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栓、狗剩和小梅三兄妹,也混在人群中,脸庞被菜香氤氲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六姐多福多寿,六姐好啊!”
“来年可要好好干!”
“来年只盼着风调雨顺,一年更比一年强!”
“新年好,新年好啊!”
“喝茶喝茶!”
“这茶怎么有股酒味?”
“哈哈哈哈哈!”
“这个年糕的糖汁裹得好,趁热吃,趁热吃啊!”
笑声透过屋顶,远远地飘扬出去,伙计在食堂院子里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喜气声中,混着孩童肆意的欢笑,“娘吃肉,娘,吃肉!”——华夏历1846年的新春来了。
第311章 阿霞的新年
“恭贺新禧, 新年万福!”
“康老汉儿,你现在是享福了,阿霞这样出息了——还要将你接到城里去住啊?”
“哪里, 哪里!就是叫我去工地上看大门的,好歹也有点事做!”
“客气了, 你啊, 小心了一辈子, 什么都不肯占个先,我就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果然不错吧,现在孙女儿出息了, 你也算是没白苦, 这不就要进城去过好日子了?”
“哎!借你的吉言了, 去不去还不一定那!”
村里的新年是热闹的,大年初一一大早,亲朋好友们都在绕圈子,孩子们在村里打着转的拜年,往年磕个头拿一把瓜子, 今年都给的是糖——自从泉村女娘开始外出做工,村子里的日子显见的就好起来了, 糖也舍得买了。
如今村里最时新的是米花糖:米花本也不算是个新东西, 只是糖贵,往年城里有得卖, 但没人拖着铁砣子走到村里来做。一般人进城也顾不上扛大米去换这个,但这几年就不同了, 糖便宜了, 路也修好了, 货郎比以往更多了起来,到了年关底下,做米花的汉子,大概四十多岁,便开始各村来去。
在一个村里,至少要呆一天的,来爆米花的人络绎不绝,给钱的也有,给米的也有,悉听尊便。大多数人都爆了一大麻袋的米花——又怕放软了不好吃,回到家里,抱出麦芽糖的罐子来,又带着爆米花的袋子,去村口老钟家熬米花糖。这个麦芽糖也是在天气暖热的时候,就要筹划着发麦芽做出来的,比自己买要划算得多了,那些村妇外出做工时,写回来的信里,许多拼音都在安排这些事情:xia天快到了,你们要把麦芽tang安排做起来——这样冬天才有米花糖吃。
老钟家里,家伙事要比别人多些,有个专门贴光饼的炉子,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是不断火的,村民们外出卖货打工,都喜欢上他家做饼子,提前一天去打了招呼,给钱给面,第二天去拿就是了。到了腊月里,他家的大铁锅几经擦洗,又派上用场了,这口锅很大,一般村里有喜事要开席,都来他家做饭。
这会儿,这口锅拿来熬米花糖是正好,麦芽糖放进锅里,小火化开,这时候要加一点水,不然容易糊锅,糖稀熬开以后,便倒入米花,关火翻拌,有些舍得的,还放花生、芝麻,这样搅和匀了,赶紧在圆匾上蒙一层油纸,盛进匾中,压实、切片,就是米花糖了。若是不用爆米花,也可以,大米油炸也可以,但大家都想着省油么,于是主流还是用大米花去加工。
还有别出心裁,拿玉米粒做爆米花的,一颗颗圆圆的,用麦芽糖浆翻裹起来,老钟也是促狭,便将它用油纸包着,捏成圆圆的小球,再戳一根小竹棍在里头,吃起来更加方便,于是玉米做的爆米花便立刻流行了起来,许多孩子都闹嚷着,要去做了玉米糖的那家换,那家的孩子偏又不许,几家的孩子凑在一起打口舌官司。
现在日子好过了,连糖在农家都成了易得的东西——麦芽糖的做法,从前流传得不是那样广泛,现在有了报纸,田师傅们也都知道该怎么做,再说糯米也没以前那么贵,只要够勤快,自家日常吃点糖真不算什么事儿。百姓们便觉得日子格外的甜了起来,米花糖这个各家至少都要做点的,更有钱一些,去城里时还会买花生糖、芝麻糖,那也是用麦芽糖做的,不过花生、芝麻油料足,吃起来仿佛更香一些,价钱也不算贵,是要比自己费力做糖贵一点,但也要让他赚这点子人工钱。
像是阿霞这样,在外头能做水泥大工的人家,孩子们都抢着来,因为他家给的就是漂亮的芝麻糖,香喷喷的不说,花纹还很漂亮,听阿霞说,这个花纹和‘大理石’一样漂亮,这些孩子们听得不明所以,但对这糖就更充满敬畏了。
康家今年出的风头还不止这些,都说阿霞的确是赚到钱了,在外头不知有什么仙遇,把额角的小瘤割去了不说,还带回了仙丹一样的小丸子,甜滋滋的,还有一股药味,说是可以养生,用小瓷瓶装着,送了平日里每常看顾他家的邻里亲眷——像阿霞这样的人家,能够活到买活军来的日子,欠的情是不少的,不说别的,就是田里的农活,平时也少不得亲眷们帮把手,经年累月的,这都是化不开的恩情。
村子里一下便因为阿霞的壮举而轰动了起来,因为平时敢于去看医生的农户是不多的,城里的米铺、生药铺,哪个不是叫人心底打鼓的地方?生药铺一进去,没有个几两银子能走得出来?对农户来说,能喝点红糖水那就算是药了,这么滋补的东西,平日里等闲喝不得,红糖水也喝不好的病,那就是命。
这养生丸,那不是王公贵族才能用的好东西么?阿霞现在是真出息了,怕不是在云县过着怎么样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在村里人看来,现在阿霞俨然已经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甚至很多在暗中留意阿霞,想要几年后说亲的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女娘本事太大了,将来恐怕是要找个一样有能耐的夫婿,不是他们家能高攀得起的呢!
连一文钱一枚的养生丸,都已经是如此了,千金丸那还用说?康老汉儿一句话也不敢往外说,只揭开壶盖看了几眼,立刻把茶壶就锁在自家唯一一个上锁的小箱子里,反复盘问阿霞在外都做了什么,在他心里,这样药味浓重的好东西,怕不是要几两一颗?阿霞说是一文一颗,这让康老汉儿哪里能相信?
“真就是一文!”
阿霞不得不仔细和祖父解释,自己如何排队买了一百粒,又如何把五十粒用750文的价格,卖给了二道贩子,又如何把木盒、瓷瓶卖了200文,是以这丸药若说是一文一粒也是可以的,即便不把木盒的钱算进来,也不过就是五文钱一枚,绝没有祖父想得那样昂贵。
“五文钱!我出去做事,大半日也不过就是十文!”
康老汉仍是要嗔怪她多花钱的,而且很快便按原价算了,“我们哪里是吃这十文丸子的人家!”
“买都买了,你吃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阿霞可不是个受气的性子,康老汉也老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到第二日,阿霞又看他取出茶壶来,放到供桌上,五十枚养生丸,先供了灶王爷,又拿去祭拜列祖列宗,还有阿霞的父母,恨不得修坟都要带去拜一拜。药丸子是一粒也没吃进去,康老汉的腰比之前要直得多了。
“阿霞啊,来来,喝糖茶。”
阿霞祖孙每年都是去康老汉大哥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早起也要去他家拜年。往年没有钱,捧一碗酸菜,提两条腊肉过去,伯祖一家也热情相待,今年阿霞是杀了一只鸡、一只鸭,提了一刀五六斤的五花肉过去,她嫂子的笑容便更热情了,年初一一见到阿霞,便斟了一大碗鸡蛋茶来,叫她快喝,又让她中午带祖父上家里来吃饭,“你也难得回来,平时你嗲嗲在家吃得也简单,这几日都来家里吃,不多你们两双筷子——到时候,还有事要求你。”
若是往年,除夕一起吃了,年初一这顿饭他们是不叫的,到底如今看阿霞是出息了,比之前要客气,在阿霞来说,往年的照应都是人情债,忙笑道,“说不上求的,嫂子有啥事就说呗。”
她嫂子便道,“人还没到,到时候等你先看了再说。”
阿霞还当是要给她说亲呢,想着这也太直接了,不过她年纪还小,出去打工之后,视野逐渐开阔,知道有些事不能和村里一般想当然的去做,年纪不到,提前说亲按说是要治罪的。不过,年初一,正拜年的当口,也不好说这些,因此便先应着,又去了同姓的几家亲戚、相处得好的邻居,还有村长家里,都绕了一圈,人人对她都比往日客气,这都是那养生丸的功劳。
人在世上,谁不喜欢被人高看一眼?阿霞便是个踏实的性子,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酝酿起些雄心壮志来,心里不由便想道:“还是出去做工好,只要有一门手艺,眼下想来,做工日子真不差,倒比种田来钱要快得多。”
此前为何村里人舍不得几亩地,不愿进城去做工?道理是很显然的,因为从前匠人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就譬如说做木匠的,他不能一年到头的忙活,总有闲在家里无活做的时候,年景不好的时候,一般手艺粗陋的匠人,吃不上饭,只能卖身为奴的也不少见。
这日子不好过不说,匠人学艺要先做学徒,那份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的,且也不是个个都能满艺出师,因此,既然作物的产量高了,赋税又少了,农户心里便很自然地觉得,做农户的好处比做匠人多。
但出去做了工,阿霞就逐渐发现,现在的匠人也不比从前了,如今都不是师徒制,而是专门学校制度,只有怕你学不进去的,上学还给你发钱,哪有吃苦倒贴钱学艺的?且如今的匠人哪有没活做的,只有做不过来,她私心里觉得,至少几十年内只怕都是这样——水泥房这样好,有条件的能不造?光是福建道,若是要把所有房子都换成水泥房,只怕也够阿霞他们干一辈子了。
这样的想法,确实不是初次想起了,只是若是要常年出去做活,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争取来的这么一亩多的地,将来若是做不得工,还要回来种田,那就未必能在泉村了,或许要到鸡笼岛去,正所谓故土难离,阿霞还是有些舍不得泉村的地,泉村的屋,因此便这样不上不下,又吊了一年。
今年回来,因着这养生丸引起的轰动,她倒是越发觉得城里的好了,决心渐渐就定了下来——不说别的,光是城里这份见识,便要胜过村里,就算收入都是一般,那也是城里要好得多了,在城里,医院的养生丸子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事,进了村却引起这样大的轰动,村长对她都有好脸色,若是千金丸显露.出来,还真不知道村里人要怎么捧着他们家呢。
还是要出去,阿霞的心,不知不觉便定了下来,谢双儿说得不错,要读书,要上进,要到城里去。人往高处走,她今年还不到20岁,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有了这个想法,当晚她就和康老汉商量了起来,去村长家拜年时,也是问了长期在外,这田土的事情该如何交割,当下村里便传开了,说阿霞要去城里安家,把康老汉接出去享福,康老汉忙着到处辟谣,只说,“我老了,地种不了,倒是能出去做个看大门、捡垃圾的杂活,钱一日也就是十文,倒不多,就是图个包吃,比在家划算些。”
这听着还像话,不然,大家真要妒忌起阿霞祖孙两个来了。阿霞对外也说自己买不起房,“嗲嗲老了,在村里有个什么事,我也来不及的,不如带他出去,一起住着,横竖现在路好走,彼此也多个照应。”
“那这趟出去真就再不回来了?”
“祖屋在这里,怎么能再不回来?还是要回来过年的!”
即便如此,众人听着也是啧啧赞叹,都说阿霞出息了——他们倒是也想不回来了,但家里人口多,哪有这么简单呢?而且在外做的,也多是一些简单的小工,收入且不高,又是随时都能不要你的,不像是阿霞,有一门手艺在,到哪里大家都是抢着要,收入也高,而且没有家小,家里只一个嗲嗲了,这才有底气从农转匠。不过,众人嘴上说的都是好听,私底下有没有暗自希望阿霞落魄而归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候,便看出一族的好处了,族人自然都是盼着你好的,阿霞伯祖那边,也是问得很仔细,听阿霞说得头头是道,知道她不是一时兴起,方才放下心来,又谈定了请他们帮着照看老屋——村里的水田,那是要分配给别家去种了,不肯荒着,老屋后的一口井、几分菜地,便都由伯祖家照料着,种的菜他们自己吃,也可以做成腌菜去卖,用处总是有的。
阿霞又把养的鸡鸭中,下蛋的那些,分送给邻居,不下蛋的拿来伯祖家里,让她嫂子每天杀一只来吃,这个年康家是真过得肥,顿顿鸡汤、红烧鸡块、卤鸭,换着口味吃,许多都是从报纸上学的做法,再请教阿霞斟酌了做的。农家人,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伯祖家还算是殷实的,有些农户原本是佃户,现在日子逐渐过得好了,也开始敢于吃肉,偶尔炖个鸡汤,都不晓得下姜。
便是现在,这些整碗的大鱼大肉,在农家也是难得的,村里人唯独是吃菜方便些,城里到了腊月,运菜进城的人少了,菜价较高,食堂锅底是不肯放青菜的,各家吃客也更愿意带肉,不愿意带青菜——价钱差不多的,却是素菜,没得让人说嘴,所以团年饭没有青菜。
村中菜便宜,但大家更愿意吃肉,都知道这肉是阿霞带来的,伯祖家的孩子们,嘴里姑姑、姑姑的,叫得不知比从前甜了多少,几个嫂子、堂姐妹也对她越发客气。
不觉这就到了初四,这时候,外村的亲戚便来走动了,阿霞这天和康老汉过来吃饭时,便见到桌上多了两个年轻后生,都是矮壮身材,衣衫也还算整洁,见到阿霞来了,忙起身见礼,行动间非常客气。她嫂子道,“霞,这是我娘家几个堂弟!”
一次来两人,大概不是说亲的,嫂子也是爽快人,三言两语便说破了,道,“他们两个,也是有心出外闯一闯——也是想做建筑工,只是数学不太好,我娘家村里运气不好,来的扫盲班老师,算学也是一般,几何根本教不了什么。”
“他们都是看着教材,自己胡乱学一些,听说你数学又好,水泥工又做得好,外头都是争着来抢,就想着,能不能拜你做个师父,今年也跟着你出去找份工。”
原来是这事儿,阿霞一时有些诧异——她倒不是第一个做带头的,以前和村里女娘一道时,大家也都愿意服膺她。不过,这隔村的汉子来正经拜师,这还是头一回。
“哪里就敢做别人的师父了!”她先笑着谦让了几句,见那两个后生连着嫂子都很认真,便仔细问了问,这两人都是十五六岁,也跟着长辈外出做过工,学了些本事,不过还算是小工,两个都是做砖瓦的,垒砖垒得不错,只是这活儿能做的人很多,不如水泥大工吃香,便想学着兑水泥、上腻子,嫂子回娘家时,听她说起过阿霞,便写信来想托个人情。
亲戚之间,本就是好来好去,伯祖家的人情阿霞是要还的,她见这两个后生也很知礼,便道,“师父说不上,咱们一道做工,互相学习便是。你们那里许多人出去建筑队做工么?”
泉村这里,出去的女娘多是做纺织的,做建筑的很少,这两个后生是茂山村里的,他们村里的男丁出去做工就多是去做建筑小工,这行其实和做农活相比也不轻松,他们没有不想做大工的,只是没人带,各自都在想办法学艺。
阿霞听到这里,不由也是心中一动,暗想道,“我原来做事的队里,倒是有个张师傅,他除了水泥不会做,其余的都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和他一起收些徒弟,自己拉个班子起来做……赚得应该要比做水泥大工还多一些。”
不过,这般合作,因张师傅会得更多,主动权就不在阿霞这里了,阿霞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自家先向张师傅学些手艺,再从茂山村里拉拔些亲戚后生出来,自己做个小建筑队,不敢说造人住的房子,造些小砖窑,修葺水泥屋子,赚头应当也是不少。一时间便大为懊悔,不该把千金丸的盒子卖掉:向张师傅换手艺,那是阿霞得利的多,空手不好上门,千金丸岂不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不过,礼物也只是小节而已,阿霞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便对那几个后生和颜悦色,和他们好生商量了起来,心底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期许:到明年过年的时候,便不说在城里买了房子,至少,不必再为了省钱,买个补品,还要把盒子卖掉……
第312章 名流们的新年
“是天如啊——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 冯老,有日子不见,气色是越来越好喽!”
“哈哈哈,你这小家伙, 只是嘴甜, 我这阵子为了赶稿废寝忘食, 谈何气色?”
“哦?冯老又有新作了?您上回的《胡英佳因何而得偶》, 这不是才上演两个月么?冯老这才气, 真是没得说了,小可佩服之至!”
“哈哈, 过奖过奖,说到捷才, 天下间谁能比得过倚马千言的天一君子——”
对一般百姓来说, 团年饭吃的就是除夕下午的那一顿,取个热闹劲儿, 到了晚上, 便各自归家去,这在他们来说, 年已比以前过得好了。可买活军治下也有一批日子本来过得不差,现在也依旧不差的人家, 譬如徐地主一家, 他们还是照旧在家团年, 从洗房、祭祖开始, 日日都有事做,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 好菜至少要吃个三日——现在日子比从前更好, 更是腊月二十五六, 便开始吃起来了,且家里的菜吃得腻味了,还要主动去买了餐馆的好菜来,吊在井里预备着,随时换换口味呢。
日子比他们过得更好一点的人家,却又和徐地主一家不同了,像是范十三娘、武十三郎,便收到了促进会发的邀请,有许多顿团年饭要吃,这种团年饭的形式,和敏朝的春酒很像,只是并没有春酒那样奢靡,不过,也可以窥见一个人走红的程度,像是《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交游广阔,许多促进会都给他们发请柬,这且不说,周报自己的团年饭,也是热热闹闹,名流云集,大家都给面子。
不过,除夕这一日,众人还都是来吃衙门的团年饭,这一天除了衙门主办的团年饭之外,其余促进会是没有大办的,只是会内众人一起吃一顿而已,都是默契地不敢和衙门争风。而受邀前来的人员,不管自己家里是否有一大家子团年,也都是欣然前来——这就好似敏朝,官僚权贵除夕也是难在家团圆,进宫领宴、接赏,整个年节反而比平时还要更忙。
除了衙门内部的吏目之外,今日能够受邀前来的外客,在本地大概多少也算够得上名流两个字了,说起来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彼此的打扮,也和百姓不同,百姓们许多都还是老式的里衣,因为今年冬天不算很冷,北方来的流民就没给自己置办毛衣,能把秋衣裤、毛衣、立领棉袄、罩衫穿全一套的,十分少见。
但今日在衙门简朴大方的食堂中,这已经是标准配置了,不少老活死人,还在棉袄外穿着橙红色的仙衣罩衫,惹来众人艳羡的眼神——这至少都是从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起,便在追随的老人了。
除此以外,如武十三郎所料,衙门吏目清一色的棉布罩衫、立领棉袄,毛衣也是耐脏的黑色、灰色,差别的无非是罩衫的颜色而已,有些少女用的是红布、棉布,也有些是仔细拼接的百纳布,这种百纳布就不是为了节省了,都是从同样质料的棉布上裁缝下来的,只是取花色拼接好看,和纯色的布料相比,价钱上还要更贵一些。
自古以来,女子在衣着上总是有些花头的,男人们要单调得多,看上去很不容易分辨吏目和名流,但女子们的穿着,还是显著地表现出不同来。女吏目们穿的都是制式的衣服——衙门发的,而外客们,大体上虽然也遵循着新式的穿衣原则,里外三件套,但款式上却是各有巧思,就没有完全一样的。
譬如范十三娘,她是京城来的,穿的就是京城最时新的窄腰棉袄,还穿了厚底鞋,越发显得腰细腿长,里头的毛衣不厚,是用本白色毛线织的,虽然只露出一个领子,但就很夺人眼目,不少人都艳羡地看过来:白毛衣爱脏,而且毛衣若脏了,只能拆洗,非常麻烦,所以在毛线店里,本色毛线是最滞销也最便宜的,人们都愿穿深色毛衣,但此时民间风尚便是爱白,不可否认,一件白毛衣,是很多人内心中颇为向往的衣衫。
再譬如叶昭齐,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打的是前所未有的一种花样,竖条中,不但有间隔的麦穗纹,麦穗纹中间还点缀了菱形的格子,花样非常的复杂,一进屋便惹来不少女娘聚在她身边讨教。从外罩衫到毛衣领、棉衣的袖口,这些女娘们大展长才,有把领口织得极宽大,往外翻出的,也有织得很长,翻成两折的,还有搭配了杂色围巾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还没开餐呢,众人聚在一起说笑时,已是借由衣饰彼此熟识了起来。
请柬上写的是下午四点开餐,众人多数都是三点多就来了——能受邀来这里的人,手上多数都是有塑料手表的,都是靠政审分低价购买,自然不会错了时间。随处见到的都是报纸上有名的人物,这边一个中年妇人,是郝君书辣椒酱的郝君书,那边一个白皙青年,笑容腼腆,却是买活周报的编辑,第一个为缠足之害发声的名人张宗子,又有写了《鸳鸯错》的姑苏戏社首脑沈宛君、叶昭齐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还有今年写了两出畅销新戏的冯犹龙,《何赛花》作者卓珂月。
又有发明牛痘的雷子轻雷郎中,他妹妹雷姑娘,还有泉州的大户,早和买活军做生意的宋海商等等,这些虽然都不算买活军的吏目,但无不是立下汗马功劳,至于买活军在云县的吏目,便更不必多说了,大家凑在一起足有数百人,把衙门食堂占得满满当当的,等到三点四十许,门口人影闪动,几个束髻男子走了进来——信王和使团众人都到了。
十三娘来买活军这里半年多,要说这样份量的朋友,之前也是没有交到的,她倒是见过信王,但不过是在学校中偶尔看到一眼,她是认识信王,信王认不认识她可就两说了。但今日在这食堂里,信王的份量可不算是最重的,十三娘自以为能到这里吃饭,可见她是混出头了,心中十分喜悦,又拉扯着武十三郎,叫他带自己去见雷郎中——她也是种了牛痘的,等于是受了雷郎中和谢六姐的恩惠,怎能不去感激一番?再者说,对千金堂来讲,多结交一些名医,再没有坏处的。
武子苓是熟知十三娘性子的,他还有些老式的心思,觉得他比十三娘来得早,人面也广,又比她大了一两岁,应当是做个护花使者,因此从医院绕路去接她时,便下定决心,今日绝不在人前和她争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都姑且听她的主意行事。因此便应了下来,只是警告道,“你说话可要仔细些,不许乱来。”
十三娘嘟嘴道,“总共也就怼了你一次,那会人家不舒服么,总是记得这样清楚。”
只怼了一次?武子苓一言难尽,幽幽望了十三娘一眼,正要带她上前去,忽然见到好几个兵士走进屋内,肩上都扛了大包小包的黑袋子,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们。
“今日要张灯吗?”还是衙门里的吏目们,用随意的语气和兵丁们闲话了起来,“开几盏?那今天这火锅吃得是开心了,不必担心夹错了别人的菜。”
“张灯呢。”
兵丁们取出的是组合的梯子,很快便爬到梁上,把好几个黑洞洞的东西摆了一圈,又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身手当真非凡,众人都予以喝彩,十三娘心跳也不由快了起来,她非常的向往——但不知为何也有一点害怕,不由伸手拽着武子苓的袖子,往他那里挤了一步,悄声问道,“这个灯,是,是什么样子,真如报纸上说的那样光亮吗?你以前见过没有?”
“尚未!”武子苓的心跳也很快,死死盯着那仙灯,只觉得它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难以想象它背后的道理。“我来得晚了,没怎么见到神迹。”
这也是后来者们在眼界上吃亏的地方,来得早的,仙画至少都看了两三回了,还有小岛一样的天舟可看,不知多少天舟画作都流传去了外头,在敏朝那里非常的畅销,但如今,这仙画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云县现在起码十万多百姓了,但仙画只放几天,场子里最多只能坐个二、三万百姓,这要放多久才能保证人人看到?再说,若是坐在山顶,也就只是听个声音而已,对于屏幕上的东西,只能看个朦胧的影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今年云县准备何时放映仙画,也是十三娘极为留意的一点,她那日是必去的,便是看不到仙画,也想看看这能将黑夜照如白昼的天灯,不料今晚就有意外之喜,一个晚宴居然还上灯了——倒也不无道理,百姓们的团年饭都是吃中午的,一般下午三点以前必定要开席,便是因为夜里灯火朦胧,几百人挤在一起,看不清楚菜色不说,也容易出事,若是烧着哪里了,反而不美。
此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天色已然逐渐黑了下来,虽然透过玻璃,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脸色了,那几个兵丁把灯固定好了,纷纷下来,队长便拿起喇叭喊道,“贵客们低头闭眼,捂住眼睛,千万不要直视,我们调试一下亮度。再说一遍,千万不要直视,会伤到眼睛的。”
话音刚落,众人便都立刻低头捂脸,还有些人胆子小,干脆坐了下来,脸埋进膝盖里,如此便最是安全了。十三娘眨巴着眼,还在琢磨呢,便被武子苓在手背上重重抽打了一下,又一把将头按了下去,她唬了一跳,气道,“做什么打我!”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不知轻重,便乖乖地捂住双眼,又过了一会,大概兵丁们是巡逻已定了,听到一声大喊,“开灯了!”
十三娘虽然闭着眼,但却也感觉到外头乍然一片光亮,隔着眼皮都感到灼人。太亮了!便像是一下被挪到了太阳边上!又好似有十几个太阳,就在头顶对着直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