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的鸭头案,在举报信中其实压根都排不上号——牵扯到的金钱不多,而且很快便被纠正过来,如果不是连部长级别够高,常平康又是实名写信,这件事是不会引起什么注意的。
实际上,常平康的信也很难分类为举报或是建议,或者说一半一半吧,他在信中将整件事叙述得不偏不倚,写了他猜测中连、黄二人的动机,佘姆妈的违规之处,对自己工作造成的难处,以及潜在的影响,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攻关小组的组建,从一开始其实就是违规的,因为在衙门的制度中,并不存在攻关小组这个编制,常平康人来了,但档案没有过来,算是借调吗?但也并没有借调的文书。
可以说,攻关小组从最开始就是一种很随意的存在,常平康认为,正是这种随意的气质,让连部长和黄大人也随意地对待了小组中的编制,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一件事倘若从开始就是不规矩的,那么,做事的人也就无法在违规的人面前去维护规矩。
当佘姆妈进入小组的过程如此随意,而常平康自己也没有学习过攻关小组的规矩时,一切都进入到了一种暧昧的氛围里,这种暧昧,正是旧式所谓不成文的规矩,常平康以为,买活军新式的规矩,应当也要扩展到攻关小组之中。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谢双瑶认为这问题是很典型的。而且常平康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攻关小组的成立的确是很随意的——连翘去组织第一批攻关小组的时候,买活军才只有三县的地盘,总人口刚过万没有多久,这么小的盘子,规矩设得太严是很可笑的,就像是一个三口之家,还要搞买菜手、洗菜手的职务一样。一件事,想到了就吩咐某人去做,某人立刻拉起一个班子,非常的简洁高效,这是独属于小盘子的优势。
但现在买活军的地盘急剧扩张之后,原有的很多体制都不再适应现有的局面,在这种短暂的畸形之中,来自旧制度,或者说来自人性阴暗面的污染,也就乘虚而入,于人心之中开始滋生了。谢双瑶对谢好学说,“你为什么会用卑职自称呢?是因为听了那些旧式出身的官僚他们的口气,不知不觉便觉得这个词好了——这个词好在哪里,是能够表达对我的敬仰吗?”
“不是,我认为这个词好在它蕴含着等级制度的味道,你在我面前自称卑职,也一样有人在你面前自称卑职。这让你感觉自己脱离了买活军中的规矩——除我以下,人人平等的规矩。因为你现在混得好了,谢好学,凡是混得好的人,就本能地渴望等级制度,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等级制度里是占有优势的。”
谢好学满脸通红,但其实谢双瑶并不是在责怪他,这是一种基于人性的本能,责怪是没有用的,更没必要高高在上地感慨人性多么卑鄙云云,谢双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唱咏叹调的爱好,换做是她,没有金手指傍身的底气,在权力面前的表现可能也不会太好。她说,“现在的关键是要设计一种制度,能够有效地限制住这种污染,重新让各级官吏明白,他们实际上仍然是我的活死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谢天谢地,最开始还保留了这层关系,我看要是所有人都是自由民,这些混得不错的自由民是绝不会放弃奴役他人的权力的,迟早还得乱几波。”
谢好学不是很懂她的话,但明白谢双瑶的意思,似乎是又要增设一个机构了,或许,谢好学所在队伍又要扩大规模——也就是说,和生产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又要变多了。谢好学也不禁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六姐,治理成本又要上升了……这么做,值得吗?”
谢双瑶对他扮了个鬼脸,她叹了口气,“好问题,以前我也觉得设计这么多冗员值得吗,感觉没屁用。”
“但是,好学,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小看古人,也永远不要小看和你同时代的人,有朝一日,你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还真有它的必要,的确是缺一不可——你还要庆幸你曾经受过它们的管理,至少现在你有个蓝本可以抄。”
她示意谢好学出去叫马脸小吴,“安排会议,是时候把政审部发展起来了,每周的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领导吏目的思政建设、学识更新,谢好学你们这批特别更士向纪检委改制……”
谢双瑶又开始拧眉心了,工作,工作,无穷无尽的工作,而且是和想象大相径庭的工作,为了设计一个好的制度,维系一种恰当的思想氛围,要付出的行政成本实在是非常高昂,但这一切正是精细化统治的根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对抗来自旧日,来自人性的污染,谢双瑶想,这大概是一场永远都不会停歇的斗争——但当然也不能因此投降,或者说,对这种污染的限制,才是一切斗争的意义,人类总得要克制自己的劣根性才能走得更远。
换句话说,人都是要管的,虽然曾是科研狗,但现在,谢双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变着法子的管人。万幸,与人斗其乐无穷,目前来说,她还算是乐此不疲。谢好学告辞之后,她立刻掏出手机,打开了伟人选集逐字逐句重新学习——谢双瑶以前在非洲的时候就看选集来汲取智慧,最主要是寻找管理的心得,现在她发现,好东西常看常新,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在取得天下之前,这好东西可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要不然,万一被什么位面之子捡到,那可就徒增麻烦了。
谢双瑶苦中作乐地想着,一边读一边做阅读笔记,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拉上考场的混子学生,虽然是开卷考试,但也一直在争分夺秒地查资料,边考边学边答题。
这天下午的会议结束之后,谢双瑶拖堂了,并且组织了买活军历史上第一次生活会,以身作则,进行了严肃的自我批评。“这十几年来,不能说不努力,但是限于天资和惰性,有很多事是没有安排得很好,在前瞻性上还是少了一点……”
《罪己诏》!与会者有很多人都惴惴不安,感觉衙门里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了,而且,对于那些私下把谢双瑶当作神灵来膜拜的人,听到她做自我批评,总感觉浑身都长了尖刺似的,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当他们知道这种自我批评以后每次开生活会都要重复的时候,更是都有点眼前一黑的感觉了。
啊……批评自己可以,但是,听六姐做自我批评,甚至是去批评六姐……要不还是算了吧?六姐……不应该是永远正确的吗?凡夫俗子,议论神体,感觉……会遭报应啊……
没有人敢于说出口,但是,很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们的脸色有些发虚,但是,一如既往,买活军的活死人,实际上对于谢双瑶的决定没有置喙的余地。经过大约一个月的流程,新的制度已酝酿出台,新的职位也正招贤若渴,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技术专家优待、攻关小组的组建办法……这一系列新的东西,终于形成文件,通过评审,推向前台。
而衢县的常平康,在报纸上看到新的办法颁布,从衙门那里取得了新的文件,并参加会议学习了文件精神和新的衙门规矩——等等一切的同时,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军主衙门那一封厚厚的回信,以及,回信中夹杂的嘉许状,还有谢六姐亲自批示的政审分加分申请。
【不畏强权、善于钻研,思想有深度,视野有高度,是个有发展潜力的好活死人。】
这是谢六姐给常平康的批语,【努力在岗位上继续奋斗,多汇报学习心得,你的未来是很光明的。】
对于大多数吏目来说,他们自然会为最后一句话欢欣雀跃,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几乎是肯定能得到提升了。但是,常平康却把前一句评语反反复复咀嚼了很多次。
他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常平康无法描述,对此,他几乎可以说是非常抗拒的——哪怕他在旧的秩序中,是个可悲的阉人太监,但是常平康还是不易接受这样的想法。
这么说……他想,这么说,那些买式的新规矩,竟是真的了?
所谓活死人人人平等,原来并不是说说而已,政治书中所写的大同社会——哪怕也还并不完美,但只要能实现了一点,便都已经太好太好,好得让人全然无法去想象的世界……真有可能成真了?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思绪,常平康自己都有所意识,因为,因为这意味着,工作对常平康来说将再不是谋生的手段,它将成为常平康通往这个世界的大门,常平康将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参与到缔造这个新世界的浩大工程之中。这想法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将自己的生命全数灌注——这想法是这样的危险,如果最后,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骗局,世界依旧没有丝毫改变,那么常平康就等于是被骗着白白地倾注了自己的全部。
不应该相信的,常平康想,把工作就当作是工作——这是最安全的选择,他永远都不会损失什么。
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
他一遍遍地阅读军主衙门的回信,但是——
“常组长,常组长。”
有人在门外叫他,常平康一下回过神来,暂且止住了思绪,“在呢,有啥事吗?”
?“连部长来了,大家都在——请你去开组会呢!”
第366章 警钟长鸣
“今天这个组会主要说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仙脑,信已经送到云县了,六姐做了批复, 问题不大,但是要用仙脑得回云县去,刚好目前正准备在军中办个仙脑培训班,六姐决定给你一个名额。”
这是攻关小组的一大进展, 不止佘四明, 黄谨和于梅香面上都有喜色,佘四明更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 “太好了!我感觉就差一层纱, 说不定六姐就能把它给捅破了!”
“培训班大概是两个月的功夫, 这期间攻关小组其余人可以继续调研, 除了衢县之外,其余州县都可以去实地调研一下,走走看看, 把档案局面临的问题都总结得再全面一点。”
攻关小组目前的进度就是这些,连翘宣布完后续安排之后, 就是验收阶段性成果了, 黄谨、于梅香都把自己写的调查日志副本递交上去, 佘四明也提交了自己的学习笔记,常平康要做后勤账本的备案。这都是攻关小组应有的作业, 凡是要花钱的东西, 都必须要看到钱花出去的凭证, 花出去得到的结果, 哪怕是失败的结果也必须提交证据封存, 否则,攻关小组岂不是干往水里扔钱,还听不见一个响儿?
这样的组会,连翘已经是开过多次的了,完全是驾轻就熟,哪怕就是现在,她身上也同时担着四五件事情,短期的攻关小组就有两三个,中长期的行业拓展也有好几个。说她比谢六姐忙,那是过了,但连翘也基本很少能在晚上十二点以前睡觉。
她也已经很习惯于这种生活了——忙得连轴转,每天从早到晚要决策上百件事情,还要抽空学习新知,不断地适应买活军这里让人头晕目眩的新变化:别说外头的敏朝人了,就连彬山的老活死人,其实很多时候也都跟不上买活军发展的速度,那些私盐队的干部们,出外走个一趟路,三五个月,回来之后,规矩就又和从前不一样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今天的新规矩,和其他那些好事儿相比,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艰难的。连翘看了看几个下属,润了一下嘴唇,“第二件事呢,就是要对我和常平康之间不愉快,进行沟通,做好批评和自我批评。我职位高,我先来做自我批评吧。”
连翘从小当然也不是没犯过错,但大多数时候,她在同龄人中还是出类拔萃的——否则也不可能脱颖而出,在陆大红等人都还只是一般女兵的时候,就受到了六姐的青睐,成为独当一面的管事。对她来说,赢是常态,示弱实在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她看着长桌下首坐的几个吏目,于梅香和佘四明都很惊讶,黄谨不动声色,常平康看着也很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们没有一人显示出对连翘的轻视,而连翘心底有个沉重的负担,似乎也随着这个认识而悄然卸下了,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而且,甚至有种卸掉了枷锁般的解放感:在六姐提出‘批评与自我批评’以前,对下属示弱,甚至是承认错误,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像是天子不会轻易认错,除非下《罪己诏》一样,主官也是绝不会有错的,有错的都是底下人。承认自己的疏漏,在某种程度上,是给政敌,给上司,给下属提供把柄,因此所有官员都会尽力避免。而连翘他们——他们没有别的官员可以参考,在有些做法上只能不自觉地参照敏朝的同行,也养成了一样的思维习惯:上位者不能轻易认错,否则有损权威。就像是谢六姐,难道六姐会错吗?不可能!错的只有他们这些不争气的活死人。
但现在,连翘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原来的想法呢?如果连六姐都做了自我批评,都承认了自己在工作中的疏漏和短视,难道他们这些吏目,还能比六姐更高高在上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买活军的吏目,尤其是女吏目,所学习的对象当然优先是六姐,只有找不到可以模仿的点,才会去模仿其余同行。既然六姐要自我批评,那么连翘便没有丝毫的勉强,她只是有些生涩,甚至于对自己感到了一丝畏惧——连翘不但害怕受到下属的轻视,她愕然发觉她也畏惧自己,她畏惧自己放不下架子,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畏惧自己被不知何时滋生的傲慢给捆绑住了,甚至于在承认错误时,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害怕自己犹如无法跃下悬崖一样,无法跨出这一步。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被权力滋养得面目全非了……
连翘发现,自我批评,其实在真正开口之前,就已经发挥了作用,足以让她罕见地审视自身,并在冷汗涔涔中意识到自己已经发生的变化——曾经,她对敏朝的贪官污吏嗤之以鼻,认定了自己绝不会和他们一样尸位素餐,但现在,连翘意识到了当时自己的浅薄。
确实,她有信心买活军的官吏不会那样腐败无能,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然就比那些官吏优越到哪里去,清廉干练,是修炼的结果,而绝非是天赐的眷顾。活死人也必须每日三省吾身,才能避免向着深渊滑落,并在某一天被六姐毫不留情地拿下。
但她还是办到了。在她开口说话时,连翘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喜悦与成就感,甚至不亚于她领导的攻关小组取得了可喜的突破。
“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我犯的错误首先是沟通上的错误,没有在事前对常平康表明我的态度,令常平康发生了误解,产生疑虑,没有及时规劝管理手下。并且在黄谨对我反映情况之后,反而再训斥了常平康,认为是他没有做好他的工作,没有完全秉公管理手下。在这里我过于傲慢,对自己的意图也没有明确解释,粗心大意,给下属带来不必要的工作困难,在此我向常组长道歉。”
常平康立刻随着连翘站起来了,他满脸涨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哪里哪里,部长,真的不敢当,其实——”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往下说什么,大概是因为不知该不该叫破自己写信去告状的事——他收到了回信和表彰,这一点连翘也是知道的,但有时心照不宣比挑明了要好。
连翘倒不在乎这个,事实上,她现在反而很感谢常平康,若不是他写了那封信,让错误在微小时被纠正,到最后沉溺于傲慢之中,她的下场连翘都不敢想,她见过谢六姐如何收拾害群之马,绝不会去挑战自己在六姐心中的地位——哪怕就连马脸小吴,都未必敢说自己会被六姐网开一面。
六姐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她虽然非常的亲切,但是你也有一种明确的感觉,那就是她在情感上和你从不存在真正的连接,换句话说,只要有必要,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你拿掉。就像是她收拾她的亲爹一样——换句话说,连亲爹都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投闲置散,谁敢说自己比亲爹更重要?
“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咱俩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彼此之间存在着沟通的误会。在我,我认为我的人品,大家都是明白的,我做这样的安排只是为了在生活上更加照顾组员,因此组长完全秉公办事就可以了,但我确实没有想到,摊子变大之后,吏目之间彼此相对陌生,别人对我没有了解,难免就生出疑心来了。”
这件事的确不大,说到这里,大家的心思都明白了,确确实实都是出于公心,黄谨提议是公心,连翘安排是公心,常平康写信也是公心,公心最后办了坏事,不能说全是佘姆妈的责任,只能说是没有明确的规矩,以至于大家的行动没有规矩参照,不期造成了彼此的不快。
黄谨也做检讨,“我对于普通百姓的思考逻辑并不了解,因此没有预先考虑到姆妈的想法,发现之后,又碍于颜面,没有及时规劝,到底是思想上太过放松,对细节不够在意,让小事升级……”
连翘发觉,她从黄谨的自我批评中也受到了触动,黄谨说他不熟悉普通百姓的思考逻辑,连翘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自小长在彬山,彬山的活死人——和外头的普通百姓的确是很不一样的,而且连翘很小就脱离了家庭,来到了买活军的学堂里,受到六姐的教育长大。别看她做出了一点成绩,但实际上,她对百姓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和全面,因为她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百姓。
此时此刻,敬畏之情充斥了连翘的心灵,对六姐的敬畏,对其余活死人的敬畏,她感到自己那原本无法自觉的骄狂正在收敛,连翘发自内心地感到这种批评会的好处,她从前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点:活死人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他们分润了六姐的神通,他们对外界的轻视,只是因为他们是被选择的百姓——但六姐从来没说过她只选择他们,也没有说过她会一直选择他们。
事实上,她的要求一向明确而又严苛,任何一个不达标的人,都会被六姐毫不犹豫地放弃。在今日以前,连翘想的是她能建立多少功业,在史书上,在未来的朝廷里,留下多少自己的痕迹,但今天之后,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六姐没有一句话是多说的。
她说的活死人,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平等,她说的,吏目们要意识到自己和百姓并不存在真正的高下之分,那就是的确没有高下之分——当然,你也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你是个无名小卒,没有人会关心的,但是当一个吏目坐到连翘现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他最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除非你能装一辈子,否则,盯着你的无数双眼睛,总会把你的真实反馈给六姐。
六姐说她不是神,但这些无所不在的双眼,这些信件,又何尝不是她的神力,不是她的神目?神目无眠,而神威如狱,神心无情!
这世上,谁敢挑衅神?
连翘不敢,她亲眼见过六姐如何用一发飞弹轰断寇船,也无数次听到六姐用风趣的语气谈论着千万条人命的归宿,六姐一向极力避免战争,但是,她从不忌惮夺取人命,连翘从不觉得‘妇人之仁’是一个有意义的词语,因为她在谢六姐身边长大,她见识过女性统治者的魄力,见识过六姐的冷酷无情。她这辈子都绝不会站在六姐的对立面,从忠诚的角度说,她不想,从怯懦的角度说,她也是真的不敢。
“呃……我要检讨,我的错误是太专心学习了,别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想,其实我不吃家里的饭也可以的,就没有这些事啦……”
整个组会上,最糊涂的就是佘四明了,因为他这一阵子都没有看报纸,也就丝毫不能把告示中的生活会这条政策的产生,和小组中微妙的人事摩擦联系在一起,连翘看得出来,佘四明只放了大概两三成的心思在这里,别人发言的时候他根本没听,时不时就在稿纸上拼命写下一些算式——也是,这些搞科学的人总是很怪,反正他们是不靠这些吃饭的,也根本不像连翘、黄谨这些大吏目一样,需要谨小慎微,注意每一个细节的影响,对佘四明来说,别说扣政审分,你不给他钱都可以,让他继续算算数就行了……而六姐又怎么会不让他算算数呢?他干不了活,损失的可是整个买活军啊。
常平康的自我批评,也在连翘的意料之中,没有完全放下旧式的思维方式,在最开始缺少和连翘、黄谨的沟通,还存有阶层观念,就如同连翘自认为是高阶一样,常平康自认是低阶,二者都是错误的思想,他们都必须要发自内心地感到彼此是平等的业务关系,才能做到有效的沟通——很奇怪的想法,似乎违反了直觉,但是,这确实是六姐的要求,也的确是政治课本中的宣讲。
人人平等,既然课本上是这么说的,那就应该这样去做。至少,在组会上,大家都努力地实践着这样的要求,跨越了以往的惯性,推翻了社交场合应有的分寸和礼貌,坦率地指出了彼此的不足——这样做,感觉很怪异,很生涩,但又并非完全陌生。
连翘想到了几年前跟着六姐开会的感觉,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时,会议上没有人情世故,只有就事论事,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自然地失却了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们的人还很少,连翘那时的地位也还不算很高。
“今天的组会,我认为是很成功的。”
总结也还是连翘在做,她决定请大家吃一顿饭,庆祝这个意义重大的会议成功召开,当然,功课也一定是要分派的,连翘说,“大家一周内把会议上对新政策的学习心得交到我这里就可以了——走,我请大家去炸鸡店吃一顿!庆祝新型生活会的成功召开!”
黄谨似乎也在咂摸着新组会的回味,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于梅香是真正的局外人,最没有负担,便立刻欢笑了起来,活跃场面。佘四明很果断地说,“我不去,我要回去看书了,今天的习题我只做了一半,晚饭给我随便带点来就好了。”
这个最该惶恐担忧的人立刻干净利落地走掉了,看起来,今天的会议在佘四明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连翘也不由得笑了笑,对常平康说,“常组长,走,今天你不吃我一百文,你过得去,我都过不去。”
常平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逐渐地适应了这种全新的风格,这会儿不再那样局促了,恰恰相反,他在小心翼翼中也透出了一丝试探性的活泼来。
“部长客气了,一百文吃不了,两个炸鸡腿是要的,若是能再来一杯米浆,那就完全没有记恨啦。”
他们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彼此间的确已经不存芥蒂,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常平康已经进入了六姐的视线之中,而连翘其实也很欣赏常平康的勇气。
“彻底融入我们买活军的感觉如何?”她和常平康并肩走着,也不无好奇。
“很……新奇。”常平康斟酌着说,有些怯生生地笑了,“尤其是今天的生活会,简直如梦似幻……”
他面上的表情,很生动地表现了自己的感想,但是,很快这梦幻向往,又被现实的智慧和顾虑给扑灭了,常平康和连翘并肩走了几步,用犹豫的语气,商量般地说,“但是,我也在想,这样的会,或许也不是每个小组都能开得出来的吧?如连部长这样心胸的大人物,又有几个呢?”
“将这样的会推行天下,究竟能收到多少效果呢?”
常平康似乎是喃喃地说,“会不会,有一天它也会流于形式,不再收到什么效果呢?”
他确实是个聪明的人,而且颇有几分矛盾,在倔强中又难免有些忧郁,连翘觉得常太监是很有趣的,他对于很多事,不是不懂得,是太懂得了——太懂得了,却又不愿完全地投身进去,总还有点别的想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信。
对于常平康这样的人,现在正是他们的好时候,连翘也笑了起来,完全放下了职位和功绩带来的自满之后,她在这样的人面前,其实很难找到什么优越感,直到这一刻,她才又一次找到了精神上的俯视感。
“其实你的这个问题,六姐早就说过了。”她快活地搬弄着六姐的圣训,至少在此刻,这还是连翘的优势,她确实是追随六姐已久的老人了。“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如果细究下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就是这好东西,到底能影响多少人呢?”
“生活会也好,放足手术也罢,这些东西都是好的,但是无法完全贯彻,总有人在影响之外——这就能说它没有用了吗?”
连翘迎着晚风,露出了快活而松弛的笑容,这一刻,她心头坦坦荡荡,无忧无虑,“事在人为,常组长,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好东西能够影响到世上的每一个人,能够影响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管他结果如何呢?”
常平康张大嘴,有一瞬间他显得极为诧异,或许是因为这答案中的悲观与现实,和他预期的不符,一尊神明对于现实的看法——竟如此现实!
但像他这样的人,却又最容易被现实取悦,常平康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拱手表达谢意,“连部长说得对,是常某格局小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有些事,不应以其或不可为而不为。”
这下,他是真想通了,并且因为和连翘的这番对话,似乎感到和连翘亲近了起来,又主动开玩笑说,“说实话,宫中待久了,心眼的确窄小,写出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惴惴,常做噩梦,梦中,自己被送去矿山苦役——还以为这就是常某的结局了呢。”
“哪里!常组长这封信写得非常好,我当真是欠你一个情。”
连翘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打从心底里感谢常平康,常平康的这封信,或许是出自他的困惑与不服气,但却的确把她从一条岔路上给拉拔了回来。她决定要安排时间,去体会一下真正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苦恼和欲.望,不要再犯佘姆妈这样的错误。
“说到矿山。”她告诉常平康,“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刚才我还在想着,我要去矿山看看呢。”
“去矿山?您去矿山看什么?”
“自然是去敲一敲心中的警钟。”连翘不但自己想去看,而且,她认为大吏目们都应该经常去看一看。
“去看一看那些被六姐放弃了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