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折骨缠的女娘很难每天都洗脚,因为痛苦且费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顿时便转到了放足手术上,她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小楚——只要给钱就能做手术吗?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术,多少人死——她们在船上该怎么生活,有多少人会一起去?
“要给钱,要签生死切结书就能做手术。”小楚一样样地回答她们:要等待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更快,因为现在会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医药费还是三十两,不过没钱也不要惊慌,到了那里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是真心做手术,而且不怕死,总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术的人已经有数千了,目前死了三个人——虽然会有人死,但几千人只死了三个,还是很低的,因为现在天气冷,术后小心护理不太容易感染,她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天气热的时候,手术就要停做了……
几个女娘现在已经完全遗忘了对来处的留恋,都因为小楚带来的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仅仅是今晚以前,可以随意移动的自由,对于她们来说还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便是再后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双脚复原不成?没想到今日,只是一个决心,一段不长不短的水路,忽然间,未来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还要更好!
她们都已经几乎忘却了刚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惊慌、恐惧与疑虑,喜悦的泪水又流淌在她们脸颊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几个女孩子带着全屋转了转:浴室、厕所都在走廊尽头,浴室打了隔间,隔间比较狭小,只能站着洗澡,“等过一段时间要改建一下,自从发了传单出去,很多小脚娘子要来了,至少要让她们能坐下来洗浴。”
厕所,这个没什么好看的,此外还有取水洗漱,兼烧热地笼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边,她们的住处是一间大屋子里设的通铺,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娘,都坐在稻草铺上说话,看到小楚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王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四处看着,简直目不暇接,小楚说这些都是要和她们同船走的女娘,人数实在太多,只能改通铺,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几个女孩子又哪有不情愿的?领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缩在了温暖的稻草上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样的环境,实在地说,和并山园中大多数建筑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人多,屋内的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一股暖和而浓郁的人味儿,不过,除了王家女儿之外,翩翩、金娥和报喜却是一点滞碍没有,立刻就融入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她们从前的住宿条件和这个也相差不大,王琼华也觉得这里的好处不少——并山园的好去处那么多,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原来住在后院,后来年纪到了,一进院子就住绣楼,这里的房间至少比绣楼要高大宽敞多了!而且也没有绣楼那股子幽深的水霉味儿,这里的‘层高’至少是绣楼的两倍——而且这里的气氛是多么热闹活泼!
“你是如何要来的?”
“我是被鸨母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由于新人的加入,这些女孩子们便又开始彼此诉说着因由、来历了,她们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里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这个是被家中定了一门不情愿的亲事,那个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缠的小脚,千方百计地划木盆逃了过来——姑苏城很多人家后门就是河,她小脚不太能走路,家里人并不提防,收拾了细软,爬在地上把木盆推进河里,自己翻进去,靠一柄饭勺,佯装卖藕女,就这样划到了水门码头。
愿意背井离乡,这样不名誉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顾身份上的差别,你说你的苦,我想着也哭了,我说我的苦,你也潸然泪下,说着说着,又哭成了一团,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诉说着,似乎心里的苦也随着眼泪而流出去了一些,虽然是初次谋面,但不知怎地,彼此间已经俨然有了一股浓浓情谊。王琼华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诉说,那些鸨母的所作所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恶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够欺压她们的人,所施加的种种凌虐,还有其中渗透了的愤怒与无助——她们不愿被欺凌,可除了逃走,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或许也还是有办法的,她默默地想,只是今晚她实在是很疲倦了,过度的兴奋,使得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昏眩之中,她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幸福的梦——因此她不愿立刻就睡下,她实在很害怕醒来后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绣楼里,面对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寂静。
“今晚外头很热闹呢!”
在她身边,屋中的女娘又向几人打探刚才屋外的动静,得知是城防营来人想要围住院子,她们便都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有人道,“我昨日来时,并无动静,不知今日如何就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我们明早还能不能走得了!”
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女忧心,又有人道,“为何昨日无人拦,今日便来人了,难道走脱的女娘,人数之多已经引来了官府的关注不成?”
王琼华听到这里,一下就回过神,和报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掉过)对视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们走脱了,也不知会不会到处去搜索,或者找到买活军这里来,又抑或是只当她们死了。不过时间上来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们才走了多久,便有人来搜了,只能说因为她们的到来,或许明日的航程还会多加了阻碍,这便令人更加忧虑了。
“这个我知道。”屋角有个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来时,两间屋子里有四五十个女孩子,她们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满了,我只能等下一船……其中一个是苏松水师将军家的娘姨,那个娘姨原是瘦马,生得极美,听说深受宠爱,是乘着将军去松江,带了好些人逃过来的,今晚想是将军府开始寻人了。”
“还有此事!”
众女一下又忘了心酸,都兴奋地追问起来,“她如此受宠,为何要逃呢?”
“都带了多少下人?将军府的太太似乎在老家呢,这岂不是本地主母卷款私逃了?”
如此议论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不好,她倒是走了,我们岂不是跟着遭殃?被将军府盯上了,买活军的兵丁便是再勇猛,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不易收科!”
众人闻言,都忧心起来,仓促洗漱过了,外头又拿了一种怪模怪样的腋下拐来给翩翩三个缠足女娘,几个来了一会的缠足女娘,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腋下拐,便很热心地教她们。
不一会儿,翩翩和金娥便都学会了用拐,自己一拐一拐去茅厕了,王婉芳想去洗漱,但年小力弱,使不得拐杖,报喜便去帮她,王琼华站在那里,昏头昏脑发了一会呆,突然醒觉过来,赶到另一边,将王婉芳搀起,报喜道,“小姐,我可以的,你去歇着吧。”
王琼华摇头说道,“报喜,我们已经出来了,今后这样的事,我也要学着来做——以后,咱们是相依为命的小姐妹,但我永远不再是你的小姐啦。”
报喜愣了一下,一瞬间似乎忽然有些慌乱,仿佛想不出没有小姐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王琼华对她轻轻一笑,握住她的肩膀捏了捏,报喜便又逐渐地镇定下来,继续搀扶着王婉芳前行,“小姐不小姐的,反正,日子也还是要过,做手术以前,芳姑也离不得人照顾那!”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的耳垂还是有些发红,腰杆似乎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一点。
王琼华看在眼里,又像是吃了奔月的仙药一般,高兴得几乎晕眩了起来,她打从心底由衷地为报喜高兴,为王婉芳高兴,甚至比为自己高兴还要更多,她还为屋里新结识的朋友们高兴,为那些已经先离开了姑苏城的同道们高兴,这么多的受苦的人、残疾的人,摆脱了自己原本的苦痛,就像是她摆脱了自己原本的不自由——
“报喜。”她禁不住喃喃地说,“怎么世上还有这么多高兴啊,我真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高兴啊……”
“我以前连这样高兴的梦都没有做过……报喜,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
不错,王琼华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她不但不想死,还有了很多想做的事,第一件事,便是明天的船能够顺顺利利地开出苏州城去,不要受到任何的阻碍。
不论是什么苏松水师,还是什么祖父的老朋友老关系……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买活军的房子里,受到了粗野之气的感染,她脑海里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们能不能都去死啊?
或许也是因为她今晚实在是太晕眩了,居然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一旦她不想死了,王琼华便开始非常强烈地希望那些挡了她的道的人去死,她平时连蚂蚁都不怎么踩,此时居然在极度的渴望下萌发了这个暴力的愿望——那些可能会阻碍到她和伙伴们奔向自由,奔向健康的人……
这些注定商量不通,还会以种种借口把自己装点得大义凛然的人……
能不能,请他们开开恩……稍稍地,死一死啊?
第248章 以少对多
“女孩子们都怎么样?”
吴老八今天从五点多就起了, 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多没有合过眼,又和那帮城防营的兵痞子称兄道弟,盘道门攀交情, 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 又认了两个教里会里的兄弟,这会儿确实有点疲倦了,回到屋里先喝了半杯浓浓的苦茶, 闭上眼狠掐了一会眉心,方才开始登记做账。
——每次出门做事,买活军会批一笔‘打点费’,但支出是要记账的, 且还要说明事由,比如今日,吴老八为了打发走城防营, 开支了两千多块的本地购物券, 这个购物券离开姑苏城就一文不值,但在本地的经销处可以换取不少毛巾、香皂这样的小物件。核销的时候当然也要做账,这些账本最后要能对在一起,若要作假,那就要做得几方面都天衣无缝才行。
吴老八他们这些队长,内部培训的时候,便听说了许多查账查出问题, 一家都跟着受牵连的故事。他们这些盐贩子虽然说是稀缺人才,买活军的手比较松,从中分润一二好处, 或者每次出去的时候带挈着做点自己的小生意, 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凡是想向上走的人,如吴老八这般,在这些小节上也是很注意的——现在人人都识字,而且买活军用人机动,谁知道自己钱财上的一点小动静,会不会被人抓住了错处写信告上去,那就完全得不偿失了。
记了账,又请了副队长小耳朵和会计小楚来都签了字,简单写明白了事由,这摊子事在财务上才算是结束。小楚说了下这几个女孩子的来历,“适应得还挺好的,我刚看了眼,都睡着了,那两个王家的姑娘居然也没叫苦,不过她们都很担心明日能不能顺利出发,毕竟今晚是吓坏了。”
这些投奔来的女娘,胆子都不太大,而且十分患得患失,犹如惊弓之鸟,甚至买活军的兵丁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让她们解读成自己会被抛弃,不少人当即就会哭求叩拜,可以说精神上脆弱到了极点。吴老八好在出行前受了相关的培训,并且得了一本明显是急赶工打印出来的小册子,可以从那些拗口的天书中寻找一些科学上的依据——这就是识字的好处了,他现在越来越感到读书的重要性,识字的人,懂得读书的人,学习进步的速度该是多么的快呀!
这种精神上异样的脆弱,叫做‘应激状态’,是饱受欺凌,自感活不下去的女娘,做了人生中最大一个赌博,还在等待最终结果时很常见的一种心理状态,最好的处置办法也不是言语上的安慰,而是实现其愿望。根据这个理论,姑苏这里的私盐队采取的便是较为零散的运输策略,并不会把人汇集在一起,一批回去,而是零敲碎打,每日回买活军处的货船,都携带上十几个、几十个女娘。
如此,不但加快了这里的周转率,而且还有效地安抚了女娘们崩溃破碎的情绪,书中对于她们的情绪也是有预料的——这时候不能把她们当疯子看待,她们也没有疯,尽快送走她们,等到了全新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全新的教育,这种情绪就会被逐渐消融,很快她们就会安定下来,而且,经过这种情绪上的动荡,许多本性坚韧的女娘也会在锻炼中被磨砺得更加沉稳,她们会是很好的劳动力,肯吃苦,而且对买活军也会非常忠心,因为正是买活军把她们从苦难中解放了出来。
对于这一点,吴老八是很信服的,他很拥护六姐的新政策,虽然这会让私盐队的工作又有新的变化,或者比从前还多了一些与官府对抗的危险,但同时也满足了私盐队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情绪——凡是在私盐队做得久的老盐贩子,都遇到过不得不拒绝投奔者的情况。那种情景,是不让人愉快的。
看到人们眼中希望的光芒逐渐熄灭,望着他们绝望的、反复的祈求,甚至心底知道自己的拒绝或许就意味着对方生命的结束……私盐队的人不怕自己吃苦,也不怕途中遇到更多需要周旋的危险,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必须的拒绝。
在谢六姐来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救人也是有瘾的,也是愉快的,但一旦习惯了这种解救者的角色,习惯了回到家乡休假时,走在路上被那些出来做活的孤儿们簇拥着,围绕着,一声声地叫着‘人牙子大叔’的情景,习惯了那时候从心底绽放出来的笑容,便不再能够习惯这种残酷的拒绝。
每一次出门,他们都尽可能地带回多的妇孺,也尽可能地走得慢一些,为那些在岸上,在山上,于盐队的照护之外,跟随着他们的男流民提供一点照护,很多时候吴老八这样的队长会用自己的钱,买一点粮食给男流民们吃,让他们不要饿死在路上。
私盐队是只买妇孺的,如果吃不起饭的人有很多,他们就只能采取这种模式,妇孺在编队里,吃的喝的由私盐队来解决,她们的家人就只能跟随在船队或车队之后,食宿自理,遇到了危险和阻拦,盐队表面上也不能为他们出头——没有军队的后盾,不能和当地的官府发生太激烈的冲突,必须要学会忍气吞声。
已经是尽量去救多的人了,但总还是有些人没有办法,那些有身契,没‘来历’的女娘,是不能轻易入编的,她们只能混在流民队伍里,试着往买活军这里来,而那些折骨缠的女娘,如果来历不够干净的话,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很多盐贩子都遇到这样的情况,反复央求,依旧被回绝了之后,那女娘转身就投水,第二日就上了吊,遮人耳目、千方百计来到买活军这里,请求他们的收留,虽然这不合情理,但却是最后的一条路,一旦这条路也被堵死,那她们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和朝廷的和议已经立下,现在买活军也拿下了福建道,使得他们之前的领土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名号,买活军正在原本的老领土上大规模征兵,他们的兵力要比从前富裕,势力也比以前更为雄厚,姿态也比以前更强硬得多。
在六姐的新命令之前,吴老八就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腰杆子似乎更硬了,心里也多了不少底气,他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夹带一些来历并不干净的女娘回买活军这里。他觉得这是可以办得到的——他们现在比以前强了,能救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甚至在六姐下令以前,他就已经设想着、推演着倘若要带走这些身份不干净的女娘,会遇到多少阻力,又需要多少资源。
这些准备,让他在一系列会议上受到了许多长官的褒奖和信任,而这完全是他从陆大红身上学到的好习惯——善于思考、善于总结、善于准备,一个人在刚刚进入买活军这里的新生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陆大红这样的领导,能培养出一些好的习惯,真的是让人受益无穷的事情。当然,陆大红的好习惯,又是从六姐那里学来的。
吴老八现在也在要求自己的下属要勤写工作日记,为工作中可能的困难做好准备,要自告奋勇迎难而上——就比如这次,他就主动要求带队来姑苏城,在吴老八此前的工作中,他就认识到了,姑苏城里因为身份和缠足所限,无法自行投奔买活军的女娘人数一定是最多的,而且她们脱离原本生活的意愿也一定是急切的。
他是对的,基于这种预测,买活军在姑苏城这支分队上投入了最多的资源,即便如此也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买活军第一批在姑苏城里发了四千多份传单,在这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都市,实在地说不算是很多的,但传单刚发出去半日工夫,便有女娘找了过来,随后每日都有至少五十人以上,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投奔。
他们在水门码头的基地是一个据点,找来的多数都是平日里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女娘,譬如风月女、殷实规矩人家的女眷,更古怪的是还有不少小尼姑。而那些能够自由离开家中的女雇工、贫家女,很多都是去买活军在城外的私港,两边加在一起,有时候一日人数居然能过百!
当然了,女雇工这些,虽然对买活军来说用处很大,但她们是引不起官府注意的,真正棘手的是这些无法自己走路的小脚女娘,她们需要更多的照顾,在买活军这里,能派上的用场比别的健康女娘要小得多,却还往往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小脚女娘本身就是生产力盈余的副产品,她们的主人一定要比贫家女的主人更有办法。
吴老八对于官府的关注是早有准备的,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今晚的城防营出动,其实并非是因为并山园王家,更不是因为苏松水师家中的变故,水师将军还没回姑苏,而王家更是不可能当晚知情。按照小队长的说法,这件事,只是架势人家在背后推动,请了他们这些平日里吃孝敬的兵出来走一走。“我们平日里,饷从何处来?一多半是乐捐,如何能却得开这个情面!”
原来这些架势人家,连日来不断收到亲近子侄的求援,平日里在他们这里烧香拜佛的干儿子干女儿,手底下经营的生意里,都有女娘逃脱,更有当红的女儿,卷了好一笔巨款消失不见的,怎不令人心痛欲死?自然要找来干爹这里哭诉,请干爹为他们做主,一面也是吐吐苦水,解释为何这个月少了孝敬。
这世上若有什么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便是对利益的侵犯。吴老八在整本政治课本上,学到最认可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一旦利益受到侵犯,不论势力对比如何悬殊,受损方一定会进行坚决的反抗。城防营两头吃打点,拿了他一些好处,声势也造出来了,便暂且偃旗息鼓地退去,但这肯定不是博弈的结束。
此时,这群人家必定在府衙中痛陈厉害,献上好处打点关节,而明日早上,王家若是选择暗中打听盘问这两个走失女娘的去处,又或者是请管家到府衙中说项……听说姑苏知府从前是已过世王老太爷家的门生,以他们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资源,府衙收到请托,将势必有所反应。还要再加水师将军家的下人,从姑苏去松江,快马半日的光景,现在将军家的信使应该也快入城了……
“要不要乘夜把人送到私港去?”
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人不止吴老八,小耳朵、小楚,在签完今日的文书后,也在议论着这几日的一些征兆。“水门码头毕竟是在城里,行动并不方便,或许以后采取转运的方式比较好,每日凑人走陆路送去太仓,到了那里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完全是我们的地盘,按如今这个航运量,总是有货船停在港口装货装水的。”
如今太仓到姑苏城区水门码头这里,是没有能过大船的河流的,海船要么由挑夫运货,要么就是把货物转运到小的摇舟中一点点运来水门码头,但小摇舟的保密性很差,上下船也是问题,一艘小舟最多乘坐四五个女娘,也就是说动辄便是十几艘船,上下船还要人来回背负,不如马车好些,至少上下车比上下船要方便。而且水门码头这里,夜里船多,花船有时要开到后半夜,比较不好行船,因此小耳朵认为,由马车夜里运人较好。
而小楚则说,“在路上被袭击怎么办?折骨缠的女娘行动能力是接近于无的,我的看法是不能做过多的中转,尤其是过长的陆路中转,那就等于是你完全放弃机动性了。”
小楚是买活军的女兵,被派来执行任务,看问题的角度有时和盐贩子不同,小耳朵被说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会也道,“也是,转运瞒不过人,那么几十里的路,他们大可随意埋伏,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那这么看,还是得坚持咱们原本的思路,从水门码头上船,直接走钱塘江去衢县。”
每次往回带人,路线论证都是无聊又琐碎的工作,但正是这些细节能帮助臃肿的队伍最大限度地避开风险——不过,大部分时候大家只能在这个危险或那个危险中进行选择,譬如此刻,选择走内河水路,便等于是选择了面对城防营、苏松水师和架势人家的私兵、乡绅大户的佃户们带来的军事压力。
“必须一次性把他们打痛!”吴老八下了结论,“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沾手碍事——乘着事情刚有变化,便做出个规矩来:只要是进了我们买活军的大门,便等于是生死两断,不能再来找麻烦!若不然,开始做成了别的规矩,譬如走陆路去太仓转运,接受时不时被埋伏夺回一些女娘的可能……那日后要改,人心上会更困难,而我们这条线的折损率或许就会更高。”
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因为买活军会比较几条线的数据,即便姑苏这里的折骨缠女娘较多,姑苏的私盐队也不想用这个来做借口,为自己糟糕的表现辩解。小楚咬着下唇说,“那就是要打了——但这个,可能不太好打。”
“不太好打也要想办法打一打。”
结论已取得共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了。吴老八先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多少是见过血的兵丁?”
“如今上下里外五十多人,二十多见过血,都是去过泉州战场的。”
“多少火铳?”
“火铳按人配发的,私港那里有炮。”
“城防营多少人?”
“二百多人,水师如今驻扎在太仓那里的是千余人,余下的都在松江,共三千多人。若真动用水军,那是我们不能应付的。”
小楚客观地评价,“此外还要算上架势人家豢养的那些打手,这些人要把他们打痛了,否则我们的人外出被逮着敲闷棍也是防不胜防。”
人手的对比就是如此悬殊,五十对数千,这也是为何买活军从前不收有问题的人口——这就是后果。吴老八点了点头,并不做出慌张的模样来——这些都是此前想得到的事情,既然准备做,那就自然是已有了应对这些的基本思路,否则,六姐的召集令又和敏朝衙门那些老生常谈的所谓政令有什么不同?
“可以试着打一打。”
他说,而小耳朵、小楚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来姑苏城这里的盐贩子几乎都是身经百战,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都有,眼前的局势不足以让他们紧张。
“采用什么策略?”
吴老八笑了笑,他突然夸奖起王琼华来,“并山园王家的那个小姑娘,思维的确很敏捷——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你们看,她用的策略,不就很有效果吗?”
第249章 纸老虎
还好买活军这里是水泥房, 又烧了地笼,虽然建在河边,又是稻草铺的通铺, 但屋内并没有姑苏冬日常见的阴冷潮湿,稻草松软干爽, 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艾味,翩翩、金娥两人倒是难得一夜好眠,她们这些花舫伎, 每日出来已是晚饭后, 伺候得客人歇下了, 自己囫囵睡一觉, 翌日天色刚明便要起床匀面理妆, 雕琢出一副慵懒不胜的残妆来,叫那些夃佬第二日还想再来。基本上一夜能睡个两个时辰便是好的了,若是遇到了狂客, 通宵达旦的吃酒,熬到第二天早上也不稀奇。
昨日从动念逃跑,再到收拾细软, 一天心都是提在嗓子眼里, 虽然还没离开姑苏,或者说还没做上放足手术以前, 都不可能完全放心,但实在也是折腾得狠了,夜里睡下时觉得浑身都疼,早上起来身上倒爽利了不少, 一看天色, 也不过是早上五点多, 她们一般都是这时候起身理妆。等七点多送走夃佬,吃了早饭,回行院里再补一觉。
此时屋内悉悉索索,已经有人起身了,再听外头整齐划一的脚步跺地声,翩翩不由有些疑惑,坐起来侧耳细听,有人轻声说道,“那是买活军的人在晨跑——我家就住在码头前面,每日都听他们起来跑步,自他们在这里安家,街坊卖早点的都早起半个时辰。”
翩翩还记得,这女娘说自己家里原是织户,织机坏了,赶不出缎子来,筹措着赔钱,又不小心欠了印子钱,家里要过不下去了,便商议着舍了她去行院里做养女,她也是前日偷听到的,昨日便跑来买活军这里,求她们收留——她也担心今早父母会来堵门要人,也不知是否因此早起。其实满屋子里这些女娘,最多也就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心里也都担心自己的家人、夫主若是寻过来要人,买活军不知会如何处置,一个个都巴不得早些走。
虽然都是才来不久,但女娘天性多爱整洁,倒是也都安排得头头是道,那织户家的女娘起来得早,自己先去灶台取水,到门外去洗漱便溺过了,见翩翩是小脚,便要上前帮她,翩翩这才想起,这里不是行院,也没个小丫头使唤,因便道,“多谢你,我先自己试试,如今不是从前,总不能一路都仗着你们可怜。”
便试着用足跟找个支点,将足心尽量离地,抓了一根拐杖架在腋下,这般走了几步——原本走路,那是泛痛,现在既然知道足心、脚趾骨才是受伤最重的地方,自然就设法避免刺激,如此翘起脚用足跟走了一会,觉得不雅,而且容易跌倒,便改为用大拇指点地,踮脚走路,如此重心稍微稳当些,有了拐杖的帮助也能站稳。
到了灶台前,要舀水这就有些尴尬了,左右顾盼了下,只好先用身子挪了个高凳来,坐在凳子上揭盖、舀水,又探着胳膊,从一旁的水缸里舀了冷水加进去,又把拐杖放在一旁,把肩膀上的毛巾放到盆中,弯腰拧了一把,这样擦了脸,拿起杯子来,往盆子里舀一杯水,从荷包里蘸了牙粉,拿手指擦了擦牙齿。
如此一番摆弄,勉强算是清洁过了,已是气喘吁吁。但要将水盆拿去门口泼掉,这就完全超出能力,翩翩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排了几人,不由羞红了脸,不过那几个女娘倒不笑话她,有个小脚女娘扭着身子走上前来,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