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着牛车的巴图尔回头瞅了眼,望向骑着大白马的吉雅赛音,以及不远处赶着羊群的林静秋,三人同时总算放心了些。
他们相信,只有一家人齐心协力,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去。
下午,抵达接羔草场,巴图尔一声招呼,林可叮从小人书世界抬起头,被眼前如梦如幻的草原春景所深深震撼到。
白云低垂,投下流动的阴影,让沉寂辽远的草原有了生命,忽明忽暗的光线衬得草场绿得不真实。
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草香,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哪怕刚搬到新营地,里里外外一堆活忙不完。
畜群进了圈,大狗们即刻就位,围着畜圈巡逻,一时间狗叫声、羊咩声、牛哞声、马嘶声,还有人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林可叮和格日乐下车后,帮着家里大人搭建蒙古包,到一半时,傲木嘎老人骑马来找巴图尔,两人在羊圈北面聊了好一会儿。
应该是大白灾狼群袭击事件调查出结果了,吉雅赛音和林静秋心里惦记,时不时往羊圈那边瞅一眼。
终于等到傲木嘎老人骑马离开,巴图尔面色沉重地折身回来,吉雅赛音急问:“傲木嘎怎么说?”
“说是亏得周主任和牧仁张罗,范光辉没能和小叮当扯上关系,”巴图尔语气一顿,继续道:“不过因为这事,上级机关决定记周主任行政大过一次,即日调回场部办公室,范光辉也记大过一次,并撤销军方代表一职,另任满都拉图第一大队队长,负责第一大队的生产工作。”
“我们第二生产小组不就是隶属第一大队吗?”林静秋气愤,“范光辉怎么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了。”
吉雅赛音叹气:“孽缘啊。”
“好像是范光辉主动申请的第一大队队长的职位,说是想要戴罪立功,不然调回部队丢人。”巴图尔嗤笑,“戴罪立功,我看他就说得好听,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基建队那边怎么说?”范光辉一个人或许掀不起大风浪,但是,万一那些民工也保下来,他们可都是范光辉的“狗腿子”,林静秋担心他们人多势众。
“基建队已经拆了,所有民工遣送回老家。”范光辉不能拿基建队当枪使是好,但听说他赔了不少钱进去,心中肯定怨念深重。
“只要他敢动小乖宝,管他是军方代表,还是第一大队队长,我们都跟他拼了。”她的小乖宝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吉雅赛音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伤害到她,为此她可以霍出自己这条老命。
春季草场离学校远,林可叮他们每天要骑马上学,开学的第三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不巧碰到新官上任巡视营地的范光辉。
范光辉居然主动和林可叮他们打招呼,脸上笑呵呵,看着亲善了许多。
林可叮敷衍了两句后,不做过多的攀谈,和哥哥们快马加鞭往家赶。
范光辉看着骑马远去的林可叮,和身侧的傲木嘎感叹道:“别说,这闺女当真有些本事。”
傲木嘎猜不透范光辉心中所想,打哈哈道:“草原长大的小孩儿,差不多跟她一样,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
范光辉眼睛一亮,“小叮当还会射箭?”
第47章
傲木嘎顿了顿,敷衍范光辉:“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老傲,瞧你说话藏头掐尾,这么见外,是不是还怨上我了?”范光辉一脸诚恳,“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推荐上级机关让你担任队长,但他们说你年纪大了,再过两年就能退休,我转而一想,是这个道理,你就安安稳稳当好自己的组长,别再操那么多心,虽然我不懂牧业,但革命这一块,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接下来两年,我们就好好合作一把,把第一大队第二生产小组搞上去,到时候你也能有脸面地退下去。”
这两年牧场因为革、命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傲木嘎听到“革、命”两个字就头大,立马向范光辉打听:“什么革命?”
“放心吧,”范光辉宽慰道,“不管什么革命,都是上级安排,我绝不会擅作主张。”
傲木嘎哦了一声,心想你是不会擅作主张,但你会背地里使坏乱建议。
“走吧,我们接下来就去第二生产小组看看。”范光辉挥动马鞭,狂奔而去,将第二生产小组所有人召集到吉雅赛音他们家附近的草甸上。
在范光辉开口说话前,所有人交头接耳讨论,多数对范光辉都是不满的,这个根本不尊重草原的汉人,到底凭什么担任他们的队长?一上任就把他们喊过来想干嘛?
范光辉不理会人群里的异议,坐在马背上,拿着大喇叭通知:“昨天场部领导班子开会商议决定,接下来全场工作主要分为两大块,一是每年一度最累人的接羔工作,第二项就是大伙期盼已久的打狼运动……”
这话一出,犹如鱼雷扔进水里,溅起千层浪,有人憋不住打断范光辉:“范队长,你也说接羔工作最累人了,到时候全场劳动力都要轮流上,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哪来多余的精力参加什么打狼运动?”
范光辉没好气地冲着那人大声:“吼什么吼?这事儿又不是我拍案定下来的,有意见找场部领导说,我也只是传个话。”
范光辉磕马肚子,拉着缰绳,边围着人群绕圈边继续传达上级指令:“打狼文件明天发到各家各户后,你们都自己好好看看,额善这五年的经济报表,集体财产因为狼群损失多大,远远超过了各种自然灾害,要想把我们大队的生产搞上去,打狼运动势在必行。”
傲木嘎插一句:“范队长,上面对于打狼运动有具体安排吗?还是说像往年那样开展春季掏狼崽子就可以?”
“这次运动总共分为两大内容,一是掏狼崽,二是打大狼,”范光辉扫向人群里的巴图尔一家,继续说道:“每家每户指标不同,还是那句话,明天你们自己看文件,上面会有具体指示,多的我就不说了,最后我再讲一句话,在场不少领导班子,不管你们官大官小,千万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们的信任,务必在这次打狼活动中做好带头作用。”
这话明显有所针对,所有人看向巴图尔。
自从林可叮回来,他们一家就再也没上山掏过狼崽,更没有打过大狼,牧民都能理解,狼群确实对林可叮不薄,而他们草原人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范队长,我有话要说。”巴图尔从人群里走到最前面。
范光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
“我想请辞妇女主任一职。”巴图尔微微颔首,态度不卑不亢,想他忘恩负义带头对付对自己闺女有恩的狼群,他宁愿主动放弃这劳什子的铁饭碗。
范光辉生气地用大喇叭指着巴图尔说:“巴图尔你这是干嘛?狼群是影响牧场生产的一大要害,让你带头打狼,你给我当场请辞?说轻了你是临阵脱逃,往重的说你就是人民的叛徒!你们一家子尽替狼群说话,上面要是知道了,你以为只是失职这么简单吗?”
范光辉俯身,压低声音,“巴图尔,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敢撂担子不干,我可不敢保证,明天第一份下达到你们包的文件是打狼运动,还是关于你闺女和狼群关系的调查审批。”
小人!巴图尔两只手握紧拳头。
范光辉嘿嘿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巴图尔同志,组织看好你,相信你一定能在这次打狼运动大展身手,给你出个主意,带你闺女一块进山,拿她作饵,大狼让你打到手软。”
巴图尔甩开范光辉,“做梦!”
范光辉不怒反笑,叫上傲木嘎离开,巴图尔额角青筋暴露出来,才压住想要揍人的冲动。
有牧民劝慰巴图尔:“跟那种人斗气不值当,随便打两只狼上缴算了。”
“就怕每家指标不光两只狼这么简单,没听范光辉说还要掏狼崽吗?”
“你们说要是完不成指标会怎么样?多半是扣工分还有办学习班。”
“一个月工分就那么点,吃饭吃肉都不够,还要扣!场部那些人一天天不干实事,就知道开会,少开点会能少块肉啊。”
“一个个农区出身的干部,啥也不懂,尽瞎指挥,年前带人抢狼群的吃食,大白灾一来,狼群报复,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底层人民最吃亏,真希望长生天开一眼,给那些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好了,少说些,你也想挨批……斗蹲篱笆?”
……
家里还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因为范光辉白天一番威胁,再度变得凝重低沉,睡前,吉雅赛音哄了林可叮好久,让她不要担心,她的阿布一定有法子。
林可叮知道额木格说的法子是对付范光辉,但她夜里还是做了关于狼群和她阿布的噩梦。
梦里,白狼王领着狼群在草原上疯狂逃命,而追牠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布。
林可叮亲眼见识过阿布的枪法,极好,百步穿杨的程度。
所以当她看到她的阿布举着猎枪瞄准白狼王的时候,林可叮几近崩溃,哭喊着不要。
砰!
一声巨响,血溅了林可叮一脸。
她不知道是白狼王的血,还是……
她的阿布扣动扳机的那瞬间,白狼王纵身飞扑向了马背。
不管是巴图尔还是白狼王,在林可叮眼里,他们都是家人的存在,她不想看到他们互相残杀。
不希望他们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林可叮从梦中惊醒,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怕吵醒吉雅赛音,林可叮没开手电,也没点羊油灯,摸索着下床,套上皮袍,出包透透气。
一掀开门帘,就看到下夜的巴图尔,正坐在畜圈边的地毡上,借着手电光擦拭猎枪。
林可叮走过去。
巴图尔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林可叮从未见过阿布这么疲惫,她坐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阿布~”
巴图尔伸手摸摸她的头,“小叮当,别怕,有阿布在呢。”
林可叮突然好想哭,她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小声问:“阿布已经决定进山打狼了吗?”
巴图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放下猎枪,将她搂进怀里,望了望长生天道:“草原人对狼的态度一向都是矛盾的,我们出生就跟狼斗,憎恶它们忌惮它们,死后又把**喂给它们,亲近它们敬仰它们,我们家因为你的关系,对狼群更多了一层情感,那就是感恩。”
“这些年,狼群对我们家也多有照顾,阿布和你额吉,还有额木格,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不可能像范光辉那样尽干缺德事,我们过不了心里这关,相信长生天也不会同意。”
“但是,闺女,你也要知道哪怕阿布不打狼,额善那么多猎人和牧民,他们不可能不打狼,这跟就算范光辉不担队长换成其他人,场部照样会组织打狼运动一样。”巴图尔万分纠结,他和媳妇还有额吉,既希望小叮当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却又亲手掀开这世道虚伪的遮羞布,让残忍的现实摆到她的面前。
“唯一不同的点,换成其他人,他绝不会像范光辉针对我们家。”家人是巴图尔的软肋,闺女更是他不可触及的底线,范光辉拿林可叮威胁他,是他决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和媳妇商量过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只要能够保全闺女。
林可叮听出巴图尔言语间的决绝,她低头看向地毡上的猎枪,心中已有判定,阿布擦枪不是为了进山打狼。
场部文件下达后,范光辉又进行了一次全队动员,闲职在家的猎手们陆续进山掏狼崽,今年的狼崽皮价格要比往年高,不光如此,掏得越多还有另外奖励,不少牧民已经蠢蠢欲动,也就小一个月时间,各家各户的主要劳力纷纷转到了打狼运动上,只留老人小孩还有妇女在营地对付接羔工作。
狼崽子被掏,一到夜里,狼群整宿哀嚎,吉雅赛音终日不说话,总是搂着林可叮叹气。
巴图尔最近猎枪也越擦越勤了,因为掏狼崽过后,范光辉就该忙活打大狼了,到时候一定会上门找他。
这一切,林可叮都看在眼里。
于是,每天放学后,她都会骑着大白马,等在营盘口子。
终于在公历六月初的一天,原本在学校上课的林可叮突生预感,装病提前从学校溜回接羔草场,在太阳快升到头顶时,端着望远镜套住了一辆敞篷军吉普,从远处的大山梁飞驰而来,掀起一路黄沙。
朦朦胧胧,车上的人,不能完全看清,但林可叮还是一眼认出坐在驾驶座的范光辉,那张因为打狼运动进展顺利而春风得意的笑脸,实在太刺眼了。
她松开马嚼子,快马迎上去。
范光辉看到林可叮,将车停下来,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撑着车窗沿,笑眯了眼地问她的话:“这不是巴图尔家的闺女吗?叫什么叮当来着,正好,我们要去找你阿布,你阿布在家吗?”
林可叮端坐在马背上,“我叫林可叮。”
除了范光辉,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军官,一身绿装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戾气。
范光辉微微一笑,把林可叮当做猴一样地介绍道:“万参谋,这就是我跟你提及过的那个狼孩小姑娘,两岁多大的时候,让狼群叼回山里养了三年,完好无损地自个儿回来,简直就是草原一大奇闻奇事。”
万参谋上下打量一番林可叮,开口说话比看起来温和得多,“你就是林可叮啊,看样子应该就十来岁吧?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闺女,上周老范去家里吃饭,送了一件狼崽皮的小褂子,可是喜欢了,就非闹着我捉一只活的狼崽子回去给她玩,昨天老范带我去山里转了一圈,好家伙,狼洞都让老乡们掏空了,老范就提议我打一只大狼回去交差,可我俩对打狼这事都没经验,甚至连狼都没见过,没办法,只能上你们家看看,听说你爸是打狼的一把好手?”
“我阿布很多年没打过狼了。”林可叮不给范光辉面子,直接拆台。
万参谋看向范光辉,“老范,来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光辉赔笑地解释道:“小孩子说话,当不了真,万参谋不信的话,等下我们到了,亲自问问当事人就知道了。”
范光辉笃定,巴图尔不敢拿自己闺女的一辈子做赌注,便只能乖乖听他的话,让他往东不敢往西。
“范队长,是要我阿布给你们当向导吗?”林可叮眨了下眼睛,看起来天真又单纯。
看她就一小孩儿,范光辉直接套话:“我来额善时间不长,不像你阿布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又是打狼的一把好手,他肯定知道能在哪里找到狼,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