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儿?”
冬日里想要说点悄悄话那可太难了,大家都在一屋子里取暖,卫大郎见母亲那边声音停下,似乎洗漱完了,就要过来了,连忙争取盟友,“这主意可得咱们俩来拿,爹娘你也瞧见了——你可好好想想,这南边你想不想去。”
“南边……”卫姑娘动弹了一下,声音发沉,“南边怎么不想去呢?”
“可……”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可我又觉得这口气下不去,真要这样灰溜溜地去了南边,我——我不甘心!”
第462章 新兼职(上)
甘心不甘心, 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第二日起来,不知不觉雪已下了一夜, 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 众人手一伸出被褥,便感到寒气逼人。卫姑娘起得早,连忙披衣下炕, 忍着寒气去外头添了一把柴火, 把夜里的炕灰倒腾出来,火也捅亮了,这才回屋穿棉裤,穿袄子——好在倒不必再穿裙子了, 如今京城里的百姓们,冬天全都穿买式带门襟的棉裤,便是因为方便行动, 而且如今天气越来越冷, 棉裤总是做得很厚,强要在棉裤外再围一条裙子, 鼓鼓囊囊的倒也不好看。
秋衣裤、毛衣裤、棉袄棉裤, 一整身下来并不便宜,买民间的仿货, 也要两银子以上, 若都用买货,还要几身换洗的,那一个冬天怕不是要一二十两银子在身上?京里的小姐们,流行用锦缎来做罩衫、袖筒子,还有学着买活军做半指手套的, 卫家今年能把全家人都换上买式的衣裳,在巷子里已经就还不错了。
卫姑娘等水烧开了,先喝了一大碗热水,浑身上下暖热了,这才钻到小房间去用尿盆——天气实在是太冷了,院子里的茅房滴水成冰,能在屋里解决就在屋里解决,她是年轻姑娘脸皮薄,还在原本住的小房间,如此躲出来,卫夫子、小儿起身时也方便些。
一进小房间,便是一股阴冷之气,还能隐约听见隔邻远远传来哭声,卫姑娘方便完了,穿好衣服,用热手洗了头脸,端着尿盆去茅房倒了——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收马桶,而且还管涮好了送回来。
这也是刚作兴没几年的规矩,为何呢?因为各家的马桶如果不拿到城外去涮了,随地取水随地涮,一样是臭不可闻。必须由各胡同的粪行工,送到城外堆肥场去,汲水洗刷之后,再给送回来,因此家家户户还都要有两个大桶备用,这是新住户搬来要支出的第一笔钱。
“外头叽叽喳喳的,这是在哭啥呢?”
等卫姑娘拾掇一番回来,大家也都起了,卫大郎年轻火力壮,就在院子里洗漱,蹲在那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又回屋去拧了一把毛巾擦脸,擦完脸擦擦脖子擦擦手,把毛巾往院子里斜拉着的绳子上一挂,不一会就冻得板硬结冰,这时候小儿要是无聊,过去把毛巾搓搓,细冰块嗦嗦而落,不到一个时辰毛巾就干透了可以收了。
“好像是隔壁胡同死人了。”卫姑娘也就是伸着脖子张了那么一会儿,没有细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会您吃了早饭,出去扫听扫听去。”
她搓了搓手,又看了看天色,叹道,“今儿怕就是冬日里最后一堂课了,也不知道几个人来听,再冷下去,墨都磨不开,私塾也要放冬假了。”
卫姑娘上课,因为人多,而且随来随走,为了方便大家,都是在院子里上课,这个天谁在外头站着去?前阵子几场小雪还不算太冷也罢了,如今大冷起来,肯定要停课,来年春天再开课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昨日才挨了一顿村,今日起来又遇到下雪,今年冷得比去年早,等于要少了半个月的收入,心里自然不太好受。对于外头的事并不太关心,进屋和父亲一起拾掇炕台,卫太太忙着热早饭——早饭要吃得比晚饭慎重,昨夜剩的稠稀饭热了,不再烙玉米饼,吃的是杂面馍馍,卫大郎带回来的熏肝儿也被取了出来,和咸菜、皮蛋一起并了一碟,放在炕桌中央。
屋内也比夜里要明亮一些——但也相当有限。一家五口围坐着,卫夫子也问起外头的哭声,卫太太道,“嗐,是后头斜靴胡同的老候家——”
她也就开门出去了一小会儿,不知为何,这消息张口就来,如在目前,比儿女都清楚多了。“那是个酒鬼,昨夜又去大酒缸,一碟花生一碟玉米烙,一壶酒厮混到半夜,也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在他们家门口泼了一滩水,他半夜回家,踏脚一蹬,许是滑倒了,一跤跌在雪地里就没起来,今早邻居开门一看,人都冻硬挺了,这不是儿女们都哭吗,说是要报官找凶手呢。”
京城里每到冬天,尤其是大雪日子,那就没有不死人的,今年更甚,有在南城做事的,说窝棚那一片,天天往化人场抬死人。不过即便如此,老侯的死还是激起了大家的愤慨,一桌人都议论着是谁这么歹毒——别说酒鬼了,夜里行路,哪怕是好人,遇到地滑都容易摔出事来。
“要说老侯的仇家,那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他前几日还在巷子里骂街呢,说有人偷着抽他们家的柴火,今儿就惹出这事儿来。”卫姑娘如今常出门走动,消息倒也灵通。“也有说柴火是巷尾刘家小子抽的,不知候家人去不去刘家找麻烦,瓜田李下的,倒也难逃嫌疑。”
卫太太便对卫姑娘道,“你瞧,昨日我不让你和那杨寡妇对冲几句,可有道理?这老寡妇、老酒鬼,最是不能沾手,好还罢了,若是骂起来叫别人听见了,她要有个长两短的,旁人全来猜疑你的不是。”
卫夫子又叹那老侯,除了贪两杯酒之外,挣钱倒也是一把好手,如今这一去,铺子里的管事位置丢了,侯家的日子眼看要难过了,便和卫太太商议着一会去给侯家道恼,要封多少白包。他筷子只捡了一片皮蛋吃,卫姑娘道,“爹,你吃熏肝儿呀,大哥巴巴从西城带回来的。”
这时候,家里菜少人口多,分菜往往是主妇的职责,主持中馈,最直接的意思其实就是分菜。卫太太听她一说,手里抄起盘子,把余下两片皮蛋分给卫姑娘和卫大郎,熏肝给卫夫子夹了两片,小儿两片,卫夫子把两片熏肝又给了卫大郎一片,卫姑娘一片,小儿则把自己两片熏肝儿笨拙地夹给母亲一片,奶声奶气地道,“娘,你吃!”
卫太太揽着小皮猴儿,笑道,“娘不爱吃,你吃!”
几片菜在筷子之间夹来夹去,最后落入谁口中也无从考究,不过剩菜那肯定是没有的,吃完了卫太太去洗碗,卫姑娘准备换件新罩衫出门上课去了,在大灶边抄起瓢,小心翼翼地灌满皮水囊,卫大郎道,“雪天路滑,我送你!”
卫太太笑道,“不用你送,木头媳妇热心,早说好了,今日和她一块出门一块回来,她回娘家看看去。”
有木头媳妇在,卫大郎便不好和她们同行了,便道,“那我送你去木头家门口,给你们俩雇个车去,或者骑个驴,地太滑了,可不敢走去。”
于是还穿着旧罩衫,戴了火炉边烘了一晚上的兜帽,兄妹俩都换上了厚实的皮面棉里靴子——小儿看得十分眼热,他没有这样的鞋穿,下雪天就不能出门,否则,踩着雪和污泥,脚能冻透了,一天下来能长好几个冻疮。
大冷的天蒙学停课,也是因此,一双皮靴相当贵,很少有家庭舍得给小孩儿做穿不了几年的皮靴,天气太冷,小孩儿都不好出门,当然,卫夫子还可开课,反正束脩是照收的,你不来是你的事,但街坊邻居之间,做事还是要留有这份心照不宣的余地。
寒假、寒假,在北方,实实在在就是因为天太冷而放的假,卫大郎和妹妹走到木头家门口,卫姑娘叫了几声,木头媳妇推门出来,也是全副武装,还有木头陪着,那倒正好,四人同行,有两个男人伴着拉着,倒也不必担心女娘们滑倒了爬不起来,倒是省了车钱。
“按买历来说,这才十一月,还没到大寒的时候,就这么冷了,今年真是不得了!”
回卫家打了个招呼,四人便袖着手,或者是戴了口罩,或者是把兜帽系好,或者是用时新的羊毛围巾包了头脸,费劲地顶着北风喊话,这要不是都捂着嘴了,连说话都不能说,一张嘴就是吃风,那是全冻透了。
“可不是?今年实在是——咱们京城就这么冷,北边建贼可怎么过冬啊?”
“这又是哪家怎么了哇?”
斜靴胡同有人在哭嚎,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可没想到刚过了几个胡同口,又听到了哭声,这回还见到有人戴着孝帽出来了,木头踮着脚看了看,摇头道,“是老冯家,他们家有个老太太,望八十了,怕是没熬过这阵冷,你看孝衣孝帽都备好了就知道是他们家。”
“他们家不是还富裕着?至少柴草不缺吧?怎么就冻着了?”
“这老人和年轻人还是不同,炕上热那也得下炕啊,那得是水泥房、铁暖气片,冬天才好过些,屋子里温暖如春,就和从前大户人家的暖阁子一般!”
木头显摆起来他做大汉将军的见识,卫家兄妹也只有羡慕地听着,“炕上热了,一出屋冷气一激更容易出事,再说,昨夜睡前还好,不算太冷,多少就有人家省煤不烧炕的,这晚上下了雪,不知不觉温度下来了,人受不住,半夜里激醒了冻出事的那也有,孩子要体弱些的怕也熬不住。”
果然,从卫家胡同走到卫姑娘平时一早上课的奈子房附近,下雪天半个时辰的路,出丧事的胡同就有五六条,还有一条胡同好几户人家报丧的,叫人看了也直摇头,就连较安稳的北城都这个样子,南城可想而知了!
卫姑娘忍不住低声道,“小冰河时期才刚开始,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她和卫大郎对视了一眼,只是碍着木头在,倒不好继续往下商量,卫大郎叹道,“今年也不知道多少百姓投买活军去,可总有剩下来的人啊。以后他们的日子可该这么过呢?”
投买的念头,原也偶然想过,但的确是在昨日的风波后变得更剧烈得多的,想到今早家里人推让来推让去的几牙皮蛋,几片熏肝儿,心思似乎也更加炽热得多了,和杨寡妇那一点意气之争,在严酷的风雪面前似乎也轻易地被吹走了,留下的,只有对大自然的畏惧,还有对将来强烈的担忧。
这一路,皮靴带着雪泥,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好容易走到了奈子房胡同,卫姑娘事前说好的小院子里,果然只有两个女娘在屋内避风等着,见到卫姑娘等人来了,都让她进屋道,“今日便在屋中上课吧,也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了,上完这节课,便等天气转暖再来可好?余下她们怕都出不了门了!”
所谓出不了门,可能是忙着给家里人补冬衣、打毛衣,也有可能是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不敢出门,怕染了风寒,若要抓药,对于家庭财政又是沉重的负担。卫姑娘来上课的这一带,要比她们家胡同还穷些,媳妇子没有足够的衣服抵御大冷的天是很正常的事。
但即便这样,女眷识字的热情也还是很高,一日一文钱的课,愿上的妇女,都挤着钱来上,这样的热情,如何不叫人感动?卫姑娘在屋里上完了这堂课,效果不算很好,和学员们约定了开课的大概时间,摇头没有收钱,道,“雪天还来,这节课是我送你们的!”
她本来一天上节课,家附近一节,此处一节,还有从这里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发财胡同里还有个院子再上一节,今日把这里的学业暂时了了,虽然没收到钱,但心情还是转好——看来,尽管城里有风言风语,针对买地的妇女,但想学的女娘也还有不少,这个班还能开得下去。
从这里出来,又和卫大哥去发财胡同,但发财胡同那里,情况就不太理想了,卫姑娘说好了借院子上课的人家,等她上完了这节课,请卫姑娘喝茶,也不肯收她今天的租金,客客气气的说了半天,其实意思很明显——以后还是换个院子租吧,外头风声传成这样,我们家还有没出嫁的姑娘那。
这一下,气氛又沉重下来了,卫大哥和卫姑娘走回奈子房胡同去找木头夫妇时,一时都不开口,走着走着,卫姑娘突然一脚踢飞了路边的雪块,对卫大郎道,“大哥,我真再不想过这样受冻受气的日子了——南边的农户,给孩子一天都能吃一个鸡蛋呢!咱们家呢?一家子辛辛苦苦,一天到头,一包熏肝儿恨不得分个月吃,连块皮蛋都要你让我、我让你!”
卫大郎听她这样说,也觉心酸,其实卫家的日子在胡同里真还算是过得不错的了,如今不挣钱的不过就是个小儿,但是,北方冬天物资实在是匮乏——就是老母鸡冬天都不下蛋,冬日北方的物价,如何能南方比呢?又要买柴火,又要买棉衣毛线,能吃个皮蛋,已经算是卫姑娘今年赚了一笔钱,若是往年,那连皮蛋都吃不起那!
“南边……咱们到了南边,再差能有现在差?”他也不知不觉仔细设想了起来,“我怎么说也是个木匠,算数也还不错,你又是个会来事的,就是爹娘,多少也能寻些扫地端碗的活计——”
故土难离,在京城也是有家有业,如果不是苦到无法忍耐,真是很难起这个念头,便是现在,设想着离去后的日子,也是一面憧憬,一面有一种强烈的,撕心裂肺的不舍,使得本能中有一种逃避心理,兄妹二人也均是如此,眼看着木头外家在望,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上前扣门,木头岳父母忙让他们进去用茶暖暖身子,“吃过饭再走!”
卫家兄妹哪好意思吃饭?都推说从发财胡同回来这一路上吃过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拿热茶压着,木头过来笑道,“快别客气了,坐下一道吃吧,吃完了还有地方去呢——卫家大妹子,你今日几处课程,都收歇了?”
“大哥儿呢,你们也猫冬了?”
天气太冷,木匠也是收歇的,尤其是北方,冬天干冷,木材非常容易干裂,除非雇主准备额外的油料,再加倍工钱,否则木匠不肯出工——冬日做家具,做好一片就要立刻封油,如此反复才能保证不开裂,比春夏秋季要费事得多,因此卫大郎这次回家可以歇到年后,期间不五时过去看看就行了。他去年就没这么清闲——冬天不做木工,但木匠要进山去选树,看人伐木,伐木这是冬天的活,卫大郎和几个师兄弟是轮班做的,去年他年都没回来过,今年就能多休息一段日子。
“那正好。”木头双掌一拍,干干脆脆地说,“您二位都是勤快人儿,最是闲不住的,今年这冬天也冷,一会都跟我走,咱们上买活军使馆去——我给你们俩踅摸个活儿,虽是要受冻吃苦,但一日也给十文钱,包两顿饭,给买活军做事,您说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卫姑娘正愁没地儿赚钱呢,更不说还是给买活军干活了,全京城谁不知道买活军有钱?给他们干活就没有吃亏的,当下和卫大郎都是大喜,一口答应下来,也就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吃饭。
只是,一边挑着腐乳——桌上有肉,但他们可不会夹——一边护着碗不让主人家给夹肉,一边还忙着吃面条时,两人也不免疑惑:这大冷天的,买活军又作兴出什么活来了呢?
第463章 新兼职(中)
从奈子房胡同到买活军使馆, 若是平时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今日因为下雪,木头岳父便嘱咐大舅子送他们过去——木头一家, 在老胡同的家境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木头大伯从前便是大汉将军,他自己几个儿子都不中用,不如木头高大, 因此便让木头承了这个缺, 说的亲事也是锦衣卫里的小百户人家。
这一点,从木头岳家的架势就看得出来了:他们家有驴车,还养了一匹马,这会儿让木头媳妇、卫姑娘盘腿坐在青布小车里, 余下三个男人步行,顺着胡同走了一盏茶功夫,便拐到了大道上, 大道上没积雪好走些, 这里因为要过车马,雪一停护军就上阵铲雪, 驴车跑在上头不打滑, 否则,那真是比人走得还慢, 一步一趔趄, 唯一好的一点,便是坐在车里至少有个挡风的,再抱个暖炉,能暖和些。
“这就开始采冰了?这河还没冻瓷实吧。”
见金水河上有些人影,几人也不由得指指点点, 都知道那是小中人在查看冰的厚度,等到数九寒冬,就要组织人来采冰了,这也是京城的一桩生意,金水河的冰只许皇家采,什刹海等后三海处,附近的寺庙也会前去采冰,到了炎炎夏日,捧出冰碗子招待香客。
又有小贩去买了冰来,凿碎了加在饮子里,走街串巷的叫卖,在夏天这门生意也很有赚头,不过,只有平民百姓会买——这都是河里凿出来的冰,泥沙俱在的,有些甚至还有浮萍,做冰碗子倒也罢了,只是一个冰镇果子的容器,可加在饮子里一起喝,那可就太不讲究了!
“这不是采冰,是验看冰面,要在这一段做冰嬉呢,也不知是宫中哪个贵人起兴了。如今皇帝在别宫住,从他那儿过来这一段河面近!”
“冬日里果然还是住在别府舒服些。”
“那您说呢,光是一份暖气、锅炉和冷热水淋浴,别宫就是独一份了,况且又省钱,从前冬日洗一次澡,要开浴德堂,那花费海了去了,别宫那算什么呀?就是几头驴,些许柴火,一个锅炉的事,听说还有御史上本,要关封空虚宫室,省些嚼用出来,安抚关陕呢!”
木头的消息自然灵通,他大舅子也是厂卫中人——倒不是什么让人色变的密探,但只要沾了厂卫的边,如今就是炙手可热,消息比木头还多,言谈随意便是卫姑娘平时难以接触的官场故事、宫中秘闻,“又有说如此成何体统的,皇爷批复:从前说要省钱,现在真省了又多嘴。宫中因此争执不下,年前怕也拿不出定论来了——只是,若裁撤了宫中人手,又有不知多少宫女子、中人,无个生计了。”
一头说,一头嗟叹,两个女娘贴着车壁听外头男人们说话,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买活军使馆这里,卫姑娘对此处是不陌生的,她多次前来这里,上课、做工,总之是和买活军的女娘结交。也就是前段时间自个儿忙,这才少来了——买活军使馆分了两个门,一个是平时进客人,举办仪式的礼门,虽然高轩巍峨,但除了之前开专场时,客人从这里进之外,平时使用的机会很少,一旁的胡同里还有一个小门,就连使团成员没事也都多从小门进出。
今日,这小门前也是十分热闹,光是驴车就有二十来辆,都列成队在胡同里排队候着,还好,买活军所在的这一片,本就较偏僻,多是高门大户的庄子,地方也大,这条胡同对过也是别人的府邸,只开了一个角门也常年锁着,否则,这些驴车要是排在卫姑娘家那条胡同里,非得把大家都堵得出不了门不可。
“这是在做什么?超市又在上货了吗?玻璃已经修好了?”
木头大舅子此时已经把驴子指挥着排到了队伍末尾,看来这些驴车的来路原来在此,木头道,“应该都是来运煤的,这是第二拨了吧?”
几个车夫匆匆在这里指挥驴车前行,口中搭腔道,“正是呢,今早刚去南城走了一圈,这会来往各处运去。”
“煤?”
在北方的冬日,煤、柴这两个字,能拨动每个老百姓的心弦,卫大郎和卫姑娘的耳朵竖起来了,“这是打哪运来的煤?”
“南洋!”
这是出人意表的答案——自古以来,京城的煤就一向是城中百姓的一块心病,自从定都京城之后,京城的煤柴一向是严峻问题,二百多年来,先后砍秃了几座山脉,使得京城一带的天候日益变差,常起‘黄风’,此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开放了西山有限的区域,令民窑采煤,送到煤市街贩卖:西山产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因为本也是皇陵所在,所以一向严格把守,禁止任何煤窑开设,宁可先去砍树来烧炭,这在后人来看,其实是相当短视无脑的政策,《买活周报》就曾撰文批评过这种做法的无知,认为这破坏了京城一带的生态。
这还不算完,税吏厘定的煤矿课税银子,又不知惹来了多少煤工闹事,直到这几年来,取消了西山煤课,又有买活军处供应的蜂窝煤,京城的煤炭供应这才逐渐趋于稳定:达官贵人、大户人家,一般都是用上等的木炭,再加上买活军供应的蜂窝煤。而由于木炭在本地十分昂贵(京城附近可以烧炭的树木已经极少),本地百姓主要是用西山煤自己私下制成的煤球,以及每年砍伐灌木丛得到的细小柴火,作为过冬的主要燃料。
按照往年的情况来看,因为煤球技术的出现,百姓们冬日取暖的情况本来是日趋转好的,但天气转冷,又对冲了技术进步带来的提升,京中百姓冬日饥寒的情况这两年间又复再现,尤其是今年,南城大批百姓始终住在窝棚中,原房子所在重建非常缓慢,南城本就贫贱,每年也要冷死不少人的,今年更是不必说了。
虽然也有大户人家前去施粥施药,还有施衣的,但也无法改变最基本的事实:窝棚取暖,消耗的燃料肯定要比在屋子里更多。而北方是一定需要燃料取暖的,光靠衣服撑不下去。西山煤矿的产量又很有限,今年的需求还大,于是价格上又水涨船高,在最需要煤的时候,煤价最高。这不是一两碗热粥能解决的问题,南城如今还有流氓到处抢柴抢煤的,甚至闹出人命的情况都不少见。
对于南城乱象,朝廷还是很重视的,毕竟这是在眼皮底下的事情,厂卫、护军都有出面维系秩序,但让人很吃惊的是,一如既往,会想着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买活军——“买活军今年不是收复了吕宋吗?吕宋本岛也有煤矿,而且那是露天煤矿,开采难度很小。
弗朗机人已经组织土人开采了一部分,积存的煤蓄,全都便宜了买活军,吕宋那里,百姓唯一用的到煤矿的地方,就是烧火做饭,那也不是非煤不可,他们那里可以做燃料的东西太多了,采出的煤原本也是作为商品运走,买活军本来就是用船北运,作为对冬日燃料的补充,不过是匀出几船煤北上的事,周济这些灾民的煤不就有了吗?
——七月里就有船往这里运了,这不是在冬天堪堪赶到?这就是六姐见事深远的地方了,屈指算来,应该是刚收到王恭厂地动的消息,便做了如此安排,方才能赶得及那!”
木头大舅子并不掩饰自己对买活军的钦佩,就连对买活军相对陌生的卫大郎,也禁不住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大慈大悲六姐菩萨——这些煤块全都是要舍到南城去的吗?”
“嗯,这不是这几天大冷了么?使馆便秉明朝廷,愿把煤块在京城各处布施,这事儿没有回绝的理,不过,使团不肯把煤块一发交割给朝廷,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散煤,朝廷也只能许了,便派出我们前来襄助。”
木头笑道——他们这些大汉将军,五月时就和买活军的调查团结下了缘分,因五月间的事,护军人手不足,这些大汉将军,平日里只在空荡荡的前三宫站班,并非皇帝带去别宫的心腹护卫,却是闲人一批,今年便得了差使,到处奔走,大冷的天,又要来帮着买活军奔走办事——不过这差事也比在冬日里站班巡逻要好,至少不那么无聊,时间上比较随意,而且,买活军的使馆也暖和哇。
这么冷的天,外头是不会站着多少人的,只有挑夫们喊着号子,鱼贯从侧门往外挑着一筐筐的煤球,可往里走上一段,就能听到两层小楼里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卫姑娘一行人和挑夫们擦肩而过,小心地不弄脏自己的衣服:挑夫的罩衫还是那样,破破烂烂布满尘灰,但卫姑娘注意到,罩衫下鼓鼓囊囊——是棉袄,买活军给挑夫们都发了棉袄?
“哦,北城至善坊也有人来了。”
对于这个二层小楼,卫姑娘是不陌生的,使团曾在这里开过几次识字班,她也有幸进来上过课,这会儿人还没到屋内,便已经听到了玻璃窗里传来的笑声——刚才大冷,玻璃窗外还没有蒙上白纸,只是用红纸涂江湖,糊住了窗缝,玻璃窗里一张张笑脸往外看着,见到卫姑娘,早有些识字班认识的旧友冲她挥手了。和使馆外凄冷悲切的冬日气氛不同,使馆内的气氛是热闹而喜悦的,卫姑娘也不由一下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掀帘子进门,“翠儿,小娥、小英,今儿咋都来了!”
一进屋,顿时一股暖气袭来,暖烘烘,夹杂了一屋子的人味,说不上太好闻,但这份燥热在冬日的北方实在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顷刻间,口罩就被室内的热气给烘得软湿了,棉袄也显得厚重了起来,在罩衫下闷着一身的汗,翠儿笑盈盈地上前迎过卫姑娘,又介绍着认识了木头媳妇——木头、木头大舅子和卫大郎被招呼去男丁屋子里了。
“快宽了大衣裳,不然这会儿出了汗,一会出去再被风一吹那得生病!”
闲话不说,先脱衣服,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要男女分开了,这间屋子真热得让人无法想象!不单单是罩衫、棉袄,就连厚棉裤也真的穿不住,在屋内立刻显得又热、又闷、又重,这也就难怪屋内为何有一股子人味了,实在是太热了,不洗澡的味道都被蒸了出来,卫姑娘和木头媳妇也连忙解了衣服,甚至脱了裤子,大家都穿着毛衣裤,方才觉得舒坦一些。
“真热啊!”
“这就是暖气吗?活像是到了个大澡堂子!只是没水!”
“都说买活军的人爱干净,每日都要洗澡,若是有这暖气,我倒明白了,有这样的热气,谁不喜欢洗澡呢?要我我也天天洗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稀罕着这暖气的新鲜,木头媳妇第一次见到水泥房,少不得左顾右盼,又对那厚厚的墙面啧啧称奇,“怪道热气跑不出去,这墙面多厚实!是咱们家里的一两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