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自然都是跟着女方姓的,钱也是女方在管,所以他们彼此很难碰到一块去,毕竟买活军中的高官,那都是忙得日以继夜的,若是良人也跟着这样忙碌,我去天南,你上海北的,一年下来,面都见不到一次,这个家谁来照管呢?”
只要有钱人并不都追求门当户对,对邢母来说,便有她的机会,尤其是如今买地婚书的规矩,反倒使得这种老式婚书似乎很上不得台面,这也能削弱她要面临的竞争——虽然徐拂没有明说,但邢母也是深信,江南女子的秀丽,在这些上层男子眼中,自然还是要胜过买地女子的粗犷健壮,她的面容彻底地展开了,虽不说满面喜色,但显然,已经在未来的图景中看到了一种合乎心意的可能,因此对于将来,便不像此时这样忧虑彷徨了。
再三谢过徐拂,又约定了明早一起去上扫盲班,因邢沅还在咿呀做声,邢母便也不再多加逗留,便忙起身告辞而去,过了不久,杨爱用身子推门进来,手里有些吃力地举着一个大铜壶,道,“娘,已洗过澡了,今晚还洗脚吗?”
徐拂还是小脚,洗一次脚十分麻烦,但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越发要强,咬牙道,“近日走了不少路,洗——取香粉、药皂、石灰粉来。”
她平日别处花用不多,在熏香上花费的钱财是从不吝啬的,杨爱一路服侍她南来,也是驾轻就熟,将铜壶举起,倒入少许热水在马口铁的洗脚盆里,先烫洗一番,随后端着出去倒进阳沟里,回来笑道,“买活军这里,什么东西都好,这盆子真好!不是银的,可真轻便!”
如徐拂这样的名伎,洗脚是有资格用木包银的盆子的,沉得要两个龟奴才能抬得动,徐拂手里拿起剪刀,脱了绣鞋,用剪刀挑开裹脚布的线头,一边拆裹脚布,一边笑道,“自是处处都好,咱们才来不是?你啊,真该多拜拜六姐菩萨,不然你这个年纪,哪还能活动自如?你六岁那年,妈妈说要给你裹足,恰好是那年元月,六姐颁发了《告女娘书》,此后天下女娘,如百川入海,姑苏局势为之一变,你们这批孩子竟都未裹,也是你们的运气了。”
杨爱对于谢六姐,一向是最为虔诚的,闻言忙笑嘻嘻地做了个洋人合十祈祷的手势,蹲下来帮徐拂拆裹脚布,道,“菩萨恩德,信女感念——娘,六姐菩萨真厉害啊!”
“是呀。”徐拂拆了一边的裹脚布下来,咬咬牙,将脚浸入热水中,顿时感到一阵痛楚——还不算是重的,不过也蹙眉忍过了,方才恢复如常,深思道,“我只佩服六姐,收纳了这许多旧式的女娘,却也能将她们揉圆搓扁,想方设法,令新式婚书成为主流,这教化的功夫,细思真令人……哎哟!”
这一声自然是因为另一只脚也进去了,杨爱驾轻就熟,取出药皂,切了一小块下来,又在脸盆里倒了一点点热水,将香皂搅打出沫子,倒入洗脚盆内,道,“这硫磺皂味儿真冲——娘,你说……圆圆的娘亲为何总一心想着要签个旧式的婚书呢?”
“杀菌好使的,自用了它,我的脚再没烂过。”
徐拂淡淡地道,又看了房梁一眼:好在这是买活军的新式平顶房子,自家这里闹得沸反盈天了,隔壁也是听不到的,否则,杨爱这话怕不是就要传到邢母耳朵中去了?
“至于你说这圆圆娘亲,她便是如我所说的旧式女娘了,她要找个旧式的丈夫,也多是因为她从前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你道是也不是?”
杨爱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不悦,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如此失于计算——按这婚书所说,若是遇到个苛刻些的丈夫,只算着给生活费,除了衣食住行之外,丝毫积蓄没有,遇事还得向丈夫要钱,有什么趣儿?”
“我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一个帮佣的老妈子,若是能干些的,也要三十文一日,干的活还不多的,洒扫、做饭、拾掇屋子、带孩子,几样里多数是只能选两样,她都要做,若是去别家帮佣,一日怕不是要有四五十文的收入?如此给夫家白干,若是男方要离婚,她只能净身出户,自己能剩下多少?五十文不要,要做不要钱的老妈子——无情,也不得利,糊涂呀!”
杨爱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娴雅贞静的模样,唯有人后才会这样真情实意地着急,徐拂见了也不免一笑,将脚抬起,以软布擦拭干净,蹬在凳子上晾着,又示意杨爱取来一张干布遮盖住,裹足女子绝不会让旁人见到裸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糊涂?你这孩儿,真当圆圆娘亲没有盘算不成?”
她对杨爱自然也是疼爱,否则不会独独携她南下,徐拂自知青春已逝,如今年近四旬,又是小脚,已绝了生育之念,不论是否再嫁,都要指望杨爱来养老,因此对于人情世故,悉心指点,无有藏私,因道,“你只算了这男人省的,不算算她得到的?我问你,这样的男子,住的是那逼仄的单身宿舍,还是独门独户的两层水泥小楼?家里可有没有自来水,到了冬日,暖炕是不是随便烧?”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一年的四季衣裳,入口的珍馐百味,能亏得了太太吗?便是多克扣,多少也比这一日二十五文能过的日子好得多了,日入便是四十文,不也要住单身宿舍?
你不妨问问那些做佣工的老妈子,让她嫁入家里,翻倍做工,只从此后一分钱不给,不过,衣食住行随了主家,将来家产也有她和男主人生的儿子一份,你道这老妈子愿意吗?她从主人家里出去,回到怎样体面的家里?总不会比主人家更体面吧,若不然,她还做什么老妈子?”
徐拂冷笑道,“是故,我断定愿签这老式婚书的女娘其实不在少数,便是遇到苛刻吝啬的夫君,那又如何?自己苦得受不了,还可以离婚求去呀,横竖没出过一分钱,只是在家中做活,也不算亏的。”
“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又生了儿子女儿,那再苛刻,日后的家产还不是留给两人的孩子?以如今买活军处的风气而言,便是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敢闹出私孩子,还叫他认祖归宗来的。那便让他去外面花花,只要财产还是自家孩子的,不给忠贞罚款又如何?这婚书上所有的约定,都是和离婚有关——这忠贞条款便是约定了,有什么用?你当这些妻子,会因为丈夫不忠而离婚吗?”
“眼下你看,她是亏的,但风物长宜放眼量,五十年后再看呢?谁不说她儿女好命?能享先人遗泽,这是怎样的福分?只看你我便知道了。”徐拂说到这里,也是自嘲一笑:她们母女二人,不都是因为先人穷困,才入了归家院的么?
杨爱一想,果然是如此道理,这些老式的女娘,在如今这确保了离婚自由的老式婚姻里,反而是如鱼得水起来,因(净身出户前提)的离婚自由在,被丈夫毒打、贩卖而无法反抗这样的惨事已不会出现,这样老式的婚姻,对她们的好处更多,邢母追寻与那有钱有权人家的老式婚姻,果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早已意识到,这是一条最实惠的路。
“难怪今日娘对冯老说,婚姻求情、求利,还有求儿女的,圆圆娘这是一心活在儿女身上了啊……”
她眉头略微宽解,却似乎仍有些意难平,觉得这十分憋气似的,暗暗嘀咕道,“只是这终究也不算是太赚的——风险还是大了些,又焉知将来色衰爱弛,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其夫主再换一个貌美新妇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好容易来了买地,可以靠自身了,我看,将来如圆圆娘这样的女子,迟早会越来越少,这老式婚书终究是要濒临灭绝的。”
此时徐拂双脚已经晾干,杨爱一边说,一边将养母的双足仔细擦干,随后开始裹足,先在裹脚布上洒满香粉,裹好一层之后,开始洒石灰粉——吸湿用的,不然只稍微走几步路,那鞋子里就不能忍的潮了。
徐拂定定望着养女的动作,唇边不觉漾起一抹呆滞的冷笑,她想到了下午谈到的人殉——这样细思毫无益处的习俗,早已过时,但三千年后却还没有完全断绝——
“只怕你还是将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徐拂轻声说道,“便是有这样那样的风险,肯签这老式婚书的男女,人数永远会比你想得要多得多。”
杨爱吓得手一抖,差些把石灰粉扬起来了,她连忙以白布捂住了瓶口,又挥了挥手,呛咳了几声,“这世上真有这么多人图儿女?”
“儿女也不过是借口。”徐拂望着裹得俏式的两只尖尖小脚,“爱儿,你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世上不愿出去工作的男女,究竟有多少,贪、懒、蠢、怯四字中,唯独一个懒字难以甩脱,多少人,宁可在家中受气,也不愿出门劳作,儿女不过是他们推诿的缘由罢了,他们真正看重的,还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只要这两点不断,所谓两个成熟男女的独立博弈,就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平民的婚姻,或可如此,可上层婚姻,永远旧俗难改,永远透着强势方对弱势方的挤压,而甘于承受这种挤压的人,他们的急切……哼。”
徐拂示意杨爱把她扶起,双脚触地的那一刻,她的眉头又皱了皱,但很快舒展开来了。她缓缓地走向床边坐下,换上睡鞋,拆卸起了自己的义髻,端详着假发上的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如同缠足一样,在放足手术以前,谁能想到裹足能如此消除?今日这婚俗,也是一般,以我拙见,真不知道六姐将会如何破除此局,又难免也生出猜疑——或许,六姐想要的,也并不是我们猜测中那平等、独立的新式婚姻?”
第450章 求婚(上)
“那帮鞑靼人已经到许县了?”
夜还不算很深, 就在吴兴县的一间门客栈里,谢双瑶才刚准备吃她的晚饭呢,虽然晚上吃得要简单点, 但开了一天的会,一会还要深蹲撸铁, 也不能随随便便吃碗泡饭了事。卤鸡腿、烫青菜、白切肉, 还有一大碗香菇豆腐汤,这是谢双瑶戏称为‘沙县套餐’的工作餐,一般来说,县衙食堂也都能供应上——白切肉是不常见的, 但卤鸡一周内也能吃个一两次的,余下时候,大食堂的荤菜还是要从鸡蛋鸭蛋上找。
不过,她的这顿晚饭, 是在吴兴县食肆里买的, 现在买活军治下的州县,因工商繁盛,饮食要比从前丰富得多, 便连县城周围的农家, 日子都跟着丰盛起来,虽不说开个养鸡场什么的, 但日常家里养的鸡鸭,也比从前数量要多——
一个,是多少都拿到了那种快大白羽鸡的种蛋,和自家的母鸡混种,如此生出来的鸡,虽然生长效率远远不如祖代, 但长得也比从前的品种要快得多,另一个便是善于产蛋的白来航鸡,这种鸡一般农家都至少养了三只以上,喂什么呢?喂的东西,可比从前要丰富了,红薯、土豆、玉米的出现,除了让人有得吃,不至于饿肚子以外,还有一点,便是从此家畜也有了充分的食粮,其饲养的规模,也得到了很大的扩张。
如此一来,农家的鸡蛋,要比以往大大的丰足了,不论是自吃还是出卖,城里买家的胃口也变得大了。食堂的伙食虽然依旧丰盛,但却也不是让满城人称羡的头一份儿了,外头各个食肆上,荤菜的种类也逐渐越来越多,虽然还是下脚料居多,但确实一整块的肉也是有小贩敢做,有客人来买了。
不说别的,就说猪吧,从前县城里,一到夏日就是逢集才杀猪的,一次也最多杀一头,如此,卖不完的肉还要及时做成卤肉,好保存得长久一些。可如今呢?谢双瑶看了个数据,吴兴县现在一天至少杀三头猪,还屡屡供不应求,食摊小贩的意见很大,他们有时还要专门雇一个小跑腿,来帮他们排队买肉呢。
领地经营就是这般,改变的时间门要拉长到几年去看,一两天,一两个月,似乎变化总是不大,但几年来看,大家都会吃惊,原来百姓的日子,无形间门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谢双瑶对吴兴县的成绩还是满意的,她一边吃饭一边抽空点评,“我记得吴兴县是小金工作过一段时间门的地方吧?农业办的工作的确做得很好,很踏实,当然,本地的农业条件先天也比别的州县要好——大米的确好吃。”
“这是贡米,当然好吃了。”马脸小吴没什么波动地说,继续汇报,“已经到许县了,如果我们还继续北上巡视的话,应该可以在许县见到他们,目前研究的意见是,在许县开办鞑靼语学习班,发展为另一个对外的桥头堡中心。”
“衢县其实也可以,主要是大多数从西部来的内陆队伍,最后都是走到长江航运过来,鞑靼人他们身份也比较敏感,直接东去在天港上船往南走,这条线耗时太久,所以估计商队最后还是按这条路走,那他们的第一站就是许县、衢县这里的衢江,如果要再说的话,信江码头的丰饶县,现在也有一半算在我们治下了,还有巴蜀的叙州,现在也在等我们派兵过去接收。”
丰饶县、叙州,这是两处比较特殊的地盘,在过去几个月的起义潮中,大多数所谓的义军,都是乌合之众,未能真正夺取州府,反而在烧杀抢掠中,被买活军派去的私盐队,带领当地的衙役守军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下来,如今这里的首尾还没结束呢——这些本来就志在挑起骚乱的专业反贼先不说了,被他们裹挟的队伍里,倒多有真正是遭了冤屈的,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买活军的私盐队也正忙着甄别俘虏,那些只想着□□掳掠的,被官府囚禁处死他们是不管的,但这样本来有冤屈的失地农民,被欺压的百姓,他们要把人带回买地来备案——这些事,看不到的时候可以不管,但既然见到了,知道了,以买活军的性子,怎么能装聋作哑?
既然如此,此事阻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毕竟这些苦命人,受的自然是本地架势人家的欺压,买活军把他们带走备案,不就意味着将来这些人家要被清算?这些本地望族刚刚借出私兵,和买活军一道平息了叛乱,这会儿,战友立刻变成了令人忌惮的大敌,买活军要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证人平安带走,也要费一番心机——正常人谁敢和六姐菩萨作对呢?但也总有不正常的人,狗急跳墙,打着牺牲一两个棋子,将证人灭去,逃脱更大责罚的念头,这是私盐队必须要防备的。
还好,在将吕宋弗朗基人的有生力量全部歼灭之后,南洋战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买活军的大部队中有不少水兵已经撤了回来,人手还算是足够腾挪的。谢双瑶一声令下,让他们和原本驻守鸡笼岛、榕城、云县的人马换防,远征军轮班休整放假,驻军则拔营北上,到运河两岸去,确保私盐队的安全。
私盐队每日回传‘危险名单’,便是他们初步询问苦主得到的嫌疑人名录。若是平安回来还好,若有人胆大包天,敢动私盐队,那危险名单上凡是有名字的人家,都将被买活军列入必杀名单,阖族牵连,送往矿山为奴!
有了这几重手段,再加上临时人手补充,沿运河两岸的局面总算是有了逐渐平定的曙光,而丰饶县和叙州府呢,又和其余两处不同了,丰饶县是因为和买活军关系非常密切,本地的白莲教组织也十分严密,再加上官、商、民矛盾很剧烈,起义居然轻易成功,并没有多少流血冲突,义军的处置,也相当规范,并无中饱私囊、□□掳掠、封官许愿的表现,而是规规矩矩的清算田地,开设学校,往买活军这里送账册,请求衙门接收……
叙州府那里,却是得益于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此酱现在,远销海内外,已是买活军食材中最有名的一种,其中的两大股东,郝君书和张宗子,都是赚得盆满钵满——有趣就有趣在,这辣椒酱的分红利润,又被两个股东到处捐赠,留在手中的并不多。
要说起来,张宗子的股份,其实还是属于张家的,只是他擅自做主而已,张家人也不管他,由着他到处乱捐款,什么促进会都参一脚,如今除了知名采风使的身份之外,已俨然是个大慈善家了,还曾得到谢双瑶的夸奖。而郝君书这里就要专注得多,除了放足权益促进会之外,还把许多收入都捐给了叙州同乡权益促进会,直接在长江买船,往返叙州府接人。
如此一来,在长江上游的州府之中,巴蜀叙州府和买活军的联系,自然要比其余地方都紧密得多,买活军的货物、思想、教育,也都在叙州府自然地扩散开来,再加上叙州府是航运码头,纤夫众多,都信奉罗祖——什么样的地方,举事最容易成功?就是这种拥有大量有组织性工人,又有一个宗教把他们的思想统一起来的地方。
叙州府的纤夫,联合本地的河商,受盘剥之苦的农户百姓,已在买活军那里有了营生,又特意返乡助拳等待机会的同乡兄弟,居然也给他们一举拿下了府衙,竖起了买活军的活字红旗!此旗一起,周围州县忌惮,此时他们方才听到了京城的灾变传闻,惊慌之下,真以为买活军要攻略天下了,哪里能想得到是叙州府自行其是?
于是,别说攻打叙州府了,相邻的州县中,有急于变卖家产逃脱的,有要从龙,和叙州府呼应联系,也准备起义的,买活军衙门一收到私盐队的电报,叙州同乡权益促进会就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所有船只,满载了叙州同乡,立刻放船西去,沿途不断收拢两江沿岸的纤夫,“到叙州去!叙州的高产种子多!天府之国!又有田,保你们吃得上饭!”
这些纤夫兄弟们,对同样信奉无生老母的同行怎能不相信?大家各叙字辈,都是罗祖堂口中的弟兄,切口一对,立刻扶老携幼往叙州迁移,等在武昌三镇的长江水师收到消息时,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行人已经充塞了叙州府,带去了补给、铁料,如今人手极为充足,城里的学堂、军营都立刻开设起来了,义军也开始均田,开始请田师傅教人种地,也给买活军送账本:行事规矩,不曾滥杀,请买活军收编了叙州,从此在长江上也拥有一个能够联络关陕、草原的港口了。
这一连串举措,便连买活军情报局都有点措手不及,若说丰饶县的成功,还在情理之中,那叙州府成事之容易,便是谁都没能想到的事情了。更有甚者,叙州府的义军还不肯就此安稳下来,还不断向四周县府,传播买活军的知识、信仰,将大同社会作为招徕,发展同志,似乎大有要拿下巴蜀腹地,这才心满意足的态势。
谢双瑶不知道叙州府的具体消息有没有传到京城去,在她这里,买活军对叙州府最终的态度也还没有完全成熟,战术的占领,并不困难,但战略的扩张,则需要仔细考虑。这就和南洋战略是一样的道理——南洋的历史性时刻,畅快的一幕,不过是几天而已,但之后的统治、开化、教育,这工作量之大,是战事的几十倍,点头很容易,但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却是很难。
因为叙州府的存在,丰饶县也迟迟没有迎来接收大队,买活军接纳丰饶县,起到的示范效应也必须予以考虑,谢双瑶现在人都到吴兴县来巡视了,再走几天,丰饶县就是在望,不过她现在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丰饶县看一看。
“草原鞑靼人就安置在许县挺好的,现在云县那里已经有点铺不开了,再往南走倒是有大城市,但榕城和泉州又很热,衢县、许县这里,冬天至少还有可能下雪,他们会适应一些。”谢双瑶也是觉得,买活军的经济中心有点太集中了,从长远计划,在内陆这一侧也要建设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才能容纳日后势必越来越多的内陆往还商队。“不过,这样一来,许县和衢县的劣势就出来了,和云县一样,都是在丘陵地带,受到地形限制,城市规模有限……”
“山区起家,也只能如此了。丰饶县的山也多,衢县的山也多,往江阴那里过去,要直到武汉三镇,才是两湖平原,城市的摊子好铺,这之前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用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沿海地区有好有坏,航运方便,但要收到台风滋扰,而且山脉是多,包括鸡笼岛,也是有一条纵贯山脉,虽说妨碍发展吧,但也能挡台风啊。
谢双瑶嗯了一声,让马脸小吴记下开会议程,“鞑靼人那里还带来了什么新消息吗,羊毛价钱有没有变动——先别说话,让我享受这口卤油豆腐。”
她眯起眼,咬下一大口包含了卤汁,层次分明的油豆腐,咀嚼了两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你继续说。”
“没什么大的事情,羊毛价格稳定,牧草革新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马脸小吴翻动了一下报告,“就是林丹汗给你带了一封信,信上除了问你的好之外,还说他送几个鞑靼的王子过来,其中有两个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血脉,还有和虎福寿那样,混了色目血脉的鞑靼人,蓝眼睛、黄眼睛的都有。”
两族交好,互相派遣上层子弟学习彼此的文化是很正常的事,谢双瑶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才觉得有点不对,她又吃了一口卤油豆腐,开始扒饭了。“眼睛颜色有什么值得说的?”
“当然值得了。”马脸小吴面无表情,“他还问你是喜欢年纪大的,还是喜欢年纪小的——林丹汗希望你可以在里面挑选你的侧室小丈夫。”
“噗。”油豆腐被喷了出来,谢双瑶呛得惊天动地,小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看来,所有的秘书都乐见上司吃瘪,作为自己枯燥工作的调剂。不过,她当然不会被任何人抓到把柄,而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站起身,一边为谢双瑶拍背,一边继续念。
“作为两族友好的象征,他同时也希望能娶到你的妹妹,用婚姻来为两族的和平奠定基石……”
第451章 求婚(中)
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不管是什么年代,基本上老百姓的人生大事其实就八个字, 吃饱喝足、繁衍生息,一个政权的领导人, 其婚姻大事受到内外瞩目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双瑶今年21岁,快满22, 按照外头的观念,可能都是四五个孩子的妈了, 之所以之前没被提亲,估计也是看在婚龄规定的面子上,谢双瑶的作风大家也都是明白的, 她自然不可能自己破坏自己的规定,说了23结婚,早一天都不行。
不过,人不管在哪个位置,好像都逃不过催婚啊……至少是逃不过别人的惦记,谢双瑶的家里人是不会对她说三道四了,自有别人来催, 现在是林丹汗来试探——少数民族嘛,民风比较狂野,也拉得下面子,求娶女王这肯定是不成的,那就是挑衅不是示好了,譬如冒顿单于向吕后求婚,其实背后的逻辑,都是通过婚姻占据对政权的合法统治, 更合理的办法就是送男宠,做侧室就行,女主的正室,肯定是要从自己族群内部来找。
少数民族的顾忌小,敏朝那边,占了大宗的名分,而且还有伦理框着,要说送宗男为侧室,那做不出来,但要说把信王送到买活军这里,一放就是几年,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呢?这也是很暧昧的事情。总之,老式和亲、结姻的逻辑谢双瑶也是很明白的,第一,做给大家看,告诉大家我们的关系很友好,十分的稳固,第二,便于沟通,有一层姻亲关系在,不管掌权人如何变动,也很难完全阻断双方的往来,而且彼此之间也多了个递话的渠道,让信息和资源的流通更加顺畅。
譬如,假如谢双瑶真的找了个蓝眼小侧室来,那么她对鞑靼的了解,鞑靼人的处境,肯定会比从前更高,那么,在两边的往来中,因为彼此缺乏了解而产生的不快,也就不太会发生了,小侧室在谢双瑶身边,眼界也比从前开阔,能看到的东西肯定是多的,什么东西是鞑靼人最需要的,他会比别人更容易得出答案。
一次成功的联姻,重点并不在于联姻双方的幸福与否,而在于这种双边关系的润滑程度,有没有被完全地发挥出来,没有人会关心小侧室和谢双瑶是否和睦,只要鞑靼和买活军的关系有进展,小侧室就算是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和亲任务。
可以想见,如果谢双瑶应承了这一次求亲,那么后续,南洋各族,甚至是华夏各省道,都会立刻选拔侧室,过来充实后宫,因为这里也同样存在一个内卷的问题,如果大家都没有这个沟通渠道,那没问题,但凭什么就只有鞑靼人能吹枕头风呢?对吧,我们叙州府/丰饶县/衢县/鸡笼岛/吕宋/占婆……的美男子难道就少了吗?难道我们就不需要女主的宠爱了吗?
当然,在这所有一切政治侧室之前,谢双瑶需要立刻和起家之地,比如说彬山吧,在出身彬山的买活军士兵中,找个条件相对最好的定个亲,让他来做自己的正室……此后将开启的就是另一个浓缩衙门般的后宫剧本了。谢双瑶揉着太阳穴,抱怨说,“本来还以为会过了23岁再提呢,真是的,还一年多的时间,这就等不及了吗?”
“他现在提,信一来一回,差不多人送过来的时候你也满23了呀。”马脸小吴倒很淡定,戳破了谢双瑶的逃避心理,“不止林丹汗惦记着,基本上,半年前开始,各家都在打听了,都盯准了你的婚事,主要关注点就在于择偶的范围,打不打算收侧室——就连敏朝的厂卫也在暗戳戳地问呢,刺探着民间你的绯闻什么的。”
“我有绯闻吗?”虽然八卦自己有点怪,但谢双瑶承认她是很喜欢八卦的,闻言立刻精神起来了,“等等,先别说,我猜!”
她摸了摸下巴,先抛出一个答案,“信王!对吧,民间肯定传我和他最多!”
“不是!”小吴赏给她一个大白眼,“是庄长寿!”
“啊?!”今晚这卤油豆腐,谢双瑶是注定不能好生吃了。“怎么是他?我不认识他呀!”
但认不认识,很重要吗?民间八卦的发展往往就是如此,不可控性很高,而且拥有极强的随意性,又受到文艺作品的巨大影响,陈世美、武大郎、庞太师基本都是受害人了。谢双瑶如今也进入这个体系,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拉郎配——《我在南洋做驸马》系列报道,因其蕴含的桃色气质,又有异域风情,还有穷小子受富家千金赏识等热门元素,迄今为止是买活军地区最走红的IP,除了原版报道之外,衍生产物可太多了。
就连敏朝、鞑靼,吕宋等地,都在谈论此事,还有各种香艳低劣话本流传,再加上照片转版画技术在报纸上的应用,庄长寿这个平平凡凡的小子,居然大有成为华夏I级第一美男子的势头,又因为他本来就是靠绯闻成名的,人们的思想是非常直接的——长得这么帅,三公主都动心了,那六姐说不得也要另眼相看,是什么让庄长寿连异域公主都回绝了呢?那自然是他早已和一个比三公主更好许多倍的女子私定终身了。
又有谁会比三公主更好许多倍呢?自然是买活军的女主了!于是乎,一个个互有情愫而并不说穿的青□□情故事,就这样被生产出来了,这其中也不乏新瓶装旧酒的演绎,譬如说,让谢老爹平白拥有了极高的权威:六姐和庄长寿早已两情相悦,但是,谢老爹不满意庄长寿的籍籍无名,不肯许亲,于是庄长寿痛下决心,要远走南洋立下功业,让谢老爹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之后,再回来提亲……
也有梁祝式的套路,其中还拉扯了信王——谢、庄早已两情相悦,但是碍于大局,谢双瑶不得不和信王结亲(还有编纂给皇帝的),于是庄长寿洒泪远走南洋……
当然,更有点化式、考验式的,这明显是借鉴了《西游记》的套路,说庄长寿在云县受谢六姐检阅时,谢六姐在他肩膀上拍了三下,于是庄长寿灵机一动,夜半三更来到谢六姐的住处……
“不是,如果我的住处任何人夜半三更都是说来就来的话,他们是不是更应该担心一下我的安全问题,还有咱们这个政权的长期发展啊!”
谢双瑶也就是在听到这个套路时吐槽了一下,后来听得都没力气了,沉思半天之后,得出结论:“看来,CP粉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德行。”
CP本人是否认识,一点都不重要!创造力够旺盛,本人够喜欢那就行了!拉郎配什么的,古人早就玩得溜溜的了,根本都不当回事的,想想看杨家将还把儿子到处乱安,谢双瑶的遭遇又算什么呢?
她妥协了,“行吧,传,都可以传,反正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给林丹汗回信的思路里,把什么小丈夫都给否了,告诉他人还是可以送来,买活军这里有专门的学校,也会有工作机会,在遵守我们规定的情况下,他们25岁以后也能在本地和买地女子成婚。”
“其实对鞑靼人来说,25岁一般都有七八岁大的儿子了,林丹汗可能会觉得这个年纪有点过大,他们那里,男人十三四岁当爹是很正常的事情。”
“生活条件越艰苦越早婚,能理解,告诉林丹汗,买活军来了以后,鞑靼人的人均寿命会有一个提高,不再是三十多岁就死啦,尤其是那些来买地的鞑靼人,活到六七十岁不成问题,那二十五岁成亲也就还不算是很晚。”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个体,而是大致的情况,马脸小吴也认可,“调整饮食结构,引入医生的话,其实要面临的就是自然灾害和争斗带来的减员了,尤其是天花疫苗,牛痘一引入,他们的人均寿命肯定大大延长,又有土豆了——要提醒林丹汗,十几年后,草原的人口会是个问题,可能会超出粗放型农牧业能承载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