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只斤家的巴图尔少爷,林丹汗的侄子,谁不知道他呢!是他,给草原带来了这样巨大的变化,巴图尔少爷的名望,在这片草原上已经比黄金还要闪亮了。诺恩和那日松一边套车赶车,一边就议论起了巴图尔的传奇,诺恩的妻子和女儿一起照看着伤员,那日松抽空对她们说,“一会你们也跟着学着点——买活军喜欢让女人学习医术,她们说,女人会更爱干净一些。”
这话不假,边市其实很近,没过一会儿,塔宾泰就去而复返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匹健壮的鞑靼马,一个壮实的寸头女娘坐在马上,她骑马的样子半点不像是汉人,仿佛马技非常娴熟,而且,行动也非常的麻利,一到板车边上,就立刻翻身下马,取下了一个背袋,一边走一边喊着生硬的鞑靼话,“都让开,不要看——”
原本好奇地想要聚过来的牧民们,立刻尴尬地散开了,两个鞑靼女人也被赶到一边,买活军的女大夫弯下腰检查了一下伤口,便从包里掏出一把剪刀,剪开了伤员的衣服,“酒精!纱布!”
她开始说汉语了,塔宾泰在一旁机灵地帮忙,女大夫先用纱布蘸着酒精,在伤员的伤口上擦拭了一下,随后又掏出了一个很大的,形状莫名,像是大剪刀一样的东西。“压住他!”
她骑到伤员身上,固定住半身,塔宾泰压住了伤员的头和肩膀,女大夫用大剪刀夹住箭杆,发出一声怒喝,硬生生地把木箭杆剪断了,随后,她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里不能做手术,”她对塔宾泰说,“把他送到延绥医院去,来帮我包扎,先止血。”
“有得救吗?!”支着耳朵听动静的诺恩一家人不禁叫了起来,“他的伤口在胸部那——而且箭头不能□□的!”
箭头确实不能随便拔,因为上头都开了放血槽,这会儿被肉卡着,□□止不住血,人走得更快。塔宾泰向女医生说了些汉语,女医生也回了一些,她开始用纱布缠裹伤员的胸膛。
“说没有伤到脏器,坚持了这么久,那就应该可以救!”
塔宾泰回头大喊,“但是要尽快做手术——包扎好伤口之后,我们马上把他送到关内的医院去!在那里他可以活下来!”
进关——
弟弟有得救,这是个好消息,但是,一听说要进关,这家远道而来的鞑靼牧民们不免又面面相觑了:这,延绥关,是他们能随意进去的吗?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吗?不跟着的话,弟弟是不是就再也没消息了,死前都不能见上一面……可是,如果跟着的话,进去了以后,他们这些鞑靼人,还能出得来吗?
第430章 延绥生机
天色渐渐晚下来了, 延绥镇城门前,已经有不少挑着担子的身影,正在排队入关——这也是开边市之后, 重新出现的风景线,若是从前, 延绥镇朝着关外的大门,常年闭锁,只有往来打探草原消息, 还有去前方寨堡送信送补给的队伍出入时,才会开启一线城门, 人丁皆从这窄窄的缝隙里经过, 若是有马也得分着走,为的就是防范一切可能的变故。
但,自从去年开始, 这样的老规矩就行不通了,因为买活军在延绥镇外十里路的地方,找了一块平整的荒地, 开起边市来了——直接在延绥镇城墙外开, 那肯定是不行的,驻军不能同意,他们挑选的这个距离也算是恰到好处, 从军事上来说, 不能讲对延绥镇有什么太大的威胁, 本身这块区域也是延绥镇的战略缓冲区, 那些鞑靼人前些年来打草谷时,就经常在芨芨草甸那一块歇宿,汉人的百姓们是不敢过去的, 这个角度来讲,边市开在这里,倒也算是给延绥镇安置了一个前哨。
当然了,擅开边市,这是很大的罪名,从前来延绥镇的通边商队,没有这么大胆的,都只有借着去寨堡送补给的借口,私下通商的份儿,真正光明正大开起边市来的,买活军是独一份儿——他们是买活军,可不是敏朝治下的百姓,驻军因此也显得束手束脚的,管束他们吧,只说不做没有用,可真要动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呢?
这都先不考虑打不打得过,打赢了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了……要说打,按人数上的差距来说,把商队全歼应该也还是可以的,但要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兄弟呢?
要知道,买活军来边关的活死人,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带了火铳随身,看着一个至少能打两三个,比边军中困苦的汉子要强壮了数倍,哪怕就是妇女,也没有瘦弱之人——都打听过,买活军倒也不是都这般模样,只是往内陆走商队的活死人,必须经过特别选拔,要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还要经过军训,及格线就是要能一打二,所以能来的绝不是善茬。
包括女娘,那也全都有从军经验,而且,因为买活军中,来自外部的女子兵源较少,这些女兵很多都是彬山长大的,谢六姐的心腹人,地位与众不同,在队伍里很能说得上话,若是把她们当软柿子捏,那就要小心六姐菩萨龙颜大怒,发她的大飞箭来打人了。
因为报纸的普及,哪怕是西北边陲,对天下大势也不再那样一无所知。南方买活军的动静,是让边军们惊叹艳羡的,虽说山高皇帝远,隔了大半个华夏呢,但他们可不敢保证买活军就真无力西顾了,或者,要再往深说一层呢,如果双方发生了摩擦,买活军以此为借口,撕毁和议往北扩张,延绥镇的将兵们,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因此,要说打,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那是敢不敢打的问题。这一层的考虑,是实实在在的,因此,驻军在边市这件事上就表现得很低调,装聋作哑,似乎是一无所知,私下写奏折上报——这是最开始时的态度,且观后效吧,这边市开不开得下去,还是两说呢,没准什么时候就闹出乱子来了,若是鞑靼人来烧杀抢掠了,那边军再介入,也有个话头。
鞑靼人确实是来了,而且来得很多,各大部族的人轮换着来,但流血事故确实是一直没有闹出来,反而是延绥镇这里,因为买活军的商队经过,还有陡然兴盛起来的羊毛贸易,陡然间,就要比前些年繁华了不知多少倍,九边百姓的日子,一下从艰苦难捱,‘逃边’成风,调过了个来!
此时回头来看,一切的变化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身在其中,却不觉得有多么的稀奇,一切都仿佛是自然而然:牧民们来卖羊毛,边市这里的价格好,值得他们特意跑一趟——不但羊毛的价格好,商品的价格也好,盐、糖,都是好东西,价格那样的便宜,还有马口铁,这东西在牧民中实在是太风靡了,比瓷器、陶器都更受欢迎,轻便、牢固、耐用,一个铁皮水桶,在牧民看来都是能传家的好东西!
来了边市的牧民,走的时候没有带着现钱离去的,全都把自己的皮草、白食、羊毛,换成了各式各样的日用品和盐糖,而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大量便宜的初级产品,生羊毛、只经过简单鞣制的皮革,一袋袋的奶制品……他们把奶制品送往巴蜀,在巴蜀走航运去买境那里,这是买活军那里很多奶食的来源。京城的使馆用的奶食,是从张家口附近的草原过来的,和这里是两条并行不悖的线路。
这是可以立刻送走的货物,但羊毛和皮革呢,在本地精制过后再去运输,这是最好的选择,张秉忠只是在这风气中应运而生的人物之一,本地但凡有些人望的军官,现在都在收纳人口,洗羊毛、晒羊毛、绕毛线……
买活军留在边市坐镇的队伍,会把这些精制羊毛的办法教给他们,也卖给他们生羊毛,但是,他们的商队不是说每旬都来的,张秉忠可以选择自己走一段路,到延州去交割货物,价格会高一点,也可以在本地就卖给买活军的坐地商队,价格要低一些,也可以卖给行商,买活军这里只管收卖生羊毛,他们甚至不禁止鞑靼人私下和汉人交易!
做生意如此大方的商队,实在是很少见的,从前,那些输边商队,打通了上头的渠道,在本地总是趾高气昂的,自己走私,抓别人走私的劲儿还比谁都高,这买活军的作风,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他们来到延绥镇,做人做事,只有一句话,那便是‘大家一起发财’!
这话实在是不假的,这羊毛生意,一下就把延绥镇给盘活了,镇里人人都有一份活计,治下的村里,若有些生计无着的妇女,家里男人死了,留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女,从前那是真的没有生路,就算有人愿意收留她自个儿,孩子们该怎么办呢?边民村落,可没有谁家有这样多的余粮,能养活别人的孩子!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把儿女舍给人牙子,让他们贩到延州府去,求人家收留了,也谈不上什么身价银子,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行了。若是人牙子都不要呢?那,唯独的一条路,就是舍了皮肉去做表子了,延绥镇周围的暗门子,很多都是这样的来路,因为西北生活困苦,人活不久,丈夫壮年而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死了一批,又很快有一批新的来填充上了。
但是,买活军一来,第一个,带来了羊毛生意,第二个,带来了充沛的土豆种粮,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妇人们,并不是完全不能做活,只是种不出够一家人嚼口的粮食,本地最常种的是一亩地一百来斤二百斤收成的黍米,一亩地就够一个成年人吃半年的,也就是说,要养活自己,她就得种二亩地,这是至少的,余下的孩子们,全算在一起,怎么也得三四亩地。
一个女人要独自种这些地,还要张罗些别的活计,没日没夜驴一样的干,才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勉强存活下来,倘若稍微有个天灾,这一家人就像是浪头里的小船一样,浪一扑就全翻了,阖家四散,哪怕是有个把活了下来,再和亲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买活军的土豆,如今的确已经在西北传播开来了,但种粮有限,并不是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好种子还是要分的,光是围绕这个土豆种子,就不止有多少血泪故事,不止一户农民,花了大价钱买了种粮回来,收成却是一亩地只有五百斤——三代种!本地农民自己留的种,产量没有买活军那里的一代种高!
受骗了的农户,拎着刀去算账的都有,县里现在最大的精力,也从镇压起义,变成了调解种子纠纷。而延绥镇这里呢,因为买活军的商队来开边市了,所以也是有了特权,他们的种粮是充足供应的,于是,边户的女人们突然间发现,现在只要种一亩田,就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了——用来生产口粮的精力,锐减到了从前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是六分之一!
土豆就足以把一家人喂饱了,说是反酸……吃不饱的人,哪有资格计较这些?土豆原个吃,反酸烧心,那就磨成粉,土豆粉成了就好些了,还有吃土豆馍馍的,又更好些,家里多少都搭着种红薯,那也是产量高、能顶饱的好东西,一家人就这样将就填饱了肚皮,精力有了,余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到城里来洗羊毛、绕毛线,然后到买活军这里来买油盐,有些聪明伶俐的妇女,一边绕毛线一边学了拼音、算数的,收入还要更高,她们回家时,甚至偶尔能给家里的孩子带去指甲盖大小的冰糖,薄薄的,琉璃一样,孩子们含在嘴里都不敢说话,舍不得漏出一点甜滋味来。
土豆、羊毛,就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就把全镇的百姓心思,轻易地收拢过来了。哪怕是驻军们,谁不夸买活军的好呢?买活军三不五时还给他们送点羊肉来——边军生活困苦,连家小都养不起那是常态,从前谁能想到,这辈子还有三不五时开荤的好日子?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这样的变化,完全是因为买活军选择了延绥镇来做羊毛生意,来开这个边市。
这个生意,影响到的不止是周边村落的妇人们,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百里外的村子里,都有人被吸引过来收拾羊毛,来买良种,还有些小摊贩,一些自家做吃食的商贩,他们从延州府,从米脂县,从别处也被吸引到了延绥镇这里。
货郎们每日早起去边市买草原货,自己也卖些从村落里收来的绣活、木工,还有土产的茶叶、烟草,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再买些盐,买些毛线,就动身回老家去,再收再卖,这样的生意,贯通了村落和州县之间的血脉,许多村落,就靠着货郎带来的一点买卖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所需。
卖吃食的小商贩们呢,他们就更托赖于边市了,草原人花钱大方,不像是延绥镇,虽然人口多,但生意不是太好做,因为大家都想着省钱,最多是做些同行的生意,边市那里,生意要更好做些,他们每天早起挑着担子走十里路,天不亮就出发,到了向晚时分再挑担回来——不能不回来,还要回镇子里准备明日的食材那!
就这样,延绥镇的大门,再也不能关得这么牢了,要给商队,给小贩们留出进出的空间,不过,兵丁们也远远没有从前那样提防了,就像是今日,看到了几个明显是鞑靼装束的牧民——其实鞑靼兵许多也这么穿——在买活军的女娘带领之下,推着板车过来时,也都没有拔出刀剑,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站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
在门边,还有个将官装束的青年人,正冲他们招手,又比了比手腕,仿佛和他们十分熟稔,这让壮着胆子过来的诺恩一家人,就不免更摸不着头脑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到关门的时间了——刚才经过边市,我去打了招呼,高老哥专程从边市赶来送信,让城门官给我们留留门!”
刚才,诺恩的妻子已经带着他们家的货物去了边市,塔宾泰护送他们过去,之后不久,确实有一骑往延绥镇方向奔驰,之后塔宾泰才回来的,原来就是这个高军官!诺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原来边军和买活军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每天羊肉喂出来的!”塔宾泰说,“他们也在边市上做生意——说是来保护治安,其实就是来做生意!”
看来,延绥镇这里,鞑靼人和汉人的关系的确极大地缓和了,诺恩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但依旧不免有些紧张,“我不懂汉语,他们如果盘问我——”
“没关系,我来为你们做担保——而且这样的事不少见,现在,我们鞑靼人有时也往城里去,延绥镇的敏人是可以理解的。”
塔宾泰却依旧很自信,果然,推着伤员的拖车到了城门口时,汉人商贩们虽然好奇地看着,但也熟练地让出了一条道来,不论是高军官,还是守城门的兵丁,也都只是查看了一下伤员的伤势,并没有多加耽搁,还有人满脸尊敬地向女大夫打招呼,他们很快就通过了从前那坚不可摧的城门,进入到了延绥镇的内部。
“——因为,延绥镇这里有方圆千里内唯一一家成建制的医院!”
塔宾泰指着城里的一个方向,用充满敬意的语气说道,“买活军在这里开医院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所有求医的人,不论是汉人也好,鞑靼人也好,只要他们服从六姐,认可华夏,都能进来!”
他扫了诺恩一眼,似乎在询问他的忠心,而诺恩呢,尽管对于华夏还有些稀里糊涂的,但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于情于理,也确实是发自内心,他大声地表态,“不管齐克奇能不能救活,六姐菩萨的呼图克图兵对我们有恩义,鞑靼人从不背叛朋友,我们一家的命,从此以后就是六姐的了!”
塔宾泰立刻就露出了满意而亲热的笑容,他轻轻地捶打了一下诺恩的肩膀,已经用非常亲近的语气和他说话了。
“老叔,你就放心吧!”
他说,“只要命里能活,买活军就能把他治好——你可就睁大你智慧的双眼,仔细瞧好了吧!”
第431章 延绥医院
哪怕就是在延绥镇, 在延州府,甚至是在长安城里,医院这都绝对是个新词儿, 延绥镇倒是有医馆,相对于内陆来说,医生也不算少了——若是在南面, 不论是东南还是西南, 以延绥镇的人口规模,能有一个半农半医, 曾经在州县名医手下学过几年的乡野大夫,那都已经是烧高香了。
大多数时候,这样的镇上, 不过是生药铺的掌柜兼任大夫, 给抓的全都是太平方子——反正绝不会吃死人的, 稍微药性凶猛一些的方子, 绝不会开,就怕吃出事情来, 总是闹不清的麻烦。
像是话本之中,什么家有病人, 要求医问药,因此带累了家计的事情,仔细看去, 一定是发生在江南繁华之地, 多年的名城之中, 才有百姓人家也能找到医生的道理。
这时候大多乡镇百姓,生了病最多就是去找三姑六婆,讨个成方吃, 又或者是烧点符水来喝,若是能遇到游方郎中,不管能不能治好,已经是运气的表现了。
延绥镇有两个军医,也有惠民药局,在延州府还有地方医学,这已经算是此地为九边征战之地,为了将士的需要,额外增加了医士的配置。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也绝不可能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就去找医士看病的,这主要是因为医生贵,而且惠民药局里的药也实在说不上便宜,而且,军医擅长的也和鞑靼大夫一样,是金石伤、骨伤等等,一般百姓的疾病,他们并不精通,倾家荡产也没换回人命的事情,在此时是十分常见的。
就连延绥镇的汉人尚且如此了,草原上的鞑靼人,那就只有更糟的了,大部分疾病,就连符水都没得喝,若是在供奉有萨满的台吉帐下,倒是可以为病人跳跳大神祈福,但可想而知,这种治疗手段的效果是多么的有限——就这,还是王帐才有的事情。
一般的鞑靼人,自己就是半个金石伤的专家,至于内里的疾病,那就没有办法了,听天由命吧,拔牙拔死人,那也不是没有的事情,鞑靼人生在草原的每一天,都是长生天赐给的恩惠,但是,多变的长生天也可能随时把这份恩惠给收走。
诺恩的妻子娜仁,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医院这个东西,甚至于很不明白,为何要把小叔子送进城去做‘手术’,难道在边市就不行吗?她很担心在城里的家人,以至于无心参观边市的热闹,目不斜视地从街道中走过,来到边市的外缘,在那日松这些亲戚的帮助下,一边敲着木桩子,一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边市就不能做手术吗?”
“不能。”
让娜仁吃惊的是,那日松一家人,对于买活军的医院几乎都是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数家珍。
“边市有牛马,还有羊啊,狗啊,就有很多牲畜的粪便——这东西多了以后,空气就不洁净,不是说臭气,而是说这里的病菌很多。”
不可避免的,鞑靼话里出现了很多汉语词,就是直接用的汉语的发音,譬如说病菌,这个词从前在鞑靼话里是没有的,以后会不会发明一个词汇来说它还不知道,但现在,大家是用汉语来说这个词,然后解释它的意思,“这个东西肉眼看不见,但是,空气中到处都是,健康人不受它的影响,但是,病人如果在这样的地方治病就不容易好起来。”
这样的知识,在汉人那里应该是很普遍的,对于鞑靼人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鞑靼人有时也这样处置病人,尤其是可能患有传染病的人,让他们独自在荒僻处住一顶帐篷。娜仁说,“但齐克奇不是病人,病人身体弱,齐克奇健壮得就像是一头牛——”
“齐克奇受伤了,要切开伤口,在脏的地方,病菌多,进入齐克奇的身体里,齐克奇就会发烧,如果烧退不下去,那齐克奇就会死。”
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在娜仁一家的帐篷边上,已经有些妇女好奇地围上来了,她们自发地帮着娜仁一家人做点活,哪怕彼此素不相识,她们也是第一次跟着家里人来到边市。有人说,“我弟弟就是这样死的——他摔了一跤,摔得不好,骨头断啦,第二天,手臂高高地肿起来,第三天开始发烧,第四天他就死了!”
“一定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一旁有人轻声说。
这就是鞑靼人身强体壮最根本的原因——鞑靼人的孩子,从不会走路就被母亲抱上了马背,在风雪中行走迁徙,他们从小到大,会遇到的意外是很多的,弱一些的孩子都死掉了,只有最强的孩子才能活下来。而这些孱弱的幼苗,他们夭折的原因或许有所不同,但过程是相似的——意外、受伤或生病,然后是发烧,烧退不下来,就这样去世了。
大多数成年的鞑靼人,他们和夭折的兄弟姐妹们比,就强在他们的烧退了,而且退烧时,他们还没有变傻,或者变残疾——这样的孩子,在草原上也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几年就会死掉。所以,人们一听说,原来受伤之后,还呆在有粪便的地方就容易发烧,就立刻如饥似渴地记下了这个知识。
“去了城里病菌就少了吗?”这就是集会的意义了,在集会上,知识容易传递。这些妇女如果不来集市,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她们平时一年难得见到几次外人。
“咱们的城里不行,有牲畜的城,走黄土路的城,尘土大,还是容易发烧。”那日松头头是道地说,“所以买活军建了医院——你们要是看不到它也是好事,只有需要做手术的病人,往医院里抬,其余病人,医生都在边市上给咱们看。”
“边市也有医生吗!”
新来的妇女们立刻把重点给跑偏了,赞叹了起来,“医生现在就在吗?现在就能找他看吗?”
“女医生不是带着伤员进城去了吗!”那日松有些不高兴自己的教学被打断了,语气严厉起来了,“姐妹们,侄女们,边市上有很多汉人在,咱们得机灵点!别说愚蠢的话!”
“啊,原来那个跑马的汉人女人是大夫啊!女大夫,太稀奇了!”
这些鞑靼女人们并不在乎那日松的不快,还是笑嘻嘻地自顾自说了起来,那日松只好不搭理她们,继续对娜仁说,“医院是上半年就建好了的,但那时候还做不了手术,上个月来了两个新医生,带来了一些手术的工具,这才做了两次手术,都是这样的伤口——放血槽,镶嵌在里头了,若是按以往,很难活下来。”
确实,在要害之处,这样的伤口是很棘手的,不止是箭头,还有匕首,总之,取下武器之后,血流不止,这个伤员的未来就很不妙了,齐克奇的伤口还在胸口,毒气很容易就会攻心,这也是诺恩一家认为他很难活下来的原因之一。不过,那日松说,这样的伤口买活军处理得非常轻巧,“他们会给伤口消毒,用烈酒喷在纱布上,擦拭伤口,还喷到伤口里头去,还用一种很薄的铁片,烤热了以后伸进去烫一下伤口内部——血一下就止住了!”
围观的群众们都发出了赞叹之声,“还有这样的事情!”
“还不止,然后他们会用一种特制的线——就是用羊肠做的,把伤口缝合起来,就像是缝衣服一样!”
人们张着嘴,几乎是听天书一样听着那日松的讲述,就连牧民们都凑过来了,那日松带来的帮手们,明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还是伸着头,出神而又光荣地听着,大家都忘记要帮娜仁的忙,甚至连娜仁自己都搁下了手上的活计。“这样的事情我不敢相信!”
“可它就是真的!这样做,伤口都能缝上,血立刻就止住了!”那日松说,“伤员只要躺下来睡几天——运气要是好,他们压根就不发烧,三天就能起来,五天就能回边市上,半个月,就有人可以继续去干活了!”
当然,也还是有人会发烧的,这就是为何要把诺恩和娜木钟带去城里了,因为需要他们来照顾伤员,毕竟买活军的人手可不够,再说了,他们是呼图克图兵,治病已经是大恩德了,不能要求他们还要照顾病人的吃喝拉撒吧。
“如果不发烧,治病不要钱,汉人不要,鞑靼人也不要。”那日松说,人们现在是真的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了,不过这事的确不假,看病是不要钱的,开药才要钱,如果有些病不用开药,那就分文不取。“比如说,台吉的儿子特别胖,老是头晕目眩的,那就是高血压,高血压的人,不能吃肥肉,不能喝酒,不能吃咸盐,每天要在城内外快走,要减掉四十斤——上半年他来医院时,大夫是这么说的,你们有谁去了萨拉齐,见过台吉家的大少爷了吗?”
“上个月刚见过——他瘦得多了 !几乎认不出来!”有人在人群中喊。
那日松就笑了起来,“那看来,他的高血压也好得多啦!”
人群一下就哄笑了起来,台吉的儿子似乎是个很好的例子,让他们对买活军的医院建筑起了信任,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那如果做手术的人发烧了,买活军向他们收多少钱?”
“也不收钱,但得给买活军干三年活做报偿。”
人们倒不敢认为这是高价——发烧是会死人的!买活军救了他们一命,哪怕终生为买活军卖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干三年活,那是买活军的宽宏大量。他们反而因此更加相信医院的好处了,也觉得这样的做法非常的合理。
“他们有治发烧的药吗!”他们非常渴望的问,大概下一步就是问要用多少羊毛换了。
“有,特别贵!”那日松说,“但非常见效,一针几乎就立刻能退烧——不是吃的,是用针在屁股上一戳,打进去的。”
他笨手笨脚地演示了起来,“我表兄哈尔,你们认识吗?”
“那个大黑个子,我们都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