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冯犹龙也不觉会心一笑,听到后台乐声渐响,知道戏快开场,便不再细看,而是大略检视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这个少女楚金娘,在父母在世之时,曾为她指腹为婚,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正是舅家表哥,两人自小相识,却偏偏是命定的冤家,只要是见了面,便是大吵大闹,不是你抓花了我的脸,便是我打破了你的头,实在是相看相厌,对这门婚事,都是十分厌恶。
因为她父母先后去世,楚金娘寄养在舅家,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眼看即将出孝,成亲在即,舅母已经开始置办嫁妆,楚金娘着实不想成亲,又听说买活军那里,提倡婚姻自主,更提倡女子晚婚,因此便决意逃到买活军那里去。
她知道今晚买活军有船要在渡口发出,便打点了行囊,背了个小包袱,走到渡口,经过和舟子一番对谈,舟子便让她上了船,不料楚金娘在船上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原来是她未婚夫曹万泉也想逃婚,两人居然想到了一处,在买活军的船上相逢。
两个冤家见面,自然少不得彼此互相指责、阴阳怪气,都想让对方下船,又少不得互相说理,最终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船到了买活军云县处,楚金娘和曹万泉登记为兄妹,两人一起在买活军治下住了下来。
曹万泉没有多久,便爱上了街角的一个小寡妇荣娘,而荣娘的兄长更士黄缘,又疑心曹万泉和楚金娘的关系并非兄妹这般单纯,唯恐荣娘将痴心错付,便和曹万泉兄妹周旋,想要套出楚金娘的话来。二人因此反而多了接触,日久生情,彼此试探而又患得患失,这里金娘和黄缘彼此刺探的一折,便是今日要上演的场面。
看到这里,方才能知道台上将演出的是什么故事,此时锣鼓声也急促了起来,帘幕后女旦碎步而出,身段窈窕,脸上妆容严整,先是合着音韵来了一段水袖,婉婉纤纤,那身段如弱柳,如和风,一望即知童子功极为扎实,冯犹龙不由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好。
女旦看也不看台下,将水袖往身后一甩,做了个撅嘴生气的模样,亮嗓子唱道,“恼——煞人也——黄更士——则个——呆子——”
她语调尖细,响遏行云,中气又足,一亮嗓子顿时引来众人叫好,连叶华生也向冯犹龙笑道,“真有几分样子了!这班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底子,可别是榕城叶家的罢?官话倒是说得好。”
像这样的班底,一道能有个两三家,已是难得了。多数都是喜好戏曲的大户人家,私蓄的戏班子,方才有这样的工夫,冯犹龙也道,“这是好的,词儿配她倒有些委屈了。”
像是这样的水磨调唱腔,一句话用一口气来唱,能婉转出十七八个音调来,没有戏本子的话,根本连在唱什么都不明白,台下看客看的已不是故事,而是旦角的唱功身段,这也是《何赛花巧耕田》与《鸳鸯错》最大的不同。
《何赛花》是不分折的,也谈不上有什么截段可以单独上演,看客看的是故事,是自身的心绪在其中被感动,而《鸳鸯错》和此时大行其道的南腔北调一样,欣赏的多数是音律悦耳,身段悦目,还有那唱词的典雅辞藻,若说故事,似乎并非是欣赏的重点。
冯犹龙说《鸳鸯错》委屈了花旦,倒也不算是太偏颇,《鸳鸯错》是一出质量不错的喜剧,惹人发笑之处很多,但任谁也能察觉到其与《牡丹亭》等经典的差距,光是辞藻,便多有不及,只能说是还过得去罢了,和这花旦出色的童子功比,是有些不如的。
不过,这也不能说《鸳鸯错》就多么的差了,仍是有中上游水准,和《游园惊梦》比起来,因其剧情活泼,更能惹得观众发笑叫好,尤其是对男女争吵中彼此刺探,又分别背身遮羞,道出心声的环节,十分喜欢。
这也是冯犹龙颇看重的地方:《鸳鸯错》尽管形式上大体仍是旧的,但也不乏许多新的东西,譬如这种男女公然争吵,以刺探中而各怀心意的场面,便是其余剧目没有见过的。人物因此也生动不少,算是跳出了才子佳人、一见倾心、高台云雨而至私定终身的窠臼。
戏要好,第一个是唱的好,第二个是音韵好,第三个、第四个才到辞藻、人物、故事,而《鸳鸯错》虽不能和《牡丹亭》等名作相比,但故事新、人物新、唱得好,台下的观众,如何能不喜欢?第一折 《试探》,下场时博得满堂彩,还有客人往台上扔银锭子的,叶华生也是大感开了眼界,笑道,“这出戏写女娘是真俏皮,如在眼前也,不知是买活军那里哪个名家所做!往常所见,沈家的本子,规格严整,氛围凄艳庄严,似乎也未有这般活泼可喜的戏作。”
冯犹龙也觉得这不像是叶仲韶所写,又拿起戏本子来看,茶馆里客人们起身欠伸的有,去茅厕的有,还有叫茶博士来续水的,加茶点的。二人也拈起刚送来的炸鸡翅,一面吃一面看戏本,只觉得油香、肉香、书香融为一体,实在是神仙一般的享受,都不知道颂扬哪一点好了。叶华生只不住感慨,“要说乐,还是买活军会乐,我是真服了,姑苏那万丈软红,总不如仙界天人降世——这就没法比!”
冯犹龙‘嗯嗯啊啊’,只顾着看戏本,《试探》之后,便是两对情侣如何逐渐辨明心意,又有曹家二老追索到此的过程,故事倒是紧凑,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买’元素,说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新规矩,让冯犹龙也看得津津有味,有大开眼界之感,笑道,“虽然名折不多,但倒是个好话本!引人入胜!”
这里说的名折,便是如同《游园惊梦》一般,剧情较为简单,有大量的优美唱词的折子,一般这种折子选唱得最多,名句也多出于此间,譬如‘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哪一句不是让人口齿留香反复咀嚼?
但实则来说,这折子的情节便只一句:杜丽娘游园而已。一折中故事说得多了,固然也好看,也能够流传,但便是好看不好演,不太会被选出传唱——不过卖戏本子收入也未必差过排戏太多。
很快,曹万泉和荣娘已经互通心意,而楚金娘也羞羞答答来找黄缘说话,要告诉他自家的隐秘,但此时恰好曹家人马杀到,将楚金娘和黄缘捉起,要回去行刑浸猪笼,于是这又是一出黄缘和曹家人的打斗戏码。
楚金娘寻人前来,当众要与曹万泉退婚,这便是几人唱的第二折 《退婚》了,只见锣鼓声中,曹家双亲、曹万泉、荣娘、黄缘、楚金娘等人逐一登台,众人轮唱说理,虽然还是水磨调,但场面之大,颇接近于北杂剧了。
“自古来儿女婚事娘做主,怎生得这地里,没王法、没天伦,没个道理在也!我儿、我甥,正是两小无猜并竹长、青梅竹马弄书房,口齿偶发是欢喜冤家呵,苦待佳时是守诺誓全那孝心名节,十年也等了,误了我儿韶华,今你说退婚,便是阎罗王前,何来的此般道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随这老旦唱腔,台上人各有神色,花旦或感佩、或惭愧、或冤屈,工夫全在眉眼之中,看得人又是一阵喝彩,待到儿女们开口反驳,又是一段新颖轮唱,时而两旦合,时而生旦合,情侣、兄妹之间彼此帮腔,说得那老旦眉眼含羞,垂头叹气,只是不服时,坐在高台后做瞌睡状的青天大老爷,一敲响板,道,“啰唣也——兀那妇人,啰嗦一折,为的是甚?千言万语,皆是水中捞月!”
“你不知我们买活军中,非但婚姻自主,而且为这那疾病纯合缘故,不许表兄妹新再成亲?老亲已罢,新亲若要定,先打一百棍杀威板——来人!”
一语而出,整折戏的难题迎刃而解,老旦目瞪口呆,四人喜出望外,台下观众也是猛地一踩空,错愕之余,不由复大笑起来,见那老旦慌张逃进幕后,均是喝彩吹唿哨,于是青天大老爷和四名青年男女,逐一行礼,退入幕后,众茶客议论纷纷,均是意犹未尽,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此时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光景近午,不少客人便起身离去,还有人要继续看下一场的,场子里乱纷纷的,叶华生去了一趟茅厕,回来为难道,“这许多吃食,碰也没碰——戏太好看,倒是都不顾吃了,如何是好?”
冯犹龙知道他是生意人,还是想去清河坊看看,便道,“你只去罢,我今日在这里再看几场戏,晚间你回船时,若不见我,便来此处找我。”
将叶华生打发了,他又一边大嚼小吃,一边看戏,只觉得此处之乐,于姑苏城中实在无处可以比拟,甚至看得人文兴大发,看了几场以后,便要了个雅室,把餐碟移了过去,又要了文房四宝来,一边听着外头隐约丝竹之声,一边写了数千字的话本草稿,至晚方才回到船中,此时已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云县去寻老友叶仲韶了。
便是再急,从武林到云县,也一样要多半个月的航程,冯犹龙一路奋笔疾书,又写了两三个小故事,叶华生看得啧啧称奇,十分喜欢,道,“老龙,我也说不清是在何处,只你这语言中,已有些‘买’味了,我料着你这一卷话本,定然也是十分畅销的——一到云县,我便立刻为你建起书坊来,定要好好出一卷书来,打响名声。”
如此也无别话,这一日一大早,船停云县,二人通关入内,又去澡堂洗澡除虫,出来找了个客栈歇宿,叶华生还张罗着要去买义髻来戴——海船很难除虫,他们不幸还是染了头虱,现在都是大光头。
冯犹龙却是再难忍耐,便顶着大光头,穿着新买的对襟外衣,竟是丝毫不管秀才风度,便如买活军这里的老年百姓一般,掏出叶仲韶来信,扯着叶华生一路找人指路,来到城北一处小院以前,扣门叫了声‘仲韶’,一见来开门的人是沈君庸——二人也是再熟稔不过了,便立刻握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两件事——第一件,你们这戏不能这样演!要换个形式!”
“第二件,你老实交代——这戏,你们都只打了个下手,是不是?我一看就知道了,必定是贵家内眷主笔——就不知道是哪位大才,是叶太太,你太太?”
见沈君庸面上笑意渐浓,冯犹龙便知道自己还没猜对,只是吴江才女,他也熟知,此时便剩下一个沈曼君吴太太,又猜,沈君庸仍是摇头,他不免急道,“我憋了足一个月,快别为难,究竟是谁?我也老了,何必讲那男女大防,能否请出一见,我有许多话要问她!”
沈君庸终忍不住大笑道,“老龙兄何必着急,这自然是可以的,更何况,以她年岁,又何来男女大防一说?”
冯犹龙惊道,“原来是老夫人贵笔——”
没等他说完,沈君庸越发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转头叫道,“喂,昭齐——有个光头光脑袋的生人找你!你见不见?”
第268章 我家雏凤凰
虽说闺阁名讳, 按照从前的规矩,是不可以轻易流落在外的,但姑苏城这里民风一向散漫自由, 沈、叶几家女眷又有才名在外,便是广陵、金陵文坛, 都有人听说过如‘华清宫人’这般的别号,而冯犹龙这样的叶家密友, 自然知道叶昭齐正是叶仲韶那十三四岁的大女儿, 而叶华生这样的远支族亲, 也不由得惊呼道,“竟是昭齐所做?这孩子多大了?看来我家又出一雏凤凰!”
冯犹龙自然也做出惊讶喜欢之色,心中做如何想,不会随意显露出来,偏偏沈君庸指着他笑道,“老龙,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道我们又要造个神童出来么?实话告诉你, 这戏,唱词的确有经我们长辈润色,但骨架、立意,却全是昭齐自己, 她来了, 你便自己问她罢!”
说着,便自去厨房安排茶水, 倒是自在得犹如在自家一般, 叶昭齐此时也从楼上下来, 含笑福身问好, 二人细察她举手投足,见叶昭齐出脱得形容清秀、举止大方,头发半长不短,在脑后束成买活军这里常见的‘大光明马尾巴’,身穿对襟立领夹袄,下着藏蓝色垂裤,虽然未着袄裙,但俨然仍是大家风度。不由都是暗暗点头,冯犹龙便请叶昭齐坐主座,叶昭齐笑道,“我在末位相陪,几位世叔稍候,我娘去上课了,应该一会就能回家。”
大家自然不免略问几句叶、沈在这里的生活,得知如今叶仲韶并其妻都辞去了学校教师的工作,办了个戏社,每日除了去学校上课之外,便是安心写戏,而沈君庸反而受聘做了海商账房,今日是他东主出海去了,交易所休市,他暂无别事,便过来叶家指点叶昭齐功课云云。
其余几家人,除了年过五十的两个老太太之外,都是必须工作,而便是那两个老太太,也出去教书,自家也跟着上课,平日是很忙碌的,因此白日里家里人口并不多,今日也是恰好,叶昭齐她们今日是刚考试过,这才闲在家里,和冯犹龙二人撞了个正着。
买活军这里不分男女都要出去做事,这是冯犹龙等人早已知道,却还正在习惯的事情。这样白日登门,女眷也在下首陪客的情况,在姑苏城更是绝不会出现,不过沈君庸和叶昭齐倒都十分自然,而冯、叶,一个已经是五旬老者,和叶昭齐年岁相差,已经到了即便是收为女弟子,也不会引来众人非议的地步,另一个也是年长族亲,因此大家很快便谈得起兴,倒忘却了尴尬。冯犹龙先问叶昭齐道,“是如何想到以退婚为题?这个立意很新鲜!”
叶昭齐笑道,“这其实也是长辈指点,因我们不是职务创作,想要领演出补贴,是要有一定规范的。需要体现买活军处的新政策,新规矩,若是能叫百姓们明白了新规矩其中的道理,才能通过审核。如此一来,南曲常用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便全用不得了。”
“只我们家除了君庸舅舅以外,均都不善北调,故事还是要从这些情怨情痴之人身上去找。世伯父尝撰《情史》,便可知晓昭齐所言,凡南曲成戏,少不得婚姻恩怨、悲欢离合。没得这些,百姓们不爱看呢。”
别看昭齐年纪幼小,但侃侃而谈却是言之有物,又提到自家为何选了《鸳鸯错》的退亲戏码,“且我们这里,离婚的人为数不少,尤其是父母从小定下的婚约,买活军到来之后,退亲的也很多。多数都是子女到了一定年纪,也有了自身的心意所向,知晓自家欢喜的是何等样人,然而若非有天定缘分,父母随意定下的亲事,能符合心中喜好的,那是何等少见?”
“买活军这里,既然定下了女子最低23岁才能成亲的规矩,便是因为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心思逐渐成熟,也读了十几年的书,做了十年的事,对这人心、社会,甚至是对自己已有了一定的了解,知晓了自己欢喜的是怎样的男子,不至于少年懵懂时分,便听从长辈安排,强嫁了个性情不投合的夫君,反而铸成一生悲剧。”
“既然如此,这出戏第一,便要叫女娘们知道,为何不能早早地十三四岁便嫁人了,第二则是要叫女娘们知道,若是不喜自家被定下的婚约,当如何去做,第三是要叫那些父母知道,买活军这里,鼓励婚姻自由,父母是不能勉强的。第一告诉她们为何,第二告诉她们怎么去做,第三才是教化社会。也是因为这三点,此剧方才被认定为对买活军有积极影响,因此能享受演出补贴来着。”
听她谈吐,哪里是十四岁的少女,二十四岁、三十四岁都不过分,且这话便犹如是说到冯犹龙心上一般,他是惯为鄙视名教之徒的,一向以为人生自主,所听说的多少悲剧,都是因为生而为人,不得自主,闻言也不由大声叫好,“好女郎!看得明白,你这便强似多少人去了?这一生怕是无人能将你摆布了去!”
至此,他方才深信此戏的确系叶昭齐所做,因其谈吐和戏本内的那股精气神完全相合,如此,哪怕其余人的确在唱词、曲调上有所指点,但故事便还算是她的故事,并非此时江南士林常见的把戏——因敏人喜神童的缘故,往往一地名士,会选拔一个有些天赋的童子,对其大为溢美,从中谋取不少好处,这样的神童历代都绝不缺少,至于到底有多神,那大家便心照不宣了。
以沈家为自家女儿扬名的手法之纯熟,若是要为叶昭齐造势,这出戏到底有多少是叶昭齐自己所写,还不好说呢。如今这般,从立意到骨架,都算是叶昭齐自己所做,那么长辈爱子心切,为之润笔一二,倒也是人之常情了。
如此一来,冯犹龙兴致更浓,又与昭齐谈到分折、定曲、谱词、协律等等,昭齐均能从容应答,也坦然承认,于音律上受到沈君庸指点,几折唱词则是母亲、舅母、姨母润色,她写的几折多为说理辨析。
《试探》、《退亲》二折中,老旦声口都是母亲写的,她来写女儿声口,父亲则写黄缘、曹万泉声口等等。并道,“说这是我写的,那是长辈们拳拳抬爱之心,实则我不敢署名,这折戏是我们阖家所写是真。”
叶华生听说,连连喜道,“真乃一门佳话!君庸,此书定要给我善刻一版出来,留为珍藏!见我叶氏文采风流,有女如此!”
少年人有才气这本已十分难得,更难得是叶昭齐丝毫不肯得意忘形,谈吐若冰雪鉴人,冯犹龙也不免大为激赏,对沈君庸道,“君庸,买活军这里,是来对了!若在国朝,任女子才高八斗,又有什么用?不得功名,终是枉然,不过寄情于诗词山水而已,终究还是要录入薄命司中。”
“汝家佳女子甚多,在买活军这里,将来出将入相,犹未可知啊!昭齐是去年就过来的,余下的姊妹们,听说是数月前已经动身来此了,现下书读得如何了?”
沈君庸笑道,“都已经安顿下来了,成绩也还算是过得去,只是大多都还要好好学学这里的规矩,暂还不能都投入戏社之中。数百人来此,有些是被安排去泉州、榕城一带了,住在云县的不过我们一些近支罢了——本地不喜宗族聚居,多少也还要注意影响。”
叶华生听了,迫不及待便问起云县这里的房价、物价,看来大有在本地购置房产的意思,又打听来上学的难易,并对叶昭齐笑道,“昭齐,你是个有见识的,你告诉小叔,你们这些同学姐妹,毕业后有做什么差事的?考入官府当吏目的可多不多?”
叶昭齐笑道,“多呢,只要政审分够了,可以选考的岗位便很多的,本地人的政审分高,我有许多女同学都是考进去做小吏了,从听差做起,每日东奔西走的,也和男儿一般使用。也有慢慢升上去的——买活军吏目中一多半都是女娘,现在又拿下了福建道,这么多的岗位,岂不都是我们同学考进去的?”
沈君庸指着她道,“这妮子政审分如今是够了,那出戏给她加了不少分,不过她年纪尚还幼小些,打算明年让她也去考吏目,正经进官府做事去!”
叶华生虽然也听说买活军这里,女娘是可以做官的,但自己族里出了女官吏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尤其这女官吏和国朝不同,是真正能接触实务,掌握权力的官僚,在官府中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他听着便不由露出乡下人进城那发昏的神色来,晕乎乎打量了昭齐许久,叶昭齐含笑由得他看——她此刻的神色,简直不再是冷静可以形容,而是有几分霸气了!
“昭齐,”叶华生不由就问,“你若考入了吏目,想做个怎么样的官?”
叶昭齐把马尾巴一甩,神采飞扬,倒不再谦逊,而是有几分舍我其谁的气魄,“不论是什么样的官,总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冯犹龙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买活军治下的女娘,而且还是他的世交,在一年间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不由大感兴趣,心中将那话本的稿子已是改易了起来,又暗道,“如今天下第一时髦之地,再不是姑苏城了,而是买活军这里,买活军的女娘,实在是英姿飒爽、顾盼神飞,教人不敢小觑,好!好!真是从她们身上,能汲取到磅礴朝气,也叫我都年轻了几分!”
“昭齐,我这里有你几个姐妹,年岁倒也都不大……”
虽还想再问昭齐写戏的事,但叶华生迫不及待,已是问起了女娘来买活军这里读书放脚的事情,沈君庸见他们谈得紧密,便和冯犹龙谈起了买活军文坛中一些名人故旧的发展,这也是冯犹龙亟待知晓的,不过他想说的话很多,又还心急要谈谈《鸳鸯错》可以改进之处,只好囫囵听了个大概,便要起头谈这事儿,偏巧此时叶仲韶、沈宛君夫妻回来了,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厮见叙旧。
叶仲韶见到老友来了,如何不欢喜?红光满面,叫了孩子出去跑腿订座,直说今夜要一醉方休,又拉着冯犹龙、叶华生到自己书房去叙话,不过叶华生要陪太夫人说些叶家族中之事,于是沈君庸、冯犹龙先进了书房,叶仲韶还在安顿今晚的酒席,冯犹龙忙道,“酒可以之后再吃,戏的事情先说,仲韶,夸奖的话刚才已说过,此时再不说了,我这一生最羡慕你,便是你这佳儿佳女,实在是后继有人——”
到底还是夸了几句,将叶仲韶说得大有得色,方才问道,“但为何《鸳鸯错》不改编成《何赛花种田》的形式,做一出这种道白剧出来呢?依我说,《鸳鸯错》拿的补贴固然不低,但一定是远不如《何赛花》的,你可别是老清高的毛病犯了吧?云县里能唱《鸳鸯错》的班子有几个?能演《何赛花》的班子至少是十倍以上吧!”
这戏本虽然是昭齐所写,但刚才沈君庸已提到,是他和叶仲韶来排练班子,他还有正职,主要是叶仲韶在周旋奔走。叶仲韶先是吃惊道,“《何赛花》在‘外头’那么受欢迎吗?我们倒是不知哩,在我们买活军这里,他们倒演不过我们的。”
又解释了为何不采取道白剧的形式:第一,这是很新的东西,《何赛花》出来时,《鸳鸯错》已经写完了,并且通过了评审,改也是来不及改的;第二,《何赛花》在城镇中引起的观看热度其实不如《鸳鸯错》,因为那是没调的东西,看个一两次便已经对剧情了然了,而《鸳鸯错》这样的折子戏,是听唱的,总归在自己能唱得这么好之前,想要听到类似的乐声,只能来听戏,因此便是反复上演,也会有观众捧场。
“因这是买活军自己的故事,在几县颇受欢迎,一县之内,一日至少要演个两场,你想想,福建道内便是五十个县了,还有些大府内有好几个戏班子,这一日之内,也有个七八百文,演出补贴实在不算少了,胜在细水长流不是?”
冯犹龙听说这话,先不忙着算账,而是将叶仲韶看了几眼,笑道,“仲韶,你变了——从前你是‘君子不言利’,和你来往,总不听见一个钱字,让我老龙自感是个俗人。如今却连这几百文的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从前是君子不言利,如今是君子不耻于言利了?”
第269章 君子不耻于言利
实则叶家的改变, 让冯犹龙暗自吃惊的还有几点,只是不好公然说出来而已——据他所知,沈君庸之妻便是自己的表妹, 昭齐居然公然写了《鸳鸯错》这样反对表兄妹成亲的戏,并不为尊者讳, 即便他已知道买活军反对近亲结婚的‘疾病纯合’说,仍是感到这么做有些无礼。
再一个还是从这戏里看出来的, 冯犹龙知道叶家和袁家定有亲事, 似乎便是昭齐和袁家少爷, 他一知道此戏是昭齐所写,便猜到叶昭齐有退亲的心思,以至于流露笔端——对于昭齐这年纪来说,她头几本戏也好,通俗小说也好,一定是从自身经历中兴发出来的,少年文人往往有这么一段时期,这是必然经历。
冯犹龙能看出这一点, 难道叶仲韶就不能吗?便是叶仲韶不提,难道老夫人竟能容许叶家出现一个退婚之女?这岂不是将叶家的清名全然破碎?名门体统何在?他最诧异是,昭齐不但能写了这出戏,还公然上演, 而在家中依旧受宠, 老夫人对她照样慈爱有加,众人均是面无异色, 仿佛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冯犹龙不见得不喜欢, 但这的确是他所难以想象的, 算来还不到一年的光景, 叶家竟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比较起来,叶仲韶的变化反而更容易接受得多了,在冯犹龙看来还十分的可喜,钱固然是很庸俗的东西,但又实实在在是不能去避免的,人生每一日,哪一刻不是要用钱的?
冯犹龙自家是很爱钱的,是以他感到叶仲韶的变化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不过也很好奇其中的缘故——以他对叶仲韶的了解,倘他不能问心无愧,是不能如此刻一样红光满面的,即便是腰缠万贯,也一定是惶然若失,打从心底流露.出不安来。
叶仲韶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面红,望了沈君庸一眼,道,“君庸,你政治学得比我好,你来说。”
这又为何和政治有关,冯犹龙便不懂了,因他并没有怎么细读过《政治与社会》,略略翻看了一下,更集中在看买活军对上古社会的阐述,以及对未来社会的想象,至于说剥削阶级云云,浮光掠影而已,实在是提不起太多兴趣来。
不过,既然好歹也看过,便不至于对二人所说的完全不知所以,冯犹龙其实也很好奇沈君庸为何能放下身段,去为海商做账房,想来都和几人于志气上的转变有关,因便听沈君庸说道,“其实从君子不言利,到君子不耻于言利,这其中的区别无非是‘正当性’这三个字——君子也要吃饭,要养家,君子不言利,是因为不必言利,君子的收入,来自于其田地的出息,若将其视为正当,那么君子的确不必言利。”
“有田地,有佃农,足够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由此,君子所发生的一切其他活动,都不必也不愿言利,为的都是更远大更宏善之志愿,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为的自然不是利益,而是宏愿,因为利益在齐家以前便已经实现,或者在这过程中会自然地实现。”
“但买活军这里,是将地主、佃农视作剥削,既然叫做剥削,那便是不正当的东西,既然如此,君子收入的正当性便完全地失去了——买活军这里推行的是一种新的东西,讲究‘按劳付酬’,君子收入的正当性,从劳动中来。”
这说得有些玄乎了,冯犹龙半懂不懂,因为对买活军的叙述还是有些迷糊,叶仲韶便接口道,“其实便是一点,买活军这里,最光荣的便是劳动,凡是劳动,都要给予相应的报酬——譬如说,在国朝,做官是养不活自己的,若是清官,那便只能穷死。”
这一点是众人所公认的,国朝做官,的确是非贪不可,不贪真的一点钱也见不到。“是以,便可以推论出一条逻辑——国朝以为,做官是不应当收到报酬的,是一种近乎义务的工作。”
仔细想想,这的确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冯犹龙也觉得这是很荒谬的,沈君庸道,“但除了做官之外,不论是为幕、经商、开课,总之一切要言利的事情,似乎都失却了读书人的体面与体统,仔细想想,最体面的读书人,唯独以耕读为业,这里的耕自然不是自己耕,而是叫佃农去耕。于是读书人的书,读完了之后,若是不能做官,便不能用这些学识来谋取任何利益,所谓君子不言利也——便是做官也赚不到钱的,读书人唯一体面的收入来源,便是田地的租子。”
“这在买活军看来,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且不说剥削不剥削,如此一来,读书便始终是小部分人的事,因为一个正直的人,读书是没有任何利益可言的,他能读书便一定是有人做了不正直的事,为他夺取到了足够的田地来给他继承。这么说来,读书若不是一个强盗要读了书,考上科举去做恶事,要么便是一个强盗的后代,用抢劫来的财产,供着自己去读书,以便能够抢劫到更多的土地喽?”
“读书,无非是强盗们的自我标榜而已——虽然买活军的课本是没有这样说,但你若是细品了他们的教材,所读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意思。这一点天如是写得很清楚的——你还没看到报纸吧,这读书强盗论,便是他新发的社论,言语真是锐利至极!”
“买活军既然是这么喜欢教人读书,又怎会让这样的逻辑继续下去呢?在买活军这里,利用学识谋得相应的收入,才是最具正当性的行为,既然如此,君子自然不耻于言利了——君子也要证明自己的学识,证明自己能配得上所要求的收入啊。”
“便如同老龙你,所出的小说话本也好,经学著作也好,都不是署的大名,其实无非也是自以为不登大雅之堂,读书人不愿沾染这样的名声——其实便是因为利用学识谋取钱财,自感失去了正当性。”
沈君庸所说的正当性之论,对冯犹龙来说的确是极为新鲜,对他的判词也不算冒犯,本来历代小说,多数都署化名,很少有真名署上的,只有诗集、文集,这是扬名立言之作,方才会署上名号,似乎也的确有耻于言利的考虑在里面。冯犹龙自家来说,他写话本完全便是因为畅销,为了赚钱,只是之前哪怕是书商,也不会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一点而已。
但在买活军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直接,沈君庸道,“买活军这里则是不同了,买活军不但鼓励读书人言利——实际上,他们这里人人都是读书人——而且他们是不喜付出劳动的人不接受报酬的。譬如今日这出戏,哪怕我不想收补贴都不行,我收下补贴,捐给孤儿院都可以,但补贴不能不收,因为这是对劳动的报酬。不收报酬,便是对这逻辑的破坏。”
“这是子贡赎人的典啊。”冯犹龙不由喃喃道,“逻辑……逻辑……”他对于这个陌生的东西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劳动的报酬,是买活军这里最正当的收入,只要是用自家的劳动来养活自己,那么便是这里最正当的百姓,百业皆是如此,是没有贵贱之分的。”沈君庸笑道,“说白了,老龙,买活军这里认你,不认你是秀才,也不认你的名气,他们认你是个杰出的小说家、教学家、戏曲家,这些东西,在国朝不登大雅之堂,在买活军这里却也是百业之一,读书人择一业从之,获取多少报酬,都是名正言顺。”
“便如我姐夫,在吴江束手束脚,经商不会,也辱没斯文,开馆耽误举业,辱没斯文,写戏小道分心,辱没斯文,这斯文怎么随意都能被辱没的?仿佛从田地以外赚一文钱那都是辱没斯文了,在买活军这里,写戏赚几百上千两那是他的本事!他赚得越多,旁人便看他越高,读书人靠学识取得收入,天经地义!——又有谁不喜欢钱?谁不喜欢囊中丰厚的感觉?谁不想让妻子儿女都跟着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