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榜下的买活军摇头道,“我们买活军这里没有入赘,以后都是成亲。”
但自古以来,成婚时男方分文不出的便叫做入赘,赘婿在士农工商中都是不入流的,与贱户同列,难免招来嘲笑,不过大家也不敢和买活军犟嘴,忍笑看了下去,果然每一条都是极其有利于女方,不利于男方,便彷如是第一份那般反了过来,只约束男方,不约束女方。
众人不免都是指指点点,除此之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太稀奇的,虽有一两条令人看了不舒服,譬如那约定了夫妻‘肉.体关系’,以及劳什子‘人身权’的,但还有第一份那完全有利于男子的婚书在,思路一下便开阔了——保守的人,连第二份婚书都觉得胡闹,开明的人也不易接受第三份婚书,但由于买活军的规定,如今城中适合结婚的女娘很少,本来也都是将来的事,而且也说明白了是双方自行约定,那么他们家的新妇便照着第一份婚书那样去找不就结了?
以时下未婚女娘的年纪来说,这对许县人实在是一桩很不痛不痒的事情,因为整个许县,连寡妇算起,可以结婚的女娘不会超过十个,不过吴老八的看法和那些无见识的村老又不同了,他也懒得在外宣讲,回到院里才插入那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兄弟们,不屑道,“你们还在发什么美梦呢,还要找肯签第一份的女娘?天下间历来都是男多女少,甚么东西都怕哄抢,以后怕不是都要签第二份了,你们还怎么去找相好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呆,小耳朵——他得名于此,是因为有一侧耳朵出生时被产婆扒拉了一下,从此轮廓便有些皱曲细小——迟疑道,“这……我们出门在外的事,只要口风紧些,家里人又如何能知道呢?”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便又谈笑风生起来,还有人玩笑道,“若我实在讨不到老婆,便签第三份,咱也找个一日赚五十文的新娘,吃软饭去!”
小耳朵忙笑道,“是是,横竖如今没有入赘,只有成亲,便娶了咱们陆大姐!黄大姐!她们一日可不止赚五十文!”
这十几个汉子闻言,都一发哄笑起来,有人高叫道,“小耳朵,这你也能睡得下去?”
“眼一闭灯一吹,怎么睡不下去!女人不就——”
吴老八坐在院门附近,早瞧见了几个人影,此时急忙起身喝道,“满嘴里胡唚什么!住口!”
他在众人中素有威望,几个平时和他一起卖盐的小兄弟忙都不敢再笑,但也有几条平日便暗暗和吴老八争风吃醋的汉子偏不肯服他,高声笑道,“怎么,老八,你也动春心了?怕不是看上了那三朵金花,想来个兼收并蓄了吧?”
说到这里,其余那些人都跟着怪笑起来,吴老八面色铁青,往旁边一让,只见七八个买活军鱼贯走入,其中他们嘲笑的那三朵金花赫然在目,刘老大跟在最后,面上神色已极是难堪,众人的笑声一下便被捏在了喉咙里,那几个说怪话的汉子身旁不觉便空了起来,无形间把他们更加突出,全然曝光在了买活军的视线之中。
第54章 陆大红第一战(上)
按说私盐贩子走南闯北, 非但江湖切口熟极而流,平时为人处世也是深有分寸,如今几乎所有正经帮会内部都有一套规矩,甚至比官府还要更严格, 其中无不有‘忌犯口舌, 忌调戏良家妇女’的条规, 这是因为帮会如果声名狼藉, 在外走动会被处处提防,大家都是做营生讨一口饭吃,是以帮会甚至比官府更追求规矩。
刘老大虽说早已脱离了白莲教, 但平时对手下的私盐贩子约束得也还严格,按说即使是帮众私会,这样的谈吐也绝不该有, 这些弟兄们可以议论表子,议论半掩门的私唱,但却绝不会议论买活军手下的良家女娘。吴老八心里清楚,今日这口舌的来由其实还在刘香主身上——刘香主投靠了买活军, 这个没什么可责怪的,大丈夫审时度势,他们也不想和买活军作对。但他将买活军引入帮会, 让他们此后跟着兄弟们一道贩盐,已是犯了大忌,更有甚者,还让这三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乡野女娘也和他们一道上路贩盐, 也难怪弟兄们心里有气, 生出了今日的龃龉来。
这件事确乎不合规矩, 虽然他们这个帮伙不合规矩之处也很多——比如刘香主已经多年没有供奉圣女, 也不向他们收香火钱了。但江湖中也有些规矩几乎是众人公认了无法触碰的,比如男女帮会之间泾渭分明,哪怕供奉的是同一个祖师,彼此也绝不会互相串联。吴老八在浙江道贩盐时也有听说过,浙江道信奉香会、白莲教的都有不少,其中织工绣娘多是白莲教信徒,但即便就在一地,男女信徒也是各有家长,决不能杂处,男女分处这是帮会中不可触犯的铁律!
刘香主不管有再多顾虑,私下再怎么宽慰勉励众人,此事依然让许多兄弟心中不服。正月过后,他派遣兄弟们到各处协助买活军开识字班,就势把买活军的人马整编了进来,汉子们倒还好,这几个女娘和帮众的关系很紧绷,今日春酒,众人本想着好言好语,再商请刘老大收回成命,却不料刘老大竟把买活军的人都带了过来!倒是弄得现在彼此尴尬,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按说喝春酒,寓意着一年的喜气兆头,酒席上大家一团和气,谑笑或有,但绝不会真正闹翻。但这话实在是难听,而且冒犯的便是如今这地界说一不二的买活军,非但刘老大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那几个出言不逊的汉子脸上还强装着无事,其实双腿也隐隐约约地颤了起来。倒是那些买活军们听了这话,面上也无不悦,反而流露出‘我早告诉过你’一般的神色,一个个都去看了那三个女娘的脸色,吴老八见了,心中也是一动,暗道,“看来买活军中的男儿郎也不愿女眷外出冒险,怕是也希望他们知难而退。”
女子要加入他们盐队,带来的不便和烦难,吴老八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自然也是抵触的,他的队里也被分了一个女娘陆大红,这些天来一道去许县下的村子里办事,虽说她脚步迅捷,为人处事也算得上爽朗利落,但终究不是男子,日常起居很不方便不说,每到一个村落都引来众人惊讶瞩目,着实令这些私盐贩子不悦,毕竟卖私盐的都是端着脑袋做事,在许县境内还好,一旦出了许县,落入官军手里,那命运可就不好说了,行事都是务求低调,光是这一点,便令他们很不愿接纳这个女娘。
另外两个买活军的女娘,一个叫黄小翠,一个叫胡三红,三人都是膀大腰圆,黄小翠尤其力大无穷,虽是女子,霸蛮不下男儿,她们二人一组,跟的是另外一队,当天口舌就起了纷争,黄小翠一手就把言语冒犯的弟兄拎了起来,震得众人目瞪口呆,虽说此后不敢再口舌招惹,但梁子已是结下了——听说她拎起来的便是刚才嘴碎的那张老五。
这些女娘从武力上来说,恐怕是足够和他们拼一拼的——全是北地巾帼,生得高,身上肉一团一团,全是活肉,搬运重物奔走如飞,本地这些瘦小精悍的南方汉子真不占什么优势,但能压得服口,压不服心,便是此时重重责罚了小耳朵几人,又能如何,只会令彼此更加生分。其余的兄弟心中怨毒更甚,怕是到了外头对景儿就要闹出大事,这时候吴老八也替刘香主犯愁,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却见陆大红哈哈一笑,拦着刘香主道,“刘老哥,算了算了,春酒是喜气的日子,几句玩笑而已,谁会当真呢?别坏了意头。”
这三人中,黄小翠脾气最暴,一双眼盯着张老五不放,嘴角微翘,分明是个女娘,却如择人而噬的凶兽一般,她身旁的买活军男儿一幅司空见惯的模样,张老五已吓得双腿转筋了。那胡三红却是个心计的女娘,附耳不知在和陆大红说些什么,眼神也是绕着张老五打转,满脸似笑非笑,在老江湖眼里,比黄小翠这样明牌的打手还吓人。
陆大红显然是三女中的首脑人物,比二人都有心计得多,好歹劝下刘香主,大家各自落座,因为吃春酒人数众多,便在院子里设了四张大圆桌,大家团圆坐了,特意外请的帮厨先上了八个风炉,一桌两个锅子,一锅是黄橙橙的鸡汤,因火还不旺,厚厚的一层油封在汤上,一锅是对虾干、目鱼干、香菇干、笋干的‘清汤山海一锅鲜’,众人先还不识得,见锅中虾子硕大,并非常吃的河虾,又有黑黝黝的物事仿佛野菌子,都是好奇不已。
刘香主也顺着陆大红的话,勉强掩了怒容,举杯笑道,“你们这些夯货,今日是有口福了,这山珍海味,就是从前张地主怕也未必能时常享用的,哪里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卖命的江湖汉、苦哈哈?这都是陆大姐给咱们从买活军处求来的好东西!这便是海中的对虾、目鱼晒了成干的,平日都是装在木匣运到京城去卖!这东西更不得了,这是香菇干!往日里都做的是贡品!也难怪你们不识得。”
他是有意为陆大红卖人情,这一点吴老八自然理会得,但也不由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锅中叠着的那七八枚红彤彤、香喷喷的大虾干,南边虽然鱼虾常见,但多是河鲜,海边人会做一种虾酱,用的也是小到根本无法独立烹调的鱼虾,这么大的虾在南边很不常见,渔家捕捉之后,立刻便会小心烘干,倒是目鱼干相对常见些,许县这里偶然也能见到出售,但亦是平日里不会耗钱去买的珍物。
笋干在这锅里是最不稀奇的,本地竹林很多,每年这时候春笋萌发,山民没日没夜地掘笋晒干,卖得很是廉宜,销路还不太好,因为一般的平民阶层是不太敢多吃笋的,笋‘刮油’,听说会把肠子里的油脂都刮下来,不是富贵人家,不敢多吃。
——至于香菇干,那的确是从前只听说过的好东西了,香菇是南边山里所有野菌子中最珍奇的一味,以前在浙江是有很多人能养的,但一向是不传的绝技,而且产量很低,许县这里的山民们不知道如何养殖,挖到野生香菇,都是如获至宝,设法绕开关卡,卖到镇里酒楼,从前商路还通畅的时候,送到衙门中也有他们的好处。因为香菇晒干了有浓香,据说磨成粉末,做菜洒上一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香菇干、银耳干,都是闽地出名的干货,盖因这两种山珍平时极为少见,吴老八闻名已久,还真从未品尝过,更不说是在这样吃客众多的春酒上,一上就上了四锅!
这些私盐贩子虽然不乏狠辣倔强之辈,但到底不是全然凶顽不灵,见到这几样好吃食,无不动容,其实买活军中的儿郎和他们关系都还处得不错,此时也都笑道,“这可不是香主为我们陆大姐吹嘘,陆大姐是六姐心中第一个得意人儿,这些东西在我们彬山也不算常见,才出来没多久,确实是陆大姐前几日去临城县叙职时讨来的福利。”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对陆大红刮目相看,这些江湖汉子多有心计,但也讲究义气,陆大红肯给他们做脸,以如此珍物款待,那便是给了他们极大的体面,众人不免也有些自惭,第一杯喝了刘香主祝的春酒,陆续便有人起身来向陆大红赔罪道谢,陆大红应酬自如,买活军都不肯喝酒,她以茶代,连着喝了五六大碗的茶,站起来朗声道,“今日人到得齐,我小陆便说些心底话,这些日子我们三人承蒙诸位兄弟照看,也给诸位兄弟添了麻烦,我这里先喝一碗,略表心意!”
说着就将一大碗茶仰脖直灌了下去,虽然这是茶水,但陆大红作风豪迈,迥异于一般女子,抛开成见,这股子豪气也令人心折,众汉子不由喝彩叫好,有人便也跟着喝酒相陪——反正今日喝的酒都算是社里的。
陆大红喝完了茶,又续道,“女娘入社,的确不合规矩,不便之处颇多。便如同方才,倘若是弟兄之间,开些契弟契兄的玩笑,甚至还有更过分些的,想必也都是一笑了之,再不会为此伤了体面,只是偏偏我等是女娘,双方一照面,几位弟兄倒先臊起来,大家面上仿佛都多了几分尴尬,这确实是有的事,也是因为我们三人入社,给诸位添了麻烦不适,要请诸位多包涵些。”
说着,又对四周团团一礼,因为她态度坦然,说得又在情在理,张老五等人反而真心惭愧,张老五面红耳赤,不住口道,“哪里,是我们粗陋惯了!冒犯了几位姑娘,真是对不住!”
又对黄小翠道,“黄姑娘,头前那次实在是我的不对,请姑娘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陆大红看了黄小翠一眼,黄小翠瓮声瓮气地道,“算了,若都是汉子,也不必这么多唇舌,我们女娘的心胸也不狭小,兄弟姐妹之间,起些口角也是常事,出了许县都要互相照顾,那日我也不对,反应太激烈,我敬你一碗,咱们便过去了。以后到了外头仍和亲兄弟姐妹一般。”
说着便倒了一碗茶,走到张老五面前,张老五得了天大的体面,忙和她一杯干了。胡三红也跟着过去和他们一队的弟兄敬酒,此时在青楼之外,大宴上男女互相敬酒几乎是从未有的,更何况陆大红三人还是‘六姐心尖上的人’,竟放下面子主动结交,众人都感到十分得脸,气氛比开始热闹得多了。
陆大红又笑道,“今日兄弟们都到得齐,有些话也和兄弟们分说一番,我们这三个女娘,这些日子也和兄弟们在县内行走,大家都看在眼里,山中奔走、拳脚厮打、识字算账,等等这些本事,托大些说,也是不在话下,不输给我们买活军中的男儿多少,这一点还请众兄弟评判,是也不是。”
买活军这三人的精明强干,是没什么好否认的,哪怕是最浑的黄小翠,其实也是粗中有细,做事很有分寸。众人忙都热情附和,陆大红道,“出了许县行走,料也不会拖了兄弟们的后腿,只是男女相处毕竟不便之处很多,便如同方才那样的事,也是给兄弟们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兄弟们心里不解,这也是在所难免,仿佛六姐是特意给你们添堵似的。其实兄弟们有所不知,六姐是何等的神仙人物?遇事只有想在头里的,我们三人随着出去,是有六姐交代的特差,非得女娘来做不可——而且此事对你们也有好处,只是你们尚且还不知其中的讲究罢了。”
这些私盐贩子,心中的情绪其实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们自知不足以和买活军对抗,只看刘香主去了临城县一次,回来便吓得胆都没了,便可知道端的;另一方面,却又没有实在地见过买活军的威风,又自恃和一般的百姓不同,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因此心里还有一股气很难顺下去。熟悉的生活被完全打乱,自己的工作也因此受到牵累,对买活军的加入有排斥心理,也是人之常情。
有些人城府浅,便表露在外,有些人如吴老八,城府较深,便暂深藏心底,观望形势而已。此时听陆大红这么一说,仿佛买活军的到来对他们也有什么特殊的好处,不免都好奇起来,且又因为刚才买活军的代表人物陆大红给了他们脸面——由于陆大红和谢六姐都是女人,在他们心里,陆大红仿佛就是谢六姐的化身,倒比那些男兵更有资格代表谢六姐——因此对买活军隐约的抵触,不知不觉反倒降低了不少,都忙问道,“说句大胆的话,六姐往我们社里派遣人手,无非是描绘山川地理,掌握那些村落城镇的情况,为的是买活军的霸业,这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55章 陆大红第一战(下)
往年的春酒, 不过是大家一起说些祝祷之词,祈愿一年的买卖顺利吉祥,各桌再行些荤素酒令也就罢了。虽也乐呵,但却都比不上今日这般令人大开眼界, 赞叹无穷, 一时间众盐贩都伸了脖子出来, 听陆大红朗声笑道, “和众兄弟们处了这么十几日,我也是知道兄弟们本心里都是良善仁义之辈,咱们跟着刘香主五湖四海地跑着, 多是为生活所迫,人活世上,无非为了这碎银几两、柴米油盐, 不求个封妻荫子、金堂玉马,也求个妻儿平安,上下和睦。若是别处能有活路,也不能把头提在手上来跑这一行, 众位兄弟,我小陆说得可对?”
她这一番话说得软和又透着妥帖,仿佛都是说到了众人心里, 实在是道尽了这帮汉子心中的委屈,这些人中除了刘老大原本家事还算不错之外,哪个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了,才辗转托人入会贩盐?所得也不过是勉力支撑门户而已, 若是世道好些, 当真不必如此行险, 好几条汉子都红了眼眶, 叫道,“陆大姐,你是个明眼人,我们会里的兄弟,许多都苦命!过得今日没明日!只求今日能吃饱,往后如何,当真不敢去想!”
陆大红颔首道,“如今天下,苦命人可不遍地都是?我们从小不会说话的年纪,跟着父母一道南下逃荒,若不是六姐降生,此刻我怕不知在哪里!命好的,当个使唤丫头,命不好,那便不知化成谁的盘中餐了——我亲哥便是在逃荒路上,被一伙强人掳去做了两脚羊!”
当今这世上,家室若是完整,家中无人病亡的,那都是极有福气的人家了。长到二三十岁,无人没有亲戚是死于非命的,听陆大红这样说起,都是唏嘘不已,有人喊道,“将来若遇到那伙强人,兄弟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为陆大姐报仇!”
这毕竟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而且在彬山,这实在是很平常的家庭往事。谢双瑶在给买活军的女娘中描绘‘外面’可能有的危险时,其实也犯了第一世界的错误,她觉得强/奸和被迫生育是一件很惨的事,但在这个时代,底层女性要面临的危险实在太多,若让她们在被强迫和被抢劫之间选,只怕许多人都会选被强迫,因为被强迫或许还不会就死,但被抢劫的损失或许就会直接导致某个家人或者自己的死亡。
提到过世的亲人,陆大红微微感伤片刻,此时又掩去唏嘘,转而笑道,“先谢过兄弟们了。如今咱们且说许县的事,我知道兄弟们心里对我们买活军有埋怨,是这般的道理——年前几个月,我们买活军还没来的时候,刘香主从临城县大量批发了精盐来,三省的盐枭都来许县拿盐,兄弟们只用做些搬运的活计,就有大把的分红入账。如今买活军来了之后,这批发的工作就由买活军接手了,兄弟们便又要奔波着去往各村,不但危险,收入和年前那几个月比也是大有不如,自然心中是难免犯些嘀咕的了。”
这话正中了吴老八心事,他万没想到陆大红连这一茬都看得透了,一时不由怔然,心道,“陆大姐……虽然年纪小,但见事太明白了,不愧是六姐心中的得意人儿。”
陆大红这话自然不是没有道理,正因为太有道理了,众人反而不好回答,刘香主接口道,“陆大姐,兄弟们都是明是非、有分寸的人,平时我们的本事也就只够吃一口辛苦饭的,往来各村得的利,虽然不那样丰厚,我们拿得却安心。年前那几个月,是赚了一大笔,但那是因为买活军货好,不靠我们自己的本事——搬搬盐哪里赚得了那么多呢?连往常给各处的打点都省下了,这全是因为买活军的缘故,年前那样赚,银子虽多,他们其实拿着也不安心。”
这话才是正论,城墙根的苦力也能搬盐,一日二十根筹子罢了,这些盐贩他们年前个人至少都分了三五十两的,如今被陆大红和刘老大一唱一和地点破了,倒真不安起来,知道自己是占了买活军的便宜。有些老实胆小的已是两股战战,生怕买活军让他们把这笔钱吐出来。
陆大红却是笑道,“虽不能长久做下去,但买活军入城以前赚到了就是你们的,刘香主不必担心,兄弟们都深明大义,不是那些利欲熏心、倒行逆施之辈,六姐对你们也是很信用的,绝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如今兄弟们重操旧业,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本身贩盐应得的利钱,我们开支的工钱之外,只要是出门,买活军每日额外都有津贴,虽然和那几个月的快钱无法比,但日积月累也很是丰厚,倘若在行程中有了伤亡,买活军也一定厚加抚恤,不会让兄弟们伤心。”
自从买活军入城到现在,吴老八听到最中听的话也莫过于此了!他心中连日来的阴云仿佛都逐渐消散,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正沐浴在春晖之中,浑身筋骨跟着活泛松软起来,再看陆大红时,哪还有丝毫排斥忧虑?更不记得那虚无缥缈的江湖规矩,规矩个屁!六姐神仙降世,六姐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
买活军如此客气,刘香主自然要逊谢一番——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多少全个颜面,众人对他还算心服,即便觉得他口中的‘我们这些江湖汉子何德何能,能被六姐驱驰就已是福分……’这样的话十分刺耳,但也耐心听着,自不会出面反驳。陆大姐却笑道,“刘香主不要客气,我们买活军说话做事都很实在,没有繁文缛节,这笔钱是非给不可的。因为出门贩盐相当危险,而收入却相对固定,这笔钱从前在许县还算是体面,以后便不是了,买活军来了以后,四处都有活干,扫盲班毕业后,一日至少也是二十五文,我们出门贩盐的收入一定要比这个更高,而且要高得多,否则兄弟们还不如留在本地做活。现在把账算清楚,将来就不会有兄弟托词辞工,反而闹得大家难堪。”
买活军其余人都是一边听一边点头,显然很认可陆大姐的道理。吴老八也觉得陆大姐实在是要得!这番话说得,顶呱呱、沉甸甸,往后众兄弟要有谁还敢暗中排揎买活军的好兄弟好姐妹们,那就休怪他吴老八不给面子了。
他还算是较沉得住气,余下的小年轻一听这话,立刻哄然叫好,都道买活军高义,满口也是六姐慈悲,六姐神仙降世,一反之前的消沉敷衍,一个个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出发。刘香主也叫道,“好!六姐实在想得仔细,往后我们弟兄们的命就是六姐的了!在下这个香主,虽然不敢和六姐相比,但也绝不能落后了,会中本有一笔‘公使钱’,是备着兄弟们婚丧嫁娶,会里慰问犒劳的,我个人再捐一千两银子,以后兄弟们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都从其中出钱抚恤!除此以外,绝不挪作他用!这笔钱此后就由买活军在我们会中的弟兄姐妹掌管,请陆大姐勿要推辞,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刘某人!”
他满脸慨然,一副仗义疏财的英雄模样,众人也跟着大声喝彩,对买活军、陆大姐和刘香主大表忠心,这顿春宴的气氛至此终于完全扫除阴霾,步入高.潮,众人纷纷举杯相贺,又喝了几杯,陆大红又请众人尽量吃喝,别辜负了这上好的山货,众人也都觉得她说得有理,忙又举筷夹了肉片、河鱼、豆腐往锅中去烫,又舀了滚热的鲜汤来喝。
那鸡汤也还罢了,山珍海味汤一入口,只觉得鲜得令人非挤眉弄眼不可,一口汤要在口中含了半日才舍得咽下去,那咸味之外一股无以名状的热烫鲜味撞进心头,众人连酒都不喝了,都争着喝汤,一面喝,一面听陆大红道,“这钱上的事,只是六姐操的一小份心而已,六姐所虑的还有一个,那便是我们三县的女娘都极少,会中兄弟许多都是未成亲的,当可明白我的意思,有了钱,女娘却少,不能成家立业,也是难熬。我在这里给诸位透个底,临城、彬山、云县,这三县人口,男子占了八成,女子只有两成——这还是算上了我们彬山的女娘。”
众人都知道,彬山女娘是不会被溺死的,因为有谢六姐的关系,个个都能平安长大,读书认字,人数也是三县中最多的一处。许县这里如果没有彬山女娘的数字去匀,只会更难堪,众人也都切身地感到了这一点,私盐贩子虽然职业见不得光,但收入在许县算是很不错的了,连他们都很难娶亲,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女娘的缘故。此时都点头称是,吴老八道,“六姐连此事都为我们想着呢?”
陆大红笑道,“这是哪里话,天下事都在六姐心里装着呢,更何况婚姻这样的人伦大事呢?只是我们福建道彩礼轻、嫁妆重,农家愿意养女的极少见,这些年天下大乱,女婴更是难以长成,如今虽说境况好了些,但远水解不得近渴,等这批女娘成人,那都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到时大家也老了,有什么用?那一批的女娘自然是配那一批的儿郎,我们这一代的儿郎,想要在十年内婚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外地吸引些有女娘的人家来买活军这里定居,又或是为咱们兄弟中上了二十五的,说些寡妇什么的回来,也无不可。”
这些私盐贩子在外行走,自然是接触不到正经人家的女眷的,甚而许多地方听说外人来了,都会嘱咐女眷藏好,根本就无从接触,贸然打探,也会引来本地人的反感,众人听陆大红说到这里,都是恍然大悟,纷纷笑道,“难怪要请陆大姐坐镇我们会里,原来是给我们相新妇来的!”
因为时下对媒婆多有打趣不屑的议论,所以他们不敢以媒婆来形容陆大红等人的职责,但一听说谢六姐让陆大红她们入队做事是这般的缘故,顿时便一扫之前的成见,反而暗自埋怨为何不派遣更多女娘过来,如今女娘只有三个,好些没分到的小队,原本对吴老八他们是幸灾乐祸,此时反而大为欣羡,情绪全然倒转了过来。
陆大红又款款解释:并不是相新妇,而是尽量说服一些养了女孩的家庭往许县这里搬迁,又请众人一起出主意,问他们许县的好处是不是足以说服村民,“咱们是去做好事的,不是那等掳掠妇女的强人,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不好了。”
众人此时是真正将买活军的差使当成了自己的差使,纷纷踊跃出起了主意,“我们许县如今已是买活军旗下,如何不好?三省接壤的县府,哪个能和我们相比——我们马上就要种六姐稻了!”
“他们如今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听闻六姐这里有好稻子,如何不愿来?”
“我们要往浙江那里去,尤其是去织户多的所在,织户多的治下,女娘便多,诸暨、金华那一带,这些年也乱得很,许久未过去了,由我们先去探路,走通了再请陆大姐过去走一遭!”
“还有那些家里养了独生女儿的大户人家——来我们买活军这里啊!我们刚看的榜文,那个,那个……”
吴老八多年来未曾娶亲,其实便是因为本地女娘太少,他眼光又高,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饶是他自诩心有成算,此时依然热血沸腾,大声嚷道,“那个新式婚书!浙江那里征兵太多,有许多家中只有许多守灶女,偌许家财不知要被族里算计走多少,咱们买活军这里有新式婚书这样的好东西,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为何不愿来呢?!”
他已完全遗忘了自己半个时辰前对新式婚书的排斥,俨然为自己生活在买活军治下,能有新式婚书这样妙想天开的德政吸引更多女娘入驻而由衷骄傲。更为陆大红盘算了起来,“陆大姐,今日我不喝酒了,席后咱们便开始学吴地方言,要往浙江道去,不会说他们的话是不成的——”
陆大红连忙敬了他半碗茶,又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尊敬模样来,请吴老八发表高见,他们买活军这一点是好,从不拿大,总是虚心好学。吴老八当下便手舞足蹈,将自己这些年来在江湖中行走的讲究倾囊相授,满桌盐贩,喝着鲜汤吃着美食,想到日后那厚财在手,佳人在抱的好日子,无不是眉开眼笑,或是揽着身旁的买活军拍胸脯表忠心,或是又慎重向黄小翠几人斟茶赔罪,各自尽兴到了极点,这其中唯有刘老大一人还有少许清明,瞧见那几个男兵悄悄给陆大红竖大拇指。
再看陆大红,还是那憨厚雄健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如此心计手腕,一顿酒便令原本对她们又厌又怕的盐贩前倨后恭、死心塌地,见他看了过来,从容一笑,举杯遥敬,刘老大慌忙举杯满饮,那酒已冷了也顾不得换。一条凉线入喉,仿佛连心都跟着凉了,半生功业,就这样轻轻巧巧被陆大红收服了做成那买活军的班底,但失落之余,心下也是一片后怕庆幸——还好,还好!如果当真被眼前的利迷了眼,和张地主一起联手敌对买活军,还要卡着买活军的脖子,吃许县转运之利,那现在,他还有活路么?站对了边,如今还保得性命,又有一番新生,若是这一遭做得好,将来买活军中,怕也少不得他一个位置!
想到这里,那雄心又随着酒液慢慢滚热了起来,刘老大转而担忧起了陆大红这三个女娘的安危:只盼着她们都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出发,顺顺当当归来,他也顺顺当当跟着升官发财,千万勿在途中遇到强梁人贩、地痞流氓、山匪水霸、猛虎山狼、贪官污吏、村氓纨绔、疫病兵灾……
刘老大并不是十分迷信的人,他和买活军打多了交道,在信仰上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想到盐贩子们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波折,他便立刻决定春宴后便去城中找一找新立起的六姐生祠,悄悄拜一拜,请六姐保佑。——但他和所有中国人一样,绝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求神拜佛上,这一趟买卖,他决定亲自出马,护送陆大红,再派心腹护着黄小翠、胡三红:别人都能出事,这三个女娘却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56章 陆大红工作日志
‘外头’的人, 办事效率的确都是很低下的,陆大红每次出差都很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如今她既然要常驻外差了, 那么不论是从单纯的理论分析角度, 还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便都要好好分析这其中的原因, 并加以改易, 她做这件事的动力是很足的, 因为她知道, 如果这些经验当真有用的话,买活军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得到好处。
外头的人办事效率为什么差呢?第一个理由, 是六姐提出的,那就是他们往往吃得都实在太差了。买活军的人很热衷于种豆子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们从六姐处接受了足够的教育, 懂得给食物分类,陆大红知道百姓需要三大营养素和膳食纤维,而买活军治下大部分活死人, 在他们来之前,拼死拼活也只能保证碳水的摄入,还往往并不足够,动物蛋白质与脂肪对大多活死人来说都完全是一种奢望,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思维会很迟钝, 劳动效率也很低。
因为营养不良带来的迟缓,只能通过补足营养来解决, 而和动物蛋白质相比, 豆制品作为很好的植物蛋白来源, 要便宜得多了,所以买活军在三县都很鼓励百姓们套种大豆,对于新占之地的百姓来说,如果能做到一天一鸡蛋,二两豆制品,便是非常滋补的,粮食再让他们吃饱,补上较为便宜的豆油出售,大约半年之后,做事的人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接触到的农民变得强壮聪明起来了,身体素质不再是阻碍提高效率的原因。
当健康不再是理由的时候,教育便显得重要了起来,陆大红越是和‘外边’的人接触,便越是能感受到教育和社会氛围的重要,教育,能让一个人的事办得更为灵巧,就譬如说这帮私盐贩子,哪怕只要有一个人受到良好的教育,便该把时间规划得更有效一些。他们已经共事了大半个月了,但直到吃完春酒,刘老大才安排弟兄们分别给买活军上课,教授他们一项很重要的知识——他们要前往那些村落里说的方言。
在她们来许县之前,谢双瑶就对陆大红提过刘老大这帮私盐贩子,她说在这个年头,私盐贩子是不可小视的,能在这个行当久久存活下来的,智商都并不低,其中有一点便是语言天赋,私盐贩子一定要会说多种方言,有时甚至是十几种,因为南方‘十里不同音’,而且会说官话的人大多集中在城里,很多村落,连村长都只能勉强听得懂官话,说是不太会说的。
这样的村落当然也只和会说方言的商队交易,不会说方言,便被认为不可信任,别说进入村庄了,民风凶恶一点的山村,直接就把人打杀,财物掠夺一空都不少见。谢六姐并不相信乡村民风就一定淳朴,她更相信穷山恶水出刁民,买活军继承了她对山村的戒备,他们的识字教师往山村里去时都一定有兵士陪同。而如果兵士和教师出了什么说不清的意外,买活军会毫不犹豫地把全村人都投入铁矿为奴,这样的事在云县就发生过一次,并被买活军四处宣扬,在那以后,他们在各处的工作就开展得顺利多了。
在南方,一旦离开城市,就必须要考虑到方言的问题,买活军在选拔人才时也注意这一点,陆大红她们这批兄弟姐妹都会说临城县和云县的土话,足证他们有一定的语言天赋,因此才能入选。而陆大红也和刘老大提过方言教学的问题,刘老大当时满口答应,之后却迟迟不见行动。
这让陆大红很疑惑,她开始以为她们要去的地方说的就是临城县和许县的方言——虽说十里不同音,但距离接近的地方,方言其实相似的点也很多,彼此是可以互相听懂的,或许刘老大认为他们的方言水平已经够用了,才没安排专门教学。
直到春酒过后她才知道,刘老大认为在春酒之后再开始教学是来得及的。“至少还要半个月才出门,足够足够。”
这不是时间足够不足够的问题,而是前大半个月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都被浪费了的问题,陆大红开始意识到六姐在教育第一批买活军时有多么的费劲,而且时间又哪里足够了呢?他们还有半个月就要出发,半个月学一门新方言怎么看都不很足够。
刘香主并没有敷衍塞责的意思,相反还很急于融入买活军,这只能是双方对事物的认识大不相同所致。陆大红发觉许县的城镇居民和农民不同,他们会更有知识,但却也更为懒惰,没有农民那么多活做,但还沿用了农民们以日为最小单位的时间观念,也就是说,刘老大他们认为,任何一件事,哪怕约好了是上午,最终执行是在下午或晚上,但只要在一天内发生了,便不能算是耽搁。
买活军的时间单位已经精确到了一刻,这是从考勤上来说的,按谢六姐所说,在她以前的日子里,真正精确的时间单位应该是分钟才对,每日里吃饭用几分钟,通勤用几分钟,锻炼几分钟,都是这么来计较的。陆大红以为许县这里,既然也有发六姐给的‘电子手表’,那么时间观念将会飞快地跟上,但她很快又在实践中印证了六姐的观点:移山易,移俗难,若不能让大家看到遵守时间、珍惜时间的好处,时间观念便几乎永远也无法改易过来。
陆大红曾被六姐夸奖过‘善于思考总结’,她对此当仁不让,的确是个喜欢想事的性子。她时常会总结自己这段时间的心得体会,并立刻指导自己的工作,譬如这一次入主盐贩队,陆大红便参照了六姐制定新婚俗的态度——谢双瑶在制定任何一项新政策之前,总是想得很多、很坏,几乎要把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以此为前提来调整政策本身,并且从来都不忘照顾到多数人的利益,哪怕这和她自己的意志其实并不完全吻合。陆大红无数次观察到这一点,六姐对买活军的政策往往有一种无奈的将就感,但不论如何,她绝不追求完美,从不完全由着自己的好恶来。
而且这么做的确是有用的,六姐推出的政策,(即使在她自己来看是无奈的妥协)有许多其实都很惊世骇俗,但在她的运作和引导之下,这些政策最终呈现之后,民间的反响往往不会这么糟。就以新婚书为例,这种新政策实际上是抬高了赘婿的地位,而且在陆大红来看,将使得还坚持老婚俗的人家在择偶中处于前所未有的不利,但以‘从外地吸引女娘’的说法进行‘包装’——这也是六姐很喜欢用的一个词——之后,哪怕是对买活军入驻反响最冷淡的私盐贩子们也全然没了抗拒之心,反而成了最热心的拥护者。
而那些原本几乎没有希望娶到老婆的活死人们呢?不消多说,那些大小伙子定然会狂热地支持六姐的政策,并且随之支持买活军的女娘往外地走动,并自发地保证她们的安全。至于她们吸引回来的女娘有多少可以在短时间内成亲,这些小伙子是不会去想的,‘对未来的希望有时比现有的利益更能让人疯狂’,这也是六姐的原话,陆大红越是在工作中成长便觉得越有道理。
她在盐贩中的工作开展,便完全是秉持着这样的思路,照顾到了他们的利益,给予他们来自新统治者的厚待和尊严,所付出的不过是一些香菇干和对虾干,还有本来就准备付的危险津贴,但得到的则是狂热的支持。陆大红知道这些盐贩对她们有偏见和抵触,她并不打算完全用武力来消除,即使她和黄小翠的武力足以制服他们,但武力很难带来真正的合作,而且之后还会有更多买活军的女娘加入这个队伍,她们未必有这么强大的个人武力,陆大红希望能探索出一种可以复制推广的模式,她知道这才是六姐想要的东西。
“通过酒宴上的对话进行了间接教育,需要注意的是,原本有一定的江湖地位,但没有文化的青壮年,对扫盲班的反应相当冷淡,似乎是抗拒摄入知识,他们也承认认字是可贵的,但认为不认字也能混的好,理由是他们原本就混得不错,而且拼音和简化字离开了买活军的地盘就没什么用,对他们来说便没有必要学。”
“我正在通过方言学习对他们进行反教育,我请他们用拼音为我标注一些常用词的多种方言说法,因此小耳朵、祝老五自学了拼音,这些青壮年由于贩私盐收入较高,一直都能吃得饱,脑子事实上是相当好用的,只要他们感到有需要,学习的速度其实不慢,而且一旦学会了拼音,他们便会立刻认识到可以读懂皇榜的好处,而且很热衷于去读皇榜边角的笑话和传奇故事。要提高识字热情的话,六姐提过的办杂志、办报纸或许是很有用的,临城县和云县没有平缓坡地可以种六姐所说的速生林,但许县有,我和认字最快的吴老八提到了办报纸需要纸浆,造纸浆需要速生林,他说许县往外五十多里有个山坳,以前是林场,十几年前荒废了,但房屋还在,只要人手足够,可以重新开辟出来。”
“刘老大的时间观念也在逐渐增强,他们之前的日常生活有很多让人费解的空白,我观察过,刘老大每次做事说话之前,都喜欢慢慢地用一盏茶,至少要花掉二十多分钟,在此期间他什么都不看,好像也什么都没想,按我来说,完全无法理解,也太无聊了。而且因为他们彼此都非常不准时,有大量的时间花在互相等待上,这完全是无谓的浪费。”
“不过刘老大觉得半个月足够学方言也是有理由的,这是因为他们原本会得就不多,只够很基本的交流。这对他们买卖私盐是够用了,但我们要开展工作显然是完全不足的,我们需要一些能充当翻译的年轻人,所以我准备这一次出去时,在每村物色一些机灵的小伙子带回许县,等他们学会官话之后,可以回村充当沟通的桥梁,这一步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或许还要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