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怕个稀少,买活军的这些做派,早让外头风传了,不知有多少殷实人家想要进来开开眼,只是门票实在紧俏,还够不上世家大族那个交际圈里自己分的,便只能去买些跟风的仿货作为安慰,由是京中又开始流行起不少‘买’味十足的东西——
超市是造不出来的,便是百货商铺,建筑上都有难以解决的难题,怎么说呢,造不出那种样式的房子,便是把货物陈列出来,又不惜血本,用上了煤油灯照明,但终究也显得土气。倒是修造得优雅舒适的茶铺子,专门能接待女客,用了木制模特来穿衣裳的裁缝铺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在京中四处开花,而且一经亮相,便客似云来,数月内便回了本钱不说,不少东家还大赚了一笔。
以如今敏朝衙门的力量来说,民间有许多东西,是他们压根无法阻止的,别的不说,就说如今京城少女所穿的衣裤,许多就都和买活军使馆里售卖的衣裳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有钱人以能买到正品为荣,一般的富户穿着绸缎做的仿品,日子还过得去的老百姓,则竞相争抢外头铺子里的棉布衫子,款式其实都差不多,售价却低了几个档次,各有各的去处,一时间京城的商业,竟是比几年前都还要更繁荣了几分。
像是京城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特色,便是这里的有钱人,往往不在京城挣钱,换句话说,京城就是各地的晴雨表,京城的富户舍得花钱,就说明全国各地的日子大都也还算好过。而且,有钱,有关系的人多了,胆子大的也不少,服装上的风尚,就如同过去几十年间一样,压根就无法阻止。
一样无法阻止的还有民间对于抽水马桶的追捧——这是朝廷不愿见到的,因为意味着京城对铁的用量又将增大,而最近敏朝正闹铁荒呢,大量的铁矿都被运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各地矿监全报歉收,而要用铁的地方是这样的多,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在《国朝旬报》上说明抽水马桶的技术难关:不但因为要用大量的铁去造水管,化粪池也不是说修就修的,这个东西修好了以后,不但要时常淘洗,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用水泥厚砌做面,光光是砖块、灰浆可不成样子,粪水若是渗透到四周的土地里,会直接污染水质,把好井变臭,这样将很容易惹来纠纷,因此一般的百姓,绝不建议随意仿造呢。
在京城,水井多为咸苦,一口甜水井够吃三代的了,水源本就可贵,百姓们听了这话,自然人人自危,绝不敢叫邻里挖了粪池——好容易这些年来,有些水井逐渐变得甘甜,叫人不由得就相信了随地便溺破坏水质的说法,又怎敢为了便溺的一时方便,坏了水源,让吃水变得更难呢?
就是达官贵人,家里要设马桶,也一样要慎重选址,远离家里的甜水井,还要重金请了买活军的施工队过来,买他们的水泥粉砌粪池。如今京里大家知道造了抽水马桶的,除了几个国公府,就是皇帝的行宫了——要不说百姓们管不住?皇家带头吃用买活军的好东西,百姓们还不都一窝蜂也跟着享受?
确实,买活军的吏目自己起居简朴,但可是真会享受,延平郡王又喝了一口奶茶,眯着眼品味着那甘甜香醇的滋味,又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享受着那坚实回弹的承托感:这沙发迄今也没人能够仿造,因为里头的弹簧是买活军的特产,仿也仿不出来,这东西往外卖,都是天价。也就是在使馆里才能享受一二了。
便是桌上的几色免费的小点,那也是有讲究的,西红柿和黄瓜是新下来的货,比市面上都还要早了近一个月,京里这样不时不节的菜极昂贵,若是在冬季,这么一盘要卖个一二两银子是不吃亏的,尤其是鲜黄瓜,只能在暖房里种,可不得精心伺候着?买活军的玻璃便宜,他们在京郊弄了一块地建温室,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瓜果蔬菜吃,冬季限量,这会儿不算太新奇了,那就免费供应,能吃多少吃多少。
西红柿汁水横溢,瓤子拌了白糖,那汁水酸甜酸甜的,黄瓜脆生生的,咬在嘴里咯嘣咯嘣,一股子特有的清香开胃,再来一碗酸辣粉,这东西是最开胃的,吃得浑身热汗也甘心——酸辣粉、凉皮、烧烤,这些东西,如今在京里遍地都是,可懂行的人就要来买活军这儿吃,老京城人可不就讲究一个正宗地道?
就说这酸辣粉,谁家的粉都没有买活军做的筋道,也不知是为什么,这红薯粉是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可买活军做出来的,一把是一把,放进汤里一滚,立刻又软又弹,嚼在嘴里说不出的滑溜——不粘牙,外头卖的有些粉条,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在嘴里半天嚼不烂,和使馆货比,只能说似是而非,其实全然不是一种东西了。
这样的粉条,用高汤一泡,加了上好的生抽酱油、镇江陈醋,酥炸的花生米、黄豆、芝麻,红彤彤的二荆条辣椒,油汪汪熬好的辣椒油,还要加上一些芽菜碎,会吃芫荽蒜泥的加芫荽蒜泥,还有名贵的胡椒粉,大师傅也给洒上一点,虽然只有一洒,聊胜于无,但也增添了多少风味。
外头的料,哪有这么齐全呢?虽然只是一碗粉,却也洋洋大观,荟萃了各地的美□□华,逛园子累了,坐下来稀里呼噜吃上一碗,又垫吧了肚子,还不妨碍一会儿吃别的小吃,又有不少淑女,特意带了餐巾来,绑在前胸,怕红油甩脏了丝绸衬衫,撅着嘴吹着气,一边辣得吸奶茶,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粉,美得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哪怕只是隔了屏风看上一眼,也叫人会心一笑那。
延平郡王还在榕城的时候,就很喜欢吃酸辣粉,这东西在榕城是很廉价的小吃——当然,没有胡椒粉了,但其余的配料一色齐全,离开福建道久了,还真想着这一口,酸辣粉来了立刻放开了大嚼,三公子却更爱吃玉米饼,去取了一盘鸡肉卷饼来,和延平郡王正说着西红柿咸酱的好吃口,那边又走来一个侍者,手里端了一个大盘子,里头是卷好了一沓一沓的报纸。
三公子便忙招呼他过来,取了两卷,递给延平郡王一卷,笑道,“奶茶配报纸,快活似神仙,这里的买活周报可都是最新的,比外头至少快了三天!”
延平郡王爱看报的习惯,是在原本封地就养成的,虽然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但还是改不了这个爱好,他如今倒也逐渐淡忘了从前的挫折——若是老记着,那该气出病来,活不成啦。所以见到这最新的报纸,还是十分喜悦,往沙发上一靠,一边吸着奶茶一边就打开头版。这边三公子本也要看,但不提防远处有人招呼,便先告罪暂离开一会儿。
延平郡王也不在意,先看头版头条——他猛地呛了一下,几乎要把珍珠吸进气管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又再三看了标题,更是扯过三公子位置上的那份报纸,仔细对照了一下,确认这报纸确然是大批印刷出来,而不是手工印的假货之后,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那珍珠好像真吞进气管里,卡的他头晕目眩一口气上不来了。
——《对延平郡王、延平郡王世子的通缉令,延平郡王妃死刑宣判,暨一系列案件的处理通告》,这一行大字就明晃晃地印在头版上呢。延平郡王入嘴的奶茶忽然间都不香了,禁不住哭丧着脸,天塌了一般地哀鸣道,“——这都第几次了,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啊!”
第374章 关于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上)
【今有案犯未某某, 其子未某某,均系敏朝宗室,曾为延平郡王、郡王世子, 于延平府犯下累累罪行,只因其王府内防卫森严, 消息不通, 苦主多倾家荡产, 无凭无据,流落他乡,因此诉苦大会时并未被人告发。
又因其被捕后身份特殊,并未予以判刑处置, 经谈判,将其交还敏朝衙门。如今经其子谢听话(原名未某某)告发,始知王府内藏污纳垢,草菅人命者非一人而止, 惨绝人寰之案非一起而已,二人累犯强/奸、故意伤害、虐待、故意杀人罪, 罪证确凿,列入通缉名录之中,有扭送买活军衙门者赏银五千元。】
一般的通缉令, 倒是很少写这么一大堆前因后果的,多数都是案犯某某某,江洋大盗, 再附上画像、赏银, 便算是成了, 通缉令的重点其实还是画像——像是买活军这样, 没有画像, 反而交代得如此仔细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宗室高高在上,平时也不会到处乱走,老百姓遇到他们的机会也并不多。
反倒是这前因后果的交代,令人兴味盎然——这帮子藩王,真是胡作非为,如今倒好,天生出了个杀星来收拾他们,人都放跑了又怎么样?按买活军的意思,就算你这一次跑了,若是有人告发,那也要将你记下来,将来有一日收拢天下以后,再腾出手来从容收拾你!
只要不通缉到自己头上,华夏人是最喜欢看乐子的,众人不免对延平郡王也是一阵的幸灾乐祸,看到郡王妃伏法的消息,又忙不迭翻到后头去看详细的报道——头版头条,说的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会有太具体的描述,因此多会有一些补充性的报道,放在后头。
譬如郡王妃伏法,在公告里只有一句,【延平郡王妃性格暴虐,虐待杀害侍女太监,因无人指认逃脱民间,经谢听话揭发,于某处、某处查到尸骨累累,后更士侦查逮捕,日前已将其正法】——这就算完了,但附注中也说明了,第十版上还有正法见闻,而许多看客,对于王府轶事本就是兴致浓郁,再一看到还有富贵美人沦落民间,乃至香消玉殒的新闻看,如何能不兴致勃勃,赶紧先翻到后头去看报道呢?
但,这些无聊读者注定是失望了,买活军的报纸从不发香艳新闻,这篇报道倒也有猎奇的成分,譬如讲述了更士们如何在告发者的指引之下,在已经被改为官衙的郡王府后花园假山后,掘出了传说中的机关密道——密道尽头便是王府的埋宝处,又有十余人的白骨尸身,被浅浅埋藏在银箱下。
为何白骨藏银会混在一处呢?别说看客了,就连众更士也不禁大为疑惑,等到抓来王妃审问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妃性情暴躁,虐打下人致死已经非止一日,不过,王府后门抬出几领草席,在延平府原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便是扔到乱葬岗上去,又有谁敢来找王府的麻烦?
原来的尸首,都是如此处置,只是七八年前,王妃忽然头疼不止,便请了神婆巫汉登门问诊,其中一人认为,是王妃处死的下人冤魂作祟所致,因此,以后若死了人,可不能一扔了之,要用龙脉气运镇压,于是之后府中凡有人被打死的,就都埋在大师点出的风水穴位上,又在上头压了银箱,用财气镇压一道云云。
正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如此一来,反倒是为郡王府留了铁打的罪证,叫人辩解不得,王妃此时已经在民间安住,倒是没有工作,而是又找了个男人嫁了,倒也收敛了脾气,过着安稳日子,被捉走行刑之时,泪流满面,直叫着,‘从今后我都改了,从今后我都改了罢’云云,只是血债血偿,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多了,如何在轮到自己时方知悔改?此时已是木已成舟、追悔莫及了!
这篇报道,虽然和女犯有关,却未大肆渲染香艳奇情故事,又不肯讲述美人香消玉殒时那凄艳姿态,而是一味平铺直叙,甚至连尸身的下落都交代得分明:枭首示众,残躯烧毁。这对许多读者——尤其是许多敏朝的文人读者来说,不能不是一大遗憾,似乎心中有什么隐秘的痒处未被搔到,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右手握笔的两根手指,蠢蠢欲动,一出盗墓贼擅开王妃棺,尸身温软栩栩如生的故事,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不过,这也是因为这些无行文人多数家中乏钱的缘故,像是真正的达官贵人,看着这篇报道,冷汗当真是潺潺而落,虽然买活军的衙门还远在千里之外,但他们似乎也感到了那雪亮的刀锋,正向着自己的脖颈落下来了!
头版中【一系列案件的处理通告】,也并不能给他们什么安慰,这份通告主要是针对以郡王府系列案件为典型的一种社会现象:在买活军兴起以前,许多事情于敏朝的规矩中,丁点不算是有罪的,但在买活军中却触犯了规条,那么,买活军到底清算不清算呢?怎么清算呢?
答案是出乎意料的实际——丁点高调没有,买活军给出了自己的规矩:以个人论,非人命、不违反敏朝《大诰》的老案子,原则上既往不咎;以家族论,那些不行好事,欺男霸女,首恶伏法后,阖家要被送去挖矿的大族中,若有未接触过实际事务,并未亲手沾过人血,而且又对买活军有用者,可以得到豁免,若是无用之辈,则一并送去矿山服刑。
若是本就违反了敏朝《大诰》,敏朝衙门却并未追究的案情呢,‘若经苦主告发查明,予以办理’,‘受理地不限于本地’。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害怕众人迷惑,文章中举例说明:某甲因借了地主某乙的高息印子钱(违反了《大诰》的规定),田地被某乙吞并,妻女被某乙霸占为奴,自己被地主殴打后驱走,告状无门,沦为流民之后,辗转来到买活军治下,并且通过考试,成为了买活军麾下的活死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买活军对于无用的人,是不屑于打交道的——某甲对于某乙的行为,耿耿于怀,于是前往衙门‘备案’,把某乙违反《大诰》的行为登记。
过了数年之后,买活军占领了某甲的家乡,开始清算罪行,于是某甲前往衙门,督促查档,并且找到了三名以上不同出身的证人来证明此事,某乙之罪便得到认定,因其尚有强.奸罪、虐待罪、故意伤人罪等,数罪并罚,直接处死。
而某乙之子有三,女有二,其成年长子,明知父亲罪行不能阻止,且有帮凶举动,为一等重罪,投入矿山,年限为此人岁数,而且不得减刑超过三分之一。次子虽然也成年,但一直游学在外,对于家里的事项并未参与,二等罪行,投入矿山,年限为岁数减半;三子没有成年,且年幼无知,对家里事情毫不了解,但也享用了某乙的钱财,因此,视为三等罪行,时年七岁,比买活军这里幼童-孩童的分野大了两岁,于是劳动改造教养一年之后,送入孤儿院中生活。
其女等同处理,因二女均未参与家外之事,长女已经成婚离家数年,所以以离家年数为限,按三等罪行的办法,五岁到十三岁之间是八年,劳动改造四年即可,减刑可以达到两年,同时长女裹了长足,在劳动改造中,买活军还为她定做了矫正鞋,并且教她认字学习——只要没有立刻处死,劳动改造中的罪犯,都可以向买活军证明其是有用之人,有用之人得以减刑,甚至获得优待,完全不予处刑,都是有可能的事。
如果某甲当场就被殴死,但他有个好友某丁目睹此事,耿耿于怀,成为流民之后往买活军衙门备案,会是如何呢?也是一样,只要‘知不法事’,完成备案、督促、寻证三个环节,买活军都予以处理。若是某丁在本地务农,于买活军入主以后前往告发,结果也是一样。文章中对此做了总结,【总之,从今日起,本地一手遮天的大老爷们就要小心了。】
【不要以为斩草除根,便可高枕无忧,须知道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正气,深藏于百姓心底,冥冥之中,更有万民目光,幽幽凝视,你们行事的证据,或许就藏在邻居眼中,行不法之事时,除非你能杀掉所有沾边知情之人,否则将来买活军入主之日,便是你等阖家落马之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了时候,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除非尔等永远生活在买活军法治之外,否则阖家世代,总有你们遭受报应之日!】
阖家世代,不死不休!
延平郡王看完正版全篇,已是浑身发抖,几乎要滑落到桌椅下头,放眼望去,只见那侍者手托木盘,在宾客中四处游走,上头的报纸已是少了一多半,不知多少衣着光鲜的大老爷,用完了点心,一边使竹签叉着黄瓜吃,一边惬意地抖开报纸细看起来——又有许多人,顾盼之间,眼神无意掠过延平郡王,哪怕只是稍触即离,也叫他如筛糠一般,触一下跳一下,抖得越发厉害了。
这是都看过报纸了,来看他的热闹那!
——他可还在买活军的使馆里,什么扭送衙门,他这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门了啊!
延平郡王想到这里,怕得坐都坐不稳了,从沙发上直直滑落了下去,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子,连滚带爬这才翻过身来,忙使报纸遮了脸,向外疾走而去,见三公子回过身来,似乎是要叫他,更是双腿打战,不顾一切,先出了使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忙找了自己的车夫过来,一叠声叫他回了院子,道,“快去把世子给我叫回来!”
他今日去使馆逍遥快活了,世子也不是没有应酬,原是应承了一个富家翁,去吃他家的喜酒,都是在买活军处吃过苦的人,很有职业精神,便是车夫寻了过去,也还是等酒过三巡方才起身告辞,回到家中,散开了衣襟解了解酒气,又洗了一把脸,这才去见父亲。因心情不错,进了门笑道,“尊翁,本不该在使馆高乐么,如何这样早就返家了?”
话音未落,劈头盖脸早着了郡王一个巴掌,一卷报纸跟着扔了过来,延平郡王指着他骂道,“孽障!你造的孽,如今带累了老子——你还乐呢?也不看看报纸上都说了你什么!你那点子□□里的丑事,如今天下人都知晓了,逼.奸父婢未遂,造下的孽,如今都有了报应!”
世子被父亲说得一头雾水,也是有了些酒,竟不知道延平郡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敢和父亲顶嘴,闻言只茫然接过报纸,抖开了细看——才是看到未某某这个名字时,面色就是一变:延平郡王是个风流种,后院美女如云,世子的弟妹有几十人之多,实在并不怎么值钱。这个现在改叫谢听话的庶弟,便是一个丫头所生,世子因她貌美,一向有些心思,那一日也是酒后,恰好在花园遇到,便借酒想要成其好事。
那丫鬟百般挣扎,并未让他得逞,世子酒醒之后,因她也曾得过几分宠爱,怕她向父亲告状,便寻了哑药来,一碗药灌下去,连话也说不出,又因她挣扎时伤了自己,恼羞成怒,将她掌掴了几下,喝令她此后永不得出住所一步。此后又迁怒于庶弟,见面则寻衅责打,王妃有时听说了,数落他几句,因是续娶的,世子也不大把她看在眼里,只是含糊着罢了。
这些事情,在他从前于延平府时,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当时兴之所至,随手而为,哪里想得到买活军有一天忽然要因为这些小事来治他的罪!世子又惊又怕,竟如其父一般跌坐在地,一时间酒早已醒了,只觉得满头刺痛,说不出的惊慌凄惶。
恐惧之中又有深深的绝望,绝望中又有深深的不甘,不甘中又带了对买活军深深的恨意,又是担心此刻的前程——这报纸一出,名声全无,谁还找他们去吃喜酒?没了红包如何维持生活?又是担心将来的远景,将来买活军若是打不进京城也还罢了,打入京城之后,他们二人……他们二人难道也和王妃一般,一边叫着‘从此可改了’,一边引颈就戮,就……就这样死了?
世子手里的人命也有不少了,按说对于死亡这件事,应当有自己的见解,可——可那都是别人的命,都是下等奴才的命,和,和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如何相比?!他——他也要跪到那断头台上去?他也要被人杀死?
就如同一柄刀锋,已经抵在了后脖颈上,连皮肤都因为那森森寒意而全起了鸡皮,世子下腹紧缩,险险没有尿出来——这样的感觉已是第三次了,若是第一次,说不得真就尿了一地,也是延平府就在买活军身侧,这样的压力受了多年,多少都有些习惯了,换做是其余草包藩王,此时怕已经要寻死觅活了。
想到那些远房亲戚,世子心头也是一阵发狠——现下瞧他们家的笑话,来日买活军入城开始清算了,你们才知道厉害!不过,这幸灾乐祸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便又被心头烦恼浇灭,思来想去,前程实在渺茫,不由咬着牙骂道,“未由岭这个混账东西!奴才秧子,吃里扒外!祸害父兄!为了自己脱罪胡编瞎话——”
说着,便指着头版右下方一个豆腐块,对延平郡王说道,“这样欺宗灭祖的孽障,反害了家人,还要劝服别人来学他的样——他迟早要遭大报应!”
第375章 关于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中)
“喂, 听说了没有——贼子们发‘砍头令’了!”
“是最新的报纸出了?”
“可不是,听说——连延平王妃都被砍了头呢!那个女匪首,不是说要经略南洋吗?怎么还不动身, 反而又管起了北面的事体!”
“废话少说,快把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咳咳!”
伴随着沉重的咳嗽,还有‘踏、踏’的脚步声, 赵夫子背着手, 缓缓踱进了书堂里, 眼风扫过了几个凑成一团议论纷纷的学生,见他们一个激灵,都站得立整了,方才微微点头,在上方坐了下来, 道,“今日先做三份算学卷子,做完了, 休息一炷香, 我来评讲。”
几个学生顿时都发出了细小的悲鸣之声——算学卷子和时文卷子,到底哪份卷子难做, 在他们心中实在是不分伯仲的,算学卷子, 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 只能苦思冥想地凑所谓的‘步骤分’, 而时文卷子,破题也是老大难, 都是让人苦思冥想, 头都要破了的难题, 实际上,不分特科、八股,只要是卷子,那就是让人头疼的东西。
但没有办法,第一期特科秋天就要开试了,算来时间不过只有两个多月,这几个少爷,都是已从特科的院试中脱颖而出——今年报名参加特科的人数都不多,而且准备得并不充分,院试偏难,大家都考得惨不忍睹,考上的多是如他们并山园王家一般的世家子弟。
这也没得办法,这个时候,除了一些天生擅长特科的学生之外,就是拼家族的底蕴了:族里有钱,消息灵通又敢于布局的,一早就重金聘请善于算学的夫子——最好还是从买活军处回来的,进府中开课,又在家里只留一两个科举种子,余下的聪明学生都来转学特科,这样一来,老师有了,学生有了,准备的时间也充分了,可不是比一般的学生成绩至少要好得多了?
更有甚者,还往买活军处的亲友写信讨要教材,以及开班心得,请他们推荐夫子,搜购买活军处的卷子等等,正所谓财、侣、法、地,不论是修道还是考试,这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有了这几样东西,在考试上处处都能先人一步,譬如说王家,他们和冯犹龙、叶仲韶场面上都是多年的交情了,写信过去求几套教材,这样的事如何办不下来呢?
知道他们家要请夫子,束脩定是丰厚的,有些前去买活军处短期游历的学子,为了挣这一份快钱,为何不能请冯、叶等人居中介绍,欣然从买活军处移步姑苏,过上几个月富贵膏腴的日子?
赵夫子便是从买活军处回到敏朝治下的一员,像他这样回流的人,数目是不少的,因为江浙沪一带,学子素有游学读书的习惯,为了敏朝特科,特意前往买活军处上学的殷实人家子弟也有不少。这些人只要不在买活军处触犯当地的规矩,也一样是来去自由,迄今还没有听说谁被强留的。
回来的原因有很多,譬如说家中有大把产业需要他们打理,在买活军处寻不到什么前途更好的营生,又或者单纯是家人的思想老旧等等。像赵夫子这般的情况,他是非回来不可的,因为他父母年事已高,而且落叶归根的观念极重,不可能在风烛残年迁徙到买活军那里去,便是愿去,赵家也没有在云县置业的能力——他们家在姑苏倒是有一套院子,但是,现在云县的房价比姑苏城还要贵得多了。
如此一来,他要回来伺候父母百年,至少若有个缓急,可以随时回家照看,王家的西席便是个美差了,赵夫子拎着书箱住进王家外宅之后,半年来悉心调理,选了三个有天分的学生,点拨着他们都过了院试,接下来就是要应乡试、会试了,若是王家三子能过了会试,可想而知,他下一处馆的价格只有更高。因此,他也是日夜操练不怠,把几个学生折磨得哀哀叫苦,看到卷子就腿肚子转筋——恰如赵夫子自己上课时对微积分卷子的反应。
“夫子用茶。”
小书童送来一壶清茗,是姑苏人爱喝的明前龙井,又有四色小点,其中一味居然是加了奶油的小蛋糕,可见王家照应得多么精心了。赵夫子微微点了点头,见三个学生都低头做起卷子来,也便从袖囊里抽出今早刚拿到的最新一期周报——对他这样去过买活军进修的书生来说,看周报属于是一种刚需,而且来回都是通过私盐队安排的船只,人头也熟悉了,早和私盐队会馆周围,专卖周报的跑腿说好了,新一期一到,立刻送来王家门房,因此他和几个学生拿到报纸的时机倒是一致。
炭笔在纸面上刷刷的响,抖开报纸,品一口清茗,细看着天下大小事,还有最后一栏的《徐侠客游记》,可以做个压阵,早间这一两个时辰,对赵夫子来说是最愉快的,所以每逢周报到货,他必定要安排小考,几乎已成定局。时不时移开报纸,用警告的眼神扫过三个学生,让他们不要交头接耳,彰显师道权威,这也是赵夫子的一大乐事。
不过,今日的《买活周报》,就不像是往日那样令人愉快了,赵夫子不似他那几个年少轻狂的学生,家中诸事不管,遇事只求热闹,便是谈着‘砍头令’,多少也带了些噱笑的味道,因他们深信这刀是砍不到自己头上的,但赵夫子年岁长些,于世情上浸淫多年,自然也有一番家业,见到这样耸动的文章,如何能不大惊失色?
赵家虽说不是巨富,但族中也有产业,否则如何能供得起赵夫子读书?凡是有些产业的人,哪怕起家清白,见了这篇报道都不会能笑得出来的,甚至看着王妃受死时那简单的描述,也觉得毛骨悚然,心下狂跳不已,暗道,“不得了!不得了!谁家还没几个仇人了?这规定一出,岂不是大兴构陷诬告之风?正所谓三人成虎,只要找三个明面上不相干的人合伙出来指认,便可将一个大族害得家破人亡——买活军难道看不破这一层吗?我看,他们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横竖敏朝这里的富裕人家,按他们的说法全是剥削阶级,现成的罪过……这是摊开来要洗劫吃人了!”
刚看完正文,心情便极是郁郁,只觉得前途灰暗、世道多舛,赵夫子连学生也懒得管了,默默用了一盏茶,这才去看右下角附着的《谢听话的一封信》,才看了几行,他有一口气方才是吐了出来:还好,原不是告了就受的,到底还要实证相佐!就说嘛,买活军怎会冤枉本分实在的人家!
谢听话此人,按赵夫子本心来说,自然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出面告发宗族,本就是落井下石的忌讳之事,更不说他告发的还是亲父、嫡母与长兄,在礼法上来说,长辈德行有亏,为人子女的也只有默默忍受,设法周全,这样公然首告,还改了姓名,取了‘谢听话’这样的名字,可见其人所言哪怕不假,也必定是个毫无气节的奸佞小人。
尤其按文章中所说,买活军的一贯做法,以及延平郡王年纪,其母年纪推测,谢听话年岁不大,又不曾得宠,也自然不会有从犯的嫌疑,二等罪犯,不过服役七八年而已,九年是最多了,如今刑期都已经过半了,还突然兴出这样的风波,导致买活军发了‘砍头令’,赵夫子心底对谢听话不免是十二万分的看不上,但却又不由也想:只怕是矿山的日子实在太苦,把原本好好的人儿风骨全都折磨没了,才有这样的事。
谢听话的信里,却是开宗明义,一开始便说了赵夫子心中的几处关节:先说诬告的疑虑,信中说道,‘诸位仁人君子,与邻居难免罅隙的,见了文章必定有无谓的担心,却是大可不必如此,六姐圣明,远在诸位想象之上,此次由我首告之罪,若不是寻来几方人证,又有尸骨为凭,也万万没有这样容易定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要不是屡出人命案子,一些邻里商户的纠纷,倒也没有那样容易就家破人亡了,买活军办案程序严格,更士更是谁的情面都不看,便是如此铁证如山的罪过,也将我审问了数次,言行举止深有法度,绝不会冤枉了一人。’
赵夫子一看,心底便是一宽了——说到底,他们家每年和佃户谈租子,少不得双方对垒,也有彼此闹事的,要说私下放债,年终追债,在富户中也是人之常情,但要说勒逼着债客卖儿鬻女,乃至年年闹出人命案子,那也是不能的。一府之中,这样目下无尘胆大妄为的架势人家也不会多,否则城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按这样所说,最多是家中清出账来,把那些利息高于《大诰》规定的欠条通通烧掉,那便死无对证了,倒也不愁被人接团诬告,栽派些逼良为娼、逼死人命的罪名来。在阖家倒霉的威胁之下,按着买活军的老规矩,赵家分家献田,忽然间也变得很可以接受了,若是要被诬告了送去矿山,那确实心里也是接受不能。
再往下看去,便是说到自己为何改名,在矿山中的生活如何,为何首告了亲父:‘若有那族中确实做了不法之事,自己并未帮手,却也被连累着入了矿山的,万勿灰心丧气,觉得一辈子就此断送,须知道,对买活军若是真正无用,永不接纳之辈,早已死了,若是活了下来,那便仍是买活军的子民。我等在矿山中,名义不是服刑,而是劳动改造——这词语是极精确的,因我等自小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已习惯了不为生计操劳的日子,看人之时,每常又怀着等级之念,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和买活军中其余活死人压根就不是一片天地的人。’
‘这样的态度,便是没有判罪,流落在买活军治下,又能有什么好呢?大胆说一句,只怕也是饿死的命。矿山中虽然有劳作之苦,但本意却是通过劳动,对我等进行改造,令我们从根子上扭转了这些【人上人】的念头,如此,改造结束之后,方才能安身立命,重新找到自己的活路。我等在矿山之中,一应福利从不敷衍,和那些非是劳改,只是入内做工的活死人,饮食起居并无差别,可见六姐心中,依旧视我们为自己人,改造结束之后,照旧被社会接纳,并不愁生计无着,暗淡至死。’
看得出来,他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全是掏心挖肺恳谈的口吻,赵夫子虽然自忖并无去矿山的风险,但看了心里倒也舒服了些,暗道,“六姐菩萨心肠,买活军行事果然还算宽仁,若是换了别的军队,改朝换代之时,进城以后,富户皆杀,走到哪里屠城到哪里,也不是做不出来,横竖农户在村里,城里活着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除了工匠以外,便是都杀了也没什么妨害。”
再看下去,谢听话便说起了自己首告父亲的原因,‘我自小在郡王府长大,因为母亲的缘故,遭了长兄不喜,时常派下人前来呵斥责打母亲,王妃也是冷而淡之,从小待我颇好的丫头,因为冲撞了她建藏尸密室,回到我身边便惴惴不安,私下对我吐露实情不久,便被灭口残害。父亲对我,也是视若无睹,可笑是,即便如此,自小被仁义道德教养,入了矿山之后,我仍然从未兴起过告发长辈的念头——不仅是觉得孝字大过了天,这样做似乎违背了什么天公地道的道理,另一个想法,也是害怕自己真这样做了之后,哪怕减刑出去,也被旁人不齿,都认为我是个不肖子孙。’
原来这其中的道理,他也清楚,但谢听话又说,‘平心而论,究竟是害怕被社会排挤多呢,还是打从心底认为子不言父过多呢?子为何不言父过呢?仔细想想,父母对我有何恩义?便是给我吃穿,我也因此做了苦役,算是赎了些罪过,父母生育子女,是父母的恩义吗?’
‘我心中认母亲,是因为她生了我,爱重我,自家过得艰难,还想方设法关心我,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便是我其实是从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也依然认我母亲做母亲,既然那几人从未以子待我,我为何要以父兄待他们?难道我离开了我的姓氏,我的名字,我的宗族,我便不再是我了?’
‘不!便是我改了姓氏,没了名字,我依然是我!谁养育了我,谁才真正配做我的父母!我母亲自小养育我,关怀我,她便是我唯一的亲母,再无什么嫡母之说,我在买活军学晓了新知,打开了胸怀,见到了新的世界,谢六姐便是我的尊长!不瞒大家说,我改这个名,最初不过是为了在矿山好过一些,但今时今日我却觉得这名字改得很不错,我受了买活军的养育,成了一个新的人,我随六姐的姓氏也是理所当然!’
‘是谁说一个人终生只能束缚于宗族之中?是谁夸大生育之恩?正是宗族自己!生了你,并非有恩于你,好好地养了你,公平地待了你,那对你才是有养育之恩,谁养育了你,你便是谁的子女,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今日我掏心掏肺对你们说一句,休要犹豫,你们只将委屈咽下,睁眼看去,将来买活军一到,便将你们从宗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今以后,再不必忍气吞声,侍奉着那些犹如陌生人一般的老爷太太,靠双手自食其力,顶天立地活在天地之间,哪怕日子苦些,心头畅快!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受那什么狗屁宗法礼法的冤屈!’
若说赵夫子看了这封信前头的字句,还稍微气平些,读到这里,却也是瞠目结舌,双手微微颤抖,忽而又放下报纸,扫了那三个学生一眼,想道,“不得了,不得了,买活军做事,素来是有的放矢,而且最喜挑拨离间,分化敌人!”
“原本这个砍头令一出,大族必定寝食难安,精诚合作,要将买活军的影响力从自家所在的府县驱逐出去,可谢听话这封信一登,他们哪还有这样的闲心,怕不是要互相猜疑,彼此内斗,早就内乱起来了?”
“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是啊,难道还少了去?光是台下几个学生里,就坐了一个被慢待的嫡出少爷呢,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后母待他也刻薄,他看了这篇文章,心里又当做如何想,王老爷看了这篇文章,又当做如何想?只怕原本还算是齐心的宗族,此后也是面和心不和,彼此各留一手,哪怕是买活军不来,不出几年也要衰败了下去……”
“好一个谢听话,好一个买活军,这封信……这封信看着琐碎,也没什么文采,为何能登上头版?只因这是买活军投石问路之举——买活军这是所图甚大,这是,要断了孝治天下的根基,断了宗族的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