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梵慢慢地走着,墨色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宫砖沉浮不知几百年,仿佛亘古有之,一如他的气质。他双手交拢在前,眉眼间一片平和宁静之色,仿佛世间无任何一人一事能令其动容。
身后传来脚步声,急急地靠近。
“小舅,听说你这两日闭关,可有所成?”沈溯追上他,喘着气问。
“略有感悟。”
至于什么感悟,天知地知他知。
舅甥二人说话时,有人从宫外往里走。
远看来人一身深紫色的官服,双手握着腰间的金腰带,虎虎生威地朝他们走来。
等到人走近了,这才看清是林征。
因着沈溯与林杲交好,时常出入侯府,是以林征视他为子侄,态度也较为随意。但一看到慕容梵,林征的表情就变得无比的恭敬。
行礼,寒暄,一通客套。
“侯爷,听说侯府的柴房走水了,可有伤及无辜?”沈溯问。
“天干物燥,不小心走水而已,倒也没有伤及无辜。”林征回答着,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仔细一想,居然是心虚。
若是这样的话当着谁的面说,他都不会如此,可是当着慕容梵的面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透了一般,不由得冒起了冷汗。
他连忙告辞,继续前往极贤殿。
沈溯望其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林侯,大事上倒还过得去,小事上完全一团糟。我听流景说,那柴房里住着人,事发之时幸好被人救出。您是不知道,自从流景的夫人不能管事以来,侯府的内宅是频频出事,前几日还进了毒蛇,您猜那毒蛇进的是谁的房间,又是被谁给打死的?”
慕容梵垂着眸,不说话。
这些事难道还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沈溯对他这种反应太过熟悉,以为他无所谓在意不在意,应是听听也无妨,于是接着往下说:“您一定猜不到的。那毒蛇进的居然是姜五姑娘住的房间,也是被姜五姑娘打死的。她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想不到不仅胆子挺大,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错。
流景为此疑神疑鬼的,说是在那毒蛇的腹内发现了一枚药丸,他问我可知京中有哪个高手能在侯府森严的戒备中来去自如,还能隔空击物,且一击至命?”
说完,他密切关注着慕容梵的表情。
很可惜,他在慕容梵平静的神色中一无所获。
慕容梵看着他,目光平和无波。
他却被看得有些紧张,渐渐心慌。
“小舅,您为何这般看着我?可是我最近面相生了变化?”
“霜雪生桃枝,是好兆头。”
“不…不是吧。”他摸着自己的脸,他今早还照了镜子,可没看出什么桃枝来。“昨儿个我娘还在念叨我的亲事,问我京城第一美人好,还是京城第一才女好。”
小舅说他生桃枝,他必定是要生桃枝。
一想到要娶妻,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您说这什么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的,她们不会真与我有干系吧?
“你年纪不小,是时候娶妻生子。”
“您还说我,您自己呢?”沈溯眼珠子一转,生出几分促狭之意,“小舅,您知不知道这京城第一美人是谁?京城第一才女又是谁?”
“不知。”
“我猜您一定不知,不过若要我说,那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宋玉婉,还不如那姜家的五姑娘……”
“久安,慎言。”
哦豁。
沈溯眼睛一亮。
这么护着啊,说都不能说了?
看来小舅对那个姜五姑娘就是不一般!
……
雍京城的第一美人是庆国公府的嫡长女宋玉婉,而第一才女则是方在水嫡亲的侄女,显国公府的嫡女方宁玉。
此时方宁玉正与母亲云氏到侯府做客,接待她们的不是华氏,而是谢氏。只因云氏瞧不上华氏,甚至说连林征也不怎么瞧得上。
当年方林两家交好,方在水是国公府的嫡长女,论理与之议亲的必是世家的嫡长子,所以原本方在水要嫁的是林征的嫡长兄林佑。
后来林征的兄长们接连战死,包括林佑。林佑死后,两家一早定下的婚约还要继续,方在水只能嫁给林征。
林征是嫡三子,自小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极其的不爱读书,自然不善文墨,对风雅诗词一窍不通,与方在水说不到一处,夫妻间的感情极其的冷淡。方在水不喜欢他,因而郁郁寡欢。
方在水死后,为保林杲的利益不受威胁,方家在林征续娶一事上强行干涉,百般权衡之下挑中了华氏。但即使华氏的存在是方家人一力促成,也并不代表方家人就瞧得起她。便是这般上门做客,也不愿被华氏接待。
华氏倒也识趣,也或者是一直被轻视惯了,干脆躲在自己的萱草堂,只当不知道今日有客登门。
谢氏接待,陪同的是姜姽和姜姒。
云氏道:“亲家府上这两位姑娘,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这话倒是真心,因为她乍见之下着实惊艳了一番。
姜姽的淡雅貌美,姜姒的稚气娇美,皆是难得一见的绝佳容色。
谢氏自是客气谦虚,连说“哪里哪里”,礼尚往来地将方宁玉狠狠夸了一通。
方宁玉模样秀美,她自进门起就一直顶着一张冷脸,眉梢眼角都透着高冷二字。哪怕是面对谢氏的夸奖,也不见有半分欢喜之色。
她一惯如些,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谢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世人皆说她肖其姑母,极似方在水。但谢氏在闺中时与方在水相识,觉得她与方在水并不一样。
方在水有才,但多愁善感,因而难展笑颜。而她,明显是恃才傲物,鲜少有能入眼的东西,所以对人对事都较为冷淡。
“方姑娘,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姜姽主动示好,想与之攀谈。
她不冷不热地说,“弹琴。”
“这可真是巧了,我也喜欢弹琴。”
“听说了。姜四姑娘一鸣惊人,在福王府连琴弦都弹断了。”
“……”
姜姽面色一讪,示好失败。
云氏忙打圆场,“我家玉姐儿性子就是这般,你们千万莫要见怪。”
“方夫人不必解释的,我知道方姑娘是性情如此。不过说来也是巧,我五妹妹的小名也有一个玉字。”姜姽说着,看向姜姒。
姜姒被点到名,有些无奈。
云氏和方宁玉齐齐朝她望过来,云氏笑道:“那还真是巧。”
“我自小体弱,父母为了好养活,便依着民间的法子给我取了一个阳气足的小名。我小名叫玉哥儿。”
“玉哥儿?”方宁玉秀眉蹙起,忽然站起来,“姜五姑娘,我想出去透个气,你可否愿意陪同?”
云氏有些讶异,然后又似松了一口气,“你们都去玩吧。”
姜姽也跟着起身。
方宁玉一指她,“你别跟着我们。”
“……”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云氏的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不停向谢氏道歉。
“谢大夫人,我家玉姐儿就是这性子,我和他爹为此日夜头疼……”
“不妨事的。”谢氏摆手,“一个孩子一个脾气,半点都由不得我们当父母的。姽姐儿,你正好去厨房催一催,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姜姽行礼,告退出去。
云氏感慨道:“还是谢大夫人会教人,我看你家这四姑娘行事有度,模样规矩样样都不差,可惜……”
这声可惜,是为了之前两家有意议亲一事。
谢氏笑笑,含糊过去。
而方宁玉把姜姒叫出去,说的也是同一件事。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三哥?”
她的三哥,就是方三公子方令能。
姜姒摇头,“不是我没看上他,而是我暂时不想嫁人。”
“议亲而已,到嫁人还得个一两年,到时候你自然就愿意了。”
“方姑娘,我方才也说了,我自小身子不好,我父母一直害怕我养不活。他们对我倾尽心血,我想留在他们身边多陪几年。”
方宁玉不信她说的话,神色更冷,“你这都是托辞,你分明是看不上我三哥。亏得我三哥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就是嫌弃他是个庶子,觉得他没什么出息。”
姜姒想,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应该不错。
其实从之前国公府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方令能在家中应该挺受宠的。若不然他的亲事,国公府也不可能那么上心,由着他的意愿行事。
“我没有那么想,相反我觉得你三哥很有意思。他没什么心眼,瞧着是个很热情的人,与他一起必定很有趣。”
方宁玉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怔了一下。
“你既然这么想,为何不同意?”
“方姑娘,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因为我只是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
“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方宁玉喃喃地重复着,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我们女子生来好像就一直被安排,到了年纪就得议亲嫁人。若是不嫁人,仿佛就是天理难容的罪过。”
“世俗如此,谁又能例外。你方才也说我三哥有趣,既然都要嫁人,你为何不选择一个有趣的人,至少以后能开心些。”
这话倒是在理。
可问题是她不能嫁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