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则是最实际的,那就是要做手术的女娘,得要交三十两银子,这个手术由于目前的技术并不成熟,还是存在死亡的风险,买活军不能免费给她们做。不过这个是可以解决的,在课上就说了,有个女子放脚促进会的善庄可以为她们支付手术费,这也让很多没有三十两银子的女娘非常的感激这个促进会。
虽然王琼华她们从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在买活军这里卖了个好价钱,约有个二百多两的身家,她们是不愁手术费的,但放脚促进会的到来,也让她们三人都很振奋,王婉芳挥舞拐杖的速度都比平日里要快,毕竟这也意味着她们做手术的时机越来越近了——
王婉芳缠足的时间比较短,而且年纪也小,她之所以缠这个足,纯属倒霉,是王家新聘用了一个裹脚婆子,要卖弄自己的本事,鼓吹裹折骨缠的好处,于是主母点头,便给当时还没有缠足的王婉芳缠了这种脚。
在买活军宣扬缠足危害后,王家其余女孩子都放脚了,她的脚放了反而无法走路,只能继续缠裹,但也没有再往小里缠了,因此在姑苏那里,经过放足、打石膏,现在恢复得还算可以,但左脚的两个趾头,右脚的一个小趾头还是不太好,时常发炎肿大,相当疼痛,也很臭,医生说这是骨头已经完全碎掉了,而且‘伤到了神经’,只能予以切除,所以她也还要做手术,但好消息是切除的部分和别人比要小一些。别人有些严重的,得把小半边脚掌也切掉,以后走路永远不会和没缠足的人一样方便,王婉芳只是少了几个脚趾头,走路还是正常的,跑步、跳跃,如果恢复得好,也可以做到。
即便是现在的改变,对她来说也很不错了,趾头发炎的时候,王婉芳还是要用拐杖,但是痛苦程度,按她自己说,“和从前比简直不值一提”!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虽然还不能跑步,但不发炎的时候也喜欢拉着王琼华和报喜去街上闲逛,王琼华感到熟悉的小姑姑似乎是回来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大概是永远是回不来了。
“吃饭吃饭!”
还有一些是以前的小姑姑永远都不会做的事,譬如一边吃东西一边哼着从同伴那里学来的姑苏小调——以她们从前的认识,会唱小调的,都是不正经的女人,其实这也未必有错,她们的舍友多数都做过那种事儿,原本和王家姑侄是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王琼华提到这些女人,应该嫌恶地歪歪嘴,体现出自己的高贵来,但反正在云县,天也不是天了,她们更早不是王家女了,王琼华也就不觉得偶尔唱点《茉莉花》、《知心客》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一片兴奋的议论声中,她们开始吃早饭,一人要吃两个掌心大小的馒头,一个煮鸡蛋,一碟炒青菜,这个是至少的,不能剩饭,可以多吃,煮鸡蛋也能多吃,这是外面没有的规矩——但也很少有人去拿,不是拉不下面子,而是裹折骨缠的女娘胃口真没这么大。
就这些,一开始也还是要苦着脸才能吃完,甚至还有偷偷藏了馒头往外带的,若是被查到,必须当着面吃完,“这些东西不吃怎么长肉?体重不达标没法做手术,伤口好不了,术后容易感染,会死的!”
一个多月下来,大家的脸都显著地圆了,必须靠拐杖来行走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原本很多人是仗着自己体重轻,才能在裹足后继续行走,现在体重一发展,原本习惯的走姿脚也跟着痛起来了。吃完早饭,从食堂去课堂的路上,随处可见一些铁铸的锻炼器械,许多女娘都靠在上头练——脚不能使力,那就练手,最常见的便是做坐姿的‘引体向上’,试着用手把自己撑起来,锻炼手臂的肌肉,因为尽管要增加体重,却也不能增加太多脂肪,这对健康也不好,所以必须要用锻炼来增加肌肉,这也能作为术后做复健时的一点帮助。
“翩翩姐厉害!”
唐翩翩现在不再那么翩翩了,她整个人发大了一圈,鼓着腮在给自己用劲儿,两个健全的女娘把她托到铁单杠上之后,就看她双手用力把自己往上撑了一点儿,又用腰腹的力量往前往后地摆腿——这个动作就她做得最好,自从到了买活军这里,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练,她就练,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稍微把自己撑起来一点的女娘,惹来了周围人大声喝彩,便使得她更加得意了起来。又做了几个摆身,才请单杠下的看护把她放下来,重新夹住拐杖喘气。
“翩翩再做几个!”
“明日说不定你便能进买活军去当兵了!”
周围起哄的,也有真心夸奖的,但也有不少话细品之下不是那个味儿——要说女娘们彼此都和和睦睦亲如姐妹、略无纷争,这也不尽然,到底十指也有长短,逃出来的女娘们挤在一艘船上过了十几天,条件本就不好,虽说是同舟共济,但也有过不少口角,到达此地之后,互相看不过眼,还要四人住一间宿舍的也很常见,其实大家也都是在彼此将就忍受,急切地盼望着手术的机会。
想要手术,不止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也因为心理上的自卑——虽然买活军并不禁止她们自由活动,但折骨缠的女娘却不太爱外出,尤其是这些住在宿舍里的女娘,都知道是姑苏逃出来的,甚至于她们自己认为,周围百姓对她们的来历也是心知肚明,‘总有些看不起我们’。
不管事实如何,存了这样的心,便觉得不愿出去,有些女娘如唐翩翩,她带来了同乡赵大,倒是可以背着她逛逛街,但在买活军这里,健硕昂然的女娘随处可见,被人背负的小脚女娘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很是异样。唐翩翩被背着出去过一次,回来说,“我倒是没看着什么街景,全被人当西洋景看了一路。”
如此一来,她们就更不愿出去了,守着墙外的热闹,只在墙里生活,心里手术的心情也越发急切,都是盼着快些做好手术,离开这宿舍去,找一份新工作,从此完全融入买活军的生活里去。王婉芳私下说,“这样也很好,不然,大家都住得不走了,新来的人该住去哪儿呢?收容人的地方,便不该让人觉得太愉快才对。”
买活军是否特意营造这样的氛围,王琼华是不敢断言的,不过她也赞成,此时的氛围对于促进手术是有好处的。因为课上说了很多手术的风险,不免让很多小脚女娘心头打鼓,若是没有这样的急切感在背后推一推,或许她们一辈子都很难下这个决心——手术固然会死人,但裹足带来的长期感染、营养不良、生育困难,也一样会杀人的。
王家姑侄,是为了追求自由而逃出来的,她们外出的次数要比舍友们都多,而且并未觉得旁人用什么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她们。王琼华对于新生活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除了她发觉自己身体的确很弱,做工时经常感到吃力,于是便更注意摄入营养了,她的目标是在十八岁时至少要长到一米六,80斤——王琼华现在十三岁,只有一米三多些,五十几斤,轻得就像是一把柴火,哪怕是做抄书员,做工又怎么能不感到吃力呢?
在这样自由的新生活里,每个人的性格似乎都在不断的滋长,不像是从前那样,只是沉默地低头做着针线,彼此间很少交言。王琼华发觉有很多女娘的性格其实并不讨喜,受过的太多苦,在她们的心里似乎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有些人喜怒无常,有些人毫无节制地伤春悲秋,有些人甚至因为自己要 做活,抱怨着这里的日子比从前辛苦,还不如不来。
这些话是让人想要去反驳的,但一数落起她来,她便立刻纷纷落泪,诉说起了自己的难处,最后反倒是败坏了自己这一天的好心情,最后便只能敬而远之,尽量减少和这种人的来往。
当然,也有好些人不太受这些影响。譬如唐翩翩,唐翩翩这人有个好处,那便是旁人的话她不太往心里去,这对于旁人来说或许不太好,但对她自己来说是个好事。她觉得做完了今日的锻炼,便不会再理会周围人的褒扬或怂恿,而是飞快地挥舞着拐杖,跑到王琼华她们身边来。
“喂,你们到底带了多少钱在身上啊——”
这就显示出这种不听人话的性子的坏处了,王琼华从来不回答她这个问题,但唐翩翩还是每次都问,“那个放脚促进会,说是可以为我们出手术费哩——你说,要不要让他们为我们出啊?”
“说起来,那个放脚促进会到底是谁开的?是谁这么好心,给我们出钱做手术来着?”
第272章 四名善信
三十两银子, 合成钞票那就是三万元,这个价格可以在云县边远处买一座木造的老房子——新房子这个价现在可是下不来了, 最早建在城中的水泥房, 若是二层小楼,现在怎么也要百两银子,在海商那里还是供不应求呢。对于一些还在职业第一线工作的女娘来说, 也不算是太大的数目:当红的折骨缠女娘,手里虽然攒不出赎身的钱, 但三五十两银子的私蓄总也还是有的。
但,如果有人来借给她们这笔钱, 而且没有明确约定归期的话,要不要借呢?唐翩翩也有些犹豫, 这主要也关系到她们之后的生活, 一辈子都被人安排, 现下自己安排自己了, 绝对的自由下, 反而对将来很感到茫然,做完手术之后,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呢?
识字的瘦马、名伎,是不用想这些的,她们可以考吏目——如果恢复得好,可以行走的话,吏目也是可以做的, 她们听说过类似的传奇。即便不做吏目, 也可以做账房、做文员, 或者做教师去, 总之不愁未来的出路。
像是带来的钱财最多的庄夫人,就是水师将军的那个小妾,她带了多少银子来,大家都不知道,因为在姑苏城便存到买活军的钱庄里去,她自己只是带了汇票在身上。人家根本都不和这些小脚伎住在一块,到云县就买了自己的房子,开始攒政审分做生意,照旧是呼奴使婢的,十分快活——买活军这里当然也可以雇佣仆人了,一个月为仆人交给官府300元的保护费便好了,另外,至少还要开销700多元的工钱,一个仆人就是一两银子的开销最少,能用得起仆人的人家可比外头少多了。
庄夫人以后肯定是要做商户的,或者做吏目,又或者做报纸编辑也许都不是不能,瘦马、名伎多数都是知书达礼,能诗会画的,总之少不得她们一口饭吃。又或者是如那些从家中逃出的小少妇,原本也是风尘出身,嫁做人妇后,多少都有些手艺在身上,或者是有拿手的私房菜,脚恢复得好可以做厨子,或者就是练了一手好针线,至少可以缝缝补补,再不济,还可以开个私营的托儿所,管教孩子们,一天三五十文也还是赚得到的。
像是唐翩翩这样的在职人员,那就最尴尬了,因身份所限,只能说是识字,没有多少墨水在肚子里的,做绣娘吧,针线活也不好,头控着很酸,做账房吧,见到算盘就头疼,又干不得重活,却也不想嫁人。若不是还有嫁人这最后一条路托底,那真是镇日里惴惴不安,只叹前路茫然。
这样的一种心情下,当然还是想着,不要利息的钱,能借为什么不借?仿佛这便宜不占就吃了亏。唐翩翩是久已有了这念头,但她又是个很有些骨气的人,真要她心安理得地占了这便宜,却又反觉得有些不安,好似这般是愧对了谢六姐,“她接我们过来,本是一片好意,我们却回以算计,亏心哉。”
王琼华暂不愁钱,但对前路的茫然和唐翩翩是一致的,好像毕生以来追求的自由,一旦到手了之后,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也没有突出的想望和志向,因为原本在家庭中受到的教育,便是将她培养成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但离开了姑苏城之后,王琼华发现‘过日子’是所有人都掌握的基本技能,大多数人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帮助,也能把日子过好。
真要一辈子做个抄写员、书记员吗?王琼华也不晓得,她多少是想做些大事,但年纪还小,而且现在常年久居在并山园内做小姐,此时待人接物总觉得生涩,尽管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天堂,却觉得和天堂之中还有一层厚厚的膈膜。
她并不觉得被排挤和轻视,本地人对她们这些外地来的女娘,报以同情的亲善态度——“在外头是吃了大苦的”!王琼华也非常喜欢此地的热闹、自由、开明,当然还有那便利的仙器运用,毛巾、马口铁、秋衣秋裤,甚至连袜子都是好穿的,王琼华非常喜欢买活军这里的羊毛袜和棉袜,这些廉宜的物价,丰富的消费品,让她每天都好像在看极其精彩热闹的戏文,但……戏文终究是戏文,戏散了之后,王琼华似乎还是没有在这里找到一种惬意的生活方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仿佛她还只是个过客、看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在买活军这里拥有怎样的未来,也没有人来告诉她该怎么做。
如果她没有钱的话,或许反而还没有这个烦恼了,因为那样唯独的选择就是找活做,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王琼华和唐翩翩走进会堂的时候,一路还在谈论职业的问题,王琼华觉得唐翩翩的选择余地其实很大,“你嗓子这么好,可以去演戏啊。”
“我?我可唱不了,只有你这样的小姐,才分不清戏子和伎子。”唐翩翩便立刻摇了摇手,“只有戏子倒嗓了,沦落到伎家,没有伎子去唱戏的,那要的是童子功,得吊嗓子那,我们平日唱的那是小调儿,不同。你也看过戏的,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不是,现在有一种时新的剧,叫做道白剧,是不必吊嗓子唱的,等你做完手术,我带你看去,我觉得你们这些姐姐们,倒是都可以去演道白剧呢——只是要吃得壮实些,因为时下演出的唯一□□白剧,女角是个农户。”不过王琼华觉得,另外几个角色也并非都只有男丁能演,实际来说,能演一点戏的男丁也没那么多的,买活军这里,能唱几句的伎子肯定要比男戏子多,都是很好的演员来源(她尚且不知道还有小倌的存在,也不知道契弟风俗)。
会场里听到她们说话的女娘,许多都转头露.出了注意的神色,王琼华一看便知道,她们是没有仔细看报纸的习惯,所以才连道白剧是什么都不知道——《何赛花巧耕田》的广告,是发在第三版上的,若是看报不仔细的话,很容易便会错过。
到底是一道之地的消息都要汇聚过来,所以周报的版面也就非常宝贵了,如果王琼华能做事,她觉得,办一份云县本地的报纸也不错的,但她既没有钱,实在也不知道报纸该怎么办,这种想法也不过只能是想想罢了。
正要和女娘们形容道白剧,约着带她们去看——这个道白剧在云县就有上演,场次还不少,想看总是能很方便地看到的,而且王琼华觉得,既然买活军想让百姓们都有戏看,那么戏目肯定会源源不断地推出,总有适合这些女娘的角色,甚至于她们还可以凑钱请人写一本么,不过,她年纪小,而且也不是伎子出身,在收容所里一向很低调,又感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身份去做这个倡议。
这个主意还没出口,会堂里已经走进了几个干事,其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精神十足、穿着体面的老妇人,看着大约是四五十岁,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脚也很小,女娘们见到女子,第一个反应总是去看她们的脚。不过,她走得很稳当。
有两三个女娘跟在她身后,有大脚,也有放脚,还有个很年幼的女娘,王琼华认得她,叶老师——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但已经是扫盲班的老师了,常常来收容所上课。
男子们也是各有特征,有些是很典型的活死人装束,青头、立领衣裳,肤色也是晒过的微黑,虽然是南人的身量,但却也是身板壮实,透着那么的精干——这样的汉子,手里却偏偏都带着炭笔,随时低头记着什么。王琼华禁不住觉得他或许就是买活周报那大名鼎鼎的采风使。
还有束着头发,梳着发髻的少年郎,他的发型让王琼华不禁感到一丝亲切和怀念,这少年郎没有理发,或者是戴了义髻,但他穿着易于活动的圆领衫、棉麻长裤,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圆领对襟肥袖薄夹衣,被他挽在手里,显出一种楚楚的少年风姿来,让王琼华猜测他原本的家境一定不差——这少年郎也显得很白净,容长脸、杏眼,再大一些,说不得便是个风月场上的‘花杀客’。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叶老师身侧,时不时和她说几句话,大约是叶老师的长辈,又有个老年光头汉,穿着不太合体的立领衫,站在众人身后,不断左顾右盼,似乎对兼做会堂的食堂本身也觉得新奇,王琼华一看就知道——‘香呜拧’,这个词原本是姑苏人说城外的百姓的,不过她以为用在买活军这里的新活死人身上也差不多,王琼华也做过一个多月的香呜拧,刚刚摆脱了这个身份不久呢。
“大家安静。”
收容所的宿管——一个非常粗壮,可以轻易地把两个厮打的小脚女各自拎开的买活军女娘,便清了清嗓子,拿出了铁皮喇叭,于是大家便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因为宿管第一天就说了,她是可以扣她们的政审分的。
“今天叫大家过来,是为了解释一下咱们这个放足促进会的,在大家的放足手术里起到的作用。还有咱们这个手术借款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管声音低沉地说着,“放足促进会,便是一群认为裹足是很需要去解决的痛苦,而且从情感上来说,也愿意把这件事放在许多事之前的一些善心人士,共捐善款,成立的犹如善庄一般的社会组织。比如说我们云县的放足促进会,就是由郝君书女士牵头——就是郝君书绝赞美味红油辣酱的创始人,郝君书女士。”
她向那个老妇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哗然,因为这些女娘,即便没有看过那篇有名的《郝君书放足手术记》,也多少是看到过红油辣酱的广告的,有些如唐翩翩这样的在职人员,还在老家尝到过一点,现在看到被印在坛子上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一下便觉得很奇妙。
当然,大多数小脚伎至少都受过一点点教育,也是反复研读过放足手术记才鼓足勇气逃到买活军这里来,她们的激动便更是不用说了。顷刻间,仿佛对放足手术所有的担忧都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奔向新生的渴望——郝嬢嬢的路走得好稳啊!她年岁这么大了,也能恢复得这么好,那么我们——
买活军这里表达热情的方式是鼓掌,经过两个月的收容所生活,大家多少都已习惯,热烈的掌声顿时响了起来,经久不息,宿管又逐一介绍为放足促进会捐款的善信,“采风使张宗子,也是《缠足大害》、《郝君书放足手术记》两篇文章的作者,张采风使把《何赛花巧耕田》这出戏里,属于他的收入悉数捐出,永远捐给放足促进会!”
那个精干的黑肤男子站起身来,向大家致意,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和娇呼声——听到这两篇为裹足女呼喊的文章是由张采风使所写,怎能让女娘们不激动?她们中有多少人正是因为这两篇文章才开启了眼界,才做出了更改命运的决心?甚至于如王琼华这样的女儿家,她能有逃出并山园的机会,也是因为《缠足害》广为流传,才让她不必裹长足,有了走远路的能力!
在这样热烈的娇喊声中,张采风使不由得也露.出了赧色,他的神态有时还有一点仿佛孩童一般的青涩,双手几经下压而不能阻住呼声,便索性逃到郝君书身后去,反而惹来了众女一阵大笑,都对他爱怜万分。纷纷赞道,“好儿郎!好汉子!真正的惜花人!”
“还有,拿出自己的岁俸,为促进会捐款千两,并写折子向敏朝皇帝建言,永远废除缠足的敏朝信王!”
“啊!”
原来信王真的住在云县?
接连三个善信,身份一个比一个离奇,若说对张采风使的现身,大家多少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那么信王的出现就显得更加离奇了,姑苏小脚伎见多识广,唯独没招待过的便是宗室,倒是有不少瘦马被卖到藩王府去了,但显然也不在此处。很多女娘都忘了鼓掌,而是吃惊地盯着那白面少年看个不停,甚至还有人本能地想要下拜——这可是王爷那!
当然,下拜的动作被止住了,宿管很快宣布了最后一个没有到场的善信,“还有,从自己的收入中捐出五千两银子的六姐——这是六姐的私人行为,她派了秘书过来作为代表,吴秘书——”
之前随在郝太太身后,现在也坐在末座的马脸姑娘便站起来,走到台前接过喇叭,简单地说道,“我说的都是六姐的意思——手术不能由官府出钱给你们做,是因为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危险,免费做实在说不清,这和吃河豚必须自己出钱是一个道理。人心幽深,不得不有所防备,这里的道理,你们都懂,不要猜。”
买活军为何不免费做手术,这其实也是大家奇怪的一点,倒不是说觉得就该免费做,只是把她们这些小脚女人接到买活军这里,林林总总的花费真不比三十两少太多,八拜都拜了,为什么就差这一哆嗦呢?
王琼华倒没想到这吴秘书居然很直接地说出了其中的道理,半点没有矫饰,她吃惊之余却也觉得很有道理,甚至于因此还多添了几分对买活军的信任,感觉自己终于落地了一点——自从离开并山园,上了买活军的船,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万般美好中透着那么的不真实,今日吴秘书这么一番坦言,她反而觉得自己回到真实之中,对于周围的世界也多了一分归属感,啊,买活军这里的人心,也还是人心,这世界是这么的美好,也在这些担忧和计较中显得越来越真实。
她不是唯一一个人,这坦白而恰当的提防,似乎也反而能让小脚女娘们纷纷找到了一些旧日的感觉,她们不再在这格外美好的新世界中显得那么自惭形秽、那么无所适从了,而是纷纷重新拾取了原本的老练,纷纷应和了起来,“是这个理儿!”
“能等的便等,我们是等不得的,生死自担!无怨他人!”
吴秘书话很少,也不领着大家敬拜六姐,尽管王琼华很渴望她带头来祈祷一下呢,她自己是时常私下偷偷对六姐像祷告的,但因为买活军这里不许搞迷信,始终没有一个组织来带领大家一起举行一个仪式,而王琼华觉得倘若能参与到一个集体里,和大家一起敬拜一次的话,她会打从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手术的事情,由医生来做,钱是促进会在管,我这就说一句话——不要慌。”
吴秘书就说了这三句话,“六姐接你们过来,必定是要你们有用,手术做完了,都有各自的去处。不要急。”
不要猜、不要慌、不要急,这三句话不知怎么仿佛带了魔力,真就奏效了一般,让女娘们一下平静了下来,更有不少人眼中已经噙了泪水——或许是因为这是谢六姐对她们说的九个字,也或许是因为这世上不但有人愿意花费这么多的代价,把她们这些无用、做不了工的废人从远方捞到了天堂里,而且这个如此无所不能的天人,还记得去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们的情绪,想一想她们可能面临的困难,对她们说一声,不要慌、不要急。
这句话或许和之前的那些真真切切的援助一样撼动人心,已有人哭了起来,哽咽着在膝上叩首,“六姐慈悲!”
“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六姐救苦救难天妃菩萨!”
若不是她们行动不便,是一定有人要跪拜起来的,实际上也有人滑落到地上开始五体投地的参拜,宿管用了好一会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不过,台上的善信们并不急躁,甚至于很多人也都跟着合十默念,比较隐秘地膜拜起谢六姐来。王琼华在心底默念完祷词,见张采风使好奇地看来看去,并没有跟着膜拜,心里对他顿时多了几分愤然,少了些尊敬——就连信王都脸色肃穆,低头呢喃,(她选择性地无视了吴秘书也没参拜的事实)张采风使怎么敢的!
“好了,好了,”过了一会,当氛围趋于正常时,宿管才把喇叭又交给了郝嬢嬢,“郝会长来说几句吧?”
郝会长便拿起喇叭,在台上来回走了几步,又把裤子掀了起来,一脚蹬在了凳子上,给大家看她现在穿的鞋——还是很小的,大约是20厘米的样子,但已经是比缠足女的鞋子大得多了,而且宽度也很正常,郝会长说,“这个鞋子是特制的,在脚趾的部位做了填充,还做了一个套子,套进去的话,在切掉的脚趾那里,会有一些所谓配重,重量是接近于切除部分的重量,这样有利于保持走路时的平衡。”
她试着踩上凳子,又自己走了下来,虽然张采风使在一旁虚扶着她的手,但仅仅是做这样的移动,已经让女娘们大为骚动了,郝会长就是最好的广告,抹去了无数的担忧,更让她们盼望起了即将到来的手术。
“诸位姐妹们,”郝会长这才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很低柔,官话也说得很好,虽然她面上已有了不少皱纹,但王琼华仍可看得出来当年她一丝美貌的风采。“我叫郝君书,四十年前,我老家饥荒,父母出门贩货,被强人杀死,族里将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送我到广陵一处瘦马人家,就这样,妈妈缠起了我的足……”
第273章 诉苦大会
“最开始自然是疼的, 每走一步路,便仿佛刀割在心头一般,便是坐着不动, 也常疼得想啼哭起来。四十年前, 会折骨缠的婆子非常的少,手艺参差不齐, 有些小姐妹的脚缠歪了, 足尖不能向前,鸨母便不要她了, 把她卖给过路的人牙子, 所以小姐妹之间,为了活下去, 都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脚缠得正一些,万不敢下地走动,有时候一整个月都坐在床上, 不肯下地。”
“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 上等瘦马便开始物色人家了,我就这样跟着第一个老爷, 重新回了北方, 那时候脚差不多已经定型了, 因为老爷家资富裕, 便是外室,也有七八个婢女服侍, 几乎不必走路,那几年的脚还算好, 虽然疼, 但疼得还有限, 只消是坐着,有时候便能忘掉这种疼痛,仿佛皮肉已经长好了一般。那时候以为一辈子都可这样下去,虽然走路不便,但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十七八岁起,便不太好了,第一个老爷家道中落,便把我卖去花楼——年岁也大了,做不得倌人,平日里专为调琴拨弦,此时身边已没了仆役,一应使费都靠自己,生活总要走动,便逐渐觉得走路痛,又因为住的房间低矮潮湿,平时常常沤烂了足心,疼痛非常……”
会堂内一片寂静,冯犹龙望着台下众女凝重的面孔,打从心底泛起不忍,几乎难以承受这般重量,他对买活军处反对缠足的文章,本来就是极为赞成的,但却也不太理解采风使那痛心疾首的语气,然则此时听到郝嬢嬢的言语,又见了这么一屋子或长或幼,有许多还稚气未脱的面孔,油然便也生出了一股激愤来——所谓名教之害,岂不就正在此处?但凡是个人,怎能忍心见得这样一个行当?真是磨牙吮血,令人作呕至极!
世道之恶,人心之无可名状,他一向是有所品味的,除了年轻时一段日子以外,冯犹龙也是绝迹青楼,并不以与伎女们诗歌往还、琴瑟和鸣为乐,市井中偶与脱籍女子言谈,也自诩自己是懂得民间疾苦,能品得人心三昧,但今日身临其境,才知道原来此前所谓的近俗,也不曾真正走入那些苦命人内心之中,似乎仍存了几分傲慢,多少有些想当然了。
本以为青楼名伎,便犹如神妃仙子一般,餐风饮露,最大的烦恼,无非是韶华易老,真心难寻。从未想过原来缠足之痛竟如此刻骨,而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起来,同伴转眼消失,长大后又被数易其手……这些苦难如此真实,甚至隐约都能嗅到其中的味道,这哪里是所谓的风雅能够遮盖的?
“生了孩子之后,有几年还好,这东西总是时好时坏,总的来说,吃的好,便能稍微好一些,便有溃烂,下狠心剪去皮肉,也能自己痊愈,慢慢长好。但若是吃得不好,那么便好得很慢,痛得也是厉害。按照买活军这里的说法,叫做长期慢性炎症,如果附加营养不良的话,便是伤风感冒,也可能引起足部的感染,若是发起烧来,可能人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瘦马的流离史,被郝君书娓娓道来,从瘦马缠足,到巨贾外室,再到花楼琴师倡人,又被富商赎身,去了川蜀,如何又被逐出门楣,沦为流莺,最后落脚在郝家。从北方连名字也记不得的老家,到广陵,又去了京城,再回到姑苏,最后到川蜀,如今在买活军这里,一个小脚表子四十年来竟是走过了半个天下。她的脚有时好,有时坏,有时疼得轻,有时疼得重,总是离不开的疼痛。
她所见到的,则是折骨缠从扬州瘦马人家,再到姑苏伎家,再到官伎、各地伎女之中那快速的扩散,以及在技术扩散中,不可避免的折损,女子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感染中死去了,除了同时被养在后院的裹足养女之外,谁也不留心这些女孩儿们的夭折。
在赎身的名伎中,又有多少人死在第一次生产时,除了同行的伎女之外,也没有人会关注,这年代,产育本就是危险的事情,而名伎们至少还好在一点,她们在从良时,已经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至少也结交了一些姐妹、朋友,会去关心她们的命运,那些一开始就被聘做外室的瘦马,若是后院里没有一个也是瘦马出身的姐妹,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呢?
“四十年前,同院子的十余姐妹中,最后被聘去做外室的瘦马,约有五六人,名字我都还记得清楚,童儿、依依、君卿……但当时便已失散,从来再没有听说过她们的下落,至于从前在花楼做琴师时,识得的姐妹,便是赎身出去,嫁做人妇,不几年也总是香消玉殒,说是命薄,其实多数和裹足有关。只是当时并不知晓而已。”
“不过,其实从前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在原来的境地里……诸位姐妹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活得太明白,又有什么好的?不如难得糊涂,自欺欺人,过得一日算是一日,甚至于有时病死了,也许还算是好命,免去了诸多的搓磨,有些苦仿佛真不是人能受的。便是我有时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撑着活了下来——有了孩子,会好上很多,孩子小时,想着不能让孩子没了娘,孩子大了,那也想着你这一死,他们该多伤心呢?”
据冯犹龙所知,郝嬢嬢有个孩子走在她前头,还留了个孙子,大概这孙子也是她新生的牵挂了。不过郝嬢嬢并未说起这事儿,而是平静地续道,“或者来说,人想要活下去,本就是一种不会消失的愿望,只要痛苦还没有压垮了这一层愿望,便总会设法活下去。”
“但,那就是真正的活吗?来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原本那只能叫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离咽气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而已。直到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之后,饭够吃了——脚,脚也能用酒精擦洗消毒,有药粉去肿,缓解了病痛,填补了饥饿,老身才感觉自己慢慢地活了过来。?这都是很琐碎的事情,甚至于过于隐私,仿佛不适合在这样一个有信王、吴秘书这些体面人物参加的场合中,长篇累牍地大谈特谈——当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场面或许是能让旁观者感到尴尬的,但不论是吴秘书还是信王,都听得很入神,他们并没有任何反感的流露,这也让冯犹龙心中不由有几分感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政权的确有一个政权的气质,不可避免地会沾染到在其治下生活的所有人身上。这样的事,在国朝不可想象,但在买活军这里却非常的自然。
“靠做辣酱的手艺挣到钱,是意外之喜,也要感谢贵人提携。”郝嬢嬢说到这里,又向张采风使致意,使得他的脸又红了起来,“由此,有了钱,又有了手术可以做,虽然也有风险,但我活到这个年纪,倒也不会去忧虑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