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点,别靠近船边,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们!”
塔宾泰凶巴巴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指挥他们排成一排,按顺序刷牙、洗脸,随后把牙刷收好:面脂倒是不必涂了,习惯了北方的冬天,在这群鞑靼娃娃看来,江南闽地的冬日,简直就是草原初秋下雨的那段日子,湿润得不涂羊油皮肤也一样柔软舒服。
“靠岸了,靠岸了!阿爹,靠岸了!”卓娅也用生涩的汉语向另一艘船上的父亲喊话,她今年六岁多,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她还没记事呢,巴图尔——现在在汉人这,该叫他虎福寿了——就去广宁,随后被俘虏,等他再回到草原上时,都已经是三四年的时间过去啦。
不过,卓娅对父亲可一点都不生疏,才见面第二天,便骑上虎福寿的脖子,在边市里跑来跑去了,山丹夫说妹妹在母亲的新丈夫那里,会被继姐欺负,不过,现在她似乎已经把一切全都忘记了。
“是呀,聪慧,我们上岸了。”
因为虎福寿改名的关系,卓娅和山丹夫也因此都有了汉名,虎琮慧、虎吉祥。不过卓娅还不太能把聪慧这名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过了一会才咧嘴笑了起来,满是期盼地看着前方的码头,轻轻地念叨着,“卓娅不用吃鱼了,卓娅想吃羊肉。”
这会儿,鞑靼的孩子们都还对上岸满是期待,认为这是好日子的开始,可几个时辰以后,随着澡堂里一阵阵震天响的哭嚎声,一个个身上被搓得通红,头上剃得光光溜溜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穿着全新的棉布秋衣裤,怏怏地走到了澡堂的休息区:他们中许多人,出生到现在只洗过一两次澡呢,在澡堂子里,被商队的叔叔阿姨们,拿着丝瓜络和肥皂一起搓老垢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皮也跟着被搓下来了,很多(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洗热水澡的孩子,还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正用热水来烫他们的毛呢!
更让人伤心的是,并没有羊肉可以吃,本地的羊很少,牛肉也没有,他们对于炸鸡腿这东西并没有向往,因为鞑靼人很少吃鸡,孩子们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等他们穿上了新棉袄(旧衣服要留在澡堂里灭虫洗涤),被带出澡堂子,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并且一人手里被发了一个炸鸡腿之后,士气得到了有效的提升,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他们脸上逐渐出现了笑容,对于被剃头也没有那么介怀了。一个个笑逐颜开地被带出客栈,到大街上溜达了起来。
“阿爹,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洗澡吗?”
卓娅是这些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余的孩子,多数都是塔宾泰这样机灵的半大少年,德德玛、山丹夫、卓娅,都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在这个年纪出了远门,这些孩子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并不调皮,在陌生的环境懂得紧随着本族的长辈——虎福寿之外,还有欠了买活军三年卖命的哈尔,在边市做过手术的齐克奇,他们都跟着买活军的商队一起南下了,哈尔来过买地一次,齐克奇是第一次来,两个大人归拢着孩子们,跟在巴图尔身后,山丹夫和德德玛则手牵着手,和巴图尔牵成了一长串。
年纪最小的卓娅,可以被阿爹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用鞑靼语问着,“刚才在——女澡堂——”
这三个字是汉语,因为鞑靼语里是没有对应意思的词语的,卓娅有点告状的意思,“给我们洗澡的姨姨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洗澡呢!”
这在鞑靼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大多数鞑靼人入秋以后就不洗澡了,水、柴都是很难得的,洗澡很可能会染病,所以他们认为,澡嘛,一年洗个三四次,就算是很爱干净的啦。
“是呀,现在我们来了南方,就要每天洗澡啦。”虎福寿轻声细语地和闺女解释着,“咱们鞑靼人身上有一股油腻味,六姐可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六姐是最爱干净的,所以这儿的百姓每天都得洗个澡呢!就算不洗澡,每天也都要洗脸洗脚,这儿的水比草原多——你们知道哈儿八真皇后的故事吗?”
这是黄金家族老祖宗的故事,孛儿只斤家的子孙都记得,“哈儿八真皇后原来是太阳汗的妃子,鞑靼人去的时候,她说鞑靼人身上有油腻味——你瞧,这都是写在祖辈的故事里的,其实那就是不洗澡的味儿加上羊油味儿,六姐可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鞑靼孩子们立刻开始嗅闻自己了,他们以前可不觉得自己臭呢,这会儿也闻不出什么不同,哈尔笑着说,“等你们习惯了这里,再回草原就闻出来了,实话说,那股味儿可不咋好闻。这会儿既然有水,咱们就该多洗澡,到谁的地盘尊重谁的规矩,到了六姐的地盘,就该遵守六姐的规矩,是不是?”
这是鞑靼人都认可的道理,卓娅便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告诉父亲,“卓娅喜欢香香的,卓娅从此每天洗澡!”
“真乖!”虎福寿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把她放到地上,“好宝珠,自己走一会吧,吉祥牵好妹妹,哈尔,照看着,我去衙门里走一趟。你们就在这里闲逛,不要走远。”
“好嘞。”
“阿爹你去哪里呀!”
卓娅不舍地问,哈尔说,“你阿爹要去填表格,登记你们这些新来的小孩儿呀,还有带回来的商品也得处理——哦,那儿有卖叮叮糖的,你们等等。”
他们这会儿在县衙前头,这是块很大的空地,周围有不少房子,沿着这圈空地,很多人在摆摊,也有好些少年,骑着两轮自行车倏忽来去,卓娅看着看着,嘴巴逐渐张大,变成一个椭圆形,别的鞑靼少年少女,也看得两眼发直。
这个东西叫木轮自行车,他们是知道的,也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但是见到实物,仍然情难自禁地被它吸引,认为这个东西,要比草原上最神骏的马儿都要稀罕,甚至宁愿拿自己不那么心爱的小马来换——最心爱的小马,就如同是自己的伙伴,这次要南下时,很多人被迫和自己的马儿分离,因此好生流了一番眼泪呢。
“来吧。”
哈尔很快就拿了一张大大的绿叶(荷叶)回来了,里头是一根根的木棍子,木棍子上缠了褐色半透明的糖条,“一人一根,不许弄脏了衣服!手沾脏了告诉我,我带你去洗手——不许抹衣服上,抹上去的人下回没糖吃了。”
这对鞑靼人来说是很高的要求,之前,他们的铁头盔可以用来煮肉吃,皮袄也就是擦手布,现在,这些规矩都要慢慢的重新适应,不过,哈尔许诺他们,“等你们学会干干净净的吃东西,就给你们买叮叮糖吃——这个糖棍子还不是叮叮糖,叮叮糖是那边那一块一块的东西。”
鞑靼人没有不爱吃糖的,孩子们含着糖棍子,都拼命点头,心情也开朗了不少,卓娅指着空地对面的人群,“那里在干什么?”
“哦,那是婚介所来贴条子了。”哈尔看了一眼,很无所谓的说,但很快便见到所有人都感兴趣地看了过来——甚至包括一路都自感见识短浅,不敢出声的齐克奇。
他考虑了片刻,“好吧,多少人想去?——都想去,那我们就都过去看看,你们也能练习一下拼音和汉语听力——我可是要考你们的!谁要是拼读不出上头的拼音,那……那也没有糖吃!”
大家都很听话,又拼命地点起头来,于是哈尔便抱起卓娅,带着另两个小的,让齐克奇看住了大的,一起往那处地方走去——这是个四面都是木板的地方,上头贴了一排排的红底招贴,重重叠叠,前头又打横摆了三张桌子,不少人都排队在那似乎在等着办事。看了让人感到非常新奇,德德玛对山丹夫说,“山丹夫,你可知道,我父亲想把我许配给你?”
她已经十一岁了,在草原上算是半大姑娘,山丹夫和她一路做伴,互相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呀,可我额祈葛说,买活军这里可不允许提前定亲,他说买活军在婚事上的规矩,可和草原不同,有一种叫婚书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婚书要是写不好,这婚可就结不成了!”
德德玛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起山丹夫的手,“可不是,所以咱们今儿可得好好瞧好了,买活军的婚书是什么东西——要是没有道理的话,我们就不遵从它,等你十三岁,我们就回草原成亲去,生了娃娃再回这里来。”
山丹夫满脸愁容,可不敢反抗,只能低声嘀咕说,“我可不想生娃娃……”
显然,这件事轮不到他做主,德德玛如同未闻,把山丹夫拉到招贴板边上,鞑靼人视力好,隔远也可以看见招贴上的拼音,当下就念了出来。“吴家有子,年已廿五,身高165,体重120,收入……要求如下:三权——打圈……”
她其实很机灵,不但拼音说得好,一路也认得不少汉字了,汉语更是说得很不错,这会儿磕磕巴巴,连念带猜的,大致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对于这一句话,则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了,不由得扭头望向哈尔,求助一般地问道,“三权,后头跟了一个圈,哈尔阿巴嘎,这是什么意思?”
第444章 买地婚俗(中)
“这三权一圈,就是要写在最前头,必定是要看到的,什么是三权一圈呢?便是这征婚者自身的财产权、人身权和工作权,这三者都要得到保障,也都愿意保障对方的,就一体打圈,若是不然,那就要仔细列来,自家可以不要什么权,或者不给对方什么权——这是所有婚书必须约定的东西之一,若是没有,那婚书不给备案,就不算是成婚,倘若私自生子,男女双方都要去矿山的。”
京城这一头,张兄弟也正在烛光下讲述着买地婚俗的奇特之处,木头夫妻都听得是入神,不由有问这三权具体的意思,张兄弟一一详细解释,二人也为之咋舌道,“人身权所谓,便是连家常口角互相捶打几下也是不成么?”
“若是双方都打圈了,那自然是不成的,打圈的人,往往还会约定罚金,譬如说倘若因暴力而被提告离婚的话,施加暴力者要赔一笔钱出来——这是一个耳光,抓一下都不行的,休要以为这条只框了男方,便连女方也有这般的事情,因双方口角,她连抓带挠只是撒泼,把丈夫头面抓破,第二日便被告了离婚,罚了约好的十两银子,她犟着不肯给付,便被送去矿山了。”
这木头夫妻虽是京城人士,但所住的街坊也不算太富贵,如何不知这女子撒泼时的凶狠?又知道在村中有一等说法,闹得越凶,丈夫便越能被降伏了去,因此所谓‘葡萄架倒了’的笑话,在坊间也是常见,听了都道,“那几下也不至于要命,竟如此严格?”
“婚书所约便是极其严格,一切依婚书行事,官府是只管婚书的,譬如某男常年殴妻,其妻告诉,分割财产时,因其婚书中未主张财产权、人身权,所以竟不能分得多少财产,又没有什么陪嫁,若要离婚,便几乎是净身出户,官府绝不会偏帮妻方一点。”
这话要在两面来说,第一面,在京城这里的生活中,丈夫殴妻的事情,很严重的应该也并不多,但争吵时打几个巴掌,踢几脚这压根不算是什么事,当然,舆论中不觉得这算是什么能耐,是持反感态度的,但要以此告诉和离,官府也绝不会支持;第二面呢,买活军的官府既然会管,似乎是贤明的表现,可却又只维护婚书,而不维护道德,这就难免令人费解了。
木头夫妻都陷入思索之中,过了一会,木头先道,“我懂了,买活军官府此意,其实还是为了推广婚书啊,若是婚书不写明白,官府也予以维护,那谁还认真在婚前斟酌婚书呢?”
张兄弟笑道,“正是如此了!当然也不是都不管,夫妻互伤至于官府所定的重伤标准的,入刑了那要治罪,不过倘若常年殴打,只是常年打巴掌踢几脚,没有什么重伤,那官府只看婚书析产,是不会考量这些事情的。
所以,这几年来,凡是在婚介所登记的也好,自己商量做亲的也罢,三权不圈,那你找不到良人,便是其余条件,花团锦簇,我只问你,你不签人身权罚金,什么意思?是否你有殴妻殴夫的爱好?我家的好女儿、好儿郎,成婚自也不是为了被人打的。”
这规矩虽然听时繁杂,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入情入理,尤其是这番妙用,令人击节赞叹,都道聪明,“正是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婚嫁一事,就只怕所托非人,毁了一家的日子,有这婚书在,倒是可以起鉴别在前,只可惜咱们敏朝衙门,哎,不谈也罢,哪有为百姓婚姻考虑到这些的!”
木头媳妇是关心行情的,因问,“一般这样违规的罚金定在多少呢?此前张兄弟有言,这彩礼给付娘家,在买地已经不流行了,难道买地那处已经不作兴彩礼嫁妆一说了?”
“这三权,违规的罚金倒都还好,一般定在十两、二十两这样,若是定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因为官府是只管析产时给付罚金的,譬如说阖家财产就五两银子,哪怕罚金约了百两,官府也只管把五两给你,余下的你自己主张去。”
张兄弟答道,“有些婚书真正约定最严格的是忠贞权,一旦触犯此条,有了不轨之事,有约定了净身出户的,连一件衣服不能带走,需要赤条条地走出去,而且另一方还可以四处宣扬此事,如是,此人的政审分要扣一大笔——坊间传闻,出轨者无信不义,轻佻不可重用,若为吏目,纵不开革,以后也是不能提拔一次。”
“此条不分男女?”买活军处不可纳妾的事情,二人也是知晓的,但这规定的严厉程度还是超出想象,尤其是此条对男子的限制来说,是买地之外的百姓难以想象的——
“那么这里的男人,一辈子岂不是只能睡一个女人?”
在许县的广场婚介所旁,德德玛也这么大声地用鞑靼语问着哈尔,“我额祈葛说,越有能力的男人就拥有越多的妻子,我们经过的那些城市好像也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在船上,看到好多女人围着几个男人打转呢。”
哈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个不是他们的妻子,是舞女……买活军没有舞女,不错,在买活军这里,哪怕再有能力,一次也只能拥有一个妻子和丈夫。”
“一次?”山丹夫立刻抓到了漏洞,“那如果我不停的结婚,不停的离婚呢?”
“你若是能办到的话,那自然是可以的,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哈尔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只是续道,“总之,买活军这里的婚事和别的地方不同,一个男人一次只能有一个妻子,如果签了忠贞罚款,那在婚外找汉子找婆娘,付出的代价可就很重啦,能罚得倾家荡产的,一个子儿都带不走。”
德德玛眯着眼睛打量每张表格下头的条款,“这个忠贞钱——就是这意思吧?打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都打圈?”
“这里便是打圈了情愿净身出户的意思,因为这是顶格了,所以打个圈圈。”
“为何都顶格处置?”京城这里,木头夫妻也费解了,但这回是木头媳妇先明白过来,“是了,这就和三权打圈是一样的,若是只定个十两二十两,那岂不是还没成婚,便显出自己不老实的心思来了?”
“是这般道理了,若是亲友介绍还好,先能见见面,或许条件还可商量,这婚介所里,大家都是先看条件的,你条件开得不好,那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纷纷打圈——等婚介所打出名气了,众人又被红纸上的条件影响,认为连素不相识的人都可开出这般条件,如何亲友之间还要把条件添减了去?于是逐渐成为定例——自然,这说的都是门当户对的情况,倘若条件不那么相称,那婚书任由对方揉圆搓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兄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原来他们兵丁结婚,对象、婚书都是要通过政审的,这些在民间苛刻的规矩,却是他们几乎必备的条款,所以也乐见民间跟着效仿起来,如此互相攀比,几年间不断抬高婚书门槛的行为有个词儿,叫做‘内卷’,以至于在买活军这里,传统的彩礼、嫁妆几乎消除,现在都叫赠礼——意思是给新婚夫妻二人的赠礼,是小家庭的共同财产,男方写婚书时,和从前比做出了这种种改变,于是也一反传统,不肯再把银钱白白地给女方家里,要留在新婚夫妻二人小家的家内了。
“这也和之前说的拆白党有关,因婚书只约束的是夫妻二人,其实也蕴含了一点意思——我们那里,不再是‘父母在,无私产’了。”张兄弟仔细地解释道,“婚书只约束男女双方,那彩礼不能给付女方亲长,便只能留在二人的小房内,算作是小房私产,若是离婚也以房产为限进行分割,嫁妆、彩礼——现在都叫双方家长给私产的赠礼,都算在内的。如此也是防备一方厚索聘礼,光身上门,后又求去的情况。”
木头媳妇便立刻脱口而出,“如此,娘家如何情愿?这女娘岂不更是……”
她话倒没有说完,张兄弟笑道,“是如此了,是以,现在亲友介绍的婚事,还有男方单独给女方娘家亲长谢钱的说法,不过份量也着实不多——也怕给得多了,财帛动人心,女方这里宁可舍了嫁妆,离婚了另嫁,岂不又是一笔了?又或者遇有小衅立刻寻了错处离婚,连自己嫁妆都全部带走,如此谢钱全亏,损失不小呢。”
不过,倘若完全按老规矩行事,也就是女方过门之后,一年只可回两三次娘家,完全不管养老的做法,又没得多少谢钱,还要自己出嫁妆做赠礼,那养女儿毫无疑问是赔本生意——有些老派的人家,便采取折衷的做法,便是把女儿从十几岁外出工作的钱,完全掌握起来。
到二十三岁说亲时,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来置办嫁妆,自己留一部分,再收一点谢钱,在经济上不算是太吃亏的,至少没有倒贴钱白养,如此也能接受女儿嫁出去后和娘家几乎不再联系,只偶尔走动的老规矩。
但,稍微有些算计的人家,便不是这样想了,他们或者感到从小养育女儿的心血,不是这些钱财能够抵扣,或者认为女儿也能出去做工,有了收入,也有为自己养老的能力,也要指望女儿养老,于是宁可不收谢钱,叫女儿把成婚前外出工作的钱,自己留着花销,学着积攒打理。
到了成婚时,再给一笔丰厚的嫁妆赠礼——但他们的要求也高,他们便要求女方婚后,‘视婆家娘家均等,走动如常,侍奉娘家双亲终老如子,侍病床前’,也有些家庭更进一步提出,如果愿意将一个后代冠娘家的姓氏,还有厚赠。
“哇……”
草原上的婚俗,哪有这么复杂?除了抢婚以外,那种行婚礼的求婚,也只是商谈一下彩礼和嫁妆而已,若是日子过不下去,也有女子自己带了自己的牛羊车马回娘家去的,父亲这里,把当时的礼物粗略一退,这婚事就算是了结了。
这其中有许多问题是塔宾泰等少年完全没考虑过的——婚后和娘家走动如常?这不可能,鞑靼人作兴远嫁,绝不会嫁在部落里,普遍认为亲戚之间成亲生子,生出的孩子会很弱小,所以一般都要嫁到远方去,如乌云琪琪格,她就是从布里亚特嫁过来的,一旦离家,到死再不回去都很正常,压根谈不上什么侍奉娘家双亲终老。
甚至哪怕是鞑靼人的长子,成婚后也立刻分出去单过,有时候到另一个草场放牧去了,和父母都是好几年不见,葬礼也没能来参加都不稀奇——有这种成亲分家的习俗在,他们倒是很能习惯彩礼、嫁妆都是给小家庭的赠礼,还额外给女方家长一点谢钱的做法,这和买活军这里的一部分民俗是不谋而合的。
即便如此,塔宾泰等人的眼睛也开始转圈圈了,他们这些鞑靼人,看拼音读汉字,本就有些吃力,更不说理解这复杂多变的规矩了,偏偏呢,他们又多少都肩负了和本地人嫁娶的期许——他们来读书,其实就是家长下注的表现,鞑靼人很信奉亲事结盟,少年少女们都知道,自己如果能成功的在买地安家,混出点人样再回到草原去,把更多的人接来买地,才算是不负长辈们的希望。
几年后,是要在本地结亲的,可这些繁多的规矩,和草原完全是两个世界,先不说接不接受,似乎都没有完全弄懂——非但他们如此,就连很多外地刚来这里落脚的新活死人,也都顶着光头,站在一边半懂不懂的看热闹呢!
“若是,若是有个人,什么也没有,也不能挣钱,却要个什么都有的良人,还要良人签个最不平等的婚书,这样的招贴,婚介所是不是也贴呀?”
在鞑靼人身边,几个也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也正好奇地仰首看着招贴板,其中一个还踮着脚尖指着一张招贴,道,“喏,这个!张家有子,年二十七,身高162,体重130,三权一圈,忠贞罚金,己二十两,妇二百两。已有工作,一日二十五文,无房,父母赠礼五两,子女冠张姓,妇无探视权……”
众人听她读着,都觉有趣,都笑了起来,一旁有本地人道,“你们年纪小,都矮呢!瞧见的都是底下的招贴——贴倒都是可以贴的,你要招个天上的七仙女、二郎神都能贴,可贴了有没有人来揭呀?这不是,一层层的被赶到最底下去了!”
又有人笑道,“这张家子也不知道是谁,一日二十五文还想着娶亲,如今一日没有三十文,哪里好寻摸婚事!”
这个女孩儿听了,便踮起脚想看上头的招贴,着急的模样十分可爱,她虽然才七八岁光景,口齿却极为伶俐,而且明显看得出来,是会看汉字的,说话声音清脆,长相标致,山丹夫站在她身边,听到这女孩儿一句句念来,又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奶味儿的香气,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很怀疑自己还有鞑靼人的油腻味儿不敢洗掉,往一旁挪了一步,心里想道,“呀,汉人好在乎自己的姓氏,可我额祈葛的姓也是自己乱取的,若是将来……将来我能和她成亲,那我们的小孩儿都和她姓也可以。”
他这里胡思乱想,女孩儿们哪里能想到,凶巴巴的德德玛,已经好奇地和这女孩儿搭话,笑道,“你好漂亮呀,汉人小女孩儿,我是德德玛,我从草原来,你叫什么名字?”
这番话她平时经常练习,说得字正腔圆,那个女孩子也好奇地把他们上下打量,俄而解颐一笑,虽然年小,但也可见明艳,“我姓杨,叫杨爱。”
她身边几个漂亮的年幼小姑娘都纷纷转身笑道,“我叫顾眉生!”
“我叫李双儿。”
还有个被母亲抱在手里,二三岁的小女娃也凑热闹,抢着笑道,“我叫邢沅!”
杨爱道,“我们都是姑苏人,恰好一船到这里来的,你们是和谁来这里呢?”
德德玛指着远处道,“我们跟着虎吉祥的父亲来上学的,你们呢,也要上学吗?”
几个小女孩似乎立刻就要结伴去上学了,山丹夫因为被德德玛提到,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他更是害羞得要躲起来了,塔宾泰等人倒是不在意一群小女孩儿搭话,还在看招亲贴,杨爱指点着板子,也对德德玛说道,“我是随养娘来的,养娘想在这里结一门亲事呢,我先来看招亲贴。”
她细巧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有些忧愁似的道,“但是,这里的婚事,规矩和外头似乎并不一样,还得慢慢看,好生揣摩,可惜最上头的帖子,我又看不清。”
这细声细气说话,认认真真操心的样子,十分惹人喜爱,一旁有个风度翩翩,戴着义髻的中年人,见此也是一笑,便示意自己身后随行的老妈子将她抱起,“如此便看个仔细,好为你养娘参谋参谋,寻个如意夫郎。”
众人闻言,一发欢笑,又有人上来自荐道,“小姐可是要写招亲贴?我这里有好红娘为你参谋,你家养娘是何条件,好寻个什么样的人家,待我们一一给你道来,事成收个谢媒钱,若不成,只收润笔费——全是官媒,都是婚介所的吏目,行事公道再不欺心,您只管放心!”
那杨爱听说,还未动心,抱着邢沅的妇人已经扭脸细听起来,于是官媒便引她到一旁长桌前去,塔宾泰几个少年,也忙跟着过去,想要看看这买活军的官媒又做的是什么活儿,再开一番眼界——至少听人说话,比看拼音要方便得多。杨爱见此,便也忙请老妈子放她下来,自己跟了过去,那中年人会心一笑,也不紧不慢缀在后头,看起热闹来了。
第445章 买地婚俗(下)
“敢问贵姓。”
“免贵姓李。”
“如今家住何处,可在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