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距离远了,众人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嚎叫,也分不出是在喊打喊杀,还是临死以前的哀嚎,不过很快,叙州帮的锣声就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只听得有人不断用铁皮喇叭在喊话道,“叙州义军,秋毫无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违令者杀无赦!”
“贪官污吏,挑拨民心,码头火并,自有罪魁,清算罪魁,公审大会!分粮分地,消灭剥削!”
这些川蜀土话,虽然带有浓重的叙州口音,但大家还不至于听不懂——因为川内屡遭屠戮,这是个移民很多的地方,土话因此拥有相当强的普适性,不像是江南地区,土著众多,十里不同音。棒棒军这里的气氛也显著地放松了,不过,他们犹自有些戒备,并没有散去的意思——话说得是好听,可没准也只是说说而已,现在十个军队九个都说自己是岳家军,只要两片嘴皮子一翻,什么说不出来?当真落到他们手里,坏事做了,杀人灭口谁能知道?
除非是买活军的亲兵,这样有信誉的军队,否则百姓们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并无人商议散去,而是依旧各自聚拢,握紧了手中的棍子,警惕地看着成群结队入城的兵士们——叙州帮调来攻城的士兵大概有千多人,这已是很可观的数字了,但散开在街巷中之后,每支人马遇到的棒棒军编队,人数都至少是他们的四倍以上。
要说是组织冲锋,或许他们可以把这群中心是老弱妇孺的人冲散了,但毫无疑问他们杀不了全部人,甚至自己也很难全身而退——虽然棒棒军没有铁器,但手中的棍子可都是在的,极端一点,只要付出一个人的性命,用身子搅住他们刺入怀中的武器,余下人乱棒打来,这士兵也得交代在当场。兵者之所以强横,是因为他们在遭遇民家时,往往民少兵多,情况又乱,那自然是有理说不清,可一旦人多起来了,有组织起来了,那么,歹意和贪欲也就没了滋生的空间,士兵们就开始要思考胡作非为的后果了。
“老乡,可有水?”
在互相警戒试探地对峙了一番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人出来破冰,“有粥给我们一点?一早战到现在,有些饿了!”
粥和水都给了,别的也没要,大家还交流了一下棒棒军、买活军考察团的事情,“我们叙州也来了考察团,这一次没有随军出征,留在本地继续调查,还帮我们开扫盲班,开义诊!”
“义诊我们万州府也有。”
如此,话匣子便逐渐打开了,本地的乡亲介绍着万州府的情况,“这一片都是窝棚,你们要找的罪魁祸首,不知是何人,倘若说是那黄举人,他家不在这处,人也不在家中,早几天就出城去奉节避难了,如今只有家小在城里。”
“罪魁祸首怎是黄举人?自然是支持他胡言乱语的贪官污吏,世家大族。”
说到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是兴奋的,棒棒军多是苦命人,攀不上山上那帮人的亲戚,尤其是前些日子,山上各家担出白花花的粮食时,那种强烈的对比感,更是令饥饿的棒棒军们记忆犹新,叙州帮要打‘山上’,棒棒军是乐见其成的,“他们可是有钱了,个个都是什么张半城,李土司的,只是山上把守严密,你们怕是打不上去!”
“那跟我们去,帮一手,到时候也分你们些钱粮?”
不是没人心动,但很少有人答应,所有队伍的队正都道,“这个你们要去土地庙,和我们的首脑商议,我们只是坐定这里不动,没有别的吩咐,那等城里平定下来我们就各自回家去了!”
想不去土地庙也不行,因为现在的土地庙,储藏的是城内最具规模的一批粮草,而且也是考察团的驻扎地,想要得到棒棒军的配合,肯定是要过去找首脑小李的,先遣部队入城之后不久,只听得‘叮叮’连声,是甲片和刀剑相碰的声响,又有哗啦啦的甲片抖动声,众人簇拥着一个身量高大的金甲将军,往土地庙方向去了,众人都道,“这就是我们叙州帮的首领杨将军!”
杨将军的威武,给百姓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紧绷的心情也随着叙州兵入城后的发展逐渐放松下来: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倘若叙州帮要掳掠,他们也是有对策的,但若能太平无事地过渡政权,那自然是最好。最要紧的是去奉节的商船要快些回来,他们这些苦力才能继续有活干,有饭吃,否则,等城里积蓄的粮草吃空了,日子一样还是过不下去。
“哦,李将军和杨将军一起去‘山上’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土地庙那里来了人查看大家的情况,同时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不少人都是精神一振,渴望地问,“是去攻打山上的吗?可要调集我们去支援?”他们虽然对于自家被抢掠很抵触,但却并不反对,甚至是跃跃欲试,想要参与进去抢山上的人一把。
“哪里,是出面去劝降的!你们还是继续看守自家的财物亲眷便可,这毕竟是大乱的时候,一家人失散了很难重聚!”
只是一句话,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便全被打消了,因为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兵荒马乱的时候,一旦和家人失散了,一辈子再见不到面才是寻常。别看眼下似乎一切都有秩序,政权交替时倘要乱起来那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这种时候还是和家人一起!
本质上还是守序善良的苦力棒棒军们,在明智的政策宣导下,没有受到个别人的煽动,坚定地继续维系着山下各网格的稳定气氛,一下午虽然山上的消息频频来报,但他们也都是当故事听:“李将军和谢吏目出面劝说张半城家归降了!说是倘若顽抗到底,不能保证进攻时会不会发生意外,若是出面投降,那可以保证,大多数人能在公审大会上得到公正判决!”
“张半城的家丁跑了许多,他们没有办法,出来投降了!”
哪怕连夷兵都打退了的大户们,哪怕拥有武装到牙齿的家丁,在红衣小炮面前也毫无抵抗之力,陆续出来投降,叙州帮非常顺利地接管了近乎全部的万州府,耗时不过一天而已,到了傍晚,只听得山上又是一阵鼓噪,倒让山下的棒棒军们很紧张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只见一个传令兵,手里拎着两个人头,高举着飞跑下来,口中喊道,“船长张盐帮,纵容手下私掠民户,现场捉拿,杨将军当场斩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船长孙二宝,收受贿赂、勒索钱财,强.奸妇女、触犯军规,同样立地斩首!”
看来,是在接收山上大宅的过程中,有些人手脚不干净,被杨将军发觉了,立刻斩首——叙州帮的军纪竟真如此森严?!
不但棒棒军们都是议论纷纷,便连还在街头巷尾清扫残兵的叙州帮部众,也是满面讶然地走出巷道,在主路上望着传令兵跑向城门,都仔细辨认着那两个面容惊骇的人头,只见那残血嘀嗒,一路流去,不多时,人头便被悬在门楼上方,下头聚了一群人仔细观看。
“真是张盐帮!”
“还有孙船长——”
“船长张盐帮,纵容手下私掠民户、翻捡钱财——”
那传令兵板着脸,一遍又一遍地拿大喇叭喊着话,“违反军令,杀无赦!”
“悬首在门,以儆效尤!”
叙州帮的士兵们,还是第一次如此长途远征,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严苛的军令,众人面上都有惊骇之色,而万州本地的棒棒军们,却是在惊愕过后,不由得都对叙州帮的杨将军点起头来。
“这个杨将军是个好人!”
“虽说是山上的大户,那也有该杀不该杀的,就是该杀,也该公审大会商议了杀,哪有自个儿掳掠钱财、强.奸妇女的道理?”
如此简单的道理,但也只有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才说得,若是从前,刀剑便是我的道理,谁和你说别的道理?众人都是点头,“这钱财,也不是谁去抄家就是谁的,本来就该在公审大会后商议怎么用!”
“该有调查团来分配!”不乏有人这样说,但大多人都觉得,这未免过分了点,有夺杨将军权力的意思,“杨将军处事既然如此公道,那由他分派也是一样,反正,若杨将军一直公道下去,那我老谭也服他的管!”
“是!是!”
不管有没有见到现场,杨将军为了军纪连斩两员大将的事迹,已经让万州的父老们对他多了不少信任,有人已经为他担心起来了,“不过,一下就杀了两名船长,只怕叙州帮人人自危啊,倘若他们要闹内讧,那该如何是好?杨将军这样的好官,可不该英年早逝!”
比起去山上带路攻门,顺便分钱分粮时,这会儿附和的人还更多了些,“是,是,叙州帮里,也有不少兵江湖气重得很,下午不是还兜搭我们一起去山上打土豪分钱财?若他们哗变,杨将军应付不了,该当如何?我等愿去护持杨将军!”
“去抢钱我不去,说是去护持杨将军,那我去,带我一个!”
却又有人要维持秩序,极力分说,只道要听土地庙的指挥,正是众口粥粥时,土地庙的人恰好也来了。
“快,抽十个骁勇善战的汉子和我走!”使者行色匆匆,“都听说了吧?杨将军不肯放纵叙州帮抢劫我们万州府,杀了两个大头目!现在有些人生气得很,现在正在州衙门前对峙!他是为我等万州父老说话,我们不可让他寒心了,出十个人去做杨将军的贴身护卫,叫叙州帮也知道我们万州人不是知恩不图报的畜牲!”
“这话有理!”
众人顿时轰然应诺,群情激愤,立刻公推出十个最勇猛的汉子,和其余几队选□□的精锐混在一处,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山上而去:“今夜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护杨将军周全!”
第514章 杨将军大义灭孙张,万州府老少尽归心
“正所谓,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今有杨将军大义灭孙张,这孙、张二人,本是江湖草莽,投奔叙州之后,心中早存异念,既不肯好好学习买地道统,又不肯遵循买地军队令行禁止,军民鱼水,为和平而战的宗旨,虽有襄助举事之功,但心怀鬼胎,早有流露,杨将军处处提醒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他们在万州府却还是露了老底!”
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绘声绘色地道,“那一日他们受命去清扫万州府张半城家里,诸位可知道这张半城家中,是如何境况?那可真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钟鸣鼎食——”
接二连三,用成语贯口夸耀了一番张半城家的富贵,他方才续道,“这孙二宝,素来就是个好财物的,见到这些宝贝,那是心花怒放、食指大动、馋涎欲滴……搓着小手儿,眼珠子是从这走到那,从那走到这,看得便是个顶个的金元宝、玉碗筷、银花瓶、铜香炉——”
“张盐帮,那是个好色的,风月场上有名的人物,他看什么?有道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他看得便是张半城家娇滴滴、嫩生生、香喷喷的小美人儿,那馋相,啧啧,真和孙二宝似双生的兄弟般!这张半城有个女儿,年方十三,国色天香,张盐帮见了,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她鞋底,张小姐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张半城见了,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哪管是心如刀割,为了这万贯家财,也只能含泪将这女儿许配给了张盐帮,张盐帮喜得眉开眼笑,当场就要入了洞房去,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且慢’,杨将军金甲玉袍,白马长枪,一路急奔而来,这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好个如武二郎一般的好汉子!怒目圆睁、语话轩昂,起身便是说道——”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突然停下用茶,下首有伙计端了茶盘出来,向着各人作揖讨赏,众人都是笑骂道,“不就是赏钱吗?给了,快说快说!”
这段书新鲜,说的还是万州府半个月以前新出的大事,要听的客人自然是多的,不片刻,茶盘中铁钱便是成堆,还有人丢了小银角子的——这定是川中巨贾的家人了,他们对银钱自然散漫,只是一心探听川中这股新势力的作风。“难不成杨将军真斩了这两员猛将不成?”
“那还有假?”说书先生一瞥茶盘,仰脖将茶水啯地一声全咽了,精神百倍,惊堂木一响,琅琅书声又响了起来,“只见这,杨将军,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他这是全抄的《水浒传》说武松的定场,只是听书众人,知道的并不多而已,大多人听书,都是听个热闹,能跟着说书人的讲述,进入氛围,想象出主人公的形象便可,但这说书先生是个讲究人,他要在词里带出武二郎三个字,表示自己并不是窃据了这段定场词,而是引用典故来形容杨玉梁——
这种引用,在如今是非常常见的,尤其是买地的新闻,故事性强,也是新奇,都是说书的好材料,差就差在,买地自己的报道,并不大量添加这种描述性的词语,必须要说书先生现加工,那也就免不得东拼西凑,把原来话本中威风凛凛的描写,加以挪用一番了。
不过,在奉节这样的贸易繁盛之地,倘若掌握了这一门编词儿的技巧,能将买地的新闻,用说书的形式说出来,这先生的收入可也就低不了了,即便现在茶馆之中,还不流行互相挖角,但说得好赏钱就多,赏钱越多,说书先生拿得也就越多,茶馆不指望从说书的赏钱上找收入,而是指着多卖茶,这也算是茶馆和说书人之间,对于利益分配的一种默契。
近日以来,不论是白帝城、石柱镇还是奉节城关,都挤满了人,也有从万州逃出来避祸的富户,也有因为万州战事而暂且缓下行程的商人,这都是有家资的,平日无事,都爱来茶馆打听消息,因此这段‘杨将军大义灭孙张’,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叫好叫座,倒比经过几个月才传进来的《买活周报》、《国朝旬报》要更受欢迎得多。
说书先生先讲了杨玉梁如何百般阻止劝解,那二人却依然执迷不悟,张盐帮不但要强娶张小姐,还对杨玉梁有了不臣之心,要‘甚时斩了你,俺也做大王’,如此,杨玉梁只得拔枪要泪斩二人,张、孙都使出浑身武艺,和杨玉梁飞沙走石大战了一场——这抄的还是《水浒传》,最后被杨玉梁收枪不及,一枪捅了两对穿。
“这杨将军如此勇武,正是那句老话,犹如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手持长枪,枪出如龙——”到这段开始抄《三国》里的赵云了,老长一段过场说完,收在了二人断气悔悟的关节上,又说起叙州帮这两艘船兄弟鼓噪,要造杨将军的反,而万州的棒棒军,一听说这个消息,顿时前来为杨将军助拳。
“那谭四爷说得好,他说,‘诸位叙州爷们,古往今来,成就霸业者,无不是言出必行之辈,当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入关中称王,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这是流传千古的美名,咱们杨将军是何等样的豪杰,一口吐沫一个钉的人物,他说不许抢掠,那就是不许抢掠,谁敢和他作对?莫不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个眼?’”
“好!有理!”
台下众人也都听得入神,不时有人喝彩附和,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嗓子,又鼓起余勇,将这段书说完,“叙州帮众兵听了,怎不惭愧?于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都道,‘将军真乃英主也,如何连万州人都晓得的道理,我等却是不知?该打,该打!’……”
好一段《杨将军义斩二贼,棒棒军感恩报效》的故事,足足说了竟有一个时辰,故事的结尾还留了不少扣子,众人屏息听完了,不免多加讨论,有人道,“也不知道张半城家那个小姐,归宿如何了,倘杨将军尚未婚配,这岂不是天定的姻缘?”
也有人议论道,“这世上真有白杆兵以外的军队能秋毫不犯吗?若说买活军,那我或许还信个一二,但叙州帮一群地痞流氓,我却是不信的!”
“不说别的,倘他们真能说到做到,入城后不杀不抢,那川中便被他们占去了,其实也没甚不好的,倒还比如今巴州那帮兵要强些!”
“可不是这个道理了?若这些兵不勒索银两,那倒宁可去他们的州县做生意歇宿。”
“就不知道张半城他们家是如何情况了。”
“说是要过问前些年夷兵来的时候,为何谁家都抢了,不抢他们家的事情,还有这些年来,官商勾结,在万州横行不法的罪过。要办公审大会——公审后,大概手里沾了人命的活不成,家财充公,其余人,或者苦役几年,或者自个儿做活养活自己便是了。”
颇有些熟悉叙州帮和买活军作风的商人,老练地回答着,也引来了好一阵赞叹——叙州帮对付豪商的做法,不会让这些商人全都战战兢兢,因为许多行商他们也只是挣个辛苦钱,和张半城那样的商人,根本没有太多的共同点,甚至还受到这些豪商的挤压,对他们来说,官商勾结、欺行霸市一样是让人痛恨的行为,倘若叙州帮能严格打击这种情况,那么他们的生意反而还好做一些,不少人已经开始询问,茶馆里有没有人去过叙州做生意,“他们还真不收孝敬啊?”
“买地大多时候是完全不收的,偶有收的,但也不敢收多了,敏地么,不用说了!叙州那里,介乎买地敏地之间吧,有些人完全不收,有些人收,但也不敢收多了,主动索要的很少。”
果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哪儿都有,茶馆里尤其是最多的,便有人笑着这么回答了起来,而众商人听了,也觉得合理——倘若叙州是分毫好处不取,他们还觉得不敢相信呢。
“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好了!”不乏有人这么说着,“如此看来,叙州府有机会倒是可以去看看,这万州府,差不多也可以扬帆过去试探一番了?”
原本停留奉节,是为了安全起见,一旦政局稍微稳定下来,急于省钱的商人们,便开始试探着想要冒险了,毕竟多停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的使费,当下已经有人约着去码头问情况了,茶馆里众人又说起了新鲜消息,“听说没有,滟滪堆那边多了几个钉子,上头钉了彩线,不知道是什么说法……”
“是买地考察团的人钉上的,说是要计算体积,衡量药量,下回再来的时候,把滟滪堆给炸平了!要从夷陵一路炸上来,炸到咱们奉节这里!”
这个新闻,立刻又引起了众人的激动,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计算着这个行为需要多少药火,并且因为知识的匮乏,提出种种荒谬的猜想,王小芸再听了一会,见没有什么新鲜的论调,便戴上兜帽,会钞后走出茶馆,往码头而去——她乘坐的快船,说定了正午发船,现下也快到时间了。
来奉节这里拜会秦都督,也是事前预案的一部分,主要是为了以亲历者的身份,仔细说明万州府的事态——张半城根本就没有什么千娇百媚的女儿,当然也谈不上杨玉梁独斗孙、张,如果完全听信了茶馆说书的版本,严肃的政治事件便要沦为江湖话本传说,事儿虽然还是这个事,细品之下却面目全非了。
当日虽然的确发生了杨玉梁处决孙、张,肃清队伍的事情,但来龙去脉当然和茶馆版本截然不同,包括棒棒军对杨玉梁的支持,也是考察团主导下的政治表态,那两船叙州帮的兄弟里,自有孙、张的死党,他们之所以没有闹事,并不是被大义折服,而是看到了棒棒军和杨玉梁联盟之后自己的弱势——棒棒军的态度很简单,谁的规矩最公平,谁最守规矩,我和谁合作,有他们撑腰,这些人便是引发了叙州帮的哗变,在万州府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当然了,买地考察团的表态,大义名分,也是相当重要的,都能帮助团结尽可能多的叙州兵,这些人有的对买地敬若神明,很看重考察团的态度,有的则是认可杨玉梁的政治理念,认为他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受够了不守规矩的官吏揉搓,现在他们成了官吏也不该效仿云云。
只有团结了这许多人,才能把处理两个中高层的后续影响降到最低,没有引发更多的无序——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一些看似无用的举动,对政治有些粗略的认识,譬如王小芸,她便是在亲身经历了‘六个人,一个月,阻止战乱屠杀’的不可能任务过后,才能把现实和自己当时背过且考了高分的政治课结合起来,更好地应用在自己的工作中。
虽然才只是一个月的光景,但王小芸的进步是明显的,她的胆量要比从前大得多了,这一次奉节之行,让她来是无奈之选——小雷要看病包扎伤口,金娥和秦都督这边有过尴尬,余下的兵士组更是不好擅自离开,王小芸虽然是赶鸭子上架,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行——纵有扈从,但拿主意的人是她,这真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事情。
虽然如此,一行人到奉节,竟也还处处都弄得有模有样的,王小芸在秦都督面前折冲樽俎,进退自如,连秦都督婆媳都常笑道,“怎地天下间的好女子都去买地了不成?当真是随意一个吏目,都是大上得了场面的俊才,若是留在我们白杆兵,高低给你许配个总兵,做个头面人物。”
虽只是笑语,却也透露了如今白杆兵的结构还是以秦、马两家的亲眷为骨干,在结构上是有问题的,王小芸心想,“这般虽然士兵素质高,背叛的危险小,但盘子也做不大,任人唯亲,不容易招揽贤才。不过,秦都督若无意自立,就现有的财力也只够供养这些人了。牛油贸易还是要快做,要养成她对买地交易的依赖性。”
现在,她很习惯以用这种大的尺度来考虑问题了,似乎随着思维的不断变大,原本的一些烦恼也在越来越小,哪怕在码头遇见了黄举人,都未能影响王小芸的心情。她只是略略把斗笠往下压了压,不动声色地看着黄举人和船上的几人拱手问好,随后便踏入舟中,扬帆而去——看方向,他们是回万州去的,看来,如今奉节这里的舆论,也让黄举人等辈放下了顾虑,急于回乡去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叙州帮处事公道,哪怕有责罚,也是要回去和家人一起承担。否则,家里人担了罪责,他们自己逍遥在外,且不说经济问题,这也不是黄举人等一贯做人的准则。
至于说为何当时要跑,今日却回去,其中缘由或许就不必细究了——王小芸倒是能略微猜出一二的,当日引发码头火并的冲突,始于小张和黄举人,而据她后来了解,小张和张盐帮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可能小张就是张盐帮的同父妹子:张盐帮之父也是跑单帮卖盐的,其母早逝,其父一直没有续娶,自然是有相好的,小张自述出身就是伎女之女,但她母亲却不姓张,如此两边合起来,其关系岂不就是引人猜疑了?
自然了,叙州远在数百里之外,又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找证据多数是不可能的,只是张盐帮和小张走得很近这是不争的事实,叙州帮中也有不少人猜测他们的关系,这都是王小芸打探来的八卦,这条线索要比黄举人和张盐帮的联系明显一些,张盐帮是通过什么人脉鼓动黄举人出面发表演说,挑拨民众情绪,最终酿成火并的,王小芸认为这条线值得好好查一查。
看黄举人如此迫不及待地回去,感觉他那条线还不是张盐帮或孙二宝……当然,也可能他从头到尾都是不知情,只是被身边人鼓动利用,当时出门,是怕叙州帮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家人全杀了,于是祸首远避,对大家都好,现在一听叙州帮处事还算公道,便赶紧要回去领罪,免得家人被迁怒了,也是未必,黄举人虽然思想老旧单薄,失于片面,却也还算个旧时的君子,在万州民众中名声,一向很好,那日的说辞,站在旧式道德,也可以自圆其说,王小芸心想,说不定他还是个真君子呢。
从奉节到万州,这条水路是走过好几次的,现在也十分热闹,前后多有商船启航,好在一路也是顺顺当当,这一日王小芸和黄举人的船几乎是同时靠岸,刚到万州码头,便见到一群人簇拥在那里,为首的女郎十分眼熟,正是小张,王小芸吃惊地想道,“小张,她竟熬过来了!看起来伤势恢复得还不错!”
当日码头火并,小张因为率先掏出铁器,受到众人迁怒,受伤颇重,小雷很怀疑她能否活下来,如今看来,人是活了,但腿脚似乎不如从前方便,脸上也落了几条翻卷狰狞的伤疤,若不是王小芸眼利,几乎认不出她来。因忖道,“她也是要强,刚恢复没多久,这就工作了?今日来迎接我么?带了这么多女娘,场面会不会太大了一些。大概多是我从前的病人吧,前后一个月不见,怎么好似都长高了。”
待到船行得越来越近,王小芸发现自己刚才有些自作多情了,小张身后的女娘,似乎多是面生,而且一个个面色红润显然吃得很好——看来是和小张相熟的叙州吏目,叙州拿下万州也一个多月了,她们应当是从叙州赶来要开展工作的。而且,从神情上来看,她们应当也不是来迎自己的,而是……
“就是那个老匹夫!”
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一多,就只能是彼此连成一片,搭木板链接,让客人们先上岸再慢慢卸货,因此这前后的船只上岸的时间点都差不多,黄举人的船一路上都和王小芸乘的快船速度差不多,这会儿恰在她前头下船,却是刚一上岸,这帮女吏目便激动起来,纷纷指点道,“就是他,就是他!”
“杨将军不许我们杀人,我们认了,可你也休想好过!”
“就是,这口气非出不可——我问你!没有买,哪来的卖?你这黄老丈,今日若不说个子丑寅卯,休想离开此地!”
“到底是买的可鄙,还是卖的人可鄙?”
黄举人年老体衰,被众人团团围住,连一步都走不动了,用手臂护着头脸,慌张只是前行,众女也不推搡他,只是一路围着高声奚落,引来众人诧异的眼神——不过,万州已经被消化了一个月了,众人对叙州的敌对心理,已随着大家都能吃饱饭而得到化解,因此并无人为黄老出头,只是都看热闹罢了,也不敢劝解,这若劝了一句,岂不是要引火烧身了?
究竟是刚得之地,黄老又素有威望,倘不是小张出面,而是旁的女郎,王小芸只怕就要出言劝告了,正因是小张挑头,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跟在众人身后观望,心道,“这就收到消息了,她想要做什么呢?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很会挑动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