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来了,我们有肉吃了,六姐仁德!”
谢六姐把喇叭拿开,向四周拱手致谢,面上笑容可掬,停了片刻,便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买活军如臂使指,当即静默下来,四周百姓也连忙收声,又听她拿起喇叭说道,“今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是有成果的一年,最有成果的便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新的生产生活中,又有了新的学习心得,新的感悟,取得了新的进步。”
“我们的队伍扩大了,我们的目标是远大的,但我们的征程依然漫长,明年买活军要有新的动作,也会有新的地盘,对人才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我谢双瑶在此要求所有买活军——”
谢双瑶猛地站正了,抬高了音量肃穆地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非但台下将士,就连站在她身边的谢二哥等人都肃容跟着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勤劳奋斗!”
“永远勤劳奋斗!”
从他们的面孔上,从谢双瑶的面孔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认真与严肃,看台上众人回想这一年间买活军所表现出的素质——个个能写会算,在实务中从未蛮不讲理,也从未给其余人拖过后腿,几乎无有人接受贿赂,对谢六姐忠心到了极致……亦不得不衷心佩服,此非假话空话,而是买活军贯彻到底的实在信条。这些买活军的知识也不是没有薄弱之处,王举人编撰的数学课本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哪怕是最大老粗的兵士,学习上也是从来不肯偷懒的。
“明年,买活军会继续向外扩张。”
此时口号已喊完了,谢双瑶又把喇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才,买活军要跟上我的诉求,在各地的工作岗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你们要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脑,为我看,为我做事,为我思考!为我效死抛命,那太简单,人命不值钱,你们的脑子值钱!你们不但要为我死,还要为我活——能做到吗?”
“能!”
那声音直冲云霄,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了一丝警告,“买活军不养闲人,我在不断前进,不能跟上脚步的,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淘汰,能跟上我的兄弟姐妹们,将得到最高的奖赏——用你们的双手来创造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还是她入主临城县后,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野心,看台上不少观众面色都十分凝重,但校场中则是一派火热,在狂呼高喊的效忠声中,谢双瑶将手一挥,“我的讲话到此为止,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联欢晚会正式开始!唱《买活歌》!”
她关了喇叭,退到一边,一旁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双手挥了起来,单薄的嗓音定了调子,台下军士随后加入合唱,倒是他们平时没事常哼的调子,众人都很熟悉,但词还是第一次听得这样清楚。“起来,饥寒交迫的百姓,起来,全天下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幸福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百姓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要实现。”
买活军——固然很有知识,但讲的是下等人才说的白话,他们的歌也是如此,全是白话,和民谣一般琅琅上口,再无丝毫深奥之处,军士们的歌声在校场上空回荡着,向看台上传递着,有些人双眼发直,两腿轻颤,感受到了由衷的深深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在风雨飘摇中逐渐粉碎,碾过了他们所有的不舍,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但更多的人——那些原本饥寒交迫,原本视年关为催命关的百姓们,原本破衣烂衫,忍饥挨饿,如今能够吃饱的人们,他们觉得买活军的歌声很动听,甚至充满了吸引力,让他们对这个神秘而又优越的群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是向往他们体面的衣着,丰厚的伙食吗?这大概是乱世中对平民百姓最有吸引力的两件事了——或许是的,在今日以前,这是许多半大小子心中憧憬最直接的起因,但今日之后,他们仿佛模糊地明白了什么,又开始憧憬起了什么,他们憧憬买活军的谈吐、见识和能力,又欣羡着他们的信念,这些口号、歌声,并不空洞苍白,而仿佛是一种坚实的保证:这个群体不但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还知道它为什么变得这样,这个群体能指导他们的人生道路,告诉他们怎么去想,怎么去做!
他们吃饱喝足已有一段时日了,精神领域的吸引要比从前更强得多,若说从前他们对买活军是羡慕的态度,从今日之后,便是那急切的向往,他们期待着明年,到了明年,买活军或许还会征召新兵……到了明年!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百姓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歌声乘着风往四面八方飞去,飞过豪村上空,让葛爱娣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往外眺望,这些低矮的土房后头罕见地燃着灯火,今年临城县的农民们,至少在除夕夜舍得点灯了,千千万万个葛爱娣们或许还听不懂这歌声,甚至还会有人像于县令一样觉得有几分讽刺——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分明临城县的变化,就是因为上天降下了谢双瑶这个救世主,没有她哪来的这些变化?她敢说她不是神仙么?
但这是买活军,是谢双瑶的地盘,没人敢驳她的嘴,而军士们或许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喜欢着这个歌词,这首歌没有歌颂高不可攀的皇帝,没有那些似有似无的神仙,只有百姓们自己,他们仿佛在歌声中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对于终年辛劳的慰藉,他们快乐地唱着,“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会实现!”
理想中的乐土……乐土是什么?雷郎中在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所有别的,他在出神地想着牛痘,如果明年牛痘能真的广泛引种……如果他能拜在六姐门下,得到全部赤脚医生手册的传授……
王举人也在想着牛痘,想着算学,想着马百户描述中谢六姐那举手投足尽是伟力的画面,他刚才听到了连翘的话,“这是一种可以掌握和复现的能力。”是的,六姐也对他说过,有一日他们也能造出她手里那些仙器,王举人知道六姐从来不说假话,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仿佛有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就在前方,等着他去掌握,而他能凭此造出那穿行云霄的红毛炮、那霹雳如雷的黑球弹……他能用一人的热心去影响这天下,这世界的局势……他觉得他听懂了六姐的话,这一切确然让他热血如沸,期待着那理想中的乐土。
于县令、马百户、金逢春、于小月、于康顺……他们都各有各的期盼,明年就要来了,在这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饥寒、疫病、杀戮与剥削,这一刻或许只有三个小小的县城,在热诚地,全心全意地庆祝新年,明年就要来了,他们发自内心地期盼着,明年买活军的地盘将会更大,他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挑战当然是连续不断接踵而至,但他们有应对一切的信心——他们有谢六姐!
而在这三座县城之外的地方,也有许多人在掂量着、考虑着买活军的将来,以便做出自己的应对,谢双瑶的目光投向夜空,她也在思忖着明年的发展,但很快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好了,煽情够了,现在开始乐呵吧。”她从怀里掏出节目单看了一眼,“第二个节目,双人相声《报菜名》,表演者谢二壮,吴小莲,大家鼓掌!”
“哗——”在大家懵懵懂懂,却又本能的热烈鼓掌声中,战士们各自去校场边取来小马扎席地而坐,平时不苟言笑的谢二哥、满脸刁钻的马脸小吴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还未开口,台下已有笑声——光是这两张脸来说相声这件事,都已招得人笑,实在是喜气十足!
第41章 刘老大投效
“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熘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卤木耳——卤木耳、卤木耳……”
“还有呢?”
“还有一大段, 但是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随着吴小莲面无表情地迸完这句话,台下的笑声再捂不住了,谢二哥那满脸无奈的表情虽然看台很难看清,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 时而前仰后合, 时而馋涎欲滴, 毕竟对一般百姓来说, 平日里的娱乐生活也相当匮乏, 除了那些狂喝烂赌的败家子儿,一般人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到门外巷口, 听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讲古,又或是有了闲钱去茶馆听一段说书,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已是不错的娱乐了。
像是这种双人对谈的形式, 在临城县实属新鲜,如《报菜名》这样有一长段贯口不歇气的段子, 很难令现代人喝彩, 但却足以让此时的敏朝观众大为钦佩, 马脸小吴在‘卤木耳’上卡了半天, 仿佛忽然缓过一口气似的,往下又一连串背了下去,“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
这么一大长串菜名,她背得又快又急,中间几乎没有气口, 却还口齿清楚咬字分明, 众人听着, 忍不住跟着屏息, 待到小吴说完, 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争相叫好来了个满堂彩。马脸小吴倒是很端得住,行了一礼从台上下去,谢二哥反倒有些局促,几乎是逃一般下台,又惹来众人笑声。
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的联欢会便让人颇是投入。都是军士里出人,有上去演军体拳的(刘老大又吓了个半死),有表演乐器,上去弹琵琶的,也有几人合唱的,连谢双瑶都献歌一首,唱了一首民谣《一条大河波浪宽》,连阅兵带表演,总下来近两个时辰,随后众兵士回营,换防的换防,吃夜宵的吃夜宵,满城人十停里九停都来看晚会,数千近万人挤得看台水泄不通,此时都慢慢散去,一路上还意犹未尽,彼此谈论,更有些年少子弟已开始学着唱买活军的军歌,又或是学马脸小吴的《报菜名》,只是他们哪记得住这么多菜名,到后来开始自己加工,“炸鸡胗、炸鸡肠、炸鸡翅、炸鸡腿、炸鸡腿、炸鸡腿!”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这个年是新鲜又快乐的,各家回去后不久,晚星照耀之下,又见炊烟袅袅,那是灶里都添了一块蜂窝煤,各家原本温在灶头的那锅水用完了,要重新烧热水,打发全家人再擦擦手脸,还一个也可以下汤圆吃了。吃完汤圆,过了子时,鞭炮声便陆陆续续响了起来,众人这才入睡,但次日却也是一大早便要起来放开门炮,随后便各自往亲友家走动拜年。
刘老大是住客栈的,自然免了拜年这一茬,除夕夜他睡得并不好,一晚上思绪纷杂,恨不得初一早上就由马百户引见给谢六姐,但大年初一人人急着走亲访友,哪有时间接待他呢?马百户也说得明白,便是要报效,也得等初五过后,谢六姐在这里过完初一就要回彬山去,买活军新年是开团拜会的,彬山开完了,还要去云县开,等她回来最早也是初五初六了。
论时间,现在启程回许县吃几顿酒再回临城县都来得及,但刘老大现在哪有这份心思,他情知买活军吃下许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可能年后就开始动手——许县的乡绅实在短视,买活军要修路,竟没有丝毫抵挡,甚至还处处配合,让他们修到了距离城关不远的所在,两地商贸一通,买活军对许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本来或许还要拖半年的,现在才几个月就想着往许县伸手了。许县最大的势力张地主,想要敌住买活军一天都是难。
张地主只怕已没有活路了,买活军肯定要他家的煤矿,刘老大手里的私盐路子,买活军难道就不想要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老大这几个月私盐行销赚了数千两银子,光是分到他手里的都有两千两,买辆那传说中的自行车都够了,但拿得越多他手越抖,他何德何能?论人手无法和买活军比,甚至还不像张地主,有省城做官的亲戚,这钱真是给了他就犹如寄存在他这里一样,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一句话就能取回来。如今他只有摇尾乞怜,拼死报效,把自己完全融入买活军的体系里,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十成利里能给我留一成就行了!他这样想着,不不不,就给我留个人,再留二三十两银子就行了。——他预想中第二条路,便是在买活军出手以前逃走,去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不过这条路也不可能带走太多银两,金银毕竟都是很沉重的东西,身上最多带个几十两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只能留在许县,便宜了买活军。而且这条路也带不走他的娇妻爱子,也无法享受买活军治下的安宁,以及他们那些神奇的仙器。
刘老大不清楚心理底线这个词,但只要买活军给他留的比这个多一些,他都准备精诚合作,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就怕生出变数。刘老大实在已被吓破了胆子,满脑子都幻想着自己那些兄弟和买活军对上的场面,买活军不缺铁,兵士们肯定披甲,这些壮汉结成阵,拿上刀枪,撞到人群里怕不就是绞肉一般,谁能抗衡?
小耳朵、李十八、区大鼻……他一闭上眼就是多年老兄弟的头颅在空中横飞的画面,好像自己再一转头就被刀枪挑到了胸前,刘老大这一天如热锅蚂蚁一般,倒茶来喝的手都是抖的,他想学买活军的课本,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文字仿佛在课本上爬来爬去,他自从来了临城县就极喜欢这里的小吃,但今日就在客栈里闻着街对面炸鸡店的香气都没有什么食欲。
南方十里不同音,风俗也各自不同,临城县这里大年初一是吃汤圆的,许县大年初一要吃红糟鸡汤煮的面线,加鸡蛋称为太平面。临城县到许县这里的村落则大年初一喝红糖桂花茶,吃金桔,刘老大出门在外,则客随主便,早起吃了店家送的猪油芝麻汤圆,又甜又油又香又糯,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刘老大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吃得有些塞住了,中饭便随意啃了个饼子就茶,这一天客栈外头都热闹无比——临近几座村的村民都进城来了,他们起得更早,侵晨便起来拜祭过祖宗,吃了早饭便一起往城里赶。
城里的小商贩们也不过年的,除夕夜都在备货,今日沿着街两边全是摊位,卖头花、头油、头绳的,卖布的,卖镯子首饰的,卖小孩玩意儿零嘴的,连卖顶针的都有,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只有孩子还能在腿缝里奔跑,手里不是拿着糖人,就是举着风车,还有擎着炸鸡店的炸物的,舔着叮叮糖的,凡是食铺都排了长队,吃食种类比腊月里更多了,还有城里住户的孩子也来凑热闹,站在街口指着小吃摊胡乱喊着‘芙蓉燕菜!’,这是听了昨日的相声,念念不忘还在学呢。
城里的亲戚也好,小商小贩也罢,不免又要费了唇舌,向乡下的亲戚解释昨晚的见闻,绘声绘色地形容着那灯,那兵,还有那些节目。听得这些见识更少的乡下人直瞪眼,个个惋叹自己昨日没有进城来赶这个热闹,又说着今年乡下唱不唱社戏,街头人潮汹涌,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都是那橙红色的衣裤,人们的脸色还比衣裤更红。
要是这种料子有深色的便好了,出去贩盐时实在也用得上,刘老大站在窗边眺望街景时心不在焉地想,他已听马百户说起过这种‘仙衣’,的确结实,而且耐脏,哪怕踏入污泥,水一冲刷便干净了,实在是很便于干活的。只不知为什么劳作的衣服用如此贵重的衣料染织——难道在六姐来的地方,这样的染织技术也是随处可见,可以这般抛费么?
那必定是个刘老大无法想象的世界,想到这里,他不禁连连摇头,暗斥自己荒唐,便是仙界怕都没有这么好,再说仙界中又哪有老百姓的容身地呢?——他不由又想到了昨晚买活军的歌声,‘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如此葳蕤了一天,到半下午,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思绪反而也随之清明了不少,刘老大其实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若不是昨晚被吓破了胆,绝不会如此不堪。此时心绪渐平,便又有了那走南闯北、刀口舔血的豪气,暗想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怕什么,鼎边糊还开着,吃一碗去!”
本地最好的酒菜,公推是县衙食堂,这个自然是刘老大吃不到的,过年食堂也不开,至于餐馆他平日吃过太多,此时也没那个耐心点菜,倒是鼎边糊这样的小吃,热热乎乎,冬日里来两碗最是便宜,再要个上三五个炸焦圈,来一碟卤海带卤豆干——昨日那《报菜名》里的卤木耳要是有便好了……
刘老大中午没吃好,饿起来便难耐,收拾停当披了件来临城县新买的棉袄——他还买了十余件打算带回家去,这趟光买这买那就花了四十多两银子——下楼挤到摊子上,见人多,便打算让摊主送进客栈,才刚要招呼,身后便有人一拍肩膀,却是马百户家的少爷,笑道,“刘叔,我刚老远叫你,人太多了你听不见——快去县衙!我爹爹不知使了多少力,六姐晚饭前抽了半个时辰来见你!”
一听说是六姐要见,周围人顿时肃然起敬,都让开路来,刘老大又哪还记得肚饿?当即追着世侄的脚步,赶到县衙,只见虽是假期,里头却还有不少吏目轮值,气氛严整,和许县截然不同。自有人将他带到谢六姐的办公室,刘老大整肃衣裳迈进屋内,见到谢六姐坐在桌前,倒不是昨日的军装打扮,随意披着一件大棉袄而已,说长相,实在就是个普通姑娘,也绝非什么稀世绝色,但不知如何,谢六姐大眼一转过来望着他,刘老大原本想好的话全忘了个精光,双腿不由自主便抖颤起来,如面条一般,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要给谢六姐磕头,“小、小的前来投效六姐,盼六姐开恩留用!”
让他多少有些安心的是,他听到头顶传来了欢快的笑声,谢六姐仿佛很开心似的,笑着指点着他,对身旁那说相声的马脸姑娘说道。“看看,看看!”
“这就是阅兵的作用!”
她这时候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孩子气,得意地炫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瞧啊小吴,私盐贩子都丧了胆,这许县不就成了咱们的囊中物了吗?”
刘老大提了一天一夜的这口气总算是松下来了,浑身筋骨都为之一软,知道自己至少已免去杀身之祸,几乎要呜咽起来,还在平复情绪时,谢六姐让他站起来。
“我们买活军是不兴跪拜的。”她说,很随意地给刘老大倒了一杯茶,“坐下说话吧,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私盐买卖——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自己的业务范围?”
第42章 临城县百姓们忠心值max
“哇啊——”
“这——这!”
由于场所的缘故, 买活军放映‘仙画’也只能在军营校场里,这一次老百姓们就不能在看台上坐了,距离有些远,买活军在校场上画出了方阵, 而且不许居民们自带马扎, 只让他们带了围兜来, 方便垫在屁股下面席地而坐, 这是因为有了在彬山和云县放映的缘故,累积了许多经验。
有了昨日的晚会打出的口碑,天色暗下去之后,校场上的人比昨日还要更多,因不少豪村的农民也宁可走夜路回村,也要留下来看看热闹。人声逐渐闹热了起来, 倒让临城县有了些通商大埠的味道,还有些小商贩借机走来走去,兜售着瓜子、花生这些小零嘴。人们对主席台上的怪物事指指点点,不断发出惊叹声,几个买活军在主席台上钻来钻去, 调整着幕布的位置, 这些年下来,他们已对这套设备很熟悉了。而这种自如更加剧了众人对他们的崇拜, 买活军诚然便是六姐的天兵天将,如今许多百姓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让自己的孩子也加入买活军。
“这幕布是什么意思呢?”
有些机灵的百姓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并因此兴奋了起来,“是要演皮影戏吗?!”
“哪有这么大的皮影戏!”皮影戏是较常见的娱乐, 很多人都懂得其中的原理, “再者, 皮影戏也要灯笼照,哪来这么大的灯笼?哪怕是昨晚的仙灯也没有这么大吧!”
众人争执之中,几乎遗忘了幕布旁隐约能见到的人影——瞧着像是六姐,但他们也不知道她在那站着做什么,准备施展仙法是肯定的,但六姐施法以前,从来不需要和她们见过的巫占神婆一样浑身抖颤、面无人色,仿佛一抬手就把神迹施展了出来,因此众人现在对她有极高的预期,哪怕她眨眼间便乾坤大挪移,把他们移到了千里之外,人们也不会过于吃惊。
众说纷纭中,天色很快全暗了下来,买活军绑在旗杆上的仙灯还没有收起,此时自然亮了起来,神异之处实在是难描难画,只是不如昨晚那样雪亮,灯光只是朦朦亮着,饶是如此,也不知胜过油灯火烛多少!
“滋啦啦——”在幕布前方,好几个黑乎乎的大箱子里突然传出异响,众人当即便吓得倒仰,若不是曾见识过昨晚那神奇的喇叭,习惯了从‘机器’中发出声响,此时怕不是要吓得爬不起来了,饶是如此,还有许多豪村的农民吓得大叫起来,引来身旁那些有见识的临县住民不屑的训斥。
“哇!”
但很快,连这些住民都惊得大叫了起来,人群甚至显著地出现了后退的势头,围兜在地上被蹭得东倒西歪,不少人无礼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幕布,“这,这!”
就连金逢春、于小月这样胸有丘壑的女娘都怕得双手颤抖,直觉自己仿佛是中了六姐的仙术,竟在白幕布上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而且这灯火还在从模糊变得更清楚,难道……难道六姐当真会仙法吗?这灯火是六姐自己的福地洞天,新年时邀请大家共为赏鉴,这就是她说的‘神仙画像?’
“镇定点。”而此时那几个大黑箱子中传出了谢六姐的声音,还是平时那样懒洋洋的,倒没了昨日的严肃,这多少让活死人们安下心来了。“这和皮影戏是一样的原理,都是倒映上去的,别急,高级班的物理课会教授到这部分原理的。”
任何知识,倘若能够通过教学传授,那么便是可以掌握甚至是可以复现的,有许多人因为谢六姐的话松了一口气,仿佛他们摇摇欲坠的世界勉强得到了保全,但很多连初级班都只是勉强毕业的百姓——临城县、豪村的都有,以年纪大的居多,此时理解到的消息便是这般:读到高级班之后,便会由六姐亲自传授仙术,搬山赶海无不可为,像眼前这样营造幻境,也不过是最基础的术法!
在从前临城县人烟还稠密的时候,白莲教这样的教派也是会来的,不过白莲教的大仙虽然有一套完整的修行体系,却从未有人和六姐这样轻而易举地便创造出种种神迹,而且还如此谦逊,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神仙。百姓们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并且现在正在交头接耳中积极地传播:越是有本事的人,便越是虚怀若谷,神仙也当是如此,六姐在神仙中的位份一定是极高的,此次下凡应当不像是白莲教无生老母那样,下凡历劫普度众生,而是微服出巡下凡玩耍,因此并不愿意听到百姓们议论她的身份。而且和所有游戏人间的仙人一样,在收下门人之前,都会戏耍一番,买活与活死人,便是对于手下门人的考验。
既然六姐是仙人,那么她施展出什么样的仙法也就不足为奇了,百姓们只需赞叹膜拜便可,因此随着这样的说法在人群中不断散播,大家的情绪反而镇定了下来,只有些过于虔诚的乡民,已经开始对着幕布三跪九叩,行起了大礼。不顾黑箱子里又传来了六姐略有些恼火的声音,“怎么又来了,再说一次,我不是神仙,别跪叩我,崇拜活动不会保佑你们,只有学习知识才可以。”
看来还真是个脾气大的神仙!
膜拜行动很快被制止了,人们也不敢再公然议论六姐的仙名——这么任性而又这么有威能,会是什么神仙下凡呢?难道是八仙中的吕洞宾吗?——他们只是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眼神,仿佛更加沉着了起来,哪怕接下来幕布上现出了皮影戏绝难比较的鲜活颜色,也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始终保持了心底最深处的镇定:既然是仙人,那么这些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六姐不过是让大家看看仙宫内的歌舞,增长一番见识而已。
这样的说法并非在一开始就征服了所有人,总有些人负隅顽抗,但很快随着那幻境的开展,也纷纷哑了火——这一定是仙宫歌舞,不用去过京城也可以判断,哪怕是京城都不会有这样奇妙的舞台,神仙竟并非站在戏台之上,而是足踏五彩万象,脚下一会是白云舒展,一会是绿草茵茵,一会是烈焰熊熊,身后是瑞气千条、彩光纷照,还有那群星无垠,一尊天门之下,那仙人头戴金冠,浑身流光溢彩,便连手上那长长的指甲都是黄金镶就,要说不是天人仙女,那还能是谁呢?
“这必然是天人降世吧!”就连于县令此时也是瞠目结舌,喃喃自问,“当真是姿容绝世,令人目眩神迷!”
像他这样,曾簪花午门外、打马御街前的进士,已算是相对很镇定的了,那些乡民百姓压根注意不到天人的姿容,甚至是不敢直视,光是这舞台便极大地拓展了他们对歌舞的想象。这其中绝大多数人接触到的歌舞,便是上巳节时,少年少女们浴春归来,一边走一边‘踏歌’而已,还有些住得和畲族很近的村落,若遇到婚丧喜事,去吃畲族的喜酒,能见到畲民在火光下手舞足蹈。
在今晚之前,他们想象中最奢靡的娱乐,也就是在花楼里掏钱叫些小唱来,几个人站在烛火跟前,伴着两三个人的吹打伴奏,唱念做打,演个南调、昆曲而已。此时从唐流传的六幺、胡旋已经没落,汉族民间已没有多少纯粹的歌舞留存,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型的歌舞,虽然从未去过京城,甚至没有离开过临城县,但此时也不禁油然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哪怕是皇帝,也看不到这般的仙人美景罢……六姐还说自己不是仙人么?”
连音乐都是从未听过的,隆重神秘,分不清其中究竟有甚么乐器,只觉高远悠长,还有女声合力吟唱,那神仙宝相庄严、双目微垂,满脸的悲天悯人,身后却有无数玉手伸出,随着乐声或展或收,便宛如鲜花盛放一般美不胜收,有人不由失声叫道,“这是千手观音啊!我曾去南普陀寺参拜,这便是千手观音再没有错!观音再世,观音再世!”——虽说此时佛教信徒众多,但以临城县的财力,几间寺庙中最多能给佛祖塑像,已是用心了,甚么四大天王、观音韦陀,多数都请的是画像悬挂,因此非得是去过南普陀寺这样的名刹,方才能见到千手观音的塑像,在此时辨认出来。
一听说这是千手观音,当下差些就有人又要大肆参拜起来,所幸为买活军的兵士喝止,众人一听是观音再世,心中无不凛然,便是没有跪地叩拜,也有人默默念佛,更有人心想,“原来六姐不是梨山老母再世,而是佛教的大仙。”
这样的想法是很普遍的,不少人家已经准备回去就把‘梨山老母’的牌位换成千手观音,仔细想想,之前流传六姐是梨山老母,或许也只是因为梨山老母和无生老母都是老母,听着就顺耳而已,实在是过于孟浪了,这一次定要好好打听六姐的尊位……能有闲心想这些的,大多都是较有见识的人物,并未完全地沉醉在那有生以来头一遭的视觉享受里,眼见那灯光变换,一队观音化身时展时收、千姿百妍,赞叹之余亦还能发议论,“这还不是天人么!不是天人,上哪里挑选出这些个头相当,都如此高挑颀长的绝色少女!再看台下——那分明都是天人!”
真不错,说到这一点,确然是难以反驳的,买活军的汉子对本地人来说已算是壮汉了,若用六姐那处的身高量度来说,他们最少都有一米七五以上,一米八以上的也有不少,这是因为他们许多都是北方流民的缘故,北人是要比南人生得高大,这一点连南人都是承认的,不过与此同时他们也根深蒂固地认为,北人高大之余,也更粗笨,不如南人细巧得多了。尤其是女子,天下间最时兴的便是苏样,最美的便是江南女,否则那些太监为什么一次次地到江南来采选呢?
本地的南人,男子许多身高便是一米六五,甚至是一米六,女子矮一些,连一米四的都有。青少年好一点,像是金逢春,从小没太饿过肚子,买活军来了以后吃得更好,而且她未裹脚,这几个月下来,她长到了一米六,在本地人中便算是极高的了。
但这些天人呢?这些女孩子,一个个都和买活军的女娘一般高大,但相貌却又精致无比,白皙至极,凤目顾盼、柳眉入鬓,全无买活军女娘们的矫健粗糙,有许多从长相来看,无疑是南人女子。能兼采南北之长,这样的女子哪怕只有一个,也是极其罕见的了,足够入宫做娘娘去,可此刻却是成群结队地在舞台上肆意舒展,这不是天人,又是哪里的人?反正绝非是此世之人!
再看台下,这幻境应当是六姐的回忆,众人是透过六姐眼睛见到的一幕幕,六姐有时会回头去看看台下,那些看客偶然也就露上一面,那些看客,男客无不气宇轩昂,面色红润带笑,还有许多面相丰满和善之辈……当今的世道,连京城怕都没多少这样体面的老爷,这么多人竟无一人面带病容,这不是天人是什么!
六姐便是来自这样的天人仙境之中么?
不同于白莲教、香教,还需要派人布施粥饭,大谈因果报应,苦口婆心地劝人入教,此时在场几乎所有观众,不分官民,都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倘若我等尽忠报效,那么待我们死后了,是不是便能投生到这天人仙境之中,也享一享这泼天的荣华富贵,这甚至不敢去想康健安稳?
只要我等发自内心遵奉六姐,绝不偷懒藏奸,那么这来生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