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移风易俗
买活军这里的吏目, 和从前有所不同的一点,便是多数都很年轻。譬如说于主任,虽然叫做主任, 但大概也没有超过二十岁, 和此地绝大多数人一样, 都是晒得黧黑,戴着斗笠, 身上也有一股汗味儿, 他身后跟着几个县里的吏目, 也是有男有女, 这种景象对黄小凤等人来说是不算稀奇的。
和从前不同, 买活军治下, 女娘中做吏目、做账房的很多, 首脑人物也是有男有女, 黄小凤是还小,以前不怎么出门,买活军来了以后才真正开始走出家门来看社会, 一开始看的就是这些。
而其余的学生们,有些年纪长的,也是在买活军治下生活了好几年, 这些事情在老家就看得惯了,到鸡笼岛来也觉得自然,他们现在对于男女杂处办公已经非常习惯了。
看到女娘们在有男人的场所, 还穿着短袖衫,把胳膊露了出来, 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反而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虽然短袖衫以前似乎是下地做活的女娘专用的衣着,但那是以前了,鸡笼岛这里,天气这么热,如果皮肤厚,不怕蚊虫叮咬,穿短袖短裤,不也是为了凉快吗?
鸡笼岛机械专门学校是刚组建起来的,黄小凤等人便是第一批学生,因此不论是县里还是老师们,大家都很重视,先是于主任说话,随后是县里农业主任说话——农业主任是个女娘,应当是彬山人,她的官话有点彬山腔调,而这就让大家对她更高看一眼了。毫无疑问,在买活军内部,彬山是最被看重的籍贯。
“蒸汽拖拉机有多重要呢?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拖拉机真正制造出来,不过是半年的光景,这半年,一台拖拉机开垦的土地,赶得上原本几千人的劳动量。”
农业主任开口就笑着推翻了黄小凤在上午的算式,“因为拖拉机只需要一个司机,再有十几个把犁的农户,这个工作也不必壮年农户,只要是成年人,大家都可以做。而牛犁,除了赶牛人之外,还要有五六个人跟在背后做些细活那。所以,一个蒸汽拖拉机若是等于两百头牛,那它一天就能做一千两百人的活。”
“大家还觉得一天两吨的煤钱贵吗?”
答案已是很显然了,这个农业主任便笑盈盈地说,“虽然我是搞农业的,但正因为我是在田里扛把式的,才知道这机器的好。同学们,一台机器,只要造出来了,便总是比人力要划算的,机器能有人力永远无法达到的精细。”
“我们买活军的红衣小炮,为什么让敌人闻风丧胆,为什么六姐可以在报纸上发文,呵斥外头的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脸都不要了’?其实就是因为我们的红衣小炮是机械拉膛,所以我们的远度、准度,都不是敌人的炮火能够比较的。”
“机械便是这样,妙用无穷,我很羡慕同学们拥有机械上的才能,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比我高,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负韶华,希望将来我们推广到千家万户的农械,征服了汪洋大海的军械,都有诸位同学的身影!”
她要比于主任和楚校长都更会说话,于主任主要说的是学校的安排,譬如说大家如何去工作,如何返回来上课,这些细节的安排。楚校长则是说着课程的事情,“咱们鸡笼岛机械专业学校,主要发展的方向还是农械,军械这个先不着急,目前已经领先很多了,大规模工厂也不在这……你们先上物理课、化学课,这两个是最要紧的。”
“不必很精通,但你得学会一些实用的知识,这个我们预计花两年时间来教学吧,两年后,便开始跟着我们实习了,目前的攻关方向有几个,第一个是提高高炉的温度和铁水的质量,第二个是制造出高精度的镗床来,这对蒸汽机的小型化作用非常大,有镗床才能提升齿轮的精度……”
这里有些话,是现在的黄小凤们还不太懂的,但随着楚校长絮絮叨叨的安排,仿佛也就成了功课的一部分,不再那样神秘得让人心虚惧怕了。再者所有同学也都是不懂的,人都有从众心理,彼此安慰着也就勉强安下心来。再加上之前农业主任这么一番渲染,对于这个陌生的专业,总算有了一点向往——否则,他们中许多人倒是宁愿去学农学,至少熟悉,而且农业员各方面的待遇也都一点不低。
今日的会上,讲话的部分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分班,他们六十来人分了两个班——必须是这样分的,这样才好轮换着去为扫盲班上课,以及在老师身边打下手学习。
又选拔了四个班长,各分男女:班长要管宿舍内务,肯定是男女都各选一个才方便。不过这只是暂且任命而已,等到两个月后,还要再由同学们自行推举,老师只起到一个参谋的作用。
这对于黄小凤等人来说,要远远比光头、短袖衫什么的更新奇,因为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不分男女,从来都是旁人叫他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即便得到了提拔,也是‘令从上出’,只有无人管的流民,才会有人出来做主,但那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很少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竞选’。
在原本的生活中,若说要找什么对应,只能勉强对应成‘标会’,亲友邻居之间,大家每个月都拿出一点钱来‘起会’,譬如十个人起会,两个月一期,那么这会便是至少要起到二十个月,要到每个会员都拿到会钱才能散会。每一期,有需要的人家都要说明自己的事由,争取由他先来拿本期的会钱。这里这个陈述的过程,似乎是有一些像是‘竞选’的意思。
起会这东西,在百姓家是很常见的,毕竟都有一笔要用钱的时候,大家把起会拿来对比议论着,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头脑。之后生活老师又来说了宿舍的规矩,每日里哪里、几点吃饭,怎么轮班打扫茅厕,这些吃喝拉撒五谷轮回的事情,若是不能安顿,人是无法安乐的哩。
机械专门学校的规矩是严格的,一些在原本的城镇中各随心意的事情,在这里是强制性的规定。譬如说每日的晨练,五点就要起来,三日跑操,两日举铁,如果体魄不够厚实强健,是无法继续就读的,这一点在招生时就说得很清楚了。
不强求你肌肉虬结,但必须要结实,这个是要和铁砣子打交道的行业,结实、敏捷缺一不可,如果适应不了体力锻炼,或者说没有一定的底子,专门学校是不招收的。
五点起来,晨练半小时之后,食堂就开餐了,六点到七点,吃饭洗漱,之后便是上午的课程,从七点半开始,上四个小时,上到十一点半,食堂十二点开餐,下午一点吃完,下午他们要去隔壁学校,给学生们上数学课,这一批学生数学都很好,可以兼任老师。当然了,这也是两班轮作,有一批学生是专门下午上学,上午去工作的。
给学生上课,要比自己上学轻松一点,一天上两节课就差不多了,随后批改一下作业,再做做自己的作业,下午五点半,天色入暮,就可以回来吃饭了,六点开晚餐,七点吃完,留一个小时整理内务,八点半九点就该睡了。
五十文钱不好挣,这一点是确然的,主要差就差在了专门学校的课堂上,专门学校和外头的初级班、中级班不同,若是几次考核不过,是要被劝退的,当然了,有在专门学校里的基础,出去了倒是也很好找工作,如果是因为偏科读不下去,只需要请专门学校的老师写一封介绍信,找一份自己擅长的专业工作,还是很简单的。
不但有考核标准,而且专门学校的课也比较难,教授速度要比外头更快,上课必须聚精会神,课后也要争分夺秒地做作业,天亮时的每一刻,都需要抓紧利用起来,是没有时间去到处闲逛的,这批学生的老师,就有第一批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她们刚从两年制的专门学校里毕业,现在一边教导自己将来的同事,一边跟着楚校长做研究。
“不要想着再多做一份工了,时间是不够用的。自己缝衣这样的坏习惯,要尽快放下才好,能买的就都买,一切以跟上课程为主。”
“像是我们,毕业后随随便便就是近百文一日的报酬,到时候什么钱挣不得?”
“唯独有一点习惯是不能敷衍的,便是身体的清洁,我们买活军喜欢清洁,厌恶邋遢,若是身上异味太重了,不爱洗澡,也是会被劝退的。这里不讲究所谓名士风度,没有扪蚤而谈,肮脏,就意味着邋遢,邋遢就意味着混乱,工业机械容不得丝毫的混乱。”
专门学校的确要比外头严谨得多,规矩是铭刻在每个人心上的,丝毫也不能有错,不像是在外头,犯错的代价很低,譬如种地的,种错行也就将错就错了。但在机械这一行,一个人的粗心,可能会造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死亡,因此从第二日起,这些新学生要进行军训,平时也是军事化管理,就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把规矩浸透到每个学生的魂儿里去。
一整个大会开下来,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乘着最后一点天光,赶忙都去食堂吃饭——专门学校的食堂倒是好得很,餐标居然和他们在路上时一样,也是白米饭可以随便吃饱,而不是一般修路队、扫盲学校吃的杂米饭。咸菜管够,还有一大盆凉拌黄瓜摆在那里,这是很难得的,因为按时令来说,此时内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黄瓜还没到收成的季节,还是小秧呢。
或许因为是海边,还有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的新鲜海味作为荤菜,是黄小凤她们平时只能吃干货的淡菜,和那浓褐色的干物不同,新鲜的淡菜是淡黄色的,肥嘟嘟地在黑色的贝壳中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清煮新鲜淡菜,取下肉来蘸一点酱油就足够了,甚至海边人连酱油都不用蘸,本身的鲜美就很令人满足——不论如何,这至少要比已经吃了快一年的鸡蛋好得多了。
这群学生们匆匆忙忙地把大碗大碗的米饭填进肚子里,他们是不敢浪费的,一来是买活军的强调,二来也是多年来的习惯,三来,当然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论男女都是很能吃的,他们最近的活动量又大,就连没怎么饿过肚子的黄小凤,面前的淡菜壳都堆成了小山。
他们是学老师们的吃法,找大师傅要一小块猪油,放在饭上,加入一点酱油,一点咸菜,凉拌黄瓜倒在饭上,拌开了之后简直就可以先吃两碗——光是这些,对于平时做工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
到第三碗,再把剥开的淡菜肉也拌进去,让淡菜的鲜香和猪油的醇厚发生充分的接触,又有咸菜提供的盐味刺激,稀里呼噜,又是两碗下肚,感觉这才来了精神,可以去支持今晚明早的劳作和锻炼了。
到收拾碗筷的时候,大家都把淡菜壳分开了,倒在桶子里,这个东西可以磨成贝壳粉,加在牲畜的饲料里,给他们补钙。这和吃剩的骨头也会特意留下来给人收去一样,总之此时的垃圾实在是不多的,大多数物资,尤其是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有各自的去处。这些学生们也很习惯根据吩咐对自己的厨余进行处理。
“这批淡菜是平湖那里养的。也是农业学校研究出来的,那边的晒场上铺满了淡菜干……这个东西养起来很简单,比海带的讲究还少……”
前方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们在议论着这些轶事,大多数人的脚步都很匆忙,吃完饭又急着去打水洗澡,这里男女宿舍是分得很开的,完全在两个方向,学校旁有一条河,男宿舍在下游,女宿舍在上游,好几个男生胆子大,吃饭时便在商议,一会儿干脆直接去河里洗澡,倒是免去打水了。
——虽然大家的印象中,男人往往都是很臭的,但这不代表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真是弱智,连澡都不会洗了,他们是否注重个人卫生,主要在于有没有足够强大的上级施加压力。
这帮小伙子至少脑子都很好使,如果还和从前一样,实在是没有条件,那么他们也可以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但既然此地天气这么热,洗澡并不是很麻烦的事,且专门学校对于清洁有格外的要求,那他们虽然无法避免汗味的产生,但至少可以避免汗味的累积,一天内多擦洗几次,体味上也能清爽许多。
男生尚且如此,好洁的女孩子便更不必说了,她们很羡慕男生们能结伴去河边,其实天气这么热,到河边洗澡也不是不行,尤其今晚是有月亮的,女生们听着都有些心动,但谁也不敢带头——
男生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到了夏日,下河洗澡是很经常的,所以自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些女孩子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呢,凡是新鲜的事,似乎都是有些风险的,而且晚上去河边取水还好,下河如果滑倒了,旁人可不好施救,便是被河里的蛇、蚂蝗什么的咬了一口,那也受罪呀。
好在,女生的宿舍是分开的,而且院子的角落里其实有一口压水井,天色也晚了,除了一轮明月以外,没有旁人在这荒郊野外走动,于是大家不知道谁开了头,便借着月色,在院子里脱衣擦洗,脏水直接泼进阳沟里,这样进屋时才觉得身上较为清爽,黄小凤一边收拾一边和席瑞芝聊天,“才三四月就这么热,五六月怎么得了?就这还是小冰河时期!真不知道以前这里能有多热,怪道没人住呢!”
就洗完澡活动的这一会,身上又有点黏糊糊的了,非得打开门,让风吹个穿堂,身下的草席才不至于粘着皮肤,席瑞芝嗯了一声,“我看我们还是去买些葛布衣服吧,家里带的这些实在是太厚实了,闷得发慌,真不知道明早晨练该怎么办。”
“说得是。”
只要是平民家的孩子,都很习惯借着月光做事,屋里也是有玻璃瓦的,月色投进来,其实颇为明亮,黄小凤摸黑归置完自己的柜子,又推了推新买的稻糠枕头,躺上去没多久就后悔了,“该买竹枕的,本地人的话信不得,说什么这月份睡稻糠枕头便可,热死了,一脖子的汗。”
“嗐,我还看到有个本地人穿薄夹袄的呢,和他们谈天气恐怕说不通。明日我们去买葛布衣服、竹枕头,再买两个竹夫人是正经。”
这两个女娘刚刚结识不久,又彼此相帮着安顿了下来,而且也一样对明日的课程,又是向往,又是忐忑,又有些心虚,这种时候,关系是最好处的,都很有同舟共济的觉悟。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琐事,倒也投机,席瑞芝道,“不知道我们的课程如何呢,我们能不能跟得上,若是被劝退,那可就丢人了。”
黄小凤也有一样的担忧,“也只能勉力学去了,别无其他办法。”
“若是能跟得上就好了,这里虽然热,但日子正经不赖。”席瑞芝说,“我在家的时候,一年也难得吃几次细米饭呢,多少都要掺点别的进去,去年土豆大丰收,卖得可便宜了,我们家就吃了半年的土豆饭,酱油拌饭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黄小凤家里算是疼爱她的,但自小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一家人讲究的都是量入为出、简朴度日,她压低声音说,“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年土豆是真便宜,我们家就按照报纸上的做法,试着做浆水搅团,第一顿,味儿不错,想着把浆水留到第二日,结果天知道那浆水是给西北那些干燥地区吃的,我们这里留不了多久就臭了,我妈不知道,还以为就是那味儿,放了一整碗,还是我说的,臭了,不能吃啦,我妈心疼了半天。”
席瑞芝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又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行。”
“还不都是那么硬学的?再说,六姐都说了,那还有假的?”黄小凤对于机械这一行的兴趣完全是被这种社会印象几乎是半逼迫着成长起来的,她现在已经度过了最开始的不安期,开始很有几分期待了。“要说俺们啥也不懂,我瞧着这么多老师两年前不也什么都不懂吗?”
这倒是真的,席瑞芝也因此有了几分信心,她们能够入选,肯定也是较为优秀的,想来不至于完全就跟不上了,最多是再努力几分的事情。
“若是能学进去,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她翻了个身,忽然梦呓般地说,“要是……要是能跟得上的话,下一期班长,我也想去竞选一下子呢,小凤你呢?”
席瑞芝是老大姐个性,最爱照顾人的,黄小凤呢就不一样了,她和她爹一般,喜欢顾好自己的事,不太愿意去管别人,闻言摇头说,“我不去,你去呗,试试又不少块肉。其实刚才你就该毛遂自荐去,怎么不去呀?多可惜。”
席瑞芝嗫嚅说,“我瞧着伍娇儿落落大方,好威风哩……”
她有些黯然,“你们都是县城里的,消息灵通,我平时在镇上住,连报纸都看不全,老师说的什么六姐发文章,叫外头的人‘要点脸’,你们都笑了,就我不知道在说什么……”
“哦,这个啊!”黄小凤便也笑了起来,其实她对于席瑞芝并无恶感,但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席瑞芝的话让她除了想要帮助她的同情之外,也有一丝优越感暗中萌生,让她的心情更愉快了。“就是一篇很好玩的文章,因为和咱们没关系,所以你身边也没什么人谈吧。这个不是写给我们看的,就和老师说的一样,是写给‘外头’的人看的,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在外头行走的私盐队……”
第282章 谢双瑶飞扬跋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此话当真不假,和议才达成几个月的工夫,如今谢逆那里, 气焰是真越来越嚣张了!”
啪地一声, 一份报纸被摔在了桌上, “现在竟然还公然以头版头条来呵斥外地士绅——这到底是国朝治下,还是她买活军治下?嚣张!可恨!”
“我方报纸, 难道就不能给予一点回击么?十日内, 至少要拿出五六篇文章来, 而且要以白话为主, 不要再拽文了——都说了, 老百姓看不懂!看不懂!”
《国朝旬报》副主编, 同时也是前西林悍将惠抑我, 不客气地点着桌子怒声说道, “敢是西林无人了么?那些骈文写得垂珠骊玉,一个个议论着‘大同社会’,仿佛现在不是小冰河时期, 大同俨然就近在咫尺,和那天一君子隔空打得有来有往的。让他们作文反驳一篇狗屁不通,遣词用句大白话的檄文, 就都成哑巴了?”
“主编息怒!”
和《买活周报》类似,《国朝旬报》编辑部的人事关系,其实相当复杂, 首先领衔总编的自然是宫中的皇帝,头版头条是必须要送入宫中给他检阅的。其次, 还有个主编, 是田任丘挂名, 这个名也必须给他挂,虽然他并不实际参与报纸的运营,但若是没有阉党的支持,《国朝旬报》是办不起来的——第一个,合金活字印刷机就拿不到,也就谈不上一旬出一期,还能大量印刷,在京畿一带广为传播,乃至和邸报一起,全国发行了。
这两个挂名的大神之下,便是惠抑我这个老党棍了,他原是西林党的中坚,去年九千岁下台之后,阉党和西林党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持‘一致对买’的原则,暂时停下了不死不休的争斗,在几个要点上都达成了一致。
而在这之中,惠抑我因为一向是赞成重发宝钞,对买活军的货币政策有所专研,便顺利从原本唇枪舌剑、发折子攻讦阉党的刀笔悍将,转型成为了拿起笔和买活军战斗在第一线的报纸主编,以他的人望、学识,与相对开明的立场,以及和田任丘之间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个位置也的确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
《国朝旬报》发行,是朝野都在慎重观望的大事,和民间如今日益兴起的不定期小报不同,这份报纸级别很高,各方面都必须仔细考虑,印刷质量、文章中立场和用词的考量,都是出不得一点错的。因此宫中的态度是,宁可前几期版面稍微少一点,也要少出错,以稳当为主,之后再慢慢丰富内容,不要一开始就闹了笑话,那么报纸的所谓‘公信力’,也就大大地下降了。
这个要求很合理,但对于惠抑我等人来说,却是做进去了才知道难处,别看《买活周报》上的文章,全是大白话,语义浅白,好像是个人都能写出来。但《旬报》要找人仿写风格类似的文章,还真不容易。
原因便在于一点:《买活周报》上的文章,之所以看了以后让人不自觉地信服,譬如对小冰河时期的预测,大家现在似乎都默认为即将发生的事实,而不是买活军妖言惑众。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文章虽然全是大白话,但却有充足的数字去做支撑。
买活军说今年大米产量好,那就是产量好,每一地的数字都能列出来,买活军说今年气温比去年极端,那就是比去年极端,他们是会列出地名和月份,算平均温度和极端天气的天数的,虽然用的统计办法,未必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但数字的翔实程度却是无人能够否认。
旬报这里,就算是想学,又该从哪里去找数字呢?就譬如说最简单的一点,人口,国朝现在对于治下人口的数字和流动的情况,真的清楚吗?
按制度来说,每十年就要进行一次全国人口的大查,这叫造黄册,但即便是太平时分,这造黄册能反映几成人口也是很玄乎的事情。乡间往往有隐户,而官吏又视造黄册、造鱼鳞册为发财的好机会,总是从中勒索渔利,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黄册也不能完全反映人口数目的变化。
更不说数十年以来,流民成风,户帖逐渐流于形式,黄册就更无从造起了。国朝的黄册,基础是发给每户的户帖,家里人口有了变动,便自行登记填报,去官府上册,而官府来负责核准。也就是说,黄册的基础还是大家没事都呆在自己老家,不会到处乱蹿。但如今路引松弛,南方流民一窝蜂般来来去去,怎么登记和统计?全是糊涂账,压根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连最重要的人口数据,都完全是不得而知了,旁的数据完全可以想见,大概最清楚的便是每年的赋税银子,这个户部还是知道的——但也完全没有必要让小民都知道。
于是旬报的编辑,在文章选材上便陷入了泥沼,学买活军学不了,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又无法使宫中满意,没入职以前,个个摩拳擦掌,安心要大展奇才,让买活军的土包子知道什么叫做文艺通达,什么是真正雅洁精致的文笔,来了以后,天天唉声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找惠抑我抱怨,倒是让惠抑我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自然了,报纸不至于完全没文章可发,首先,一说要开报纸,各方的投稿、请托便十分踊跃,经学、理学文章的来稿汗牛充栋,甚至还有人请托人情,想要在末版刊发求名,几个编辑立刻成了京中学脉炙手可热的人物;二来,各地的战事、新闻,这些也能填充相当的篇幅;第三,最近朝廷新出的许多政策,也要在报纸上予以刊发,至少是仔细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知照士绅,起到一个上通下达的作用。
有这三点在,每一期那自然都有东西,而且旬报的版面也不如买活周报那么多——头版头条自然是要有的,一般都是在说些政策、战事的事情,第二版也和买活周报一样,主要以农事、天时为主。
第三版,买活周报是说医学、养生的事情,旬报则别出心裁,主要是收集全国各地的疫情旱涝等灾害信息,进行刊载。这主要是因为太医署的一些心得,各医正敝帚自珍,不像是买活军那样乐意教导群众避疫,也因为大多数养生方子,都不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便是要学也无从学起。
第四版、第五版,在买活周报上都是广告,求购、招聘分了两版,这个旬报是没有的,采取的折衷办法,是让京城这里原本刻印邸报的造办官署,每一期油印些京城市面上的广告,如吉屋出租、求购房屋、招聘、新货上市等等,夹带在旬报中发行。
这主要是因为旬报面向全国,州府甚多,目前国内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用得着在旬报上刊登广告,自然,也因为国朝自有体统在此,又不像是买活军那样的野狐禅,行事肆无忌惮,说起商贾之事也是大剌剌的没有丝毫遮掩。
旬报这里的第四版、第五版,便是一些经学、理学的文章,这是十分受到书生们欢迎的,有些对于买活军那套政治学的驳斥文章,也会被选登上来,扬我朝威。
至于第六、第七、第八三版,编辑部内众说纷纭,本来是想着选登一些话本小说、游记散文一类,但又有人说这似乎不合朝廷体统,于是想要改为刊登些朝政军事的文章,名为‘时评’。但宫中的意思是,前五版都是那样枯燥的东西,百姓谁愿意买来观看?既然是学买活军,就不要拉不下面子。于是折衷下来,改为博采众长,不论是笑话、诗词、戏曲,还是时评杂文,只要是好文章,都予以印发。
如此一来,旬报倒是比周报要多了一些观众,至少有经学版面,这一点是让朝廷内外诸多名教之士相当满意的,有旬报对比,买活周报便越发显得粗陋了起来,透着那谢双瑶流民出身的气质——毫无劝学教化的作用,满纸都是百工小道,将来买活军迟早要在轻视名教这一点上吃大亏。
若从销量来说,旬报的总印量,一期也能有个七八万份,并不逊色于买活周报多少,若是合金活字能够充分供给,再翻个两番也是不稀奇的,因为京城的住民,购买周报是很不便的,而且时效也不佳,买到的都是过时的报纸。
再一个,买活周报讲的都是买活军的事情,京城这边无非是看个热闹,看个医学、农事板块,其余的部分和他们关系不大。而旬报这里,政策、战报,这些都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而各地的疫情消息,这也是旬报独有的卖点,在京城寓居的外地人很多,大家都想多知道一些家乡的事情,因此多是要买来看一看。
至于经学、理学这些东西,对有意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自然也是很重要的,这么几期发下来,旬报倒是真的做到了叫好叫座、雅俗共赏,也让一力促成此事的田任丘面上有光,至于惠抑我的显赫,自然也跟着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旬报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那么很快,便有一些朝臣蠢蠢欲动,想要发挥旬报的作用,在声势上和买活军形成对抗——朝廷对买活军虽然态度柔媚,但并不是一味的结交讨好,还是有强硬的地方。
以使团众人,乃至九千岁,又或者是信王等人传递回来的观点:买活军一向是很实际的,只要行动上没有太多的针对,嘴里怎么说他们一向并不是很在意。
既然如此,这就正中朝廷的下怀了,朝廷的看法,便是一边履行和议,一边在舆论上形成对抗、驳斥买活军的声势,以此巩固人心,也要做出一番中兴的气象来。
这里的道理是很浅显的,朝廷前一阵子签了前所未有的和议,在声势上已是受了重挫,如果在声势上还没有丝毫的反抗,那么便难免有些人灰心失望,要投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君不见买活军处,自从和议达成,已经日益嚣张了吗?就因为私盐队在姑苏遇挫,还特意在头版头条发了一篇文章,呵斥那些阻止买活军拐带人口的士绅?
私盐队,既然有个私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谢六姐竟不知道吗?居然就这样公然发文,真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这篇文章是三月初刊发的,送到编辑部时,众编辑都是无语了——哪有这样做反贼首领的?连标题都起得如此口语化,半点都没有头版头条应有的庄重!
《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
这便是这篇文章的标题,正文则全是呵斥,先说了在姑苏城乃至各地发生的事情,随后便是暴风骤雨般的怒骂,【现在听说,有一些丧良心的人家,还说买活军拐带妇女?若是人家在家里的日子好端端的,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赚钱做手术做什么?若是各人能在本地安居乐业,买活军便是拐带了,有用?至于发一篇文章,便千辛万苦地前来投奔?】
【一向听说敏朝的读书人是没廉耻的,现在果然连脸都不要了!缠足之害,早已经是报纸上说过的,既然是体面人家,怎么还不把女眷送到买活军处来做手术,还要她们自己设法逃来?还把罪过扣到买活军头上来?买活军好心好意给女娘做手术,是行善,不是给你栽赃陷害用的,还好意思发文反对?真是给脸不要脸,是欠骂,还是以为天高地远,买活军对你们无可奈何?】
【不反省妇女为何出走,还来怨怪给妇女一条活路的买活军?这样的人,我容得你,天容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