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手术后的放足女娘们去踩架高的自行车,是医院的主意,放足促进会也买了两辆土产木轮车放在院子里,拿铁索锁了,又用砖块架高,这样,手术后的女娘便可在收容所里也能‘复健’,因此大家都知道,这车子是很沉重的,需要用一些力气,才能把脚蹬踩起来。
因为她们裹足后,总是尽量避免走路的关系,下肢普遍纤瘦无力,而这些女娘从手术中恢复之后,大约一个月,伤口就完全结痂,可以下地行走了,通过蹬自行车、负重折髋、久站这些复健运动,她们普遍迎来了二次长高,以及体重的攀升。
本来七十多斤的女娘,现在也有个八十斤了,本来面对买活军的女兵丁,她们都只有抬头仰视的份,但现在和宿管的身高差已经在逐渐的缩小——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因为买活军这里,明显是以高大健壮为美,这也就意味着缠足女们往主流的审美又靠近了一点。
“总之就是要多吃、多动、多练,真别害怕,手术做好了,不过就是再痛上几日——再痛比不得缠足那几年痛,熬一熬,伤口开始结痂了,缝线吸收,那就差不多了,再过上个把月,能下地走路了,那才叫做美呢,那份轻快真别提了!”
第一批做手术的女娘,现在几乎都已经完全痊愈了,她们有许多人已经搬离了收容所,正式开始在买活军这里谋生了。不过每逢休息日,又或者是下课后的闲暇时分,还是愿意回到收容所来,看望在这里结识的姐妹。
毕竟,她们中许多人从事的工作,都是收容所帮忙介绍,所以,虽然在收容所内居住时,她们对这里的不方便也有些怨言,但离开了收容所之后,却又对这里很有归属感了。
尤其是翩翩和金娥的同行们,多数都是光身来到这里,因为职业的特殊性,现在即便找到了别的工作,似乎和周围也总是有些格格不入,她们在买活军这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经济上,和从前比虽然窘迫,但至少能够吃饱,而且可以为将来做打算——按说,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但这极度的自由中,似乎也有些茫然,她们一辈子都习惯于被人吩咐着去做这个,去做那个,现在什么都由得自己了,该做什么,却反而没了主意。
也因此,她们是不愿离开云县的,只要在云县居住,三不五时就还能回‘家’里来看看,就算是翩翩和金娥这样,本就是姐妹一起逃来,还带了赵大这个弟弟的一家人,似乎也没有离开云县的打算。
虽然这里的房租,在买活军治下无疑是最高的,而工钱又没有比别处高,他们也还是更情愿住在这里,仿佛三不五时回到收容所来瞧瞧看看,和大家说说话,聊聊对将来的打算,便仿佛心底有了依靠,有了根基,像是一根草,它的根连到了树木上,仿佛便也觉得长得更直了一些。
“说我什么坏话呢!”
远处,一道高高的,庞大的阴影飞快地靠近了,翩翩顺顺当当地把车子骑了回来,并且很老道地在很远处就逐渐放慢了车速——刹车片虽然有,但还是要尽量的少用,因为这块皮是不便宜的,是用真皮蒙的砂纸,刹车多了,砂纸会被磨平,那就刹不住了,所以有经验的骑车人,都尽量少用刹车片,而是采取减速的办法,慢慢地让自行车停下来。
“赵大!赵大!”
她的车速虽然很慢了,但翩翩还不会下车——停车时,大多人总习惯用脚来做最后一段的制动,并且做下车的支点,但这辆车很高,至少对翩翩来说太高了,她骑在上头,脚是很勉强才能踩在脚蹬上完成一圈。
就像是有些小孩,他们骑车是要钻在车头的三角杠里,半站在里头,一脚深一脚浅这样歪着骑,翩翩比他们要稍微好一点,但她也不敢自己下车,因为她骑在上头脚踩不到地,必须要歪倒车才能触地,但那就意味着这条腿不但要承受自己的体重,还要承受许多自行车的重量,翩翩对自己就没有信心了。
赵大是明白这一点的,听到翩翩尖声的呼唤,便上前扶住了车把,帮她把车身放歪,翩翩于是这才神气地偏腿下车,从前头的网篮中取出一个布袋来,布袋里都是用废报纸包的葵花籽,折成小小的三角形,里头的瓜子大概二三十粒,卖得也很便宜,一般都是一文、两文一包,还饶一张废报纸,小姐妹们出门去逛街时,很流行买几包来吃吃。
翩翩便把这些小纸包一一分给收容所的姐妹们,“吃瓜子,食街那里老张杂货铺现炒的,你们摸摸,还热乎呢!”
“都骑到食街那里去啦!”
“这自行车脚程可是快!”
“你不会下车,到那里怎么停车买东西的呢?”
“谁说我不会下车了?!”
翩翩嘴上是不饶人的,瞪着眼认真地说,“我那是……我那是省点力,叫赵大帮帮我!到那里没人帮,我可不就自己下车了?”
“真的吗?!”
这几个月,虽然通过复健练习,做过手术的女娘,似乎普遍对于踩自行车已有了一点心得,但能不能真正骑得动,大家还不是那样有信心,今日见到翩翩骑着自行车,居然这样的自如,还骑到平时走路要二十多分钟甚至半小时的食街去,买了一大包瓜子,一共来回不过十分钟不到,都不由被鼓舞了起来,纷纷地动了学骑自行车的心思。
“若是能买一辆,去哪里也都不怕走了。平时买些重物,还能装在布袋里,绑在后轮座位上,怎么都比自己拎着省力。”
“若能买,那自然是好东西,只贵的慌呢,好的要五十两,差的怎么也要三十两,这价格,在临城县都够买间小房子了。”
五十两大概是可以在临城县买上一套三间房的老木屋的,但在云县,老式的板房都不止这个价了,如果不是买活军在云县大量地建廉租房,女娘们从收容所出去以后,落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保证。
二百文一月的廉租房,单人,虽然不大,但也容得下一床一柜一桌,除了少数人带来了一些体己以外,大部分女娘从收容所出去以后,都是暂时在廉租房里栖身,再贵点的房子,也不是租不起,但觉得浪费,也觉得不安全,买活军的廉租房,男女分住,而且有严格的安全、饮食的规定,若是违反规矩,把男丁带进来,或者不能维系卫生,招致四邻抱怨,都有严厉的惩罚,对单身的女娘来说,廉租房还算是很安全的处所。
翩翩和金娥因为同样的考虑,痊愈后也就都住在廉租房里,她们带来的银子,本来是打算支付手术费,但由于放足促进会的帮助,暂且省了下来,便存到银行去,换回了一本存折,好好地收藏了起来。虽然加在一起,也不是不能买辆自行车,但显然毫无必要,而且,便是买来了也无处安放,收容所女娘们的话,大多只是说说而已。
就连赵大,他的自行车当然也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他工作的商行配发的——现在,云县街头很多这样自行车骑得很快的年轻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到处送信,也送些轻省的货物,还有餐点时,也会在后座上装好餐柜,为一些不愿走动的客人送餐。
云县这里,现在各地的商贾很多,他们远道而来,又有极多的消息要到处传递,而自己带来的下人们,一来路不熟,二来要上课,便改为聘请街头巷尾的送信听差,一个唿哨便能唤来,去哪里多少都是有价格的。
常常可以见到,在交易所附近,每到午餐时分,便有些威风精干的商贾走出来,招招手,叫自行车上的小哥过来,掏出一二百块钱递给他,让他去某某店铺,买上若干个菜,用餐柜装好,送回这里来给某某先生,剩下的菜金,便是他的赏钱云云。
这样跑一趟腿,运气好,能赚个四五十文都不是问题,这些商人也都是认得人的,再者说,自行车上也漆了醒目的标号,真有纠纷,他们可以随意向买活军开的商行投诉,目前来说,来抢生意的人不多,因为能买得起自行车的人,也看不上这点小钱。所以这服务是很让人放心的,除了交易所里的大商户之外,便连百姓家,有时也会花上五文十文,叫他们帮着报个急信。
这门差事,对于百姓们来说并不是很新奇,衙门里往往有皂隶充任‘报子’的时刻,只是自行车的存在,让这群报子们越发如虎添翼,还有人口的四处流动,以及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使得百姓人家也有了传话的需求而已。
若是搁在以前,除非生死大事,否则,都可以等到回家再讲,哪像是现在,回不了家里吃饭,都要托人回家说一声,免得家里人干等——以前一家人里,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是在外做事的,其余人都在家中,不论是做饭也好,吃饭也罢,等一等是不妨事的,但现在,大家都有事要做,你这里不报信,人家为了等你,或许就耽搁了自己的事情,哪怕是一家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要尽量避免为好。
买活军在云县里投入了五十辆自行车,专用做这种短途的报子,他们每日收取一定的租金——不高,因为没有把商人们的赏钱算进去,因此,报子的收入是很丰厚的,也不乏有人眼红,不过,这门行当的要求也不低,第一要会骑自行车,这一点就刷了不少人,第二,身体要壮实,因为整日都要骑车,第三么,便是要会来事,语言天赋要好,要能听得懂南腔北调,还能学着说几句,因为要帮天南海北的客商传话嘛。
这第四呢,便是要识字,最好会写字,最低最低,拼音也是要熟练应用的;第五点,不必多说了,便是要会认路,要把正在飞速扩张的云县,这么一整个地图都记在心里,客人说出的地名,你要能够很快的找到。
能同时满足这五点要求的年轻人,其实是不多,赵大也算是幸运,恰好赶上了这一波,买活军招人时,他刚来了三个月,已经认得不少字,拼音也学得很好,同时,他口才好,毕竟赵大的职业理想一度是龟公,做这一行的人,不会说话,不会说些各地的方言那是不成的。
光是这两点,便不容易了,更何况赵大还很认路——他是要撑船在姑苏城密密麻麻的水网里行走的人,至于身体,不成问题,来买活军这里三个月了,更是壮实得很。
其实,骑自行车,看着是难,却反而是最容易的一点了,赵大借着来找翩翩她们玩耍的机会,花了半个时辰,在院子里空踩一阵子,便已经掌握了要领,去应聘时壮着胆子一试,骑得很好呢!
如此一来,赵大的收入,如今倒是实在不低了,一个月算下来,有时候居然能有两千多文呢!而且平日里交接的,也都是大商人,倘若得了他们的青眼,跟着做起生意来,岂不是大有前程?
倘若他有一套房子,那么赵大现在说亲便很容易了,谁能想得到,买活军这里的机遇是这么的多?当真是钱沿脚面,在姑苏城连龟公都混不上的一个壮奴船夫,不过是三个月功夫,现在已有了一份这样体面的工作——这样的消息也总是传得很快,满院子的女娘,似乎都对赵大相当的欣赏,一边议论着翩翩学骑自行车速度之快,一边不免含笑望着赵大,轻声地发出女娘们议论男人时特有的一种轻笑。
赵大看过去时,她们又纷纷笑着低下了头——几乎全是从前所受那些教育的老底子。而赵大便憨憨地挠挠后脑勺,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不懂似的,反而叫女娘们看着更加心痒难耐了——老实人好,老实人又会赚钱,岂不是过日子的上选?
翩翩对于赵大这一套,是早有领教的,她掐了赵大一下,低声说,“就说你非要到这来学自行车呢!”
又大声和姐妹们招呼道别,帮着金娥一起爬上自行车的前杠(金娥力气还小,扶不住车头,无法学骑车),自己等赵大上车后坐到后座上去,又还不老实,戳了下他的腰,赵大闪躲着叫道,“翩翩姐,痒呢!”
唐翩翩得意地哼了一声,“喂,赵大,你们同事里,可有什么诚信的好男儿,到了年纪,想要找个媳妇的?你可不要糊糊涂涂的,先划拉过来,给我瞧瞧。”
“怎么,翩翩姐想嫁人了?”
翩翩便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想嫁人了,只是我不比金娥,眼下这份工作,金娥还好,我干着实在没甚意思。”
第301章 翩翩决定去鸡笼岛闯荡
云县这里, 钱淹脚目,要说工作,自然种类是非常繁多的, 做了放足手术之后,女娘们再怎么样都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实在不行, 还能扫大街去呢, 要说饭没有得吃,那是夸张了。但, 是否每份工作都能完全如意, 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从收容所中走出去的女娘,大体上分为两种, 一种是已经嫁过人, 从这个行业中脱离出去的女娘, 年纪较长,而且已经融入过一次社会生活,手术恢复之后,再融入也会比较顺利,她们中有些是做女红的, 顺理成章,去纺织厂做事, 脚虽然还有些不便,但纺织女工都是坐着干活的,影响不大, 手快脚快, 一个月一千文左右的工资, 至少是稳稳都能拿到。
一千文一个月, 又是单身的女娘, 在云县这里,日子很可以过得了,廉租房的房租,每月是二百文,自己只需要管一顿早饭,一顿晚饭,午饭都在厂里吃,以买活军这里的物价来说,这份收入虽然谈不上买房,但光吃饭、买衣服,买些日用品,那是足够了,还能存下一些来。
至于房子,廉租房便是一直住到老死,也不会有人来赶,这样的生活,就比她们原本的日子要好得多,原本在夫家那里,有空就要做绣活,眼睛都快做坏了,也攒不下多少私房钱,哪里比得上在买活军这里用钱的自在?
便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纺织厂的女娘,也有各自的技能,曾做过瘦马的,会看账,会做菜,买活军这里人口是爆.炸式的增长,对于厨子的需求很高,哪怕脚不方便,做不了在灶台前掂锅翻炒的大厨,但有一两道私房菜,做些炖盅、汤羹什么的,推车子卖个小点心,这总是可以的,手术一做完,任何事不需要别人帮忙,这些女娘们心中原本曾有的一些雄心,现在立刻都活跃了起来——哪怕是做个点心车子,对她们来说,也是原本根本无力承担的壮举了。
会看账的,可以做会计去,虽说做账房往往要考察三代,要本地人……但云县的本地人最开始只有四五千,现在这城市里聚居的人口都快十万了,哪来这么多的本地人?大家几乎都是外地人,还有很多东家,本来也是一文不名、光身一个,就是靠着买活军的‘女娘贷’,做成了一点小生意,她们也没有自家人可以帮衬,即便是账房这样的职位,也只能信赖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员工了。
现在对于会计,大家的看法,是更愿意找女娘,一来,是因为女娘更擅长算数,显而易见的,做账房的人,不擅长算数可是不行,而且女娘因为心细,更能接受环境的变化,再加上她们从前做账房的人非常少,一上来学的就是新式记账法,所以,她们对于新式记账法的掌握是很快的,这一点要胜过许多四五十岁的老账房,还不习惯用羽毛笔,舔着毛笔,半天写不了一行字,在什么都求快的买活军,这样的速度不可能让东家满意。
二来呢,自然是因为女娘不愁她们卷款跑了——能跑到哪里去?男人带了大笔的钞票,还能跑出买活军的地界,在黑市里把钞票兑成银子,逍遥快活去了,女娘呢?跑回敏朝,等着被拐子拐了,被本地的地痞流氓欺压强占了去?
若是跑不出买活军的地盘,那她就只有被找到的份,买活军的更士,那可不是吃素的,云县的更士甚至有个口号,叫做‘命案必破’,许多在敏朝一定是无头悬案的案子,在买活军这里,两日便找到真凶!毕竟,他们或许有仙器的帮忙啊!
若说大家都是人,可能还有些人不服气,想要和更士们斗一斗,但明明白白,这些更士们是服侍谢六姐的近臣,包括一些吏目,办案时屡屡是可以拿出仙器来的,那么除了一些真正的狂徒,大部分人在触犯规矩时,都要好好地掂量一下了。
这里是没有什么‘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在一地犯案之后,除非当天就能赶上出海的船只,否则不论往哪走,传音法螺都能传出信息,在下一站等着你。其实就是上了船,也没有什么好果子,有些船是有传音法螺的,即便没有,在下个港口停靠时,也一定能收到消息,在乘客里把你给排查出来。
有了这两重束缚,本地敢犯案的人并不多,女娘们的胆子当然就更小了,犯案的可能也更低,因此,哪怕是外地来的海商,但凡要在本地开设铺子,也都喜欢找个女账房——他们开铺子就要接受查账,账本必须合规,自带的账房,也不是个个都会做新式账,因此在本地找账房还是很必要的。
若是不会做账,不会做饭,也没有进纺织厂去,也还有很多照顾人的岗位,譬如去孤儿院、扶弱院做事,还有商行也需要伙计、管事。像是翩翩和金娥,她们就都在附近的商行里做伙计,每日二十五文,若是能招徕生意,卖得比平时要多,东家也不小气,会给些赏钱,让她们多卖力做事。
这个行当,对她们来说,是较无奈的选择,因为她们并不是做瘦马养起来的,不论是女红、做饭、看账,都没人教过,唯一的技能便是在酒桌上唱曲行令,于这些知识上十分博学,其余的事情,一窍不通。
而且,她们是从行院里直接逃出来的,不像是前辈们,已经是从红花魁的身份上跌落下去了,吃过了苦头,便知道珍惜现在的生活,对她们二人,尤其是对翩翩来说,即便理智上也明白,花无百日红,将来的结果一定不好,但没有切身之痛,现在又怎么能满足于这么一丁点儿收入呢?
“都是笑脸迎人,在铺子里,有时也偶尔要被客人臊皮,一个月才止一两银子!”
翩翩不像是金娥,金娥手腕灵活,而且细心妥帖,眼里有活,铺子里的大事小情心里都有数,聘她们的掌柜霍娘子,对金娥是很有些另眼相看的,似乎还有把金娥培养成管事的意思。
翩翩呢,每日站在那腥气的海货铺子里,便觉得打从心底没劲儿,她想若是能在本地找个有房的男人嫁了,婚后在自己院子里开个托儿所,就看看娃,这钱不也挣得轻松吗?
“娃儿的屎尿,那味道可比海货要冲鼻得多了。”
赵大听她叨咕了半日,“你不愿做伙计,为何不去剧团做演员?演白话剧去?平时就数你能说,小曲儿也唱得好,虽然没有吊过嗓子,但演白话剧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她也想过,只现在白话剧都是《何赛花》居多,不要我们这样的矮个小脚女娘呢。”金娥便帮翩翩回答了,“《鸳鸯错》倒是也演白话剧了,只是收容所出来的女娘,一多半倒都想去剧社,她们有些是瘦马名伎出身,我们哪里比得过。”
说来好笑,但什么行当都分个三六九等,做表子时不是名伎,现在要从良也难和人家比,顶尖的瘦马,譬如将军家的那个姨娘,手术完了,现在便立刻开起商号来,想向服装厂下定,卖自己画图纸的衣裳,若是做成了,自然是财源滚滚,如翩翩和金娥这样的花娘,说到唱曲儿,怎么和名伎比呢?而且名伎多数都生得比她们漂亮,剧社这条路,是被她们给占死了。
要说认得一些字,可以做老师吧,云县这里的老师,现在可都是饱学之士,她们要做老师,得到新占之地去,那就是要离开云县了,人家说长安居,大不易,云县也是一般,留给翩翩的门路实在是不多。
“我说是让她去继续学数学,学新式账,也做个账房去,”金娥和赵大都为翩翩打算,这是很自然的事,在姑苏时,大家有种种算计,可来到异乡之后,彼此能依靠的只有三人而已,即便结识了新朋友,熟悉彼此过去的交情依旧是不同的。“她呢,又说做账要心细,她一急就容易出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只有嫁人一条路了?赵大似乎有些失落,闷不吭声,把翩翩和金娥送到廉租房,便回去了还车了——今日是交易所的休息日,生意淡,他抽了半个下午,教两个女娘学自行车,日落前还是要赶着把车锁回公家的车棚去的,若不然,他自家也住廉租房,哪来的地方存车呢?
两个女娘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金娥跟翩翩进了她的房间,口中道,“我瞧赵大对你,是有几分情意,你要嫁给旁人,他很不开心呢。”
翩翩故意说,“关我什么事,穷鬼一个,买不起房,哪个女娘嫁给他?”
金娥笑了笑,也不坐——女娘们做了放足手术之后,都爱站,爱走,甚至还有人去跑步,就算速度慢,还要穿着特制的鞋子,她们也愿意享受这种奔跑的感觉。
她只是在房间里转悠来转悠去,道,“我给你们盘算着——若是要在云县买房,那是难的,现在一个带院子正经的一层水泥房,都要三五百两的,做什么能赚出那么多钱去?便是说有放贷的说法,那听着也叫人不喜欢,能不欠债,还是不要欠债的好。”
“但是,若说是去榕城,去鸡笼岛呢,那就又不一样了,鸡笼岛那里,去了就给安家费,而且房子再便宜不过,我们身上都还有点钱使,去了以后,凑起来买些宅基地,盖了房子,再过几年,靠收租不也能安稳过活?便是买不了宅基地,做些海货生意也不错,这些日子以来,在海货铺做,多少是懂些行情的,便是本钱一时不凑手,不还有女娘贷么?”
金娥这个人,说话是最好听的,翩翩听得不觉也就跟着盘算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亏了,嘴硬道,“鸡笼岛那里,医院都没有,如何与云县比?我留在云县,嫁个好男儿,日子不一样是过?”
金娥道,“那自然也是好的,那你便要留心了——你也知道,云县这里女娘多,有房子的好儿郎,能找的媳妇很多,哪怕不挑从良女,他们也不愿要我们做过手术的女娘,再说,我们到底是做过这行的,婆家人说嘴,你也只能受着,若是你结婚后便不愿出去工作,只在家里混着,岂不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妈妈在上头?”
她也不规劝翩翩,只道,“鸡笼岛那里,我听个客人和掌柜聊天,说是自愿迁移过去的,若是服从安排,去务农务工,造房子还有补贴,水泥房三间,地白给,房子补贴造价,不过是二三十两便造下来了,我们这里这些钱还是有的。”
“便是要造两层的钢筋小楼,也不过是五十多两,赵大收入我刚问了,一个月四两,他又俭省,做个一年,怕不是能存出五十两来,一年后你们过去,一栋楼怕不就是有了?到时候,我就在你们旁边造一栋房子,我租你们家一个房间住,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给那些初来乍到的短工、商人,在盖房以前住,你们立刻便能收租金了。”
翩翩笑骂道,“算不死你!你要真来住,哪个好意思收你的租金?成日里便参谋别人的婚事,你不给自己算计个汉子去?”
金娥便失笑道,“那我可和你说好了,你若看不上赵大,我便和他成了事,你也不许生气。不过,到时我们去鸡笼岛,你若愿来,也一样带上你,这个你放心。”
翩翩急得转身道,“你!”
见金娥满面笑意,便知道自家还是露了行迹,脸上不由一红,啐道,“你真是心肺都烂了,唐金娥,再不理你了!”
“人家现在姓谢了,”金娥也不生气,只笑道,“你自己掂量着罢,咱们也不是那一等有本事有运气的人,总要有自知之明才好,在云县不出头来,便只好往外头去移一移了。总想着靠别人,也靠不出个什么结果。”
说着,便转身回隔壁去了,翩翩在白墙上一靠,先叹口气,骂了金娥几句,便也不由得仔细思忖起来:若是赵大现在没有这份活计,翩翩自然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又或者若她现在能在本地嫁个有房有自行车的少年郎,翩翩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只云县这里情况是这般,金娥说得对,人贵有自知之明,赵大么……勉勉强强也还算是凑合,虽然没和家里依靠,但一样是没得公婆啰唣,过去就能当家,也还是个有成算的汉子,三人一路行来,倒也是有些情谊。就只是找了他,那便没有现成的房子了,也没得人养,什么都得自己设法支应起来。
其实金娥的话里,是有漏洞没说清的——在云县,三个人都没有买房的希望,但到了鸡笼岛,翩翩和金娥带的体己都能自己盖房,便她们两人过去,除了在异地少了个男丁照应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也不至于少了赵大,便不敢去了。
赵大去不去,实在是很两可的事情,说不定留在云县一边做报子一边找机会,对他来说还更好呢。只是说来也是奇怪,这么简单的漏洞,翩翩居然完全没有看破,反而一想到和赵大凑成一处之后,那就是坐定了靠不得什么祖荫旁人,一切都只能靠他们两人,心里反而安稳了不少,好像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就滋生出一股劲儿来,心情轻快了不少,仿佛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看前景又充满希望,积极得多了。
原本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一下转过弯来了,在心底对自己道,“谢翩翩,你也老大不小了,岂不知人活在世上,没有容易二字?你不喜欢做伙计,从前难道就喜欢做花娘了?人总是要上进,要拼搏,要为将来打算些。你哪里是能任性的身份?”
当下定定心心,把自家的优劣仔细想了,得出结论:她还是适合做账房,因她虽然几何不好,但代数学得的确轻松,而且对钱是极有兴趣的,虽说是性子急躁,但也可以改呀,磨呀,性格并不是择业的借口,该定下心,还是要定下心去。
鸡笼岛那里,能做账房的人肯定不比云县多,至少和云县相当的收入是可以保证的,一个月一千多,这是主业,副业还能和金娥合股做海货生意——翩翩自知她钱财上看得重,不似金娥会做人情,会和客户来往,独立支持一门生意是难的,但把稳后勤,这还是可以抽时间办到,连本钱都是现成的,到鸡笼岛上,建房的钱她和赵大一人一半,余下的拿去做本,不够,还能女娘贷,便是亏了,她和赵大两人的工资也能偿还。
一旦想着要去鸡笼岛,日子一下就比在云县中要有盼头得多了,翩翩想得兴奋了起来,夜深了方才睡着,第二日一早便要起来去寻金娥——此事还要她从中说合。刚推门出去,正好撞见右隔邻的女娘出门,见了她笑道,“翩翩姐,今日好高兴!”
“十三娘起得早呀。”翩翩和十三娘年岁相差无几,十三娘刚搬来几日,生活上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不过嘴甜,手里也大方,常买了点心来请翩翩指教些琐事,两人是很熟悉的。“这是晨练去?”
“是呀,先洗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