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地形而产生的种种不便,在白帝城算是第一次见识,但根据老艾所说,这在川渝,尤其在万州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众人虽然看了感到心疼物力,但也确实有日子没有好好洗澡,便只能愧领了这份好意。又有人忽地取出剃刀来,声称自己可以剃头理发,于是考察团众人又都簇拥他到院子里去,不论男女都想剃个寸头——一路上众人不免染了虱子跳蚤,头发、胡须也变长了,现在既然安顿下来,有时间了肯定要好好处理一下这些烦人的事情。
院子里闹哄哄的,时不时还有外人前来看买活军的稀奇,吴老八毕竟是首领,便和老艾在房内说话,两人眼看着运水驴车沿着蜿蜒山道逐渐消失在墙后,老艾一边分析道,“不过,这一次秦都督如此殷勤,也在我们意料之外——看来,不是这一次奢氏动静太大,川内人丁又逐渐减少,让秦都督感到压力,便是秦都督和川中的官儿们又起了龃龉,有意向叙州更加靠拢,在石柱和买地建筑起一条稳定的贸易脉络了。”
虽然秦贞素姓秦,但她赖以发展的土司部落却是石柱马氏,而且毫无疑问有往外贸易的需求,否则她也养不起一支精兵。吴老八点头道,“看来秦都督毕竟还是土官,土流之间矛盾重重,并不因她的名气而有所减弱。”
“正是如此,秦都督之夫,便是因为和流官乃至镇守太监的矛盾,下狱致死,当然,秦都督还是勤王的,就是……就是……”
老艾一时有些卡壳了,吴老八道,“她勤的是大一统的王朝,一个统一安稳的社会制度,不是就对衙门俯首帖耳了,非要说的话,能号令她的也只有京城朝廷,不是地方衙门,是这个意思么?”
老艾喘了一大口气,忙不迭点头道,“这比我自己说得都好!是这个意思,播州杨氏、水西安氏,乃至原本的西军、闯军,都督都是不屑一顾的,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这些所谓义军,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统治,也没有自己的章程,包括北面残酷压榨汉民的建贼,显然都入不了秦都督的法眼,但叙州帮就不同,崛起之后,一样是军纪严明,并不□□抢掠,反而四处推广教育、兴修水利,因此秦都督便和他们保持相当密切的往来,并且还有借重叙州帮、买活军向川渝流官施压的味道……
吴老八在秦都督的档案下面,做了个‘爱好秩序’的标注,并且微微点了点头——武官不爱打仗而喜好秩序,当然是好事,看得出来,秦都督的思想也十分灵活,并非一味死忠愚孝的那种,她忠的不是天子,而是天下。
如此,便有了深度合作的可能,也意味着买活军可以在和秦都督的交易中适当的让利,并且分配一些宝贵的战略资源——战争资源当然是不能给的,但可以拨给一些买活军衙门轻而易举便能组织起来,但外地人却是千辛万苦都无法获取的东西。
扫盲班团队、田师傅团队(附高产粮种)、疫苗,这三样就属于买活军衙门可以轻易组织,而外人花百倍价钱都很难得到的东西,也是买地外交的大杀器,至于奢物贸易,那都是锦上添花了。这些事情在赴宴以前,肯定是要有个底子在的,吴老八和老艾交谈之后,便开始写写画画地琢磨——他的预算肯定也不是无限的,来之前,手里就捏了一批指标,这些指标该怎么分配要好好衡量,现在看局势,不可能是叙州独吞,至少万州之类秦都督要分走一部分,至于到底分走多少,那就得由他来做数学题了。
因热水有限,天气也是潮湿寒冷,赴宴之前,众人不过是剃头洗面,打了几盆热水揩拭身上而已,没人洗上热水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不过众人很快又抖擞精神,换上包袱中的新衣,个个都是笔挺立正的,往秦都督兵营而去。这多少也是受到了秦都督的刺激,要展示一番买地吏目的风采,一路上女吏目们还遗憾道,“可惜了,咱们做军的姐妹来得少,不过是三人,不能成伍,否则,说不得也喊出号子来,叫大家瞧瞧我们买活军的威风。”
真要如此,那是砸场子了,吴老八哭笑不得,忙道,“可别聊这有的没的了,我说你们,到了万州若要洗澡洗头,那我劝你们把头发都和谢金娥一样剃平了——我们到万州以后,男的可以去澡堂,你们只能在客栈里洗,透风!这里潮湿天冷,洗身还罢了,洗头难干,非常容易受凉,自己要做好准备,别病了那就麻烦了!”
“呀,是啊!这里不是丰饶县,没有澡堂的!”
几个女吏目都是惊了,“哎呀呀,习惯了买地的日子,完全忘记了,外头不但没有分男女的公厕,澡堂也只有男子能用!”
“真是不便啊!难怪出差要有补贴呢!若是夏日也算了,偏偏川渝的冬日,感觉比咱们福建还要阴冷,好些天没见太阳了!”
“蜀犬吠日啊,一冬天见不着太阳怕都是常有的事,这湿气感觉钻人骨头!”
“不知道叙州可有女澡堂呢?”
叙州确实有一个女澡堂,不过遗憾的是,距离白帝城至少还要走半月的光景,毕竟是逆流而上,船速更慢。所以大家抱怨中,小雷等人都预约会剃头的小吴。回去就把头剃了,如此也少些洗澡时的顾虑。
众人七嘴八舌,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秦都督军营——白帝城本就是驻军所在,营房都是现成的,此时天暮,驻军正在换防,只见白杆兵步伐整齐,在清脆的甲片碰撞声中,沉重步伐几乎合一,自营房中肃穆而出,行列而去。众人这才跟着肃穆起来,老艾上前通报,自大营房内,有人出来把他们接应了进去。
大营房中,也是红烛高照——这就可见白杆兵的富裕了,他们的烛台都是纯黄铜的,看人举着便知道沉重,在烛光下金灿灿的十分耀眼,不少吏目好奇地环视周围,不过营房内也别无装饰,只是有些兵器架子,在板壁边上反着寒光。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扫了一眼,便上前和秦贞素见礼。
秦贞素大马金刀,坐在案前,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由得微微点头,和身后侍立的女将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女将便上前和众人见礼,她身量也有一米七以上,放在南面也算是女巨人一般的壮妇了——一米八以上的秦贞素,那在百姓眼里是神人降世,绝不可能是凡间血脉。
此女正是秦贞素的儿媳,亦是名门出身,能文能武,和买地的女吏目站在一起,除了装束、发型之外,气质谈吐都是自然融为一体。考察团内七八个女吏目,对她都十分亲近,真乃一见如故。又有秦氏、马氏的后生上前,和男吏目寒暄,于是众人分了四桌,上首一桌是秦贞素、吴老八、老艾,吴老八还点了赵金娥上前,四人坐了一张八仙桌,另外三桌则是子侄相陪。
四桌的菜色倒是都一样,都是一个大锅子放在桌上,上头烧了一大锅红彤彤的高汤,一掀锅盖,便闻到一股销魂蚀骨的浓辣油香,光是这么一闻,就把众人的口水勾出来,又觉得浑身发热,似乎那才钻进骨头的寒气,已经被这辣味儿给驱逐出去了一般。
“说来,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把买地传来的好辣椒,又用来招待买地的贵客——我们万州冬日太湿,没有辣味真难过冬,这味儿一尝过我就再也忘不了了!这锅子加辣椒,三五日不吃一顿,感觉什么好饭都不香!”
秦贞素也是快人快语,起身先提一杯酒,笑道,“我粗人一个,白杆兵用度也素来不宽,摆不出什么燕翅大席,便索性以平时军士们开宴加餐的饮食宴请相待,诸位贵客别嫌粗陋,也尝一尝我们万州的火锅!”
说着,便自饮一杯,众人忙都起身饮胜,纷纷笑道,“我们买地也有规矩,如此便很好!再贵重了说实话也不敢享用!”
“秦都督快人快语,撇开叙州帮自家兄弟不算,这是我们出买以来,本地贵人招待的饭菜中最合心意的一顿!”
他们所说,也是发自真心,众人如何看不出来,当下气氛更加热烈,又有人问道,“这桌上陈列的菜肴,倒都多是吃用过的,只是锅中的浓香,令人实在难忍馋涎——不知这是有什么讲究不成?这锅中放的,是荤油,还是素油?怎么半点油哈气没有,反而格外醇厚呢?”
也有人问道,“这筋筋脑脑是什么?是猪心?猪肺?”
他们身边,早有人眉飞色舞地笑道,“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川人用锅子是千年以来的传统,这正是我们万州这里,最近几年琢磨出来的一种新锅子,叫做牛油红锅——这里,还用了你们买地的特产呢,就看你们能不能吃出来了!”
第502章 红油如镜
锅子这个东西, 若说还要有人什么人来发明的话,那就实在是太侮辱人了。只要是在有冬天的地方,现架起一口锅, 使得锅中的食物保持温热,就是脑子不带拐弯的土著都能想得出来。如今华夏天下间少吃锅子的地方,除却刚开拓的南洋之外, 只怕也就是鸡笼岛、琼州岛那些终年沃热的地方了。
贫富之间的区别, 不过也就是吃得精细还是粗糙罢了——穷人么,一个锅子, 白水里豆腐萝卜, 能加些酱油做蘸料, 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这锅水是没有太多味道的, 因为盐贵,所以要在各自的蘸料碗里找味道, 一般是粗盐加醋,有些地方醋还很贵, 那就是用醋布加水拧一拧,有点儿味道就完事了。更穷更吝啬的人家, 挂条咸鱼, 让大家用眼睛借一借味道, 也不是没有。
至于富裕人家, 自然不会如此寒酸, 此时常见的做法,还不至于到只用高汤那样奢侈的地步,一般来说都是熬煮鸡鸭汤,做八宝一品锅子, 本身就是炖锅,以小火温热着吃,若不是设宴的场所,那么家里吃到一半,把料吃空之后,也会把熟菜倾入汤中加热,在南方常见是清炒的青菜豆腐,天冷油凝,倒入汤中再煮一会儿比较入味,还有雪里红等酸菜,放入汤中也可起到解腻下饭的作用,算是江南冬日常见的吃法。
若是在鸡笼岛、云县这样靠海的地方,冬日吃锅子,现在还逐渐流行吃山珍海味一品锅——用这几年来逐渐常见的山珍干货,如笋干、木耳、香菇干等,发起来做汤底,再把码头鱼市便宜卖的小杂鱼拿回家中,略微腌制,会吃的还买些海带干、海蛎干、金钩海米,一起加到汤中,一大锅烧滚以后,大家先吃料,最后再吃汤底。
会吃的再下一碗面,留几枚虾子相配,这一碗海鲜面那真是鲜美异常,撒上一些辣椒、青葱在上头,是很多人心中冬日无上的美味,足以压得住这顿实惠不贵的锅子阵脚,唯一的缺点,便是鸡笼岛大多时候天气还是炎热,就算是冬日,这么一顿吃下来,也是满身大汗,又想吃,又燥热,禁不住的为难呢。
若是在从前,鱼鲜不说,木耳、香菇干就没有便宜的,不过买地农业发达,这些年来,各色干货的价格逐渐下落,尤其是香菇,逐渐从野味蜕变成寻常的家常菜,买地各人都喜它肉厚,滋味也浓郁,各地都引入了养菌厂,养菌、晒菌,逐渐成为买地农户一门新兴的副业,香菇干也成为买地往外贸易重要的货物之一,也是少数输出的非工业品。众人一品这锅子汤底的味道,都吃出香菇的鲜味儿,有人道,“这是用香菇干磨粉撒在里头了吧——真是鲜美,就是有点辣!”
说着,便要再喝一碗,老艾忙笑道,“不急!吃这牛油红锅规矩是先烫菜——”
这时,一盘盘鲜肉片也来了,只见那红锅沸腾翻滚,生肉入内,不就便熟而缩起,饱蘸汁水,此时取出,在蒜泥、芫荽、酱醋碗中一滚,送入口中,那真是说不出的刺激。蒜泥、芫荽、辣椒,都是味道极重的香料,这烫肉的腥气,完全被遮盖了过去,又有红油点缀期间,着实是香浓味美!?众人只吃了一口,都是停不下来,尽管肉有过老的缺点,但众人牙口都是不错,完全可以忽略,当下一边喝茶一边吃肉,只觉得痛快无比,吴老八尝了几口,也动容道,“是牛肉——看来,川内果然多牛!这牛油居然能富裕出来做锅子了!”
他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牛油、猪油的用处很多,食用反而是相对次要的事情了,牛油是上好的蜡烛原料,也可以做灯,用来保养刀剑要比植物油效果好得多,而且还能做抹脸的面脂,上唇的口脂,凡是用脂作为结尾的东西,牛油都是最上等的原料来源,其次则是猪油。
除此以外,上等澡豆,药物——大多数治皮肤病的方子都是要用荤油来和的。牛油还能造船,如果用量足够,比桐油效果要好,总之,这东西各地也不是不产,毕竟就算不杀牛,到了年纪也还是会老死,一个地方每年多少都有牛油出产,但即便如此,要说富裕到满足了这些所有需求,那也还是有些不够的。
不足的部分,大多时候是由猪油、羊油补充,也因此荤油在百姓的饮食中是比较昂贵高级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有途径都会卖掉,宁可自己食用素油,用荤油做的点心之所以名贵,也是因此。在买地没有崛起之前,那都是给本地大户吃用的奢侈品,就算如今,买地的养殖量大大提升,民间仍然没有用这么大量的荤油来做火锅的习惯,炖一只鸡,借助鸡油、鸭油的香味,就已经是殷实的表现了。
别说牛油,就连牛肉,在买地都是少见的,买地的牛政和敏地一样,都非常严厉,而且贯彻得比敏地还好,敏地还经常有些小牛‘跌死’,买地这里,问责制度完善,牛的来去都是可以查的,一年之内倘若意外死亡太多,要有人受罚。
而且,本地的达官贵人毕竟还少,吏目调动频繁,个个压力也大,并无闲心享乐,因此,一年中最多只有一些老死的牛,把牛皮、牛油、牛尾等物分离之后,剩下的牛肉,熬煮许久也是难咬,要说用来烫火锅吃,那根本咬不动啊!川蜀这里,不但有牛油红锅,还不止是秦将军这样的顶级人物享用,还能成为本地饮食新尚,蔚然成风,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川内的牛确实是很多的。
“我们川内盐多,富顺县是知名的井盐地,凡是有井盐的地方,驱牛的数量就自然要比别处更多得多,这些牛稍一老迈,便不堪劳作,要说耕田,也没有这么多田可耕,便只能宰杀了事。”
秦贞素从容以主人姿态,徐徐介绍道,“富顺县虽然距离万州还有一段路,鲜肉难以送来,但我们这里,别的不说,牛油、牛皮、牛尾这些东西,还是比三峡外多得多的。质量也是上乘,川蜀牛油,行销两湖,已非一日,这两年三峡航船稀少,听说两湖的伞匠都在叫苦——
没有便宜的牛油,他们只好改以桐油制伞,却偏偏本地的桐油产量也是有限,一时间僧多粥少,桐油价格也上升,伞匠只好少做伞又卖高价,倒是连累得两湖几处州县,这几年来,都是用斗笠、蓑衣挡雨,撑得起伞的人还越来越少,百姓编了若干打油诗,听说还是买地运来一批桐油,这才平抑伞价呢!”
这本是趣事,一般人听说,也是会心一笑,感慨天下事果然是息息相关,因为三峡航运萎缩,牛油无处可去,富裕得可以用来做火锅,诞生名吃的同时,首先受到影响的,居然是下游的制伞匠人,这样的联系,自然是十分有趣的。
不过,要说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他们却又觉得还好,毕竟伞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百姓们还是习惯以蓑笠避雨,若只是伞价提高,还不至于误事。只有买地的吏目们,听秦贞素这样说,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谢金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供应链问题,分工越精确的经济协作体系对交通的要求也越高——”
这样看来,三峡航道已成为川蜀对外经济交往的阻碍,航道萎缩,影响的绝不只是牛油供应,甚至会对大江下游的经济系统,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冲击,其对川内经济的反馈,也会逐渐显现出来——虽然是天府之国,但也不是什么都自给自足的,总有些东西要从川外购买。
但现在川中的货物运不出去,叙州帮的船只只够运人用的,货物无法交通,别的不说,川蜀的经济货币就始终无法得到补充,别的影响更不必说了,久而久之,主官也会发觉,分明是天府之国,但经济却始终难振。而等到经济体消化了这波冲击,设法从内部通过降级补充完成之后,川蜀实际上就成为了完全独立的经济体,和中原的联系进一步疏远,有些东西,想要再建设起来就有点难了。
秦贞素、张凤仪婆媳,对于谢金娥的说法,居然并不陌生,而是饶有兴致地接口道,“这个供应链的说法,我们也在搜罗来的教材中看到过介绍,只是蜀地毕竟距离买地遥远,买地的教材、报纸,传递十分不便——”
这样的要求当然要予以满足,吴老八立刻答应送白杆兵一套买地从扫盲班到中级班的教材,秦贞素闻言大悦,又亲自提杯来敬吴老八,吴老八起身和她碰了一杯,笑道,“如今两湖的伞匠也好,车匠也罢,都开始用清油制物,便是三峡通航,只怕牛油也不如往年好卖了,若是不嫌路途遥远,我们买地倒是可以做主买下——”
秦贞素请客吃牛油红锅,或者是有意,或者是无意,但只看她对牛油如此精通,便可推断出一点:白杆兵绝对是牛油贸易的大庄家,甚至是富顺县盐业背后的靠山,三峡航运萎缩,对她这样需要钱来养兵的土司来说,影响其实很大。
牛油积压卖不出去,只能用来做红油锅,对本地百姓来说自然开心,是多了一味本地特色菜肴,但在庄家手里,那绝对是无奈回笼现金之举,和卖到两湖相比,亏得不是一成两成。买活军如果能接盘牛油库存,哪怕只是一个许诺,以他们的信誉来说,对秦贞素都是很大的缓解。
果然,听得吴老八此言,秦贞素眼睛便是一亮,她虽为汉家女子,但做久了夷族土司,说话办事比一般的敏地官僚要直接得多,闻言立刻说道,“那太好了,这是解了我们万州府的燃眉之急啊,吴团长不知道,如今川内实在是缺铜,也缺铁,百姓们没有钱币,又实在不信任宝钞,市面上无钱,局势便是紧张,万州这几年才刚刚恢复一丝元气,若是再闹起来……”
川内缺铜,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川内惯使的乃是铁钱。但铁毕竟是被损耗的东西,再者连年战事,对铁的需求也大,这就是川蜀第一对外需求之物,吴老八之前已经知道,这也是叙州如今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因此便点头道,“慢则两年,快则一年,买地这里应该会拿出方案来解决叙州府的钱币问题,到时……”
到时,万州府一带自然也可跟着沾光,就像是如今江南一带,远到武林、姑苏,买地的钞票都可通用一样,一种货币一旦发明出来,又难以仿造,便立刻会向外扩散,成为交界区域的通用货币,而且因为买地货币的购买力相对稳定,在民众间很得到追捧,甚至还出现炒钞票的现象。
吴老八忖道,“虽然这种现象也会让金融商人得利,但在川蜀这里,推行买地货币的好处还是有的,六姐不是说过么,一个地方凡是使惯了别的政权的钱,那就根本谈不上金融和经济独立,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该政权的附庸……”
真是因为想到这里,他才罕见地提前做出许诺,果然令秦贞素、老艾等人都是大喜过望,看来货币缺乏,是三峡航运萎缩以来最困扰他们的问题,没想到一顿饭之间便得了了许诺,虽然时限较久,但这也合情合理——就这交通不便的程度,若是吴老八夸口半年三个月能办到,秦贞素还不敢信呢!
当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老艾又是凑趣把小佘疏通三峡航道的事情一说,秦贞素更是大喜过望,亲自起身去敬小佘,大有要把此事坐实的意思,还好小佘只喝了一杯酒,思维还非常清楚,怎么也不敢把话说死,这才没让川内两诸侯联手,吃到买活军这大户的肥肉。
不过,这种事本就是去撞一撞运气的,便是小佘答应下来,后续的花费呢?也要川内各方势力均摊,那就又要牵涉到各方对买活军的印象了,还要看技术上是否可以实现,总之,这进展注定是快不了的,秦贞素也不着急,回座后便立刻和吴老八谈起牛油贸易,这一次是问得相当细节了:买地要多少,怎么运,什么价格——价格都还好说的,大宗买卖给予折扣这很常见,关键怎么运。
“据我所知,叙州和买地之间,都没有太多贸易往来,船只从叙州出去时,满载的都是人口,根本没地儿上货。从川外回来时,也多是载着客商,可以说从三年前开始,川内和川外的实物贸易就已经近乎断绝了,现在哪怕是入川的军资,都是来得缓慢,因为纤夫人数太少,军资在夷陵放得发霉的都有。”
说来说去,又回到船运上,秦贞素也是愁眉不展,道,“这牛油要运出去,至少要给船家比走人力更多的价钱,若是要我们包运费,那还是亏本撒。”
吴老八是私盐队首领,也是做惯生意的,怎会不知这运费的重要性?川蜀的牛油,如果原本是100文,运到买地,算上折损,卖300文,那将将是没亏本。这也是为何川蜀牛油只卖两湖的原因,距离远近,关系到这生意是否合算,若只是这样运去,那到买地之后,除了衙门自己吃下以外,交易所是没有人会提货的,这个价格够他们自己在本地开养牛场去炼牛油了。
但若说要衙门吃下,那就要问吴老八有没有这个权限,给衙门增加这样的补贴预算了,现在众人已经入川,对讲机的信号大不如前,要有效沟通十分困难,而且蜀地冬日连月阴霾,不见日光,太阳能电池难以补充能量,所以更不敢多用对讲机沟通这样的事情,只能做一个生死关头的后备。此时考察团的确是在买地很罕见的孤军,对于吴老八来说,这也是个考验。
自然了,买地也有无数没对讲机的商人东奔西走,吴老八更是老盐贩子了,他既然敢吐口要这批牛油,显然也是有腹案的,胸有成竹正要答话时,谢金娥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团长,你可是想高价卖这火锅底料,如卖郝嬢嬢辣椒酱一般?这主意虽好,但团长,你可别忘了一点——我们那里是不许卖折箩的,这牛油火锅,若在买地,怕真没几人能吃得起!”
她是女子,吴老八是男子,两人共事在此时便是吃亏——不好凑近了附耳密谈,这话声虽低,但还是被秦贞素、老艾听去,老艾的笑容在嘴边缓缓凝结,秦贞素却是不明所以,直接问道,“怎么回事?为何买地如此富庶,还吃不起我们万州都有人吃的这红油锅子?”
谢金娥本不欲再说,但秦贞素再三相问,她没有办法,也只得稍微放大声音,道,“我刚才出去洗手时,听到都督手下亲卫雀跃,道是老油锅子又有补充了,因此揣测,这红锅之所以不喝汤,便是因为吃完之后,撇去残渣,剩下的高汤自然凝结,下一顿还是可以照常使用,所以众亲卫叫做老油锅子——”
她说到这里,饶是买地吏目心机都是深沉,面上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小雷更是掩口欲呕,吴老八直接瞪了谢金娥一眼,金娥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但还是坚持说道,“我们买地不允许这种食用方式,因为会传播各种疾病,所以,牛油红锅在买地就只能吃一顿或者两顿,售价自然要比在万州高上数倍——”
她也没想到秦贞素性情如此直接,自己一句话,竟然把愉快的宴会气氛破坏殆尽,也是眼圈微红,但还是坚持着说道,“还是要想别的办法,否则,这批牛油,官府买去也是亏本,单纯的畜油,我们的货源还足够用的,犯不上花这样的高价来买……”
第503章 吴老八掌权
谢金娥的一句话, 成功地破坏了这顿接风宴的气氛,而且让双方都陷入了尴尬之中——本来,按照买地的规矩, 吃干抹净,哪怕是吃火锅也没有倒锅底的道理,都是要把汤料吃光,汤也分着喝掉的, 但现在,哪怕接待人员保证这几桌的牛油锅子都是用的新油,大家似乎也存了顾虑, 而且,这样一来, 到底要不要吃完汤底呢?
如果吃, 似乎有点儿太油腻了,而且菜色也超过了考察团的肚量, 但是,如果不吃,也就意味着残汤会回收去做老油锅子,自己吃过的东西被别人回收, 这种事情在敏地其实是很正常的,许多奴仆都喜欢吃主人的赏菜, 但买地这里, 主张人人(在谢六姐以下)平等,又接受了卫生观念的灌输,在买地生活惯了的吏目们,想到自己的口水会被人吃掉,也是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这便是两地的风气不同了, 在买地宴客,人头是要严格算好的,说好了来,可不能不来,尤其是在馆子里吃饭,倘若说好了不来,不能可着人头点菜,便会出现菜色太多而食用不尽的现象。”
话已说出,吴老八不可能当众发作谢金娥,便只好就着这话往下解释,“越是高官显贵,越是在细节上小心留意,最好是当场吃光,倘若有剩还要打包回去,不过我们那里天气热,下一顿也怕腐坏了,所以还是按着人头,还要问明份量、忌口,最好是五个人四菜一汤,不够了再补充,也比一开始就满桌珍馐,到最后一多半都剩下了来得强。”
如此民风,和敏地完全是两个极端,秦贞素听得也是入神,道,“我在万州赴宴,先看茶,用茶点,再上看果、冷盘、热盘,一次宴席,没有八冷八热是下不来的,确实一多半都是剩下,非如此,主人家不觉得有体面。今日我以锅子待客,已经算是非常寒素了,没想到买地吏目,居然比我们还要更简朴,只是好奇一点,六姐乃至身边近人,都是如此吗?”
这个大家都是见证过的,且喜秦都督脾气好,并非那等大摆架子的地头蛇,否则谢金娥一句话真能坏事,当下都是七嘴八舌地说道,“自然如此,六姐不论去何处,都是吃食堂的,甚至很少外食。而且也是按需取用从不剩菜,甚至对大油荤物,取用都是克制,宁可吃完了排队再去取!”
“我们买地的食堂,也是每日都要盘库盘账清点的,宁可稍微不够一些,若是剩下的超过备量的一成,第二日便要缩减供应了。光为了这个事,年年都有司库去矿山的!”
正所谓上行下效,买地对于浪费食物的态度竟如此苛刻,也是让人料想不到,叙州义军还好,总是听郝老六那些叙州帮的首脑提起过,亲友也会设法带信回来,难免说起当日的见闻。白杆兵的头目们,倒是第一回 听说这些,都是听得住了,对于买地的吏治风气也十分动容。
秦贞素也是啧啧赞叹不休,又道,“人说水至清则无鱼,看来,六姐到底是菩萨,并不信这个道理。不过,若是吃食上都这样紧巴自己,那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买地的高官豪商,挣来钱似乎也没什么用了,都做什么呢?”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人生四乐,酒色财气,买地虽然不禁酒,但谢六姐不喜饮酒,对酒后闹事罚得也是很重,色字更不必说了,买地不允许纳妾这是天下有名的,赌博也在严禁之列,敏地盛行的娱乐,在买地几乎都不合法,也就是一个看戏,一个看小说是允许的——
就这,带色的还不怎么允许印呢,仅从今晚的宴请来看,买地和敏地的文化隔阂已经相当明显了,不过是数年时间,连吃都吃不到一块去!秦贞素这真已经算是较简朴的了,若是去万州府,知府等官员待客,叫了一些姐儿来陪酒,那才叫尴尬呢!
“可以做慈善,也可以看戏看小说,可以去锻炼身体——现在云县等地,逐渐出现不少球场,皮球或踢、或拍,凡是家里有钱的,现在没有不锤炼子弟身体的,都以健壮勇武为荣,若说从前敏地的才子是狎妓作诗,那现在我们买地的年轻人,若是要博得一些名气,第一自然是读书——读书,做实验,做工匠,若能出名阖家都有加分,官府还给送匾额表彰。”
气氛至此,逐渐暖热起来,小佘现身说法,笑道,“我堂哥便是如此,本来是一介船夫,便是因为算学极好,主持编写了《龙门吊修建手册》、《航道疏通操作规范》等,现在于老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呢,不说别的,因他爱吃鸭头,咱们衢县的卤鸭头现在极有名,还有个说法,说鸭过衢县,便是断魂——不论什么鸭来了衢县,头都要不见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考察团又介绍了买地要举办的大运动会,“第二个要出名,那就是去参加运动比赛,球打得好,跑得快,都能吸引拥趸,便是上司也高看一眼。”
“那倘若还有一等人,又无读书的脑子,又无健壮的体魄,家中偏生还有些钱财,可以供他玩乐的呢?”
“那也自有东西给他们折腾的,我们买地的奢物最多,自行车、座钟,都是贵价东西,戏班子也还是可以养的。”吏目们倒也实在,又补充道,“若是不管不顾,自家分家单过,也不为孩子考虑,虽然不许纳妾,但流连花丛也不会被捕,最多是受些歧视罢了。”
“这还有歧视的?”川蜀土著都和听故事一般。
“那是自然,这种不犯法的事,只是扣分而已,便是你在本地做官不得,做生意也要排在人家后头,官府是绝不会和你做买卖的,若能承受这些,便是特立独行那也无妨。倘若去了外地,除非隐姓埋名,再也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并且洗心革面,不再拈花惹草,否则也不过是一样的事再来一遍——须知道,这世上看不得人好的那才叫多,因此现在便还有花丛浪子,也绝不会像敏地一样引以为荣,甚至还彼此互起诨号,大家也都是做得隐蔽。”
其实,要说完全杜绝,那是不可能的事,吏目们心里都是清楚,现在独居的姑娘家多了,养外室也比从前便利,不过这样的情况的确比敏地要改观得多,便也算是一种进步——也足够让川人啧啧称奇的了。张凤仪道,“我见识短浅,这样的情景真是想不出来,若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看,那便无憾了。只可惜如今川地战事频仍,各地动荡,确实脱不开身!”
她这话还是绕到了白杆兵的需求上——不但想和买地做生意,他们也想要借重买活军的力量去对抗奢安等土司。吴老八见话题回归正轨,也是松了口气,这顿饭姑且算是平安吃完:买地的吏目还是顺应自己的习惯,把上桌的菜都吃光了,只剩下火锅汤没有再动,张凤仪亦示意伙头不要再上新菜,这是主人为客人考虑的意思,否则一边按习惯都要吃完,一边按习惯不断上菜,那就不是洗尘而是闹事了。
餐后,吴老八不敢再带谢金娥了,便点了王小芸随她一起记录,自己和秦贞素婆媳二人,并有老艾等叙州头目,白杆兵中的马家兵头一起,另去小营房用茶,几道茶喝了两个时辰,回到客栈时,众人多已睡下,吴老八自己写了十几页工作日志,方才吹灯睡下。第二日起来,便纠结众人,在自己房间开工作会议。
连日旅途劳顿,本已商定在白帝城休息两日,但此城其实并不算太大,有早起的已经游历过祠堂了,再加上用水不便,大家的愿望都是早日去万州府洗澡,突然被吴老八抓来开会,众人都知道是谢金娥的缘故,不过他们并不因此疏远金娥——若不是金娥开口,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吃的火锅汤可能有问题呢,虽然后来说了是新油,但大家未必都信。
因此,不少人估计都打着主意,若是金娥被训斥,他们也是要出来为金娥分说两句的,不然,决策是吴老八下的,但责任却要大家一起担,本来是考察叙州,路上突然承接了万州不知数目的牛油生意,最关键是不知数目这一点,说难听点,赔起来都是没上限的,如果官府要追责,不可能只追吴老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