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成亲的话,你刚才为何在大庭广众下,同金娥姑娘谈得那样投机?”
小曲反问小曹,还是很严肃的模样,“你知道你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是什么意思吗?你先主动和她攀谈,又提出请她们吃橙子,邀请她们来加油。现在又和她大谈特谈工作以外的事情,一副两人很说得上话的样子。而且,在这对好友之中,你和金娥说了这么多话——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对金娥有好感。”
“啊?我?”
小曹不能不认为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真要说的话,他还是觉得小黄更——“我和她说的可有半句是私话?这也太冤枉人了吧!”
“不错,你们谈的倒都是公事,这点是没有错的。若是之后你们没有进一步的来往,也没有人会往心里去——这其实也就是小事儿,我们谈工作的时候也经常一男一女有接触,现在咱们不也在一块说话吗?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看了表情都知道咱们之间没有什么事儿。”
小曲这话还算是小曹能听懂的,可接下来,她话锋一转,又进入小曹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了,“但,这是你只和金娥说话,倘若你先让大家都以为,你看中了金娥,又去关心小黄——还是个刚到买地的叙州姑娘!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小曹,咱们谁也没有去过叙州,天知道叙州和买地的民风像不像。要知道从前敏朝的风气,也是北方古板,南方开明,谁知道巴蜀那边是如何呢?若小黄觉得你和她多说几句话,便是对她极其有意的证据,一门心思要嫁给你呢?”
“这!”
如果从小曲的逻辑出发,在极其荒谬之中,似乎她的逻辑本身是能自洽的,小曹也不免瞠目结舌难以作答了,“我——我只是想着她如果没带钞票,我可以和她换一点——”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刚刚和她的好姐妹谈得投机!倘若金娥也觉得你对她有意,想要和你再往前走一步呢?你的条件,确实是挺好的,她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嘛——如果大为不幸,两个姑娘都看上了你——”
小曲却根本不听小曹结结巴巴的辩白,而是严厉地诘问着,“你知道在别人看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对姐妹花,因为一个无行浪子,左右招惹,竟然彼此有了心结甚至反目疏远……对她们来说,这固然会降低别人对她们的评价,可你知道因此降分最多的人是谁吗?”
“是你啊!曹持正!考察团这些吏目都是走南闯北的人精,眼见着的,他们对你还能有什么好印象?我说句难听点的,咱们是走技术的,没有做吏目的福分,我们的晋升和他们这些吏目的速度不能比,这些出去做危险差事的吏目,高升速度都很快!如今同路而行那是善缘,结交都来不及呢,倘若将来对景儿还能给厂里,给你我二人的发展图谋一些好处,你何苦给自己找事,把善缘变成了恶缘,让人家一想到你都摇头——这个小曹,轻浮得很,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好夸夸其谈,到处撩拨女孩子?”
“这是什么好话吗?就算你是技术员,自有晋升路径,但据我所知,技术员要往上升,去负责一个小组,甚至是一门学科……也少不得要人事领导、大领导点头吧?这些人也是吏目,你说,要是因为一些小节,宝贵的形象受了损害,影响到了以后的事业,那多可惜?”
小曹说不出话来了,他又觉得自己蒙受了极大的冤屈,又不能不承认,小曲的话在她那极其荒谬的前提中的确是有道理的——如果他承认小曲的前提,也就是自己的表现,会让两个女孩对他产生很大的好感,那就不能不承认小曲的逻辑是完整的。在别人看来,的确是他先去搭话的,虽然说的都是工作,他本人也完全没有什么逾越的心思,但只要让两个女孩儿心动了,产生了反目的后果,那所有旁观者都会把责任推诿给小曹自己,就连小曹都不觉得他们是错的,因为按老式规矩,他似乎的确不应该随便和良家妇女搭腔。
但是……但是……
小曹才刚刚懂事,就已经在买地生活了,他又早已习惯了买地的逻辑,因此又发自内心地感到冤枉。“不是,但是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是说你存心的——你要存心,那还了得?!光是我们厂给你的评语都要详细备注这点,你的晋升说不定都会因此受影响——别的不说,以后派外差的机会肯定要比别人少。”
小曲见他听进去了,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语气也因此放松下来,不再那样严厉权威了,而是循循善诱,语重心长了起来。“小曹,我知道你心里是委屈的,你分明没这个心,却要因别人的原因,承受相对最严重的结果,但这就是现实,你是搞技术的,对于厂务这块不太清楚,我告诉你罢,现在可以说,在做事的地方,凡是有男女之间的新闻,男的总是要吃亏一些的!”
“不论事实如何,领导也好,同僚也好,似乎都认为男人的错总要更多一些——这是受到敏地旧观念影响的缘故,大多数人心里,良家的女子,好像都还和旧式的女娘一样,大多数都是贞静庄重,把和男人的接触看得很慎重,她们出来做事,只是因为六姐的要求。”
“除非是像我这样大大咧咧,一切全都新式了,倘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或许还会持中。但凡是一个女娘,只要有一点旧式的痕迹,大家就会觉得她在男女这件事上,完全是被动的,受人撩拨拐带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法自主的,她的变化必定要有一个人来勾引,这个人才是罪首——”
在小曹这件事上,勾引的人当然就是完全无心的小曹了。小曹气得眼睛都沤红了,正想说话,小曲又把手往下压了压,表示对他的理解。“这当然不算是什么好事了,就是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偏见,这样的人,与其说是对女娘特别宽容,不如说是特别轻视女娘,压根不认为女娘有行为自主的能力。”
“但不管怎么说,局面如此,我只能说,小曹,不要以为如今你随处可见到男女交谈、同行,甚至是打情骂俏,就觉得现在什么事情都完全新式了,那些人,我说白了,都是小角色,一辈子的前途也就如此了,你不一样,你是有大好前途的人,志气也高,那你就要格外注意,要遵守这种隐形的道德——这种道德,和《妇德》对应,又是对男子特为苛刻的道德标准,不如就叫他《男德》吧。”
“虽然男德确实并不公平,但也没有办法,世道如此,咱们又能如何呢?我不是在怪你,只是希望你好,当然也希望咱们厂好,希望这一次出差能平平安安地全下来,咱们都交些有益的朋友,对未来有些帮助。我也知道你心里是不好受的,可,就算和你一起骂上一两个时辰,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能改变现状不成?只能是随机应变、实事求是地去应对,是不是?”
“总之,以后呀,你这个想一出是一出,天真浪漫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了,人和人交往,尤其是男性和女性——我这里托大地说一句有些不雅的话,尤其是□□年龄段内的男性和女□□往,彼此间的这种分寸,复杂多变,是很难拿捏却又不得不拿捏的,多少好汉,就栽在这男德不谨上了!”?“别的不说,就说今日那些考察团的吏目,那是个顶个的人精啊,你说,当时没人看出小黄的不安吗?他们为何不上去问一问呢?是他们不关心小黄吗?我看不是,当时席间男吏目多,女吏目都走开了,或是没有注意,那些男吏目必定都是见过同僚在这上头吃亏的,因此谨小慎微,宁可视而不见,也不会去招惹这个嫌疑。”
“再有我们厂原来的乔主任,多好的一个人,我就是接他的担子,他为何被平调走了,而不是升迁?任内没守好男德,闹出了桃色新闻,虽然没激起什么风浪,事情也未必能坐准,但那话怎么说的?无风不起浪,最后这件事毕竟是影响了他的前程,我们纺织厂出去的干部,多数都是升任的,他就只能平调去南洋重新开始,在职级上可不就落后其余人一步了?这种事,一步慢,步步慢,一耽搁就是几年时间,咱们何必给自己找事儿?”
到底是做厂务主任的,小曲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透着那么设身处地的为小曹着想,小曹又憋屈,又不得不服气,到最后甚至有点感动了——他和小曲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如果只是为了这一次出差,小曲不必把道理说得这么透,只需要勒令他减少和小黄、金娥的往来就行了,管他之后会不会因为这该打嘴的习惯,惹来什么麻烦呢?这确实是有一份工作外的人情在了。
“我知道了,主任。”
他确实是不服气的,但也没有继续辩驳下去的心思,而是很痛快地自己掌了掌嘴——小曹是个讲理的人,他认为,自己在人际关系上肯定不如小曲精通,甚至于在小曲的讲解之下,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实在是个人际上的白痴……
既然如此,没什么好倔的,听一个行家的建议准没有错。甚至于他还准备以后为人处世上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时常要来征询小曲的意见。“咱们就是蹭车的,我既然还掌握不好分寸,那这之后一路上,我就少说话,多睡觉,到云县大家都忙,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肯听话,小曲也就没有白费唇舌了,她欣慰地笑了起来。“这就对喽,这两个姑娘不管你喜欢哪一个,到云县之后,你可以单独约她出来,到时候大家分散开了,不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不容易传闲话,分寸比起在路上可就又有放松了,就不必再那样谨守男德啦!”
她画的这块饼,小曹可没兴趣吃,这变化莫测的‘分寸’,简直比橡胶的物理性更难捉摸,他承认自己是没有这个天份的了,甚至对于男德,小曹也表示本能地反感,这天晚上回去,他在客栈中给自己写了一个小条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何必还揣摩这种无形而又苛刻的男德呢?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从此这就是他的座右铭了——诶嘿,爷不和你们玩了!
第541章 黄景秀要出人头地
油棕、橡胶、甘蔗……原来种田在买地也可以赚钱吗?甚至于, 似乎还是不比做吏目差多少的出路,就算不种田, 做个技术员也好, 经商也好,似乎在买地都可以获得相当的地位,使得这其中的能手,在买地的吏目面前, 也拥有强大的自信,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挥洒自如呢……
在许县歇宿了一日之后, 一行人第二日便按部就班地继续上路去临城县了。因为考察团这里, 的确是余出了两个人的位置, 而小曲、小曹又算是半个自己人, 而且, 他们的人品和职业也能让人放心, 于是在安排座次时,吴老八便没有完全按照性别分配——
如此一来, 在旅程中自然形成的小团体不免是要拆散几个的——他还是让大家自由组合。如此一来, 小曲、小曹、金娥、黄景秀便顺理成章地坐进了一辆马车里, 一般来说, 马车是坐六个人满员的,不过吏目出行到底还是有点优待的,只要不少于四个人那都行。
少了两个人,行李就有地方放了, 小曹把行李堆在他身侧的座位上,和三个女娘形成区隔,一路上似乎下了什么狠心似的,一语不发, 连小曲和他搭话都默不吭声,不过,黄景秀倒并不在意这个,她的心思完全被昨天小曹和金娥的谈话占据了,当然,也有进入买地这一路而来的见闻。
昨日的聚餐,让她有了一个很大的发现——买地的吏目,地位似乎并不如敏朝那么高,或许也是因为她接触到的吏目品级还不高的缘故,总之,他们是不太有‘官’味的,而且,很多出色的人才也并不以做吏目为自己的第一选择。
就譬如说小曹,小曹就很聪明,但他似乎丝毫也没有想过去做吏目,而是一门心思地要做自己的技术员,而且,从她侧面的了解,技术员的收入并不低,他们的奖金甚至也能让吏目们颇感到羡慕,还有不少人开玩笑地一般,说自己是没有做技术员的天份,才来考了吏目的。
这在敏朝,当然是绝不会出现的说法,官吏官吏,吏只在官下,实惠甚至还胜过小官,可以这么说,吏目只会羡慕官家,绝不会羡慕同样等级的商人,而且,吏目也不用考,这是一种不需要能力的工作,需要的是强大的关系——自然是来自于在本地的人脉了。
官是流官,吏为土吏,吏目当然是本地豪族在衙门中的势力代表,敏朝的吏目和买地的吏目,根本就不是一种人,从事的工作也是截然不同,可以这么说,买地的整个职业道路,都和敏朝有相当的区别,黄景秀还得好好地适应一下买地的文化,再来考量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她其实已经认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是相当片面肤浅的,计划也很模糊,如果按照原本的思路去走,大概是很难查清父兄之死的真相。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既然买地允许女子考科举——他们叫吏目招考,那黄景秀根本就不必去选择什么了,她唯独的一条路就是去考吏目,考上吏目之后,她要设法出头,至少要爬得比叙州的小张快,而这是不容易的:王小芸、谢金娥都和她交过底,买地肯定是会承认叙州的,而小张作为万州之战的大功臣,因此还受了重伤,她的政治筹码天然就很丰富,要比黄景秀强得多,王小芸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怀疑就夺了她的权,非但不能,买地还要对这样符合标准的本地模范,进行大力栽培和提拔,小张一定会在仕途上大踏步地前进,速度说不定还比王小芸要更快得多呢。
当然,王小芸也把自己的怀疑写成报告,往上递交了,因为这个疑点,小张的政审分可能不是那么的高,买地对于她的忠诚,会持有一定的疑问,但是,黄景秀又好到哪里去了?她的父兄因叙州帮而死,随着叙州帮被买地收编,可以说黄景秀和买地的衙门之间,隔了两条人命。固然,买地也会对她表示出笼络的态度,这是看在她家在万州的名望,但这不代表买地衙门会乐见她在仕途上混得风生水起——就先且不说黄景秀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她的政审分,恐怕在忠诚度这边也是会打问号的,黄景秀对此有心理准备,想要在仕途上赶上小张,谈何容易?小张是在叙州帮开始工作的,以叙州的环境,基本是个识字的女娘就能加入吏目行列,可买地这里,吏目招考的考试难度逐年上升——能考这个的考生,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人们对于考科举的热情当然是近乎无限的,就算明知考不上,难得识字了,难道还不能考着玩玩吗?
买地固然是缺吏目,但也不能无限制地招收呀,还得留下足够多的人干别的活,因此,毋庸置疑的,考买地的难度是逐渐上升的,黄景秀虽然在文科上自负能拿高分,但她对于自己的理科成绩也有些拿不准,能不能考上呢?实在不好说,只能说尽全力去做,不留遗憾罢了……毕竟,除了这条路当时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可走。
但是,来到买地之后,她的视野随之打开了,景秀发现,在买地这里,似乎通往成功的路径并不只有科举一种——当然在敏朝,士农工商也都有成功者,不是说除了官僚之外,人们就都只能穷困潦倒了。只是说……在‘社会评价’,在人们心中,做官就是最好的,唯一的出路。你做别的任何事情也不会有做官到手的权力大,能办到的事情多,工匠?就算是鲁班再世,最多也不过就是六品,能和我进士比么?!
但在买地这里,这就完全不同了,景秀在衢县吃鸭头的时候,就隐隐有所感觉,昨日听了小曹的讲演,印象更是逐渐清晰——在买地,倘若一个人在技术上登峰造极的话,那么他拥有的待遇完全不下于一方的督抚,因此掌握的社会资源也绝不会少太多。
就譬如说佘大师佘四明,景秀虽然还没见到他,但已经听到了不少他的传说故事了,毫无疑问,佘四明是衢县的骄傲,而且他因为自己在技术上的聪明,享受的特殊待遇甚至比吏目还要更多。买地的吏目,在为人处世上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抓到把柄,半生功业付诸东流,从此沉沦下僚,想要再站起来谈何容易?但佘四明那样的技术大拿,行事却更加随心所欲得多,甚至于衙门还会荫庇其亲眷,似乎还给他母亲安排了一个做饭的岗位——这样的特权,在敏朝根本不值一提,但在买地,却已经是很值得拿出来说了。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买活军的发展,很依赖于他们的技术进步,他们的先进机器,而比起吏目考校,要在人群中选拔出技术天才更难的缘故。吏目考校,毕竟都是课本上的东西,算是常识,没有什么太难的,读过初级班的人似乎都可以去试试,既然买地这里受过教育的人这么多,那么,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基层的吏目,死了就死了,不要了就不要了,不是很值钱。
可技术天才就不同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有能力改进机器,推进学科教育进步的人才,少了这个或许就没有下一个了,那么他们当然理所当然能更得到六姐的好脸子了!
这样的变化,或许买地的百姓,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来,毕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但是,他们自然也是有所感觉的。所以,小曹这样的聪明人,毫不犹豫地就去上了化学专门学校,搞技术的收入不低,比做吏目省心多了,为什么不呢?倘若黄景秀不是肩负着血海深仇,她倒也真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做技术员的天份。
曾经,她觉得数理化一听就让人望而生畏,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让人不由有点儿拈轻怕重,但是,既然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数学,而且又听了小曹兴致勃勃地谈着实验室中,物性、化学的奇妙变化,她在信心和兴趣上也都有了提升,现在对于即将开始的新式教育,已颇为抱着些期待的心情了。
若她是佘四明等级的天才,又立下了大功,那大概衙门也会听了她的要求,为黄家翻案的。但景秀也知道,这希望是很渺茫的,因为当时的佘四明大师,在撑船时只是旁听扫盲班的课程,便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景秀已经看了数学教材,她没有完全不懂,但也不是一看就懂,她知道自己的理科天赋即便不差,也不像是大师那么好。
那么,剩下出人头地的途径,可就不多了。——在买地,会种田倒也是能给人带来机会的,譬如说田师傅,听那些商人说起来,也很是值钱呢,靠技术就能占干股,但景秀并没有丝毫农业的积累,而且她觉得农业还不如工业好出头。
做生意?黄家没有这个传统,她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兄‘君子不言利’的传统,虽然景秀也觉得这种想法太古板,但让她现在想出一门大有前景的生意去做……和旅途中结识的那些老道商人去斗心眼子,那也太不现实了。
她的优势,似乎还在于文科领域的积累,但是这样的积累在买地也并非奇货可居,因为——可以眼见的,天下的读书人也几乎都在往买地汇聚,黄景秀只是读过几本书而已,要说和那些书生比墨水,她也不太占优。
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前途似乎一片渺茫,自己所能指望的只有在川蜀守望的王小芸,若是以前,景秀大约也就安于自己的无能为力、随波逐流了,甚至还会把注意力长久地挪移向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敏朝,也是时候考虑这些了。
但是,但她毕竟是个胆大的姑娘,来了买地之后,又见到了这许多自由自在、敢作敢为的女娘,不能不被这股豪情感召,而正是因为对自己有了指望,她便陷入了沮丧和迷茫之中,全无心思去关注小曹了(或许也因为她距离婚龄还有好几年)。
如此,他们双方倒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的互相忽视的平衡。小曹的冷淡完全没有进入她的思绪,而小曹也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低迷,就这样,一路上平平安安,又走了两日,这一日下午,谢金娥一把掀开了车帘,惊喜地叫金娥快下车去看前方的景色。
“快,这里是个高处,观景台已修好了——这里可以俯瞰云县的全景,我们快下车去看一看!”
她嘴里又带出了黄景秀不是那样熟悉的新名词,“——你看这里的车马如此之多,我估计,有许多都是专程到这里来‘旅游’的!”
第542章 二流景点
旅游这个事情, 黄景秀从来自然是没有听说过的,蜀道难行、江水湍急,川蜀的妇女多数以出门为难事, 除了宦游、行商之外, 没有事情是不会出门的,若说有什么因私出远门的事情,那最多的也是去进香——进香倒是此时的女子很常见的出门理由, 介于正事和私事之间:对于一些虔诚的信徒而言, 这是严肃的事情, 但也有一些人家完全是出于见识领略的目的,去名山大川进香。
在万州这里, 信佛的去乐山, 信道的去青城山, 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默认的选择。至于说峨眉山——峨眉天下秀, 固然是很知名的,但山势高峻险要,而且山中的猴子十分恼人,一般妇女是不太敢去的, 便是信佛的居士, 也畏惧攀缘之苦, 往往是游方僧侣,才会前去山中各处寺庙挂单。对万州人来说, 这山能不爬还是不爬为好。
见惯了川蜀的雄峰峻岭, 出川以后, 总体感觉是地势逐渐平坦,等到了买地,从许县上岸换走陆路开始, 虽然有山,但起伏平缓更像是一座座的小丘,山路也是非常好走的——水泥路平坦得不得了,马车也有避震的弹簧,坐在其中虽然仍不免逼仄、灰尘,大家都要戴着口罩、棉纱避尘,但比起川蜀山路的跋涉之苦已经是仿佛身在天堂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买地的行人要比川蜀的多太多了,山路是黄景秀前所未见的繁忙热闹,一路上车来车往,时不时还有对向来车相会,这在川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到了这个隘口,车马之多,已经几乎要把道路给堵塞了,车夫们忙碌地协调着,一面让后来的人借路先行,一面指引着自己的马车在前方转弯,去前方的另一处空地停歇休息,显而易见,他们是专门到这隘口就要返回的——这一趟车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运到隘口,来俯瞰云县的全景。
至于吗……
生于山城,俯瞰全城景象这种事,对黄景秀来说并不稀奇,只要肯爬山,爬到高处寺庙,在观景亭内,便可见到依山而建的山城,若是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远眺奉节。只不过一般人,除了九九重阳节以外,很少会兴起这样的闲情。她既无法想象有这么多人闲着没事,专程从云县到这里来,也无法想象,就这么一段路他们却还不走路,而是要专门乘马车。
“来来,这里!”考察团一群人当然都停了下来,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很方便地占据了观景台上的一个好位置,招呼着金娥和景秀过去,金娥在从云县出发去考察时,就已经看过一次了,便把景秀推在前头,挤到铁栏杆前,透过刻意砍伐过的树木,往远方看去。“你再往远方看,那是海呢!”
确实,从山顶这里看去,云县大小建筑,犹如牌九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起伏大地之上,就连河流走向都清晰可见,只见远处靠海,似乎有一旧城,城墙遗迹还在,但此时看去,不过是碗口大小,只占据了画面的一小部分,往外再拉开是规模更大得多的新城,新城中,街道横平竖直,建筑整洁无比,看得出来都是水泥造的屋子,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还有些大概是水泥的屋子加上老式的斜顶,白墙黑瓦也煞是好看——红墙绿瓦那都是权贵人家的形制了,红墙,红色的涂料要钱,绿瓦是琉璃瓦,更不必说了,一般百姓自然是白墙黑瓦最实惠了。
“那是云县纺织厂!”
有些围墙圈起来的阔地,也被人指点了起来,“那个是蒸汽机厂!”
“那是机械厂,你们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吗,那都是我们刚交付的粉碎机!”
不少从云县里出来的百姓,也兴奋地指点着,议论着,对于平原地区来的人,能够在山上俯瞰城景是十分新鲜的。“看啊,那是码头——个码头都这么多船!”
“挤得都停泊不下了!”
“那就是大体育场了吧!”
一个个看着玲珑小巧的院落,在指点中明晰了身份,更远处天边则是一大片灰青色,占据了所能望见的全部视野,其中靠近码头的地方全是小点,黄景秀先还不肯定,后来听人一说,知道是海船,方才在心中叹道,“万州最繁华的时候,江边码头停泊的也没有这么多船,天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生意给这些船去做!”
因为距离不同的关系,在万州城俯瞰时,屋舍较大,黄景秀拿手比量一下,在心中做了个推测:如果按照此时的距离的话,大概万州也只是比远处云县的老城区大上一些,但这点距离,放在新城面前又完全微不足道了,在视野所至之处,这个海湾中几乎所有地方都建起了房屋,甚至连巴州、锦官城感觉都无法和这里的规模比较。黄景秀暗想道,“万州城也就万把人口,这云县怕不是有几十万人了!”
几十万人,那实在是一座了不得的大城了,黄景秀不是不震撼,但这和看幻灯片时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可比较的,毕竟还在理解的范围内——倘若能俯瞰武林、金陵那样的大城,感受应该也是相似。她认为这一处地方,倘若是路途经过,看一眼当然是极好的,但特意从云县跑来看,恐怕是要失望。
——但是,从那些游人的反应来看,他们是半点不这样想的,反而面带喜色,大呼小叫,对眼前这副景象,稀罕到了十二万分,甚至还有人断言,这云县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了,这里的景象,完全值得六姐专门派人来拍一段仙画,给众人放映。
天下第一城?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黄景秀不禁失笑,留心看去时,却见这些游人中,有许多人面带风霜之色,头发稀疏、皮肤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做工做农的。大概这是他们第一次乘马车登山,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那么理所当然感到非常新奇,这其中的激动,又怎是看惯了万州城的黄景秀能够想象的呢?
“是啊,我们老家是泉州的!”
这个观景台上,竟还有附近的农户担了凉茶来卖,这些苦出身的游人们,也索性拍拍青石路面,或蹲,或席地而坐,从自己的腰间掏出水囊来买茶喝,还有人用一文钱买一兜刚摘下来的蛇莓吃——村子里的孩子们上树摘来的,也是无本的东西,自然卖得便宜,还有些村里人家自己打的光饼,一块块垒在一起,发着褐色亮光的叮叮糖,都有人买,一文两文钱大家花得很随意。游人们彼此也操着有些生疏的官话攀谈——来自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土话肯定彼此是听不懂的,官话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们老家永定的……不怕相公笑话,活了四十岁第一次出远门!”
“这几年生活好,六姐来了以后,农户赚的钱多了……我们家算是运气好的,种那个高产稻在行些,在我们那几个村子里也算是半个田师傅……选了我来看大运动会……难得出来一趟,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到处看看?”
“我们也是,我们家原是皮匠,到六姐这里来了之后,进厂去鞣羊皮了,干了半年也攒了一点,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假,索性出来走走!在老家苦得一滴汗都要舔到嘴巴里去,贪图那点咸味,如今过了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学着敏朝那些老爷们乐一乐!”
“就是!现在一文钱的糖也随手买得起了!”
“这话说到心坎里了,我们就是想着,这人活一辈子,能见识多少次这样的盛事?刚好我们本来就是自家做点生意,干脆一合计,请亲戚看几天店,到云县来看大运动会!结果人太多了,人到了云县都未必能看得到,赶紧带我家妇人来这里看看——这景色,好那!”
“嗯那!”
“啊是哩!”
“好着呢!又方便,平时在老家,自己挑担走一个时辰也不愿坐马车的,还真没坐过一次,现在出来玩耍,两手空空倒是舍得坐了,哈哈……”
“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欢欣鼓舞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虽然其实这不算是多么一流,对于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完全说不上有多么震慑,但对这些在人生的前半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拥有‘旅游’机会的贩夫走卒来说,花个几文钱,坐上半个时辰的马车,挤在人群里,看看从未见过的景色,再掏两文钱喝点凉茶,吃些自己带来的黄瓜、西红柿,便已经令人极其心满意足了。
所费不多,还坐了马车,又免费地看到了这么大的一座城,甚至能站在远处好好地眺望着很多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海,看着它和人类城池的尺度对比……这难道不是值得铭记一生的盛事壮举吗?
比起在什么名山大川中跋涉攀缘,他们还更喜欢看城池呢,这里很多人都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从大河边一步步走到买地来的。他们对于山水,抱持着一种熟悉而厌倦的态度,并不能欣赏它们的美丽,反而热衷地崇拜着眼前那星罗棋布的水泥小楼群——这意味着多么伟大的工业,多么充裕的工作机会,多么庞大的财富,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一生,他们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眼前这座城市,来自于这座城市中安然栖息的,圣明而又谦逊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