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昭齐来说,她又的确不想中午回家一趟,如此来回走路,即便是加快速度,在路上也要花费大约半小时,昭齐比较喜欢在食堂吃一顿,随后返回工位自习,她觉得白日天光实在是不可辜负的,为了些许粮食,多花半小时,其实也是一种浪费——如若她每一次都能考第一的话,每个月便等于除了本来的一两银子之外,还能有二两银子的收入,昭齐愿意把二两银子给弟妹们零花一些,以此来补偿自己每日都在学校,中午也不返家吃饭带来的亏欠。
毕竟,每天中午,在学校里难得无人而僻静的时候,不论是小憩,还是抓紧时间预习下午的课程,都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叶昭齐很注意保护自己的眼力,不愿在烛光下看书,生怕看出近视眼来,要配眼镜,一个更贵,还一个便不雅相了,因此她虽然总有点过意不去,但也只能尽力地吃着午饭,至少要把荤菜吃完,至少让它的价值最大化,不至于形成更进一步的浪费。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灵慧闲聊着,她们不但是同事,而且也是同学,虽然出身不同,但来到这里的初衷是相似的——都是来放脚的。钟灵慧的父亲是个开明的生员,之江老家也有几顷地,又做生丝生意,家境是颇富裕的,他们家几代都是单传,曾祖父是进士,到祖父这里,只考了个举人,钟灵慧的父亲便只能考生员了。
钟生员纳了几房妻妾,也只勉强生了一儿一女算是站住的,他觉得儿子比自己还笨,倒是女儿颇为伶俐,本想着是为她谋一门高亲,以后能略照拂娘家,至少生意别被族里侵吞了去,谁知道这几年买活军声势旺起来了,又兴发出了许多新规矩,钟生员一看,倒是正中下怀,便把钟灵慧送到这里来,自己也在这里陪着做生意。
钟灵慧在这里,第一个放脚,第二个要叫她好好读书,如此做两手准备,若是将来买活军取了之江呢,那就把地都低价卖了,叫女儿去考吏目,而若是买活军始终只在福建经营,女儿又发展得好,那就专在这里做生丝生意,叫她把生意继承过去,再招个婿来——甚至于不招婿,只找个伶俐的男子生个孩儿,也传承钟家的香火,这也是极好的。儿子就叫他继承了之江那里的地,怎么也能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且地又不比生意,是不容易败的,如此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如钟灵慧这样,因为种种缘故,被家人寄予厚望的放脚女儿是很多的,这些女儿不像是买活军这里的女娘,家里人多数是持一种随意的态度,能念出什么来,家里自然也支持,若念不出什么来也不妨事。叶昭齐、钟灵慧等,她们因为各种原因,都在家里感受到了必须念出点成绩的愿望,因此不但在工作中,在课堂里也一向是刻苦用功、争强好胜。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女娘之间倒不是没有竞争,但因为她们在学校里又属于相对的少数,彼此也颇为抱团。之前叶昭齐聚餐,便是和这帮姐妹一起,这些姐妹既然被家人寄予厚望,也就得到了一些普通女儿家没有的自由,是以晚上可不可以出门吃饭,也是她们衡量彼此的一个小招数——若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那彼此就不是一类人。如钟灵慧这样,将来不是要做吏目,就是要做生意,要自己当门去招婿的,你让她天黑了就不出门?她将来天黑了不但要出门,而且说不准还要去谈生意呢!
“天气是冷了,我们家已经燃起暖地龙来了。不然早上起来,几乎伸不出手,更别说换衣晨练了——晨练后还要擦洗,不升地笼恐怕是要感冒的,更耽误事。现在真生不起病,几乎稍微一耽误课程,月考便完蛋了。”
钟灵慧等最焦虑的便是自己的成绩,她们多数在家有过一定的教育经历,也都比较聪明,通过扫盲班是不成问题的,但一旦升入初级班,课程极大扩展,立刻便感到捉襟见肘起来。叶昭齐绝非这帮女郎中家境最富裕的,但却最受敬仰,便是因为她的学业实在没话说——论底子,其实大多数人的底子都差不多的,叶昭齐无非只是在语文上有一点优势而已,但也比不过饱读诗书的成人。买活军在初级班中的课程,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完全陌生,而叶昭齐似乎掌握了一种神奇的学习方法,让她能赶上大多数成年人,又把时间安排得很好,这一点就不能不让人羡慕了。
“昭齐,你当真只是背书吗?”钟灵慧正是为物理发愁着,上午才板着脸训学生们,‘这也不懂吗?这很简单啊’!中午便对叶昭齐说着自己看物理书时的茫然,“就说物理吧,那些这个力、那个力,我实在是理解得费力,什么引力、摩擦力、重力……天!还有几何,平面几何也罢了,立体几何我看了点课本,真是不好懂,真不比代数,那个我是经常能拿满分的。 ”
“那几个力其实挺好懂的,”叶昭齐还是不理解,她能学会的都不觉得难,真觉得难的反而是代数部分,“这个死记硬背就好了,至于立体几何,也还好吧,实在不懂,自己裁点模型,卷起来摊开的算面积,不是也挺好的吗?”
“唉,反正这期月考,我觉得我物理成绩不会好的,最多便拿个八十分不错了。”
“其实八十分可以了,我觉得我也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再要考高了就全凭运气。”叶昭齐觉得这都是很简单的事,“这就和做八股文一样,做选择题也有机巧的,有时候其实就是和出卷人做那个什么……‘心理博弈’……”
她倒不是不愿说得太明白,只是自己的想法也还不成熟,只模模糊糊说了这几句,要再说,也很难总结出条条道道来,但叶昭齐的确很多时候做选择题,若拿不定主意,便会猜测出题人的心理,而且颇能奏效,总可以猜对。因此她认为自己的分数是有水分的,也对钟灵慧道,“灵慧,其实考试分数,无非就是反映了咱们对知识的掌握水平,这里有许多知识,或许都是日后需要用到的,也不必着急于分数本身,还是要扎实读书,不然便是考了高分,到了岗位上也是要出纰漏的。”
钟灵慧嘀咕道,“理是这个理,但我可想不到有什么活是需要立体几何的,还有那个物理,这个力,那个力,知不知道难道妨碍我做账了吗?”
其实叶昭齐也觉得,非但物理,还有很多化学知识,好像和大多数人的工作都没有关系,但她以为谢六姐做事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在,只是她们一时还没能参悟明白而已,因便努力地想了一会,道,“那也不是的,或许有些道理在生活中也有用呢,譬如咱们学了化学之后,是不是便不会被什么火中取栗、水中出血之类的把戏骗了?”
这的确是化学课很引人入胜的栏目,便是解析如今常见的江湖骗术,钟灵慧想了想,也道,“是了,不说别的,便说咱们的矫正鞋垫,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都是从生物学和力学结合而来,才能推算出其中的一个公式。想来六姐处定然有更多的好东西,只等着百姓们上了学后慢慢地造出来。我们读不好,只能说明了我们不是买活军要找的人才。”
昭齐笑道,“也不是你读不好,只是你或许还没开窍罢了,六姐不是说了么,女子尤其擅长算学、物理、化学等等,便是一时学不好,长到十五六岁便开窍啦,你且耐着性子,学到那时候再看罢。”
谢六姐的话,众人定然是奉如圭臬的,哪敢反驳?钟灵慧点着头也是深以为然,只道自己还没到开窍的年纪,暂且不必灰心。
买活军这里不喜欢浪费,因此除了肉菜、炒菜之外,其余的米饭、咸菜,大家都宁愿少量多次地打,免得被食堂里巡逻的后勤揪住了辫子,不但要当众指出浪费,而且或许还要扣政审分。这两个女孩子也养成了先吃肉、炒菜的习惯,米饭只打了一小碗,如此尽量地先把菜吃完了,再来吃米饭,就这样吃完了有时候还要打饱嗝,钟灵慧道,“我这是来了这里之后,饭量一下大增了,不然,这一碗菜,我在家可以吃一天!”
谁不是如此?昭齐原本在家里,一天也走不得几步路,现在每天早上要起来晨练,随后来上班,下学后再自己回家,更别提有时候还要上体育课了,再者买活军这里是以健硕为美,女子能吃压根不会被人嘲笑,反而是当做优点来夸奖,只有能吃、肯练,浑身都是活肉,才有入选买活军做女兵的可能,昭齐虽然没想过当兵,但食量至少也是原本在家时的两三倍。她先把红烧鸡块都仔细吃了,又把打的一份辣炒秋葵配饭吃光,一边吸气解辣一边说,“其实都是活动多了,饿出来的饭量,若说味道,其实也就这样,吃久了便觉得普通了。”
“嗐,谁说不是?没看周、楚那几家的女娘,都不来食堂吃饭的,都把餐票卖了,或者送人,自己去校门口包餐——这食堂的饭,大锅菜,不可能和小炒相比的。”
钟灵慧已吃光了炒菜,这会儿打了一碟心的榨菜回来,就着榨菜吃杂面花卷,一边和叶昭齐聊天,她忽然戳了叶昭齐一下,“快看,便是门口进来那个小郎,身后跟了两三个人的那个——就是今早我和你说的,他好像是使团里的人,此后也要和我们一起读书了!”
“有人说——”她压低了声音,戏剧性地宣布,“这个人就是信王!”
第212章 给你个大白眼
信王也要来她们班里上课?
虽然也有听到小道消息, 说是朝廷的使团里有皇帝的胞弟这样的大人物,但藩王对于叶昭齐、钟灵慧来说,仿佛也还是相当遥远的一个词儿, 便偶有听说, 也多数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哪家的藩王又争占土地,打伤了乡绅人家,又或者是公然抢掠钱财, 惹得驻地的富户纷纷外逃等等——至于一般的百姓被藩王□□, 这种事实在太常见, 简直都没有资格被记下来。总之,百姓们对藩王, 心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话的。
信王因为年纪尚小, 还没有出宫居住, 民间对他并没有什么认识。饶是如此, 叶昭齐也觉得钟灵慧的话很荒谬,“怎么会呢?他要去上扫盲班的,便是考过了扫盲班, 也得编到我们下一班去了。”
这里便要说到的是买活军这里的学制了——买活军这里, 扫盲班是每日都有新学生进来的,每个月考两次, 考过了便算是扫盲班毕业, 工资待遇上可以升格, 然后便升入初级班去开始就学, 在这里, 初级班便会被分成早学、午学来进行排课, 早学和午学的课未必一致, 一般学生会择定一班,随后便不轻易更换。
扫盲班这里,课程是以一个月为一期的,排定了在一个月内要把拼音教完,数学这里,也是做好简单的四则运算,一般来说,完全没有基础的学生,又比较愚笨的,用两个月也能勉强掌握扫盲班的知识,至多三个月也可以考出来。但初级班这里,科目要比扫盲班多得多,分了语文、算学、物理、生物、化学、地理、历史、道德、体育这九门课。
这九门课,每天上三门,三天轮个九门,每门课都各有各的进度,这就不是几个月能上完的了。初级班的课本足足编了有六册,每一册还分了几个单元,教师们多数是以两个单元作为一个进度,譬如说在初级班第一年级里,算学一共开了五个班,五个班里各有各的主讲单元,到了下午,午学开讲了,轮到是数学的课程,那么五个班里学生各找各的老师,你学到哪个单元了,便去哪个单元上课。
如此一来,扫盲班每半个月都有学生进到初级班里,便不至于一片茫然,完全跟不上进度,初级班的单元,一般也是一个月的课程量,扫盲班的学生进来之后,要么是白听半个月的课,要么就撕刚好赶上从头讲起,不论如何,白花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并不算很久。讲完了一遍之后,便进行单元小考,如果考得分数高,便可以去下个班级学后面单元的内容,若是通不过,那就只能继续再读前几个单元的内容了。
为了适应一些有基础的学生,学校也提供学力测试,譬如语文科目,叶昭齐、钟灵慧无疑都可以考很高的分数,就不用一定在一年级读,也可以去读二年级、三年级的内容,初级班有六年的学制,但如果学力各方面都跟得上,提前毕业也不是不可行——每过一个月,都会举行全年级的月考,考察的是全本教材的内容,如果月考考的好,是可以直接升到下个学年去读书的。
且不说这规矩是否合理,单说这科目之多,划分之细、考核之严,考试方法之奇,便是从前没有见过的。叶昭齐以前听说家中长辈去学馆就学,最严格的,也不过是每三日便要做一篇八股文而已,做得好,做不好,全凭先生的喜好,每篇文做了,大家彼此品评、消化,便又是数日过去,实在的来说,她觉得若是要偷懒,也是很容易的,不做文章的日子,是读书还是会友,又或者在书房里闲玩,完全听凭个人的意愿,便是文章,做得好坏,家人也不易判断,这个先生说好,那个先生说坏,莫衷一是,再说有些家人住得远的,就更是只能听凭生员混日子了。。
总的说来,因为以三年为一个周期,期间有许多时间是可以去做自己的事的,便是空了一两年没有读书,春闱、秋闱以前再拾起来,真正天资聪颖的人也耽误不了什么,因考教的东西就那样多,是限定死了的,主要是考对四书五经这些儒家经典的精研与翻新,至于其余什么算学物理之才,根本就不在范围之中,若说考的是治世的东西,也不尽然,只能保证这三年三百进士,的确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人,但要说他们真正懂得什么经世济民的学问,那是没有的,还得到任上去学。
买活军这里,就太不一样了,考试的主观题少而客观题十分的多,分数便很有参考价值了,90分以上,80分以上,各代表学到了哪个阶段,在叶昭齐来看是很显然的,而那些奇才,也可以通过学力测试直接跳级,一般的人才,如她这样,稳扎稳打,通过极度的努力,则是每一单元都学得很快,如此以最快速度前行,很快也能和后进拉开差距。要选拔人才时,只需要查看其在各科的进度,入学的年份,平均分数,则此人的质素则一目了然了。
那些好玩的学生,别说糊弄长官,便是家里人,看看成绩单,那也是糊弄不过去的,真正愚笨又或不用功的,也不用空耗时间在这上头,还不如放弃读书,一辈子都当最底层的小工好了。
再往上,到了中级班该是如何学习,叶昭齐就不甚了然了,因为现在买活军这里初级班毕业的学生,便有也极少,大多数人都在读第一、第二学年,留级的学生也很多,语文、数学倒也罢了,从物理开始,那些副科,有许多概念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完全只能死记硬背,远远达不到纯熟运用的水平。不过,各个专门学校倒是有来招生的,有些学生,因为在机械、算学上有长才,便是一边在初级班修着其余的课程,一边去专门学校里修特长课程,这又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
和敏朝的学制相比,买活军这里的学制还算是简单的,官府招聘,一律是通过吏目考试,另外再加政审分,除此以外,什么荫官、补官、监生放官,一律均无,而且录用吏目的数额和频率都比敏朝要高得多,这里可以说是官吏一体,虽然官制还不分明,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吏目无法染指的官职。
譬如十六姨沈曼君所说的金主任,便是从女子考入吏目,从县农业办主任,升任府农业办主任,这已经是从五品、从六品的官职了,若是再往上可以升到部里去,以沈、叶两家人在聚餐时商讨出的结论,买活军这里任命官员,更看重的似乎是专业背景,譬如农业学校毕业的学生,便有可能任命为农官——这种对症下药式的任命,而且是没有职级限制的任命,就让叶昭齐感到相当的舒服,敏朝虽然也有专业工匠为官的,但也多是八品小吏,很难有入流的官员。
如此,在买活军这里,要做官是一定要好好读书的,而且要慎重地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虽然现在一切草创,但昭齐相信,将来一定也会有戏剧专业学校、文学专业学校,甚至乃至外语专业学校,只是尚需时间罢了,她以为自己如果不能考吏目,那就必然要考进专业学校里去,至少也要学几门外语,又或者是出几本书,自然是不能一辈子只当个扫盲班老师的。
自然,若是能当吏目,那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昭齐便很注意结交和她一样有志向的女娘,这些同学,犹如父亲那一辈的同年,都是将来互相帮助的人脉。虽然相识才不过一月,但彼此已经很能说些心底话了,她们早就订好了攻守同盟——倘若有谁要被父母强行带回老家去,其余人都要全力搭救,要去衙门里专门借‘女娘贷’,这是一举两得的事,第一,借贷了便至少可以有房子住,有饭吃,第二,既然欠了买活军的债,那父母就不能随意把她们带走,得等还完钱再说,没有还钱之前,她们就都是谢六姐的活死人,自然是不能离开的。
——虽然以昭齐所见,她们家大概是不会走的,十六姨既然把人诓来,换成了她的政审分,又怎么能轻易让她们离开呢?现在是有放脚这个钩子,等到脚的事情完了,钩子一个接着一个,总没有一刻是合适走的。大概混过了明年四月,爹爹来不及回去参加乡试以前的‘科考’,叶昭齐感到她们家差不多就该定居下来了。
也因此,她安心要在这几个月内,大展一番才干,至少要让爹爹看到她留在这里的好处——至于说回去,那自然是万万不想的,在昭齐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犹豫的地方,任何女娘过过了买活军这里的日子,难道还会想着回去?原本她只觉得自己在家中,和别的姐妹们比起来,已算是颇快活的了,谁知道来了这里,才明白什么叫做真快活呢!
“信王?也要和我们一道上学,而且就上我数学那个班?”她反复地向钟灵慧求证这个消息,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抵触了,昭齐现在只愿好生念书,最好什么麻烦都离她远远的。虽然也不知信王入读后,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但既然有这个可能,她便很希望他去上扫盲班,或者也该去第一单元的那个班,她们现在可都上第三单元了呢!
钟灵慧比昭齐要早来了好几个月,数学上她是有些天分的,如今都上到九单元的班了,她们在数学上是不同班的,她还有些羡慕昭齐,可以近距离瞧瞧藩王的长相。“听说他也做了学力测试,所以被分来了——说是六姐还逗留在外未归,不好谈判,他们使团,都在到处游逛,唯独信王是好学的,闲了几天,便迫不及待要来上学了。”
哪有藩王这么好学的?真是假模假样,尤其是给学校带来不必要的管住,这就更惹人讨厌了。昭齐便立刻在心底向六姐虔诚祈祷起来,希望她快些返回开会,勿要让信王在学校里到处乱走,又惹来什么不测的变化。
譬如说家里人为了低调,或许会要求她们下学便立刻回家,不得去街道上游逛什么的——食堂又没那么好吃,她一天最大的期待,便是下学了,踏着夕阳,绕点路到北街上去买个灯盏糕吃,若是因为信王的缘故失了这份快乐,那可就太令人不悦了。
“反正不论如何,我们就只念我们的书。”最终,她只是这么说着,并且继续吃饭,看也不看角落里带了两个伴护的少年,起身和钟灵慧一起走出食堂,“要一起预习下午的物理课吗?”
中午便在安静的学习中渡过,最后半刻钟,昭齐扑到桌上打了个盹,走进算学教室时,脸上还带了红红的睡痕,她轻轻地揉着眼睛,走到弟妹桌边坐下——实际上算学课在这个阶段还是很简单的,几个弟妹都和她一个进度,并没有留在第一单元,而父母、祖母则更远远地到前头的班级去上课了。
“你们中午吃什么啊?”
老师还没来,她便和弟妹们轻轻地聊着闲天,偶然看了教室一角一眼,那个少年果然已坐在第一排,正在翻看课本,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身边坐了个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叶昭齐心中有些奇怪,想道,“那晚在餐馆里,这个人明明没有胡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了一脸来?”
既然知道这个人可能是信王,便也猜到了他身边这人应该就是宦官,昭齐毕竟也是年幼,想着他戴的这个假胡子可真是逼真,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巧和少年对上了眼睛,那少年倒是友好,对她笑了笑,显然也认出了她便是在‘海味鲜风’邻桌的食客。
昭齐看到他这一笑,突然又想起来,散后她和父亲一起往回走,这少年按着自行车铃铛,一行三人从他们身边骑过,那时好像也无意间扭头看了她和父亲一眼——那脚蹬得飞快,真是好大的威风!
自行车有什么了不起……虽然她也想要……但蹬得那么快又是得意给谁看呢?还不是配了辅助轮!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能骑自行车的妒忌,也是正好上课铃响了,昭齐不知哪来的勇气,情不自禁送给这少年一颗大白眼,哼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心,不再乱看,只听得有人喊道,“起立——老师好!”
这才跟着站了起来,跟着喊了一声老师好,便翻开课本,收敛心思,完全投入学习中去不提。
第213章 文山会海
“让让、让让!劳驾让让, 我这里猪仔擦碰了衣裳可不好!”
“老伯,进城要排队哩!你牵着猪仔得去南门,那里专门运货的!牲口市也在那里!”
几乎是一大早天刚亮起, 云县东城门外便排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附近的百姓们,或是要进城做工, 或是要上学,也有赶了猪来想去牲口市,又不愿在城外绕路, 想碰运气走城里的水泥路的,买活军这里虽然不收城门税,而且入夜也不关城门, 但于百姓们来说, 为了省烛火, 总是天亮以前出发,借着一点曦色赶路是最划算的。因此这会儿城门处是最热闹的,大家都在排队登记入城, 虽然格子已经打得很小了,但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是能把两三张麻纸给写满。
“伸手。”验看过工作证——其实就是特制的卡纸, 因为纸质特殊,不好仿制, 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营生以外, 其余的雇主都要凭营业执照去衙门里领取制作,这种工作证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雇工频繁更换的成本, 即便是外来的雇工, 没有特殊的理由, 最好也不要常换,否则光卡纸都要惹来衙门的注意。
外地的流民,在本地没有户籍的,便只能用工作证来入城,若是没有身份牌,也没有工作证,那是要到一边等候盘问的,而这些通过了验看的百姓,便乖乖地伸出手来,让买活军在手上敲个印章——表示今日是合法入城,从什么城门口进来,都是有据可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便要倒查到城门口这里,而倘若是无印章也无身份的人家,在城里闹事,这就是更士的活了。
这样的做法,因为不收钱,所以在百姓们看来也不算严苛,某种程度上,也能够提升他们的安全感,入城的人至少都是经过一重验看的。这也是云县、衢县这些要冲之地特有的措施,其余如临城县、许县之类的地方,现在已经在买活军统治的核心区了,凡是能到城门前的,多少都经过几重筛选,所以城门口的防卫就要松弛得多了。
“特快急件!大家让一下!”
从码头处很快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一个邮递员背着大大的邮包,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从关外直冲城门,大家都给他让道——这是从港口外来的邮包,因为谢六姐现在正在外地的缘故,重要性比之前俨然是更加上升了许多。连来往的邮件也都比平常要多得多,往常的小小邮包,如今起码增大了十几倍,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公文,最要紧的消息是通过传音法螺来传递的,而有些紧急性不高的文件,便只能由使者往来递送。
这个使者是可以先不去澡堂的,他把自行车蹬得如同风火轮一般,在水泥路上左穿右插,不断地高喊着‘急件急件’,很快便从港口骑到了衙门口,喊了声,“送到了!六姐急件!”
说着,便如同大狗一般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他身后早上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收发室专员,为他解下邮包,验看火漆、边角,确定这邮包的完整性之后,方才在邮递员递出的单据上写下了签收两个字,并且用了收发室的小印,“辛苦兄弟了!快喝口热水,早饭吃了没有?小张,你赶紧去沏杯糖茶!”
“哎!”这个叫小张的年轻女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便回身抖了一碗底的白糖,沏了一碗浓浓的糖水,递给信差,这才转身帮助同事分拣信件,她手快眼利,不一会便挑出了一捆捆标了不同密级和收件科室的公文,点算数量,和单据上的表格对照,又标了“数额属实”四个字,落下了自己的签名,“那我们这就分头去送信了。”
“哎!”
“快去吧!先把急件送到吴秘书那里。”
“好嘞。”小张捧着两叠高高的公文,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这从远方归来的信使,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一路上他日夜兼程、寸步不离地看守包裹,不敢有丝毫疏漏,如今将邮包交割出去,方才放松下来,除了眼睛和嘴巴,哪里都不想动,“这是收发室来的新人么?小刘他们呢?”
“自然是派去泉州一带,都高升了。”
收发室是很需要体力的部门,这里的听差人数很多,而且都聪明忠诚,工作辛苦,时常要为各级官吏跑腿,但升起来速度很快,经常和邮政系统互相平调,原本是新丁的小郑,扳着手指给信使小许介绍众人的去向,“老陈去沙县,做邮政局长,也是个跑细腿的活,小曲去了泉州做收发室主任,至于小周小黄,都去榕城搭班子,一个是邮政局长,一个是收发室主任。”
“那你们这倒是全空了!”
“可不是!去年多招了几倍的人,觉得活不好分,都抢着做,谁知道都是为了今日准备的?原本的老人都调走了,现在就留我们这些新人摸索着——嗐,其实心底都虚得慌,就怕办坏了差事,刚提拔起来没多久,立刻又被撸下去了。”插嘴的小云是刚走马上任的收发室主任,对工作极其上心,因为特急件往往是不定时到达,收发室需要人值班,因刚来的新人还不熟悉业务,他最近自告奋勇,天天吃住在收发室连轴转。“刚新招考了一批人进来,就那个小张,别看她瘦弱,力气很大,脚程也快,人又灵活,我很看好她。”
“噢噢!”信使也附和了起来,“看着就是机灵相,不过可得多吃些,太瘦了可扛不了邮包,别人运一趟的她得运两趟,这就吃亏了。”
“可不是?”小云和小郑都深以为然,他们都是彬山刚长起来的青年,因体能不过关没能选上当兵,对于体格是非常推崇的,“我和她说了,我说女子能长到三十岁呢,她才二十岁出头,骨骼都还没闭合,从前是挨饿长不高,这几年抓紧,多吃多动,没事就跳起来摸摸门,争取再长高个五六公分,把肌肉给练起来,等六姐再往外攻城掠地,俺们也得了提拔出去做邮政的时候,那才是能主事能带头干活的模样。”
“她是哪里人?”
“吴兴那里下面村子的,去年还是前年离婚了吧,进城做工,上个月考进来的,她跑步快,分数也高,政审分也高,便被分到我们这里了。”
收发室这里的分数是比别处要高的,因为传递的都是机密要件,尤其是谢六姐外出期间,收发室的效率决定了公文和政务的效率,收发员和信使都需要细心、勤快、忠诚,而且对文化水平也有一定的要求,他们的报酬不低,一天能有五十文,而且升迁的速度也很快,录取分数线是不低的。
小张能被录取,政审分高应该是个重要因素,小云便说起八卦来,“她是告发了一起凶杀案,因此得了加分——便是刘家村那个黄富杀人案,可还记得?是她去报信首告的,那个黄富,杀了自己妻子之后,去她家,想要邀她丈夫一起入伙,把她也杀了,两个人一道浪迹江湖去。但小张人很机灵,眼力也好,灯光下见到黄富领口有血,便不动声色,让他进门,随后拿起大铁锁就从外头把门给锁了,自己跑去村长家报了信,把那黄富堵在自家,逃脱不得。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害了多少人去,当时那黄富可是想要放火烧村的!”
“啧啧啧!”信使也不由得感叹了起来,“天生的坏种!杀材!只砍头真便宜他了!便该他个五马分尸!”
“可不是?”小云道,“也是因她机灵有胆色,才免去一场祸事,因此她政审分相当高,还有个很好的批语,便被我们录进来了。她人也上进哩,文化分不低的,听她说,在城里做扫地工时,一边扫地一边都在背书,闲了就用扫把在地上写字,一年光景,常用的三千字都记得全了,语文和算数的分都很高,做收发室倒是足够用了。”
“那她丈夫呢?”信使也好奇地问,“被抓进去没有?这算不算同谋?”
“倒不算吧,不过二人必然过不到一起,否则黄富又怎会去鼓动他?因此也就离婚了。”小云说着倒觉得很平常,买活军这里的离婚案实在太多了,信使也不诧异——便比这更小的离婚理由都有,更不说丈夫还被人鼓动要杀害自己了。“孩子跟她,也都挺勤快的,每日一早都在我们这里做报童,卖报纸话本,也管跑腿听差,只成绩不像妈,差了点。”
“那没办法,跑腿的钱来得快,孩子还小,难免心思不定,觉得读书也无用。”信使便很有经验地议论了起来,“那五岁到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不肯给他们进工厂做工,也是对的,若是家里要择业的话,还是不要给他们做跑腿,宁可去学校里、孤儿院里打下手,帮着做活,又或者扫大街也好,铲粪也好,让他们知道做活的难处,才晓得要好好读书呢。”
买活军这里,五岁以下的孩子自然是不做活的,便是孤儿,也会收到孤儿院去,给他们一口饭吃。而五岁以上到十三岁,若是孤儿,那也要开始养活自己了,上半日的课,余下的半日便要他们打扫孤儿院、帮着做饭,总之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百姓们也不以为这是苛待,哪怕是从前,六岁也是可以做活的年纪,很多人家中会收佣童仆,一般就以六岁为界,收来说是养子养女,其实也要学着伺候人了。
至于八岁、九岁的孩子,便去织场做工,或者在家织布,这也是很常见的事,男孩儿们不必织布,但也不可能闲着,帮着做农活、捡麦穗、洗碗洗衣裳,给父母送饭,或者自己学着做饭,总之不再被视为孩童看待。而十三岁以上,那便完全是成年人了,很多孩子十二岁就成亲,还有十三岁当爹的——传闻中谢六姐的父亲便是十三岁就当了爹,这都不算什么奇事,十岁当爹的那才有人去嚼舌根传诵一番。
不过买活军这里,对于五岁到十三岁的孩子,还是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若是想做活,可以安排一些零碎的活计去做,包一顿饭,出一次工得五文钱,安排些拾粪、扫地、跑腿、卖报的轻省活计给他们,若是家里有余裕,那不做活也是可以的,不像是十三岁以上,如果不给买活军官营的单位做活,那就要交钱,这钱不是家里自己出,便是私营的雇主出,一日要十文,一个月也要三百文在这里,一般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愿承受的。
这些孩子们所做的活,也是按年纪和成绩来分配,以往都以为跑腿是最好的活,因为收入多,但最近有些家里不太紧张的活死人,便觉得倒宁可是去学校里跑腿,多沾染一些书香,长远来看还更有益。小云虽然没有孩子,但他深信这点,并且分享彬山的经验,“在我们彬山,学校打杂需要的分数才最高,跑腿方是排到第二,自然是有原因在这里。”
信使是出身衢县的,对于彬山的事情也很好奇,闻言便接连地说,“果然,富庶得越早,便越容易有这样的见识。我得回去和我家媳妇说一声,我们家那几个皮猴明年可不许去跑腿。”
“你倒是成亲得早!也是赶巧你有福,否则六姐一来,这亲可就成不了了。”
“其实晚些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我们这般,底下滴滴嘟嘟四五个孩子,也是费钱得很,我又不在家,我们浑家每日里顾头顾不了尾的,吃力得很!她是说再不生了。”
“那你们去医院问过没有?测算排卵期——不生要避孕呀,你这个种也是强劲的很,平时是不是爱吃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