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运来的辣椒酱,摆在买活军的杂货铺子里卖的,那东西卖得很贵呢,一小瓶就要一百五十文,却不过是半斤,那一坛子至少五斤,真是罪过可惜了,一两多银子就这样没了!”
老林絮絮地说着,正要按惯例汲两桶水出来,又突地一拍脑袋,“对不住,老忘了!”
一桶水五文钱,不说贵不说便宜,大概两三个人一天的饮水是有了,其余洗衣、刷碗,倒是没这么讲究,都用的河水,不过这朱紫坊内的人家,平时哪个不是五六桶水的买?大户人家屋内自己有井,且不说了,便是中等人家,一家主子至少也都七八个,用水又费,断不会在这上头省。
只是这一阵子,三坊七巷变化很大,其中的人家就没有不分家的,分家了之后,有些分出来的人家从前不买水的,现在也买了,而有些人家从前一天买个五六桶的,如今一天只买一桶,其中变化很多,连老林都有些记不清了。
帮着客人把水担入小院里,倒入小缸中,老林又招呼了一声,便推着水车继续前行,他的水是从自家后院的小井里打来的,一日产量有限,从前是供不应求,如今境况不同,不免要多叫卖几条街巷,连原本不怎么去的宫巷都走了过去,那一带本来就几户人家,家家有井,还不止一口,根本不吃外头卖的水,只买活军入城之后,分出了几十户来,倒多了些生意——不外乎是分家时伤了和气,便连水都不上亲戚家打了,情愿自己买来吃。
这一段路不长不短,但比平时累,因为坊巷中处处堆了很多红砖——分家便要砌墙,这是难免的,城外刚好新建了砖厂,第一批便卖给他们了。老林推车出去的时候还遇到更士来钉门牌,不免驻足看了看热闹,这些身穿薄棉袄的更士们,多数都把领口解开几个扣子——虽然是深冬,但榕城这几天又热,其实薄棉袄有些穿不住,只是买活军的冬制服就是有薄棉的,又不得不穿,还要把领口下的扣子都系好,这是更士们无奈的地方。
军容倒是满整肃的!看身量也都是当打的汉子。
林老爹等他们发觉自己,往外让了一让,便很沉着地点了点头,推着车吱吱呀呀地从青石板上碾了过去,走到南后街上,情不自禁又闻了闻空气中的油香味道:可惜了,若是从前,一两银子算什么?三坊七巷这里多得是人家一坛子一坛子的买,如今可就不一样了,买活军入城,榕城大变,连朱紫坊里的叶家女孩儿都剪了头发,哭哭啼啼地去上课放脚,三坊七巷里拉出去杀头的都有两三百个,分家的,卖田的,卖古董的,建墙的,坊巷里热闹天天有,可还有人敢花这份闲钱去买新鲜的酱吃?
说曹操、曹操到,前头迎面走来的便是叶家、林家的女孩儿,这是她们要去南门兜的学校里上课了——买活军倒也还算客气,不曾强占了几家的园林,而是自己在南门兜外找了片空地建学校,现在南城里不论男女都在学校里上课。这些从前金尊玉贵,一辈子不出家门的小娘子们,现在也日日抛头露脸,剪了短发,自己背着布缝的大书包,从家里走到学校里去上课。
能去上课,已经是尽量地争取过了,还有些愚笨的女孩儿,虽然家学渊源,但自小不识字,扫盲班也上得吃力,毕业后便不能去做老师,被分配去做什么的都有,几个月前为了这件事,几家都颇闹了一场,还有人闹着要上吊的,硬逼着家人一月出三百文,把她们‘赎’出来,不必去做那些端盘子洗碗、扫大街洗衣的下等活儿,得以继续专心上课,预备着下次考教师的机会,或者哪怕被聘去做账房,也比做这些贱业要强。
即便如此,一个月三百文,也不是如今三坊七巷中每户人家都能拿的出来的。买活军没有动林老爹这样百姓的财产,一般的小商户他们也不滋扰——和一般的盗匪反贼不同,他们抢劫都抢得精细,手里是有名单的,挨家挨户叫出来,开青楼开赌坊放印子钱的,东家杀无赦,财产充公,反而是鸨母、打手、龟公,视情况而定,若是手下的姑娘肯为他们说几句好话,说起平日里倒也还有些仁义,不是那等全丧了良心的,遇到了好人家,也肯将姑娘送走,怀了孩子,也能让她们生下来,不是找了几个龟公来踹肚子灌汤药——那便送去做苦役,能留得一条性命在。
赌坊中也是如此,做账的,端茶倒水的,或是无罪开释,或是做苦役去,只有那种惯是逼良为娼,手里沾了人命的打手和白羽扇,那才是杀头了事。老林也被叫去参加过公审大会,听过那些哭丧着脸衣衫褴褛的老爷们,拿着大喇叭,把自己是怎么指使‘花蝴蝶’到外头,勾了殷实人家的公子入局,一点点让他们染上赌瘾,借上印子钱,最后倾家荡产乃至家破人亡,还要把女眷卖入青楼,去榨取最后一滴油水——
这样的人家,连亲族都没有幸免,阖家被抄,当家人在台上便人头落地,余下人家全都送去矿山苦役为奴,而当时老林也觉得非常解气,站在台下振臂高呼,‘杀得好’!——的确是杀得好!老林的祖父便是被人勾引染了赌瘾,一亩地一亩地的输,偌大的家产败落下来,孙子只能卖水为生,和昔日的亲眷早已不是一户门第。
买活军入城以来,所有的一些举措,不是对老林有利,让老林解气,便是和他毫无关系,他对于买活军私底下也是有些好感的,只是瞧着坊巷众人家的下场,也有些唏嘘,三坊七巷中,被搜出去杀头的多是架势人家,如林家、叶家、严家等,也有一些旁支涉事,虽然查明和本家无关,但也是付出了大笔的罚金,几乎将存银和屋舍都变卖一空了,至于城外的田地——还用说么?能搜出地契的,早忙不迭交给买活军,被他们用极低的价格赎买走了,说是赎买,其实和明抢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偏是如此,还不敢有丝毫保留,因为不找地契,连赎买的钱都拿不到,直接便当是无主田地没收了。买活军入城后拿了榕城府的簿册,倘若不是入册的田,还要去查问呢,忙忙碌碌了几个月下来,各家分到的家底,按老林听到的风声来说,差的不过是几千块,好的也没有超过十万的——固然林家、叶家田地多,但他们房头也多啊!各房分到的,不就是这么一点了?
自然了,要说他们各家没有藏银,连老林都不信,严家因为藏银分不均,还闹起来了,结果被买活军把藏银都夺走了‘赎罪’,林家、叶家心齐,各自悄悄地分了,只现在自然不敢显露,这些女孩子走在路上,一个个也抽动着鼻子,渴望地看着买活军开的南北杂货铺——他们也叫超级市场的,那里正传出诱人的辣椒酱味道,不过,即便是平时,那里的味道也时常是很诱人的,若是有来果汁糖的时候,那甜丝丝的味道,连老林都忍不住闻一闻呢。
若是从前,这几家小娘手里的脂粉银子,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包了半边铺子的货,此时她们穿着藏青色的棉罩衣,不复绫罗绸缎,虽好奇不已,却只是没人肯走进去看,而是一群群地往坊巷里走去,便让老林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口气,半为这些落魄女娘而叹,半为那杂货铺而叹,这辣椒酱实在进得不是时候,若不是官府的本钱,怕不是就要亏了?
正这样想着,便见到一个额前生了肉瘤的粗壮女娘,也是从学校方向过来,抽了抽鼻子,面露喜色,笑道,“是辣椒酱到货了!”
这个手脚关节粗大的女娘,一看就是村里做粗活的出身,但她手里一样拎着书包,还邀请着身边的同学,“走,买一罐去,晚饭吃得也香!”
“百五十文呢!”她身边的同伴便带着笑意,半是埋怨地说道,似乎略微嫌贵,但也并不是买不起。“手里这样撒钱,你不盖楼了?”
“楼也盖,辣椒酱也吃的蛮!”此人听口音便是吴兴县那里的,那里的人说话喜欢带个‘蛮’字,“走走走!不买也去逛逛!”
这最后一句话,便触动了老林——的确,不买也很可以去逛逛不是?这买活军的所谓超市,可还是全国头一家呢,能开在榕城府,说来,倒的确是榕城府的荣幸——
第222章 榕城是怎么打下来的
买活军的这间大杂货铺子, 是沿着南门兜城墙而建的一套新水泥房子,两层方方正正、长长整整的小楼,高约七八米, 和榕城府内一些高檐飞亭比还要再高一些, 而且因为它大,便更显得壮观了, 这房子建起来也很快,沿着南城墙比量出地方来,先把房子拆了——是被买活军没收了去的罪犯家财产, 正好这块是没青石板, 全是夯实了的土地, 外地来的建筑队驾轻就熟,很快便画出图纸来,挖了地基, 灌了水泥,垒砖砌墙, 不到三个月的功夫, 超市便建好了, 比城墙还高了一截子,从乌山上看去实在是颇有几分突兀。
不过, 榕城府内现在到处都在动工,譬如废弃了许久的马尾巷,现在就正在重修, 许多从买活军经营多年的故地中赶来的建筑工人, 如今也都住在南门兜附近的军营里, 原本的守军, 则或是被发配去种田, 或是去挖矿了,买活军倒是没怎么杀这些军人俘虏——被送去挖矿的那些多是军中的头目,不可避免地有些劣迹,总的说来,他们是不太做落人话柄的事情的。
像是老林这样的百姓,对于买活军的印象实则相当的模糊,榕城不像是临县、许县那一带,时常要应对兵灾贼灾,城内的百姓生活得比较安稳,最多也就是偶尔要应付军队出兵以前对军饷的勒索,但那也是有资产的人家压力更大。没有什么人喜欢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但买活军的崛起又是很可以眼见的事情——《买活周报》在榕城卖得当然也一样的好,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奢物儿,人人都想要,却很难弄到的水泥粉……
榕城的守军难以和买活军抗衡,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买活军取了泉州之后,拿下鹭岛也没费什么功夫,那么榕城便相当的危险了,守兵根本不敢去守马尾港,只能龟缩城内,关起城门自保,百姓们只能出不能入,甚至还有人主动来驱赶百姓们,叫他们快走,不要浪费了城里的粮食——理所当然,粮价也是飞涨,城门处日日都聚集着许多兵丁和民夫,做着有限的准备,譬如说维护城头那些石砲,又点算着兵库里的刀剑,又用木栅栏在城墙后做了拒马,还想挖陷阱来着,但实在凑不足人手,时间也不够了。
榕城守备似乎是个有能为的官,大概凑了两千多人来守城,如果是遇到了别的兵贼,老林相信他们还是能守一守的,只可惜买活军实在是不讲道理,他们出来就直接一炮轰破了城门,于是众人大哗,随后便有劝降信射了过来,听说那射箭的兵丁距离城楼还非常远,膂力着实过人。
和泉州不同,榕城到底是福建道的首府,城防要比道内各府都更完备得多,若是要打,或许也有一拼之力,城内各家也都拿出态度,愿意出钱出力,因此榕城府的抵抗要比泉州坚决一点,泉州是在水师被大败之后基本就丧失了抵抗意志,再加上有干旱的危险,百姓非常急于让买活军入城,赶紧组织补种土豆,而榕城的干旱没有泉州那么严重,便还是有许多人抱着万一的希望,即便是轰开了城门,也还是想要打一打。
城门被轰开,也不代表就不能坚持抵抗了,城里紧急地找了木板来,又把原本的陷坑填平,拒马撤开,要从内部把缺口钉死,买活军从南门过来,还有护城河,护城河当然也是断开的,当时众人的打算是至少要坚守数月——也是泉州那里几乎调走了所有福建道的水师,否则还要在闽江里打水战呢。而此时老林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便不免得各自又担心了起来,因为往往守城守到最后是要吃人肉的,这时候他们又希望守军能尽快投降了,反正买活军一向没听说有杀俘虏、屠城的事情。
攻城之战,一向是守比攻要容易许多,最后买活军是如何得胜的,城里的说法非常不一,连《买活周报》都没有提及,反正买活军的确不是从南门入城的,而是用仙法同时炸掉了东面、西面的城墙,从那处突入进来——那两处都临山,根本不是历来攻防的重点,守兵全去南面防备买活军了,东城门、西城门的守军也多集中在城门附近,毕竟从来没听说城墙会是什么突入口,靠山,运不来云梯,石砲机也太重了,根本就运不上去。就算有一二勇士可以翻墙,那也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城墙也能炸得塌的啊?”老林听到人们这么传说的时候,也是这般的不信,城墙——这种千年万代的东西,也是能在一小会儿功夫内炸塌的啊?
但城墙就是被炸塌了,三坊七巷里的说法是,买活军的药包直接固定在城墙脚,一排同时‘起爆’,城墙里的夯土就被炸酥了,不再能承受砖石的重量,便垮塌了一个口子,于是买活军的部队就这样毫无障碍地突入了城内。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用多说什么了,买活军是晚上入城的,而榕城府的守军里有一半都是雀蒙眼,本来连日气氛就紧张,一听到城东、城西传来的喊叫声,当即便是大乱,压根没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便先后投降,双方死的人都不算很多,买活军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守军这里居然只死了区区数百人,还没有之后的清算死的人多。还有些死于自己人的踩踏,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
名声好也有好处,买活军入城之后,受到的反抗是较小的,老林这些百姓们虽然手里的银钱用了不少来储粮食,但至少不担心乱兵屠城,买活军的兵丁居然也不勒索钱财,固然倒是有人主动给他们塞钱,但多数兵丁是不太收的,因为他们的军纪很严明,士兵都在长官的看守下,以五人为一组活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拿了银子也没什么用,买活军这里又不用银子,拿银子兑钞票是要登记身份的,若数量很大一定会引来后续的调查。
不勒索钱财,也不杀人,又不奸.□□女幼童,这不是比朝廷的驻军还好得多了?榕城府的老百姓很快便感恩戴德起来,顺服地接受着后续的安排:登记户口、划分街巷住址,买活军在城里拆了很多窝棚户,又强行抓了乞丐流氓,把他们送走,也没有激起多少反抗的声浪,总之,除了许多百姓都拿出银子去换钞票,并且要被迫去上扫盲班之外,城内许多人的生活变化不太大——像是老林,他每日里一直是卖水的,那现在也还可以去卖水,只是一个月给官府交三百文钱就行了,他要多雇人就多交钱。
他的两个儿子,本来都是跟着他干的,但一个月交九百文,这不是林家承受得起的,就服从买活军的安排,去建筑队里帮忙做活,一日二十文钱,管一顿饭,反正不多不少,总比原本帮着运水要多赚一点点,而老林便难免比从前要多花一些力气——但是,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他们一家人全都认了字。
虽然是简化字,但也让老林非常的欣慰——他自己是认字的,因家道败落时他已经十几岁了,但两个儿子便完全无力让他们去认字了。买活军的学堂居然不要钱,如果有本事继续往上读,读到高级班都不要钱,这简直比城墙能随便炸塌还要更不可信。
里外里,这一年就是省了七八两的束脩,买活军卖的炭笔和纸张又便宜,他们连一般的卷子答题都是写的炭笔,还发明一种叫鹅毛笔的东西来蘸墨水,总之就不使用毛笔,因为毛笔字不好练——而且和炭笔不是一回事儿。炭笔的话,写字的难度的确也小了许多,总之是大大降低了读书的门槛,练字的使费连老林这样的卖水人家都不觉得贵。
所以,不管老林在外头是如何同情三坊七巷的老亲戚们,他对于买活军其实还是怀抱了一种好感的,他不去新开张的超市,并不是因为畏惧、排斥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只是有些自惭于身份,似乎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进去一观的——他又买不起,家计紧巴巴的,这样的人进去,岂不是给伙计们添了麻烦吗?
若不是今日受到了那个建筑工人的鼓舞,老林也是不会进去的——这个头上生了瘤的女娘,和老林的儿子是同事,因为相貌的特异,儿子回家还说过她几次。因此她不认得老林,老林却是认得她的。
既然连建筑工都能进去逛逛,那老林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这个资格了,那个女娘说的话无形间也鼓舞了他,‘不买也去逛逛’,是啊,他也算是六姐治下的顺民了,凭什么不能去逛逛,便是带些热闹去,捧捧场不也是好的?
卖水一定都是清早天刚亮就动身的,如此才能赶得上早起第一波送水的高峰,因为无人帮忙,老林只能往返几次汲水,如此,送完水到家已是午饭光景,妻子从学校回来,忙忙碌碌地煮着午饭,一大把米线煮了一锅,杂了青菜、腌菜、鲨鱼滑,简便而又鲜美,洒一点辣椒粉,两个儿子也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各自盛了一大碗,话也不愿多讲,都饿得厉害,稀里呼噜地在桌前门口急急地吃了起来。
“今日谁洗碗?”
林太太一放下筷子就问,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先发制人道,“我腰是又痛起来了,做个饭都吃力,下午还要去纺织厂,我是洗不得了!”
老林送了一早上水,如今身子骨也疲乏,两个儿子都惫懒,老大先道,“堆在那里,晚上吃完饭我来洗。”
见母亲要发火,方才去井里打了水来,乖乖蹲在院子里阳沟前洗碗,一边洗一边和母亲聊天,“你纺织厂做得还可以吧?腰怎么样?”
“要不以后索性不做中饭了,街路上买了吃也不贵。”
“你老婆不讨了?钱不省了?”
榕城女人说话很硬,一句句好像都是顶着心肺,老林隔着纸窗慢慢听着,也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换了一身上课的衣服,“我走了。”他年纪大了,学得慢,拼音老考不过,和妻子一样都是半年了还在读扫盲班——虽说对于他来讲,扫盲班不过也没什么妨碍,但若不识得拼音,日后生活不便之处很多,横竖老林送完水也没别的事,因此还一直上着课。
“今日走得这么早?”
家人都有些诧异,老林只笑而不语——倒不是他故作神秘,而是家里略略也有一些积蓄,这事两个儿子都知情,便不敢带他们去超市,怕小孩子不懂事,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买,因此要自己先去看看,若是贵得买不起,倒也罢了,若是贵得有限,居然还能咬牙买一点,那便实在不敢叫他们来。
摇摇走出家里,往南门兜那里过去,一路上叫他依伯的人不少,老林都打了招呼,他在这一带还是略有些交际的,如此走了好一会,便见到前头‘永惠超市’的招牌,老林忖道,“永惠,永惠,这名字起得倒是好,永远优惠。”
因为是前所未见的两层水泥小楼,排场相当的大,此时望去,只觉得比起重檐飞阁又是一番气派,那建筑线条极其平整,在阳光下看去十分地抓人。门口也很热闹,除了买活军自己的平头兵丁,那些留惯了短发,身形昂扬的活死人,也有不少本地的百姓,摸着毛刺刺的头发,还带了些从前的习惯,略弯着腰走在他们身边,就显得格外的矮小。这些人一拨拨地往里走去,老林也就特别挺了挺胸膛,装着见多识广的样子,沉着地打量着那让人不敢逼视的玻璃门窗。
——若说是琉璃的东西,三坊七巷里头也是不少见的,传说中金陵有一座大报恩寺,其中便有一座通体琉璃的宝塔,在阳光下七彩光芒闪耀,最是夺目不过。三坊七巷里也颇有一些富贵人家,能够做得起一座琉璃顶的亭子,或者是在庭院里镶嵌琉璃屏风。老林毕竟有一门富贵的亲戚,逢年过节去磕头拜年,还是能略窥见一点富贵底色。不过,像永惠超市这样玻璃门房,却是从来没有见到的。
如此平整不说,而且全然是清透的,透过玻璃门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到里头顾客走动的模样,若不是省城百姓,多少也要端个见多识广的架子在,只怕超市建起来的当天便要有人来朝拜了。老林有一会还听到几个买活军的吏目一边走一边在议论群众的反应,说着一些他不懂的话,什么‘割裂性和孤立性,城乡的区别不止于建筑,还有居民的性格’,‘不知道他们对于录音笔会是怎么看,吓不吓得死人’……
这就不免激起一些老林的性子了——玻璃而能做门,的确是从来没有看到的,让他对买活军也更多了几分敬意,但若说要因此被吓死,那完全是无稽之谈,老林感到自己似乎有必要维护榕城百姓的尊严,因此便不多打量那一面面玻璃门、玻璃窗,只是走进时下死力多看了几眼,便格外淡然地走进了超市里。
“怎么这么亮堂啊!”
刚进了店,老林便是一惊,还没弄明白此处的不同,便听到身旁有个中年妇人惊呼了起来,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咂着嘴极为费解,“哪来这么多光啊——怎么店里这么亮堂啊!影子呢?怎么这么多货架没有影子的?”
是啊!老林被这一语点醒,顾不得打量货架,便立刻四处地寻找起了自己的影子来,此时虽然是正午,阳光很好,但……这两层的房子,似乎也没有挖空天井——挖了吗?采光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就这么亮堂呢?
第223章 玻璃的采光应用
光亮对于百姓——哪怕是对于贵族来说, 都是很宝贵的东西,这一点从古至今,是无人怀疑辩驳过的。尤其是屋子, 屋子和光亮往往是不能并存的——若是开了天井,那就要防雨水, 若是要开窗开门, 那便要防漏水漏雨,光亮往往就伴随着和外环境无遮无挡的接触,也因此,不论什么店, 只要是大铺子, 往往都是阴暗的,便是大太阳的好天气,屋内也一向是逼仄幽暗,不点灯几乎无法视物, 而宅中最亮堂的建筑, 便是可以把门板全都卸下, 面向院落的中堂。百姓们都习惯在中堂待客,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水泥房好,水泥房好,水泥房好在哪里?就好在水泥房可以装玻璃窗户, 而且可以装很多扇窗户, 这样水泥房的采光就当真是好,老林把超市里外都转悠了一下,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水泥房当真好, 玻璃多, 第二个结论便是, 原来天井也可以造在房子里——只要用玻璃做屋顶就好了。
真不会漏雨吗?老林不禁有些怀疑,他在由‘之’字形的矮阶梯组成的天井空间里张着嘴观察了很久,又试着举步向楼上走去——居然连楼梯都是水泥的,而且如此平缓,简直就和盘山路一般,那岂不是年老者也可以走这样的楼梯?
自然了,琉璃瓦的顶,并非是直接架起的活动木爬梯,而是造成步梯形状的楼梯,在此时的敏朝也并非没有,只是以老林的眼界不太能接触到而已。但不论如何,这清透玻璃传递下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时,老林仍然是感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呆呆地张着嘴,在楼梯间站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了似的,快速走上步梯,口中不断地轻声抽气——这么稳当,这么牢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也该和木头梯子一样,吱吱呀呀,有些儿摇晃才对……
若是这样的楼梯,那他也愿住二楼,老林这样想着,便怀着期待先走到了二楼上去看采光——一上楼又是一口凉气,二楼的层高居然和一楼差不多!还更比一楼亮堂了些,因为屋顶上开了几个天井,而二楼总是比一楼要更靠近天井的光源。
这样的屋子,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竟如此神奇!
在二楼游走了一遍,把整个房子的结构给摸透了,老林方才忍不住如此地感慨了起来:这两层小楼,进来后就会发觉,占地远比外头看着要大,只是因为普遍的习惯,此时一层房屋不会建得很深,因此感觉不太出来,进来了就知道它的结构,其中每个大区域之间,都间隔了一个天井,而且天井两旁还有大面大面的镜子,一样是光可鉴人、纤毫毕现,光是这些镜子便可见买活军的豪富了——
如此大面的镜子,老林根本无法估量出它的价格,就连他,以及他所接触到的所有上等人,所用的也多还是铜镜,玻璃镜能得到一小面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了,买活军的青头俵物也有小手镜,一面便是要几十两银子,还争购者如云,榕城府中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百多面,得者无不如获至宝,不肯轻易示人。而那小手镜和这些镜子相比,又何止是萤火皓月?买活军居然用这些镜子来反射天光,这是什么手笔?!
因为角度的缘故,这些侧装在墙壁上方的镜子,并不能完全倒映出顾客的面孔和衣着,多少都会有些扭曲,饶是如此,老林也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了好一会衣冠,并且新鲜地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铜镜磨得光亮时,倒影出的人形倒也是很清晰的,只是和此时比又不算什么了。老林觉得自己在镜子中的长相实在是有些怪——
这里的光亮,还因为用了很多发白的马口铁,也能起到一点反光的作用,因此整间屋子处处都是光辉,便显得比往常所见的那些铺面都亮堂得多,连马口铁都拿来打柜台,买活军实在是比朝廷富裕了不知多少。老林想难怪朝廷在买活军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难怪他们不抢军粮,如此有钱,还抢什么呢?给百姓们发些粮食恐怕都是能办到的。
人都是这样,不愿总是变来变去,以前榕城府在朝廷手里的时候,老林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的日子固然有些苦,但似乎也怪不了衙门——总是他祖父自己被人引诱了变坏,和朝廷干系不大。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老林便惊讶地发现,原来衙门居然也是可以真的取缔了青楼赌坊的,原来官府是可以不抢劫军粮的,现在他对于买活军的富庶,已经有了一些自豪和安心:这么富的官府,难怪不抢百姓。既然如此,他便立刻开始希望买活军在榕城府能够长治久安,不要再出什么变动了。
可不能让朝廷那帮丘八再打过来了,老林便一下醒觉起来:买活军可要争气些整修城防,别被朝廷一样从马尾港突入,抄了南城门,而原本炸塌的城墙也是该修起了,今晚回去就写一封信,投到邮筒里去寄给报纸,叫老大写,不会写的字也好练习一下他的拼音……
他这才定了定神,开始看货——既然是从二楼看起,那放眼望去便都是衣服,而且全都是做好了的衣服,这和老式的布庄是很不一样的,至于成衣铺,榕城就没有这种东西,一般在外做衣服都是找裁缝铺,老林这般的人家,扯了布回来自家做做也就罢了,估衣铺也是不太去的,估衣铺卖的是别人穿过的旧衣,而且来路往往很可疑,‘不干净’。
买活军这里就不同了,全新的布料也做成衣服,按大小号排列起来,还用光滑的木头做了像人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头,穿戴着衣物,仿佛一个个人杵在那里,老林见了,又觉得新奇,又有些微微的害怕,逡巡着不敢太靠近,斜眼瞅着这些衣服的样式,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向往:秋衣裤是他很想要的,听说很暖和,穿在外衫里面,最冷的日子也就很好过了,榕城毕竟是温暖的地方,这些年天气虽然冷,但也很少有结冰的时候,冬日冷一段时间便又热得只能穿单衣的时候也有的。
至于薄夹袄,这个东西便完全是穿着好看了,厚棉布做的外衫也就是冷些,但如老林这样的职业,活动开了也就浑身发热,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些薄夹袄也是分了样式,各自地矗立在圆盘上,圆盘下方是一排排杆子,上头零散挂着几件和圆盘上的木人穿的一样的衣服,只是大约尺寸不同,上头都用颜料写了字眼:样衣试穿,不得带走。
这也是合情理的,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字样,老林才有勇气走上前去,用手拉着那几件秋衣仔细地看看料子——若不是样衣,那怎么好上手摸的?且不说自己好不好意思,便说伙计的脸色可也是不好看。这样贵价的衣服,若是谁人来都能摸几下子,那还能卖得出去?
这秋衣,的确如周报上的广告写得一样,布料是有弹力的,老林拉了几下衣料,只觉得大为神奇,不由又用了力去扯,直到将布料扯得绷得很紧了,方才慌忙松手——这却也是扯出了很长的一段来,可见布料的弹力多好了。
如此来说,卖五百文一套实在也不算贵,不过以林家几人如今的收入,买一身还好,都要买,二两银子也着实是一笔开销了。老林心中暗暗算账:自己一日卖水大约能得三百文,这个行当是不能轻易丢掉的,不过目光要放长远了,榕城这样的地方,井实在不少,要说家家户户都有那是夸张了,但就是三坊七巷内,也有那么两三眼公井,街坊人人都可去打得,只是要排长队,且来回需要脚力罢了。
他这个生意,是专做那些家里无井又懒得去打水的人家,因他们有钱,三五文不放在眼里,方才有这样的赚头,实在计较起来,若是嫌贵,那也完全可以不买,自个儿去打水喝,那是分文不花。
以往他一个月九两、十两银子的进项,也要花几两去打点林家的管家,和他们称兄道弟的,如此有事才能为他出头——主子们虽然是他的亲戚,但可记得他是谁?如今林家是没有管事收这个钱了,但随着众人分家,或许肯买水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三坊七巷住的哪有贫户?多数都是靠城外的田庄进项,才能在城里舒服的住,没了地,还花钱买井水喝,这毛病迟早都得改过来。
还是要读书,考过扫盲班了,才有别的出路。老林想到这里,便把秋衣又放下了,踅向来路,他刚才便注意到了,这超市还真是包罗万象,连书都有得卖,只不知道是否禁止客人去翻阅了。
一般卖书的地方,少不得就有借书看的人,买活军这超市里,伙计似乎不多,也不太管事,只由着客人们自行浏览,老林走到书籍区看时,实在是洋洋大观,通天的书柜打了十几层的隔板,上头一面面的全是各色图书,老林打眼一看,什么《斗破乾坤》、《蜀山剑侠传》,根本不在话下,而且都是全本——不过这些书都被打了孔,栓了粗铁丝,和书柜锁在一起,只能站在书柜前略加翻阅,老林见了,暗道,“那还不如去租书铺,也不差这么一两文的。”
打消了会不会被蹭书的疑虑,老林便又觉得买活军做事果然处处周到,他也打消了蹭书的念头,背着手饶有兴致地考察起这里的书目——他虽然读不出什么名堂,但却也是很爱看书的,尤其是话本、杂记,老林相当喜爱,只是从前的书籍颇贵,又不能租书,他只是偶尔去茶馆听书罢了。
“哦!居然还有周报汇编!”
从上到下,将书目一一扫去,一些教辅书记在心里,但没有去取下翻阅,只看了看书柜前的挂牌标价,还在心底算了算小账,老林的视线往下落到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时,却不由第一次惊喜地叫出了声,伸手就要去拿。
“周报汇编!我找好久了!”
他身边,惊喜的叫声却也传了过来,一只粗糙的手伸在了老林头里,他转头一看,却是那个‘独角天王’,额前长了个瘤子的女娘,也正抓住了同一本样书,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有些惊讶,老林脱口而出道,“阿霞?”
那女娘一怔,“依伯,你如何知道我名字?”
“啊,我是——我是那个林仲轩他父亲。”
“啊啊,林依伯!”阿霞很尊老,犹豫着要收回手去,老林却更客气,“不必,这个是样书!想必不止一本,我来看看价格——”
一看价格,也有些作难,买活周报已发了五十多期,这里是一年份53期的合订本,价格也要500文,不过是便宜了30文而已,倒是都赶得上一身秋衣了。
老林的手慢慢就软了下去,阿霞见了也惊呼道,“不便宜的——看来报纸的赚头真没多少,合订本都这么贵。”
她咬了咬牙,还是招呼伙计,让他取一份来,道,“给我个篮子,我要买的书不止这一份呢……辣椒酱便只能不买了!”
说着,也不由得流露心痛之色,老林见了,倒是心动:这辣椒酱难道竟如此好吃,连这爽利女娘都如此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