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还有个老祖母在,一辈子都习惯了殷实人家的做派,到老了还要忙自己的内务?
雇工是一定要有的,工钱再涨也要有,想要通过其余手段不涨工钱留人,在以前倒是有许多办法,现在则完全阙如。
雇工有了,城里新开的炸鸡店,不去光顾一二像话吗?徐地主自己捧着炸鸡架站在门口吃,金县尉便要买回家去偷偷吃,他们若是到店也只会买炸鸡腿……这都是放不下的架子,而且城里花钱的地方如今越来越多了,那样好的衣服,颜色鲜亮耐磨,不买吗?水泥屋不造吗?甚至是那稀奇至极的自行车,若是别家都有了,金家就不想要吗?
花钱的地方越多,赚钱的门路却少,金县尉现在一日是五十文,第一批学生高级班通过之后,县内会统一招考吏目,若是金县尉没有排到高名次,失去了如今的职位呢?若是排名虽然靠前,但政审分数却低呢?金家现在是活死人,没有回乡的选项,一旦金县尉失业,生活方式便必须有极大改变,体面压根荡然无存,便是写信问家里要钱,也不可能维持太久。金逢春正是对家里可能面临的几种局面已有了全盘考量,她知道眼下是金家改变命运的最后一个机会:要么立下大功,取得吴兴,把全家人的政审分数都提上去,随后回族中主持分家,用自家的田产换来本钱,开展贸易,全家进入晋升的快车道,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可自取。要么便是就此沦落为彻底的平民阶层,连现在的生活都无法保住。
这和什么天下大义,什么读书人的抱负都没有一丝关系,纯粹便是选择题,炸鸡腿喜欢吃么,新衣喜欢穿么?任何人都知晓该如何选择,即便金县尉依然打从心底抗拒金逢春的规划——对他这样的中年人来说,引买活军攻打老家、主持分家、变卖祖产,这都是突破了底线的举动。但在金逢春不厌其烦的反复分析之下,全家人总算达成共识,认可了金逢春的洞见:此为乱世,本就没有长久安稳之局,此时应当抛弃一切成见,更不能逃避,唯有迎难而上,抱定了付出一切的决心,才能在乱世中获取一丝安身立命之本,倘若还是随波逐流,那当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发往彬山苦役!’了。
或许是‘发往彬山’这四个字激发了金县尉的恐惧,使他意识到这么一点——买活军迟早是要取了吴兴的,那么取了吴兴之后,若不分家,便随时可能会因族人的违法事‘发往彬山’,这是很实在的威胁,而金县尉虽然留恋现在这种不出头的安稳日子,但也的确不想去彬山做矿奴。
一晚密斟,总算定下方略,金逢春虽然口干舌燥,但入睡前却也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若不是她和哥哥们都在临城县长大,对老家吴兴并不熟悉,她又是女娘,离开买活军的地盘根本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金逢春早就‘妙计献吴兴’了,何至于这么费力地说服父亲?!
今晚的谈话也不知丫鬟们是否有偷听,但金逢春倒不担心这个,第二日一早她就没起来晨练,吃了早饭,她和双喜一起做寒假作业(放假以前他们从黑板上抄回家的题目),一起在沙盘上划来划去,金逢春又转而思忖:双喜的脑子也满灵活的,可能双红还会留下来,但双喜明年留下来的可能不大了,要不要干脆为她出谋划策,帮她一把,将来她们是一定要共事的喽,金逢春想参军,倘若双喜也参军,或是做了吏目,而不是做那些民岗,那么彼此互相照拂不是很好吗?双喜孤身一个人在临城县,金家就是她的半个家……
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东西,吃过午饭,金太太让她出去置办点年货,顺便去买活军的几个铺子看看海鲜运来了没有——这里距海虽然只有一百多里,按说咸鱼、干海鲜都该有的,但因为禁海的缘故,几十年吃不到鲜货,直到买活军入城之后,渔民渐渐地都回来了,聚拢在云县那里,听说人口也日益增多,时不时就有上好的送饭鱼混在盐堆里送来。价格也廉宜,临县人都很爱吃。
因为刚放假的缘故,阖家人都很忙碌,金太太也没闲着,她前些日子是在衙门里做会计,现在也很在行地拨着算盘,在算一年的家账。金县尉和几个哥哥在整理家里的藏书、作业本,顺便擦洗桌面,几个下人自然是大擦大洗,不过金逢春现在出门也无须随从了,城里治安很好,以往那单独走在路上怕被掠走的时日已被淡忘,她应了一声,回屋换了棉袄棉裤——现在临城县流行的便是这么穿,因为买活军的女娘们普遍如此,她们穿实裆的棉裤,很挺括,看着也十分体面。不像是有些地方,为方便小解,如今裙下还穿的是开裆裤,小解时只要解开亵裤上的活扣便可,这般形制的服饰,才必须在裤外穿裙遮掩。这是因为棉裤十分贵重,不能可着腰围做,不免宽松笨重,难系带子的缘故,穿上后就打了死结,免得如厕松了系不紧,反而脱落不雅。
买活军的棉裤就不同了,他们有一种叫松紧带的东西,真不知是怎么做的,命名得也好,穿上后松紧如意,不论胖瘦都极合体,穿脱也方便。只是一根松紧带便比十斤棉花还贵——今年冬有船从松江来云县,运了许多棉花棉布,所以棉衣价格回落了不少,金家人各自都做了两身棉布新衣,但松紧带却是有些舍不得都给添置,金逢春攒了好久的工钱,又因为工作出色得了赏钱,自己买了两根,是以她现在去哪里都很积极地穿着这新式的棉衣裤。
从家里出去没多久,迎面撞见于小月,她手里拎着一包爆米花,见到金逢春便打开了请她吃,原来是今早没见她出门晨跑,以为她病了,前来慰问的,这爆米花本也就是打算和她一起吃的伴手。
两个女娘现在是极好的朋友,见了面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你一粒我一粒地吃着爆米花,金逢春把昨晚的家庭会议粗略说了一些,见于小月眼下也有青黑,不由笑道,“你别也是见了许县的人来,又赶着回去催逼你们家老汉。”
于小月叹道,“谁说不是呢?对了,那日我下值出来,见到六姐一行人在炸鸡店里盘桓,炸鸡店那个女掌柜连翘坐在其中,地位仿佛不低。你说……许县的人来这里,是不是就要商量炸鸡店的事?”
她们聚在一起,常常谈些买活军的局势,这是她们许多女□□不怎么感兴趣,家里的兄弟也不愿意和她们谈论的话题,因此两个女娘越走越近,彼此间虽有一定的竞争,但却也知道唯有彼此才是最紧密的同盟——
她们自然是再也不愿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的,更急于在如今的买活军中获取一定的地位,因为两个女娘心里还有些难言的顾虑,她们生怕谢六姐对女子的信用完全是出于现在人手不足的缘故,一旦地盘多了,人手足了,女子便又要回到家庭中去,回到从前那事事都只能听凭摆布的地位中去,因此便很急切地想要抓住现在的机会,爬到高处,减少自己被迫回归闺阁的危险。既然两个人志向相近,便彼此互相督促打气、出谋划策,肝胆相照,倒是有几分异姓姐妹、知交好友的意思了。
“我们正在家里逼着爹爹回想同年、同科、同乡呢。”于小月告诉金逢春,“我们家在这里也没有地,又没有附近的亲戚,要抓本钱,只能靠拉人头来的赏钱,这倒给的也丰厚的。最好爹爹能拉来几十个王师叔这样有用的读书人,那我们的政审分数、做生意的本钱倒也就都不成问题了……”
“我爹爹不如你爹爹有魄力,”金逢春很羡慕于小月,“顾虑重重……”
“我爹爹其实也是,总是老脑筋……”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难得和煦,两个女娘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西门口,这里的小摊贩已经连成一条街了,人流熙攘,乡下许多农户都穿着橙红色的新衣来买年货,时而还能听到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于小月不由地抓住了金逢春的手,“看,那就是葛爱娣了,那个十村统考第一的妇人——你看她来赶集也没个筐,只挎个篮子……他们家难道是要在城里过年?居然这么快就买了房子吗?”
她有些诧异,“现下临城的房子可不便宜呢!”
第35章 炸鸡店万人空巷
房子——当然什么时候都是不便宜的, 临城县的房子,相对于周围的村镇来说便是贵的,州府的房子, 相对临城县的价格便也是贵的。但临城县的房价在这十几年间倒是都走得很低,这主要是因为人烟凋敝的缘故,十几年前江南大乱,到底死了多少人无从知晓, 在临城县来说, 原本大约是四五千人居住的地方,因为临城县有铁, 便有商队来往, 多少还算得上是有几分繁盛, 大乱之后,矿又荒了, 县城里有许多废屋, 甚至多年没主人——流民乱兵一茬一茬,这是阖家人连乡下亲戚都被杀了, 连遗产都无人继承,甚至没有外地流民入住落脚, 多年来虫蛀鼠咬, 渐成危房, 临城县往年便是这样荒芜。
连上好的房子尚且无人去占呢, 更别说原有的房子要往外卖了,临城县的房产交易已冻结了多年, 这大半年来才渐渐有复苏的态势。买活军来了以后, 先是把田产簿册逐渐清理了, 又找了地契来, 把这些废屋全都纳为官有,又在城北给了钱,腾挪出一块大空地来,造兵营等等,工程就没有怎么停过,而城北那些家庭,拿了买活军给的筹子,要给自己买新屋入住,这便让城内的房产市场有了第一批顾客。
再之后还有徐地主这样的人家,手里筹子多了,又知道了水泥院落的好处,便想赶紧多买几处屋子,为日后分家做准备。一来二去,临城县的房价一下就起来了,现在卖得最贵的便是买活军新建造的水泥院落,算下来要二百两——二十万筹子呢,若不是于县令、金县尉、徐地主这样的人家,旁的人实在是难以支付的。
新房子自然卖得贵,买活军也卖他们收回来的老房子,那便要便宜许多了,真正不能住人的都被他们拆光了,能住人的那些,四五十两而已,不少从许县来做生意的客商,纷纷踊跃购买,四五十两对许县人来说不是太辣手——他们有卖私盐的渠道,这门生意越是乱世越好做,赚头也丰厚,许县那里是真正三省通衢,在几次大乱中受到的损失也较小,生意人的豪阔和临城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既然现在买活军俨然已经要在临城县和云县盘踞下来了,又有这么多生意做,是要常来常往的,那么捎带手买套房,落脚也方便,更能结交谢六姐,因此他们很积极地打探着,也就把临城县的房市给炒了起来。
除了这两种有钱人以外,现在临城县的租市也很旺盛,倒是无人把自己的屋子往外典,但很多外地来临县做工的年轻人,不愿意每日里走远路来回,便要在临县找便宜的宿处——原本这些年轻人是想睡鸡毛店的,一晚上一文钱,店里是稻草的通铺,盖的是鸡毛鸭绒沾在一块的糊涂被子,屋子里升了炉子,院子里有井,热水是管够的,到了冬天最冷的时节,乞丐也来住这样的店。甚至还有些家里实在没有多余棉被的人家,也会让下人来住店。过去的十几年里,临城县什么都凋敝,倒是鸡毛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但这样的店,蛇虫鼠蚁,跳蚤虱子臭虫也是在所难免,那股味道更是不敢恭维,谢六姐素性好洁,绝不会允许这种店开下去的,买活军入城后,第一个关停的便是鸡毛店,好在如今临县内也没有真正无业的懒汉穷人——四肢健全又不肯去做活,想乞讨的那些人,对买活军都是无用的,若拿不出钱来买活,便要送到彬山去做苦役。一日做工至少也是二十文,还管一顿饭,而在临县,五文一夜已能住到相当不错的房子了,往往还带了浴室,能包热水擦洗身子。
对临县本地人来说,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空余的房间用木板隔了,一间屋子能隔个三五档,多则五文,少则三文,今年棉花便宜了,煤也便宜了,有炉子有棉被,到年边上都住满了,算下来一天也能有个三十多文的纯利,比得上一个成年人外出做活的开销了。有些家里便留下祖父或祖母中的一个,照看房子、幼子,也打扫这些出租的房间,做些杂活,要比全家人都出去做活,无人能看顾家里来得好。
随着临县里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多,屋子似乎是不够住了,买活军还在城南要建联排的小屋子,总之,临城县现在的房子比买活军入城以前要贵了不少,也十分紧俏,金逢春家里是有一套空余小院子正准备年后往外租的,因此对这些行情很精通,葛爱娣这些日子以来也很积极地在打听临县的房市,她是梦想着买房的,哪怕买一间小屋子也比租房好,但虽有这份见识,却无奈没有本钱,到底还是差了那些有见识又有本钱的商户一筹。
然而她也有不用担心的问题——葛爱娣也听说了政审分数的事,并且明确地知道自己将拿到一个很高的分数,她葛爱娣可是最早敢和地主叫板抗租的农户,又是十村统考的第一,被立起来当典型表彰,如今在临县大小也算个名人,她对六姐忠心耿耿,工作也做得极好,她分数不高,谁高?
便是因为她的名声,葛爱娣在县城租房都是拿了个好价,租到了本来不敢想的房子。她租的是本地一个老寡妇的房子,就在县衙边上不远,三间小屋带院,都是木造的,老寡妇六十多岁了,性格很是刚强,命也硬,丈夫死得早,好容易把独子拉扯大,十多年前大乱中,被乱兵一刀杀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留下她一人,家里唯有一套房子还值些钱,但临城县又不缺房子,倒也没什么地痞流氓来打她那房子的主意,原本也是有些资财的人家,如今靠着做洗衣妇糊口,硬生生又多活了十余年,心性却还很要强,黄土埋脖子的人,还要上扫盲班,只是她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如今县城里房市逐渐兴盛,大多数房东都不肯签长契,拿准了要三月一调价,老寡妇却是按一月三百文的价格,一口气给葛爱娣租了三年,只求葛爱娣下值回来要额外教她读书写字打算盘。
她那屋子又宽又大,若是隔间出租,一间屋一个月六百文都是有的,一签还就是三年。若不是葛爱娣好学会算的名声在外,哪来这样的好事?豪村房子都是泥屋,木板房已是极大提升,虽然还不能和水泥房比,但为人处世还是要实在一些,葛爱娣当即就租了下来,去和上官报备了,从宿舍退出去,每日还多得了五文的补贴——若是在外租房,一日还补贴五文,给买活军做事确实是从不吃亏的。
三百文,是葛爱娣月收入的四分之一,不是承担不起,只是以农民的见识,想到这三百文的购买力难免心疼。好在徐大发虽小气却很听媳妇的话,他为人老实,干活上却也有几分灵巧,又肯卖力气,和老寡妇处得不错,一住进去就帮着敲敲打打,修这个修那个,葛爱娣前几日一面忙着上班,一面忙着跟王太太学算盘,一面又忙着指使徐大发买这买那安置家什,今日放假了方才空闲几分,带着孩子出来逛逛街市,她没带筐子也是因为今日并不打算买年货——虽则衙门里不上班了,但王太太处的加强班还要上,王太太说她有天分,就是基础太薄弱,要乘放假抓紧时间补一补,补到二十八再回乡,因此是打算二十八这天再买年货回家。
葛爱娣也知道自己这个机会实在是得来不易,女子能入衙门做吏目,一个月一千二的筹子——就是一两多的银子,豪村那些乡亲只怕做梦都不敢想,因此自己也是战战兢兢,在她深心里,倘若不能做到同侪中的第一,那便是辜负了六姐菩萨提拔她的一片心意。因此虽然还未见过谢六姐几面,这深心已是感激涕零了,同样也极为感激王太太,对她倾心传授、毫不藏私。今日好容易带着孩子来逛街市,一边看一边便和徐大发商议道,“村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不如在集市上买些好的,今日下午上课时带给王太太。”
徐大发也道,“很该的,再买些能放的,我过年带去地主——啊,带去三老叔祖那里,二十来年的交情,总是走动下,面子过得去。”
徐地主算来是他的三叔祖,葛爱娣也感激徐地主当时点拨他们去买铁犁,去读扫盲班,她在城里上了半个月的班,见识逐渐打开,知道徐地主家那些儿女如今差使都不错,葛爱娣要扯着亲戚往上爬,总是比徐地主家吃力,他们两家是宜结交不宜结仇的。闻言便点头和丈夫商量,“你说送什么好?”
徐大发道,“原本是想今年既然喂了猪,不妨送些风吹肉。”
说着又挠了挠头,眼睛往西面看去,“但县里住了几天,又觉得这礼粗了。”
想到炸鸡店的味道,又明显地吞了吞口水,葛爱娣的小女儿已是被父亲勾了起来,在父亲怀里扭着身子望向西边,小鼻子抽着,一副渴盼的样子,叫道,“炸鸡!炸鸡!”
葛爱娣生是生了个四个,但站住的只有一儿一女——小女儿才两岁多,也不能算是站住,只能算半个人,大儿子今年已六岁,颇为沉稳懂事,他知道家里经济不太佳,虽也垂涎欲滴,但却竭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反而拉着父母往集市中走,又教育妹妹道,“要懂事,莫贪吃!”
的确,买活军一来,临县的吃食便显著地精细起来。原本农家喂的猪,便是在县城也是颇受欢迎的礼物,送一刀抹了上等精盐的好猪肉,对一般人家来说,这份礼是不轻的,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肉类便跌价了,精盐也跌价了……什么都跌价了,便觉得有些拿不出手。而且农家为了长久保存,会把肉做得很咸,从口味来说,当然不如炸鸡店里卖的那些荤食,那个炸鸡腿,四口人吃一个,徐大发只咬了一口都觉得魂牵梦萦,怎会如此香甜?徐家、王家在县里住,常常能吃炸物,怎会觉得风吹肉稀罕?
农户人家互相走礼很随便,一篮子鸡蛋就是厚礼了,葛爱娣和徐大发从自己原本的阶层中脱身出来,在人情往来上是有些陌生局促的,彼此低声商议了许久,葛爱娣做主,买了一盆水仙,道,“王家是诸暨人,过年似乎不供水仙的,这水仙这几日就要开了,王太太很风雅,应当喜欢。”
徐大发心想徐地主肯定不爱水仙,哪管是不是漳州运来的,还不如回家挖些冬笋,拜年时送上更实惠,葛爱娣也很赞成,两人完成任务,不知不觉便逛到炸鸡店门口,那里排了老长的队伍,小女儿拍掌大笑,咯咯直乐,道,“鸡架,鸡架!”她也很实在,知道炸鸡腿是不会买的,鸡架才是他们常吃的东西。
葛爱娣举着女儿抛了抛,左右张望了下,笑道,“满街的人,有一半都来这里了。”
徐大发也笑道,“卖荤腥,且又是这个价,油还不发苦,谁不来吃?”
在炸鸡店开出来以前,小吃摊——而不是酒馆饭铺,正经能有实在的肉卖,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一经开设自然万人空巷,人们手里拎着抱着,探头张望着,嗅着闻着,脸色红润,带着笑容,彼此议论着今年的年该怎么过。“听说正月里会有演出!”
“什么演出?在何处?是社戏么?!”
社戏是乡下年节里的庆祝,不过也是兴旺年景才有这样的热闹,临县的农家已有十余年没有社戏看了,但今年,论收成,论吃喝,在众人看来都是难得的盛年,社戏应当是要有的,各村里已经有人张罗起来了,但买活军所说的演出是什么,众人便不知晓了,闻言更是好奇,听说是在皇榜上看来的,从炸鸡店出来,便一边吃着,将香气传播给路边更多的人勾引馋虫,一边往城内各处的皇榜走去,想要看个仔细。
原本临城县的皇榜只有四处,分别在四处城门外,但买活军来了以后,到处都设了皇榜——是用的黑板,几乎每日都有新文章,用简便数字写着日期,方便观看。而且观看的人也的确越来越多,因为认字的人越来越多了,便是不认字只认得拼音,那上头的文章也都有拼音标注,可以拼读出来,都是大白话,读出来便能懂。现在皇榜旁什么时候都有人,很多人每天起来都要来看看皇榜,一个是看新闻,还有时皇榜角落若有空白,会写一些小笑话、小故事,这些小故事让本地人非常着迷,若是一天没有写完,当天简直就睡不着觉,一定要看到结局不可。
“是发了通知,除夕夜买活军会有联欢会,大年初一晚上,有‘神仙画像’!”
小孩子学东西最快,葛爱娣大儿子又像母亲一样聪明,上了半年学,常用字几乎都认得了,挤到人群里大声朗读,又挤出来困惑地问母亲,“娘,‘神仙画像’是什么——到底有多神仙?”
葛爱娣也极为好奇,拉着儿子的手,“除夕实在没办法,大年初一咱们便先来城里看‘画像’!”
第36章 村民家的年夜饭
今年这个年, 对买活军辖下的几个县城自然都是极好过的,到了大年二十九,临县的集市挤得水泄不通, 哪家肉铺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城里的居民不说了,便连乡下人也进城买鸡,买活军的鸡肉实在是好, 又肥又嫩, 熬起汤来一层细密的油花,而且价格也廉宜, 现在有些会算计的农家, 家里只养着下蛋鸡, 往常那些肉鸡嫌费粮食都不养了,冬日做工的钱都来县城里买鸡吃。
那些从许县来做工的人, 很多都是大年二十九买了鸡, 买了衣服,肩上背着, 手里拎着,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 也有买活军的车子往各处去, 送这送那, 年边反而比平时还要忙碌。葛爱娣在的豪村, 因为离县城近的缘故,今年又格外的热闹, 甚至有些小商贩都赶了过来, 拾起了从前的手艺, 卖些‘叮叮糖’, 只是往常都可用鸡毛换,但现在要用筹子了。
大年三十,剃头匠到了村里,很多人都去排队剃头——以前也不是不理发,只是多数都是自家拿剪子绞了了事,如今城里的风气往乡村蔓延,这剃头匠也改了手艺,专会给人刮光头,给大小姑娘家剪短发:若是三四十年以前,村里有人留短发,那都是贫穷的象征。说明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大姑娘被迫剪了头发卖给人做‘义髻’去,后来天下大乱,商路凋敝,收头发做义髻的人都没有了。直到今日,风尚又发生了转移,现在还留着长发,那便是落伍的象征了,因六姐不喜长发,有长发便仿佛是一定有虱子,便是邋遢不净的人。
虱子么,从前大家都是有的,跳蚤也有。便是如今,除了真正能完全搬到城里住的人之外,要说完全没有,也有些心虚的,毕竟这是土屋,虫蚁太容易生存繁衍,且村里的清洁条件毕竟是不如城里,不能常常洗澡,直到有了限量低价煤的供应,村里才有烧热水饮用的习惯,若在从前,大冬天只能喝冷水的人家也不少。但不论如何,城里的风尚就是这般,豪村人又是常常能够进城的,是以这次剃头匠造访时,便连最保守最羞涩的大姑娘也排到了队伍里,过了半日,剃头匠手里便拿着一条前后都绑好了的发辫——买活军也收这些,他们辖区内虽然没有人再梳发髻了,但别处仍有这样的需求,这些头发洗涤过后可以运到云县去卖。
剪了头发,大家便忙忙地回家去做年夜饭了,若在往年,农户人家的年夜饭,也不过是能见到荤腥就不错了,连铁锅都难得的地方,能有什么美食可言?主妇尽力地做些荤食,若是能保证人人都吃得上年糕,不必以杂粮裹腹,便已算是丰年。
到了今年,自然就不一样了,首先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铁锅,就连豪村最穷的周老四家——三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家里其余那些三亲六戚都陆续染疫死绝了,周寡妇颜色又不好,皮肉生意都做不得,地早卖得精光,还欠了债,一家三口饿得精瘦,徐地主看她可怜,让她做些工,换剩饭吃,这样勉强苟延残喘,谁知道哪年收成不好就要饿死的人家。今年都靠着给买活军洗衣缝补买了铁锅,家里的茅草屋也修了,不再东破西漏,葛爱娣今天从他家路过时,还闻到了酱油炖肉的香味,那味儿一闻便是带肥的,至少是五花肉,因为没有放姜葱的缘故,有些猪的腥臊气息,但在长久没有吃肉的人闻起来,就连这样的气息都是香的。
这是从小几乎没有做过肉的缘故,不知道煮肉要放葱姜去味,要焯水,徐大发和葛爱娣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会觉得周老四家没有见识,糟蹋了好东西,徐大发只笑道,“我们冬日做活的时候,两个半大小子哪里是来做活的,简直就是来吃饭的,中午那顿不吃上两个壮汉的量是不罢休的,买活军也够大方,便冷眼看着他们吃。修路两个月,两个细仔足足高了一丈!脑子当即就好用了——但也还是有些呆,在买活军吃了那么多顿肉,也不知道请教厨子是怎么做的。”
正好周寡妇出来舀水,听到这话,也是含笑说,“让大哥大嫂见笑了,脑子里知道如何做,但下锅了一慌乱,甚也想不到了。”
旁人听了徐大发的话或许就要生气,但寡妇想要在这样的年成里活下去,那便是谁都不能轻易得罪,关键时刻却又要豁出去敢拼命,豪村民风算好的,否则周寡妇都没活路,即便如此,她也是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葛爱娣笑道,“别听大发乱说,两个侄子虎头虎脑的,脑子也好,考分那么高,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那时候还慌乱什么?肉随便吃!”
和周寡妇客气了一番,两人回家时厨房里已做起来了,桌上摆了两个小火炉——这个天,这样的屋子,炉眼就两个,菜做好了立刻就冷,过年就除了一些冷盘以外,其实就是吃锅子,徐婆婆一大早就煲了一大罐浓浓的鸡汤,葛爱娣带回家四只鸡,一只做鸡汤,两只还吊在灶台上的‘猫气死’里,这是一种特制的器具,主要是防止猫狗和老鼠偷吃。还有一只做了红烧鸡块,这便是难得的丰年了,更何况今年还杀了猪,做了风干肉,一排排都用缠了荆棘的绳子吊在灶台上,解了一块下来,切块用冬笋、豆腐熬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浓香,炉子旁是几盘用油盐简单炒了的青菜,煎过的豆腐,天气冷,上头都凝了发白的猪油,一会要吃要倒在汤里加热。
徐大发的两个弟弟正在贴春联——以前农家的春联,多数是红纸上拿碗口沾墨,盖上几个圈圈而已,很少有人进城寻先生写春联的。今年便不同了,葛爱娣从城里回来时捎带手帮邻居们都带了春联,左邻右舍都来挑选,还一个个指点着汉字上标注的拼音,生疏地读着,“天增岁月人增寿……”
“有没有保佑六姐万万年的?”
“有没有六姐保佑的?”
若是以往,哪里认得字,把‘出入平安’挂到猪圈上也不稀奇。今年的要求便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葛爱娣说六姐不许搞这些,众人方才罢了。选了些各自离去,徐大发家自己的自然早额外留了,两个弟弟手里拿着浆糊碗,一边刷一边偷吃,婆婆伸头喝道,“贪嘴的东西,喝完了哪里还有空再熬?”
见葛爱娣回来了,忙道,“爱娣快去炸年糕,你们几个把鞭炮准备起来,就差这道菜了。”
南方和北方不同,年夜饭是赶早不赶晚的,半下午便放年夜饭鞭炮的都有,到了夜里饿了再吃夜点,也不吃饺子,反而吃年糕、汤圆,取‘年年高’、‘团圆’的吉祥意头,不过因为年糕要白米磨制,而且废工,往年家里储量都不太多,用清水养着两三块,蒸热了,洒红糖的给老人孩子,大人们能点着酱油吃两块,已算是过了个好年了。
今年便不同了,非但年糕买了许多,而且熬起的猪油也并未卖,而是留在家中吃用,猪网油裹了豆沙馅,料下得很足,油润润黑漆漆的一大团放在簸箕里,还有糯米粉也备好了——明早吃的汤圆是要今晚包的。
现在先炸年糕,葛爱娣往铁锅里又加了两大块白生生的猪油,慢慢化开,往年糕上裹了鸡蛋液,见油冒了小泡,便一片片慢慢滑了进去,很快便传来浓香,葛爱娣又乘机把城里买回家的炸鸡腿复炸,这炸鸡腿他们是按人头买的,一人一个,对农家来说实在是奢侈的开销,不是过年只怕轻易不会这样舍财。
到底是买活军的油好,那年糕没裹鸡蛋液,炸出来也是透亮焦黄,卖相就不知胜过多少,滋味如何就不晓得了——农民是绝不会买炸豆干炸年糕的,这些东西哪怕在家自己炸,成本也只是售价的十分之一,他们去炸鸡店目标很明确,只会买最划算的炸鸡架。但到底店里的就是要胜过家里的,原本能吃上这样的年夜饭,葛爱娣应该非常满足才对,但现在她便不时惦记起了炸鸡店那一串串形状分明的炸物,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调味料……她心中对于将来有了更多的憧憬:总有一日,若是能实现炸鸡店自由就好了……
年糕很快便炸好了,盛在小箕里,和炸鸡腿一起端上桌,一片片深褐色黏在一起,那都是鸡蛋液在油里发生的反应,桌上摆了一小碗白糖,葛爱娣端起来将白糖均匀地洒在年糕上——买活军的白糖实在便宜!两个小叔子在门外放了鞭炮,这也是今年新买的,往日里大家多数都砍些竹子回家,用火烧了取个热闹的意思。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院子里传得很远,两个孩子笑着掩住耳朵,兴奋得跑来跑去,过了不久,远远的村东头也传来了鞭炮声,这是新村长的家里——然后是徐家的新族长,随后才是各家随意燃放。
孩子们眼睛只看着炸鸡腿,但按规矩,大家第一口先吃的都是年糕,牙齿陷入了绵软的糕体里,甜滋滋的油分流淌到舌尖,是从前一年也难得尝到的好味道,徐公公赞道,“甜呀!”
“日子越来越甜了!”
“年糕年糕,明年还比今年高!”
老年人吃得慢,孩子们早一口吞了大半块,现在双手捧着炸鸡腿大快朵颐,两个小叔子也吃得满嘴流油,葛爱娣这几个大人吃了一块年糕也就吃起炸物来,这可是今天年夜饭的重头戏,一边也竖着耳朵听着别人的鞭炮声,彼此会意地交换着眼神:燃放鞭炮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从今年的顺序来看,因为葛爱娣进城做吏目的关系,徐大发家的地位似乎隐然已在村中居首,明年在村里做什么事都会更便利了。
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只有一点点权力,在村子里都会发酵成地位上的显著差异,对底层的压迫也将更加严重,农忙时争水,争脱粒机的使用顺序,这些都会酿成冲突,葛爱娣在心中记了一笔,哪怕明年进城了,也要约束家人不能在村里横行霸道给她惹事,免得扣了操行分。同时举筷子道,“爹娘快吃,乘着汤味清,先喝一碗鸡汤。”
吃过了城里的食堂饭,乡下饭菜的滋味就很有限了,她吃得并不太多,哪怕两老一再叫着,也还是没多吃,只是照顾老的小的,就连徐大发,在城里住了几日似乎食量也小了,一家人停下筷子时,桌上竟是盘盘有剩,不复从前那般景象,二老不由相视一笑,徐婆婆道,“这才是真正年年有余!”
临城县附近是有鱼的,只是豪村这里捕鱼不便,也就是今年大家都进城去买,否则往年徐家也要用木鱼来代替,今年一头大鲤鱼摆在那里,周围装饰着绿叶,十分抢眼,徐公公看了过去,不由得连声道,“六姐好,六姐好。”
一屋子人再没说六姐不好的,都是虚虚拱手遥拜,“六姐长命百岁,六姐洪福齐天。”
葛爱娣也跟着虚拜,心里却浮起了又一个模糊的念头:“六姐一统天下……六姐能一统天下的话,岂不是再好不过?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大吏目了罢,哪怕就是把许县拿下……”
她们多少都收到风声,知道要正式考入买活军的体系做事,必须摆脱‘新占之地’的称号,临城县从上到下,已是涌动起了一股暗流,葛爱娣在想,“六姐若是出兵许县,我愿献上军粮……献多少呢……”
在她思忖着这些将来的事情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家各户都点了灯笼,村里比往常要明亮得多了,孩子们在大路上跑来跑去,窜门讨糖讨瓜子吃,葛爱娣她们忙着洗涮碗筷时,远远地听到了临县方向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被风吹得破碎,只听到隐隐约约的调子,葛爱娣叉着腰听了一会。
“是买活军的军歌!”她不无艳羡地说,“今晚买活军内部有‘联欢晚会’,他们开始唱歌了!”
第37章 联欢晚会
买活军今晚要开联欢晚会,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就在城北新建的军营校场里,甚至还邀了一些宾客参加, 便连城里的百姓,也可以进军营看看热闹,众人也都觉得很新奇,反正年夜饭吃得都早, 而且今年比往年要好得多,市场上各种鲜货尽有的,不像是往年, 为了一条鲜鱼,一块好肉, 当主妇的绞尽脑汁要四处筹措安排。今年直到除夕早上都还有早市,买活军那里又运了许多新鲜物事来卖, 各家手里多多少少也都攒着些筹子,越发乘着年节都花个干净,只留下开年后的饭钱。
爆米花是这些年来少见的零嘴,因为自己在锅中做,费油, 而且非得铁锅不可。但今年县里运来了一种爆米花机, 沉甸甸的黑铁葫芦,下头是炉子慢慢地烧着, 人手摇着, 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在外头套上布袋子接着。一斤米能爆一大袋——今年稻谷是丰收了, 糖也有得是, 买活军的糖又好又便宜, 那米花做出来真是惹人喜爱,南方这里还要把糖熬化了,和米花浇在一起做米花糖吃。
今年各家主妇多少都买了三五斤的米花糖,还有远方运来的西瓜子——本地不产籽瓜,还有用麦芽糖、面粉压成的龙须糖,糯米磨粉蒸的海棠糕,金华来的酥饼,这些糕点都要大量用糖用油,一般人家也就是过年才能买几块,长辈晚辈都甜甜嘴,今年买的量已算是大的了。一个是手里的筹子比从前多,货也比从前便宜,都怕来年赶不上这样的好日子,要尽情享享福,另一个便是原本的储蓄观念,因为对买活军的未来有些疑虑,也因为田地不出售了,没有大宗的资产可买,所以依旧正在减弱中。
三四岁的孩子们吃着爆米花,手里拿着彩纸糊的小老虎小兔子,换上新衣里外追逐着,主妇们在厨房里擦汗忙碌,老少爷们忙着洗涮家里的大物件——有些东西如八仙桌,只有男人有体力拆洗。半大孩子便为家里人跑腿,小吃店今日也还有些开着——终究还有人是外地在临城县过年的,炸鸡铺也是从早到中午都排着队,今天专卖炸鸡架炸鸡腿鸡翅膀,一早上卖了一千多只鸡,油都换了两桶,炸得太多来不及澄清,只能先换了再说。
炸物的浓香味一直到下午两三点才慢慢消散,今年年夜饭餐桌上几乎都有一盘炸鸡腿,霜打过的白菜用猪油渣炒了,下海带水煮的鸡汤、卤味,蒸的云县咸鱼,农家做了来卖的雪里蕻炒冬笋,红烧肉里一个个鸡蛋,炸年糕、鸡汤煮的大米粿,打的麻糍沾白糖碗……这样的菜色,以前临城县也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家能置办得起,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尽力办了个‘十全十美’,桌上十道菜是有的,城里人的日子终究比乡下人好过一些。
今年的剩菜也普遍比往年要多,人们的肚量逐渐变得小了,往常这些菜,哪个单独上桌不是一扫而空,连红烧肉的油汤都要留着泡饭下米粉的,今年却是盘盘都有得剩,就连孩子们也吃不下多少,啃了炸鸡腿,又吃了年糕、红烧肉里深褐色的鸡蛋,还被母亲塞了两块鸡肉在嘴里,便都抹着嘴说吃不下了,在外头疯跑了一会,回来一身是汗,又吃了一小碗大米粿,家里人也就散了席。女人们商议着收拾餐桌,如何把剩菜避过鼠蚁好生收藏起来,又如何从大年初一开始逐渐把它们吃掉,男人们带着孩子去澡堂洗澡,忙忙地洗过了又回来换女人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