕容梵,你不要离开我。”
“做梦了?”男人的声音低而沉。
“没有。”她将男人的手拉着,贴在自己的脸上,语焉不详地又嘟哝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慕容梵俯身过去,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什么是很快就好了,她不怎么清醒,自然无法细想。
一夜无梦,醒来后床边又不见人。
一问祝平,才知慕容梵不仅回来的晚,起得也十分的早。这样的早出晚归已有几日,连祝安都不忍不住嘀咕。
“王爷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
慕容梵深得正嘉帝的看重,却并无官职在身,按说不应该忙成这样。
姜姒低头喝着粥,思量着夜里半睡半醒间听到的那句话。慕容梵说快好了,想来是有些事快有结果了。
这京中的风云,终会化成一场狂风暴雨。只有在狂风暴雨之后,才可拨云见日。但狂风暴雨之前,还有无数的动静。
比如说周乡君的葬礼。
听说她生前最为宠爱的两位面首不堪悲痛,伤心之下以身殉情。所以她的葬礼不仅隆重,还有陪葬者。
又比如说户部的贪没案,从上到下清理个遍,上至尚书,下至一个库房主事,里里外外地查了个底朝天。
该抓的抓,该处置的处置。姜婳的丈夫龚侍郎也在清查处置之列,从侍郎之位被撸下,连降六级,从四品被贬为从七品,还被贬到了京外。
这消息未传出之前,姜婳来找过姜姒。
姜姒一早得到过慕容梵的提醒,对她来找自己并不意外。
一段时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衣着打扮也尽显素气,半点不见之前的珠光宝气。
姜姒以为她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必是想让慕容梵出手捞龚侍郎一把,没想到两人先是寒暄,后又说到周乡君的事,再说到姜家的事,甚至还谈到了姜姽。
直到她起身告辞,她也没有提龚侍郎一句。
这倒是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