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便立刻奔向了驿站后方的林子, 争相嚼吃起了灌木丛刚萌发的新叶来, 它们吃了一冬的青贮料, 正是想换口味的时候,几条狗有些在羊群前后奔跑着撒欢, 也有几条趴在道路附近,警惕地望着树林深处——若是有生人、野兽来了,它们便会大叫起来,提醒主人要收羊了。
有狗看着, 人是可以不在的, 黄来儿便把马儿牵到了驿站大堂前, 将要送到下一站的书信、塘报、告示、公文,全都捆扎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裹,又在包裹外加了几层油布,将其捆扎在了马鞍后方。自己的杂物,则放入背篓,挂在了马身右侧,“樊大,那我走了!”
“嗯哪!”老驿丞从大堂里出来了,“干粮带了没有?枣馍带上!”
“带了有,还带了土豆子!”
“那去吧!早去早回!”
黄来儿应诺了一声,翻身跳上马,拍马便小跑了出去,身形很快消失在驿道深处,老驿丞眯眼看了一会,方才回去和几个客商闲话,“现在还不到剪羊毛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可以剪了,俺们驿站养的少,就一百斤多点儿,路过的老客人捎带手就收走了,要是喂养,倒是喂得精心的,它们能吃点驿站的剩饭,油水足,毛也好……”
“他怎么走得这么晚?嗐,这黄来儿也是个跳脱的懒鬼,仗着知道马性,会调弄马儿,人家走一日的路,他半日就到了,总是起来吃过早饭再走,横竖不误事,我也不说他,这伢子坏得很,刚来那一两年,弄丢了几匹马!谁知道是死了,还是遭他私下卖了?不老实……他们一家亲戚都是刁恶,俺们也不敢十分较真。”
“这几年倒是懂事了,马上的事情也不弄了,便是送信,平日无事偷看些报纸,还撮弄些羊回来养,一年倒多些进项,大官人来了也能有些赏钱。”
天高皇帝远,在这西北要冲之地,很多犯忌讳的事情,大家做得坦然,说得也是坦然,驿站为什么能养羊?自然是私下克扣了些给驿马的草料,淘换回了羊饲料过冬,这羊养肥了以后,活着可以剪毛,若有些过路商人馋了,过往的官员宦囊丰富,也可以立刻宰杀,剥皮下锅做手把羊肉。
虽然是产毛丰富的绵羊种,但口外的羊就是好,羊肉肥嫩而无膻味,是西北汉子中意的美食,羊肉在北方的地位,是可以和鹅肉相差仿佛的,都是高贵的肉类——至于牛肉,这东西现在还是邪道,一般不出现在百姓们的食谱中。
一只羊,羊毛能卖钱,羊皮也能做皮袄,连羊肠、羊尿泡,都有人收走,甚至就连羊拐骨上的几块小骨头,都可以染色了做成孩子们的玩具,这东西本来就是大家都愿养的,只是从前,不论是农家还是牧民,养的羊都很难过冬——羊过冬要吃大量的干草,别说农民,就连牧民都制备不了。
农家养的羊,若是一两只,那还是好的,过冬不算什么,牧民的羊群,一到秋天就要进行减员计划,把几乎一半的羊群宰杀了,制成风干肉、风干肠,不过,以前羊毛只能做成骚哄哄的羊毛毡子,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他们把羊毛送到河里,加上草木灰搓洗了之后,晾晒捆扎,要留着卖给口内的商人们那。
但这几年,情况不一样了,买活军的报纸刊发了之后,西北这里受到最大的影响,说起来是这么几件事:一,买活军的报纸教导了如何种植土豆、玉米、辣椒,而这些新兴的作物,正以极快的速度在西北蔓延开来,甚至连一向动乱的关西,都非常迅速地接受了土豆;二,买活军的报纸还教导了如何圈养绵羊,如何配置绵羊过冬的饲料,使得农家扩大羊群数量成了可能;三,买活军的报纸明确多次写了,大量求购羊毛。
这三件事,在西北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广泛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连黄来儿都识字了,而且也认得了买活军的拼音:不论是养羊还是种土豆,一个村,至少要有一个人能看懂买活军的报纸,这样才能让人放心。而不管村里的有识之士,对于这一点是多么的忧心忡忡,认为买活军的拼音是多么的魔性深重,但不管怎么讲,买活军的私盐队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关陕的妇女也没有像是一些老学究担心的那样,因为邪恶的《买活周报》在关陕扩散,而生出什么异样来。
事实上,大多妇女对买活军的认识非常的有限,只知道他们的首领是个女神仙,而且在南边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并且,女神仙向上天祈祷,赐下了土豆这样神妙的仙种。
土豆怎么不神妙呢?对于动乱的关陕来说,土豆的意义有多大,这是其余区域的人难以想象的。关陕的气候,已经异常了七八年了,每年总有灾,蝗灾、旱灾、水灾,这些有时候还是一起来的。冬季特别特别冷,雪灾,种不了任何东西,连取暖的柴火都变得宝贵起来,到了夏天又特别的热——旱灾,伴随着旱灾的还有蝗灾。这样颗粒无收的气候,持续了不是一年,不是两年,是七八年。
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不乱起来的,虽然并不是说一遭灾就是关陕全境倒霉,但这个县歉收几年,那个县歉收几年,也就意味着此起彼伏的起义,人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不起义只能慢慢饿死,起义么——至少在饿死之前,还能吃上几口饱饭。
但,在关陕这里彻底乱起来以前,土豆来了,最开始,它是被一个在南方做官的老陕带回来的,这是个很有远见的,难得的好官儿,他在家乡到处劝人种土豆,并且带回了报纸和农书,教农户们认拼音,自己学着种土豆,一开始,乡亲们也免不得忐忑,但很快乡里的土地便显灵了,告知他们,这的确是谢六姐求来的仙种,好生伺候下去,亩产千斤都不是问题。
哪儿就能梦到亩产千斤了呢?哪怕是五百斤、六百斤也好啊,这可是往年亩产只有一百多斤的旱地儿,就是发梦,农户们都不敢梦得太嚣张的。土豆就这样被种了下去,并且在几个月后引起了轰动,那一季所有的产出,都被当成种粮卖到邻近的乡镇中去,就连远处的州府,都有农户不辞劳苦,走了几天的路前来讨要,于是那官儿便立刻把自家的庄丁派了出去,免费教导所有来他家买种粮的农户种土豆。
听说是个姓孙的大人……但到底是什么大人,外头传说什么的都有,百姓们只含糊地知道,大人大概是姓孙,老家也是这里的。而且做了有利于百姓的大好事儿,这就足够了——很多村落的宗祠里,这几年都添了孙、谢两个外姓,每年跟祖宗一起吃香火。
因为土豆这东西,是可以越冬的,并不怕冬日气温冷,而且它长在地下,抗虫害能力很强,至少没有麦子、小米那样怕蝗虫,至少也能保证一亩地有个两三百斤的收成,这就足够了!
这东西哪怕吃着烧心,但一亩地只要有两三百斤,就能保证一个家庭能够勉强存续,人们不至于活活饿死,不至于抢着去啃那些较嫩的树皮,不至于和观音土的饼子,一亩地两三百斤,人就可以活着,可以继续明年的劳作。
而如果一亩地有四五百斤,甚至往大了说,有个七百斤、八百斤,一千斤呢?
那么,关陕这个地方,就立刻安定得多了,起义少了,流民少了,反而文风比以前盛了——土豆这样外来的东西,农民们感觉到还不是很能吃准它的性子,再愚昧守旧的农民,这会儿也要安排着家里的小人,设法去学一学拼音了。他们得看得懂买活军的农书,才能了解到土豆的特性,才能把它种出更多的收成那。
等到朝廷和买活军的和议达成了之后,他们对待买活军那里千里迢迢过来的田师傅,也绝没有老陕常见的,对于外人的提防和猜忌,这不仅仅是因为田师傅中有很多都是老陕的缘故,也因为关陕的农户,对于土豆和玉米简直是当做了神赐来看待,他们虽然从未去过买活军的驻地,但已经自发地开始了对谢六姐的信仰,谢六姐的土豆,盘活了关陕,让大家都能混得个肚饱——甚至还有闲心去养羊那。
养羊,这个风潮是蔓延了关内关外的,不但关内养,连关外的鞑靼人都养,往关外走的商队——那些山阴的商户们,大量地收购羊毛,这东西原来压根就不怎么值钱,骚哄哄的,毛扎扎的,只有牧民自己用来擀毡,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买活军那里有机器,能将羊毛变成漂亮的毛线,毛线又变成漂亮的毛衣,当它重新贩回西北的时候,一身毛衣裤便要卖到五两银子以上的高价,就这样,富户们还争抢着要买呢!
自然了,商队的运载能力是有限的,羊毛产量不可能全都运到买活军那里去,但便是在边关左近,如今不论是农户还是牧民,家家女眷手里都摇晃着纺锤——虽然比不上买活军那里的机器毛线,但纺线又不是什么难事,百姓们不傻,能纺出麻线,便能纺出羊毛线,工序上便有不同,少加琢磨也就能明白过来了。
从前,人们不是不会纺毛线,而是不知道纺出的毛线能做什么用,再一个,嫌弃羊毛味道太重,粗硬扎手,不愿用它来做衣裳,但现在,买活军的棉布十分厚实,可以抵挡得住羊毛线扎人的感觉,再一个,买活军也在报纸上教导大家该如何用棒针织毛衣、线裤和袜子、围巾、手套等等。
这不会影响到买活军毛衣的销路——他们的毛衣是特别柔软的,而且颜色也鲜艳,又没有异味,什么时候都受欢迎。但,却极大地壮大了百姓们养羊的热情:养上四五只羊,全家人在冬天就能免于被冻死,要额外付出的,只有一些劳力而已,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养羊,大家都在养羊,关外的鞑靼人,这么几百年下来,他们原本也还在固执地说着鞑靼话,但如今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族群里会说汉话的年轻人,显著地比从前要多了,他们还向商队索要《买活周报》,为的是辨认上头的羊毛收购广告,还有查看编织毛衣的技巧,养羊储料的知识。
在这个气候异常的年代,连鞑靼人都有些部族开始种菜了——羊过冬只吃干草,很容易害病死去,或者严重掉膘,若是要养到明年,那就得喂蔬菜,南瓜、胡萝卜、甘薯掺着喂,土豆它们也吃,而鞑靼人也非常喜欢耐储藏的土豆,有几个小部族,竟在自己的四季草场周围,尝试着种起了南瓜。
织毛线,所有人都在织毛线,黄来儿来到银川驿下一站,凤鸣驿时,几个驿卒便盘膝坐在窗前炕上,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棒针,正在打毛衣——没有人说只有女娘擅长编织,毛衣只要织出来,无论如何不亏本的,就算织得不好还可以拆了重织,所以西北这里,不论男女,都很有尝试编织的热情,而且报纸上也说了,编织可以放松情绪,不分男女都适合发展为自己的爱好。
这些驿卒平日里闲着无聊,坐在一起就是织毛衣,他们有一个优势,便是可以第一批看到《买活周报》,周报上现在增添了‘编织专栏’,每一期都提到一些编织上的技巧,而且还能附图解释,这种图,必须看周报的原版才清晰,如果是翻印的版本,那附图的质量可就差得太远了。
驿卒们因为职业优势,所看到的都是原图,而且他们平时闲空也多,又都还算是心灵手巧——驿卒和一般的农夫比,还是多了不少专业技能的,吃食上也相对丰富,因此学习能力也要强一些,几乎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织出来的衣物,送到县里去卖,销量还很不错,便是卖不掉,也可以自己穿,但几乎都能卖掉,因为这种散发着骚味的粗硬毛衣,是西北人民所能接触到最保暖的东西,没有人去统计,但人们从自己的生活周边出发,他们在冬天也不太听到有人冻死的消息了。去年,黄来儿所到的驿站县城,也没有太多百姓冻死——至于流民,居然也很少见,因为能走得动的流民几乎都去南面了。
“黄来儿来了。”驿卒们听到马鸣,便搁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后院给马槽添食水,黄来儿这里取了包袱,和驿丞交割,得了回执,也不急着回去——今日他走不了,凤鸣驿的驿卒也无法动身,要等明日再送信了。
“最近县里可有什么新闻?”
他一蹁腿,也上了炕,熟练地盘膝坐好,从自家的背篓里取出了织到一半的围巾,把别在一起的棒针一拆,手里飞快地就织了起来,嘴里也不落空,唠着银川驿的新消息,“今日来的包袱里,有新一期的周报,里头又教了一种新的花色织法,一会等驿丞看完了你们记得去取……”
第317章 浆水搅团
“黄来, 你们那里,听说了没有,买活军的商队来了。”
“当真?”
凤鸣驿的地理位置,要比银川驿显要得多, 这里连接了三省之地:川北、甘南、关西, 消息往往是先到川北, 再从川北传到其余两道。所以凤鸣驿要比银川驿大, 驿卒也多, 有时候他们的报纸也比银川驿的更新,但这是说不准的,因为川北的路不是那样好走, 有时信件的传递也会有所滞涩。
买活军的商队居然来了这里,这是个新鲜的消息——在这三省交界,毗邻边关的动荡之地, 不是谁都有资格行商的,晋商算是能把生意做下来的少数一批人,即便是这样, 他们也时常发生意外。因为在这里做生意, 需要应付的人很多:川北甘南, 是多族混居的地方, 虽然这里的外族, 汉化程度要比云贵的更深一些,但不代表他们就比云贵的外族更讲道理。
缺了什么就去换, 换不到就直接抢,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缺人使唤了就到山下去抓娃子, 缺女人了, 在山间小路上看中了便直接掳掠,若是后续有人来赎,那就再说,没有人,那么娃儿们就有娘了。这样的蛮夷,和他们说道理,用处实在不大,他们也只和固定的几家人做生意,因为‘汉人狡诈’,陌生的汉族商人,在他们眼中便是肥羊,即便是卖的货比老关系便宜,他们也很难和陌生人做买卖。
黄来儿这些驿卒,他们的工作就是在驿站之间来回传递消息,不知多少次,走马时,在远远的山间看到蚂蚁一样的花影子移动——从服饰都能分辨得出来,不是吐蕃的头人出行了,就是枪族的商队下山做生意。总的说来,枪人比吐蕃人要和气一点,但也有限,而夷族在川北人相当少,但却是最凶狠的。
川南、川西的动乱已经持续了五六年了,便是夷族的土司起来作乱,到现在还没有平定下来的征兆,水西的战事就像是一个黑洞,吞噬着巴蜀的财政,凤鸣驿这里时常能听到邻近的彩霞驿驿卒的抱怨——他们是巴蜀的驿站,饷银已经拖欠许久了。
这样复杂的一块地方,买活军居然也敢来做生意?这就不能不让人吃惊了,黄来儿手里的棒针都停下了,“他们是走哪里来的?不会是走蜀道吧?”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真不是白说的,巴蜀一带,适合与外界往来的也就是府城锦官城了,沿着大江两岸,还是能走船的,虽然也有三峡天险,但能走船就能跑商。
至于川北,崇山峻岭、延绵不绝,路实在是太难走,这里汉人也不多,大多都是蛮族——所谓的蛮族之所以成为蛮族也是有原因的,当然不是他们天生就喜欢人迹罕至的土地。说白了,就是从前没打过汉族,只能在荒僻的地方讨生活,那些地方汉人兴趣实在不大,便以羁縻的办法进行略微的管理。
“是走船来的,先到了锦官城,从锦官城北上,一路上吃了很多的苦,他们带的是糖——”
盐在巴蜀不稀奇,巴蜀自古有盐铁之利,当然,上好的雪花盐,也会受到富人的欢迎,但不论怎么说,巴蜀的百姓们吃青盐是很随便的。但糖就不一样了,凡是蛮夷,没有不爱甜食的,而且,买活军不但是跟着本地最好的马帮,他们还带了一些出身蛮夷的活死人。
“很多夷奴,都逃到他们那里去讨生活,因为买活军那里是不分民族的……”
“没有汉夷之别吗?”
与蛮夷们‘缺人就去抢’的行事风格相对应的,是汉人对于蛮夷持续了数千年的歧视与打压,凡是作乱的蛮夷,在镇压之后,都会受到严酷的惩罚,壮年男女罚没为奴并不罕见,而作乱与否,是否参与其中,究竟是怎么处置,是所有人一律处死,还是留下一些人为奴,这裁量权,是在官府手中的。
许多蛮夷孩童便是如此,被牵着绳子,拉到人市上贩卖,很快便被投入到矿山、农田中去做奴婢了。因为他们不通汉话,主人是不会让他们近身服侍的,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干活干到死。
在巴蜀,这些奴隶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因为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但一出巴蜀,大江沿岸,不少为奴为婢的蛮夷少年少女,有很多都设法逃向买活军那里,而买活军的政策是一视同仁的:女娘可以免费上船,再带一个人,男丁他们不管,若是愿意,也可以跟着船走。
“到了买活军那里,只要能读拼音,考过了扫盲班的考试,那就是谢六姐的活死人!”
凤鸣驿的驿卒老周很有几分激动地说,“至于他们平时说的是什么土话,买活军压根就不在意,他们那里,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各地的土话和夷族人的土话,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些夷族崽子,倒是肯干的,在买活军那里,白饭也吃起来了,鸡蛋也能吃到了——入他娘的,日子倒是过得比我们都好!——吃饭了,吃饭了!”
厨房的香味儿的确也传过来了,那就边吃边说,驿卒们凑到厨房去,各自都是有碗筷的,黄来儿从客橱里抽了个海碗,到灶下去,厨子先给舀了一大碗酸溜溜辣兮兮的辣椒浆水,又很有经验地在他们碗里加上份量刚好的搅团——浆水恰好满到碗口,而不溢出来。
土豆的香味一下就散发开来了,驿卒们眉开眼笑,一个劲地说‘好’,“如今至少是能吃饱了!”
是的,自从土豆流行开来,至少驿卒们的伙食是眼见地往上跑的,这个东西很丰产,亩产是之前所有作物的几倍,这也就意味着驿站可以用一样的伙食费,买出几倍的粮食来,驿卒的伙食也从一两个野菜窝窝头,变成了一大海碗,吃下去能打饱嗝的搅团、土豆糊糊、土豆馒头、土豆粉……
对于一种新作物,百姓们研究它的吃法,这热情是非常高涨,态度是极为虔诚的,光是土豆,吃多了烧心,但搅团因为加了一点杂面(荞麦面、玉米面),便很有效地规避了这个缺点,而且还管饱。而土豆粉便更是广受大家的喜爱了,只是因为制作费事,驿站不太会做罢了,但农户镇民们,或是自己琢磨着做米粉、木薯粉的办法,或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土豆粉的制作教程,便立刻学会了这道美食,并且发展为本地的小吃了。
但光是土豆搅团,就已经让人很满足了,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浆水里呛了辣椒,又酸又辣,泡在搅团里,那搅团用筷子一扯,送入口中,绵软中又一点嚼劲儿,酸辣咸恰到好处,热乎乎的带了微烫,伸着脖子往下一咽,滋味真是,千锤百炼只能化为三个字——撩咋咧!
“这要是能来点油辣子,给我皇帝我也不做!”
虽然已经入春,但傍晚了还是有些冷,一群人便蹲在灶下墙边,借着火墙的温度,让热烘烘的土墙烘烤着自己的脊背,狼吞虎咽地吃搅团,厨子这里还在忙活,从灶台上解了一根腊肠下来,在小灶眼上快火炒了,和搅团一起送到前头去——驿站有官来了,要个加菜,也自然会多开发些赏钱,若不然,不好意思,今日驿站就吃搅团,您也得跟着一起吃,多的是没有的。
“那夷族崽子们可不是美极了?如今沿岸收用了外仆的人家,都要小心了。”
“可不是!那些夷崽子们,胆大包天!根子里的野,一听说买活军那里待他们好,岂不是都要作乱起来了?我若……”黄来儿把话吞下去了,“我若是主人家,便要提防他们杀主抢掠之后,逃去买活军那里。”
“这话不假,但难道咱们自己的仆僮便没这样的打算了吗?所以说,买活军这商队,大家是盼着它来,又愁着它来,就和报纸似的,是好东西呀,可给不合适的人看懂了,他们的心就野啦!知道有这么一个去处,原本不敢生的一些心思,这不就都全来了?”
黄来儿认为老周的话确实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了,恶仆卷款携逃,甚至是杀人夺金后连夜逃走的案子,并不能说非常出奇,绝不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才有的,但不可否认,买活军那里的政策,确实会促使一些原本胆量还不算大的人生出这样的心思。
就比如说,黄来儿老家的艾举人,在他看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若是杀了他,应该算做是替天行道。不过,艾举人和他李家暂且还没有什么纠纷,见到黄来儿面上还颇为客气。
他们家从前欠了艾举人几两银子——但黄来儿从买活周报上认字之后,多了个代写书信的本事,土豆传来之后,他也能吃得饱了,不必为了口粮打驿马的主意,又或者是去借贷,又会打毛衣了,多了个进项——而且,艾举人居然免了他们家的利息,所以李家和艾举人的债算是清了,而眼下的日子,对黄来儿来说又还算是比较好过的,所以他的凶性还不算是被完全滋养了起来,也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心里略有些长草,但这草又很快被吃多了搅团带来的饱嗝给压了下去。
“所以说,买活军这一起来,两江沿岸的那些狗乡绅狗大户,可不是——可不是——”老周说到这里有些卡壳,突然厨房门口有人接话,“可不是人人自危么?”
一个年轻军官走到灶头这里来添饭,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周兄弟,你这记性可好!”
驿卒的消息,无非也都是搬弄着南来北往的这些住客,黄来儿一听就知道,老周这番话的正主儿来了,他连忙要为老周排解几句,不过这小军官并不在意,反而和他们一起蹲下来唠嗑,“这位兄弟是从银川驿来的?那俺们明日正好一起上路——银川驿那里日子怎么样?”
“这几年来有了土豆,总算饿死人比以前少些,日子也没那样艰难了!”
原来这文书是延绥那里来的,叫做张秉忠,要去省城公干,到底有什么事,那他也不会明说,不过关于买活军商队的事情,是他那里传出来的,因为买活军的商队已经到了延绥,而且现在出关去找鞑靼人了,为的就是收羊毛。他们的确带了多民族的通译,一路上商队的人也都在学外藩话——延绥的羊毛几乎全都卖给了商队,现在商队需要找人往回运……
黄来儿听到这就懂了,张秉忠这是要去联络这门生意那!边军闲着也是闲着,军需运着也是运着,如同黄来儿,这信送着也是送着,难道就不能——
他的眼睛一下也亮了起来,虽然还不好把话说得太明,但已是感到有必要和张秉忠好生结交,恰好,张秉忠也觉得和他很投缘,仿佛找到了同路人一般,冥冥中便觉得投契。
两人一起吃了饭,张秉忠又邀请黄来儿和他一起到大堂的炕上喝茶,两人盘膝坐下,暂还不提正事,张军官也变戏法一般,从炕桌下头取出了自己的针线活计,对黄来儿展示了起来,“说到这算针,那是有诀窍的,尤其是做手套,这种半指的手套,要做得贴合,织到虎口上方,就要开始减针……”
第318章 草原上的新商队
“虎福寿, 你还敢踏出你们延绥关一步吗?”
“为何不敢?!”
正当黄来儿和张秉忠两个编织爱好者,正在昏暗的天色中点亮了油灯,数着针数时,寒风料峭的域外草原之上, 也有两帮人马正在圆顶穹庐之前对峙, 一个矮壮的鞑靼汉子, 满面胡须怒张, 宛如钢针一般, 正看守在自家的穹庐之前,和买活军商队的向导寸步不让地对峙着,用鞑靼语怒喝道, “狡猾的骗子,背叛了草原,你的灵魂要在泥沼里腐烂!”
“骗子至少不会被饿死!也不会被天花烧死!骗子活得最久, 能见到苍鹰老去——再说!我现在不是骗子了!”
虎福寿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是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日松,我已经信奉了六姐菩萨, 六姐菩萨宽恕我, 赐予我灵魂的安宁!”
提到谢六姐, 鞑靼汉子的愤怒有所收敛了,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盐口袋——上好的雪花盐, 比所有走私商队卖的盐都要更好,谢六姐的盐。
谢六姐给这片荒漠草原带来的, 又何止是盐呢?那日松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虎福寿身后的商队,在穹庐附近, 弯着腰出来捡羊粪做饭的老妈妈, 也感兴趣地盯着队伍里的几个女娘——是的, 买活军的商队,胆子实在是很大,他们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漠北,但却居然带了女人,而且,和鞑靼人对敏人的印象不同,他们的女娘要比鞑靼女人还要更加健壮。
“你们真的只是来做买卖的?”他往一旁让了让,不再阻拦商队们的行动了,虎福寿回头用汉语和商队说了几句话,商队们便从马上卸下了帐篷,手脚麻利地在几个毡包的下风处不远,开始搭建自己的帐篷,而那日松的老母亲也已经走了过去,用生涩的汉语指点着商队,“那里,那里,有水。”
“巴雅尔拉!”
那几个粗壮的女娘居然会说几句鞑靼话,她们立刻和老妈妈手舞足蹈地沟通了起来,同时从马背上取下了小水桶:一旦进入塞外走商,吃饭取水的家伙事是必须要自备的,草原上走几天也没有人烟的情况很常见,像是那日松一家,他们也很快就要转场了,要把牲畜从过冬的草场,转到春季草场上去,如果虎福寿一行人晚来几天,或许就要扑了个空,只能自谋生路。
“塔宾泰,去宰一头羊来!”
火把被点起来了,那日松的吼声在草原上回荡,伴随着羊叫声,火光中,男人们拎着几桶水走了回来,女人们劈柴、烧火,还有几个商人点着火把翻检那日松家的羊毛,“还可以,往常商队是多少钱收的?”
“都是换盐,换茶,也换瓷器,我们不用钱!”
塔宾泰是那日松的侄子,他的汉语说得还不错,“一斤羊毛换半斤盐、三两茶!也换铁,一斤羊毛一两铁。”
铁器是草原部族急缺的东西,他们也缺陶器,商队的人便问,“马口铁的东西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