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也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对这伤者的前景不算太乐观。那两个犯人听了,也是满脸不安,武子苓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创面小,烫得也不很厉害,可以涂点烫伤膏,若是能寻访得到獾油还行。注意,如果发烧也要及时上报,可能要打针。”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又送了一个伤患过来,一问之下,放焰火,那焰火迟迟不燃烧,这人也是作死,上去查看时,恰好把自己给崩了一脸,这会儿眼睛痛得睁不开了,于是医生护士又忙碌起来,小武不合身穿制服,被此人的家属看到了,当场过来就是下跪,请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这焰火匠人是什么手艺!
得,别说了,晚饭又没着落了,小武只能把人带回更士署去,仔细查问笔录,一问之下,也是绝倒——这都是隔年的老焰火了,系当事人在走街串巷的小贩手中购买,并非去铺子里买的。
“不是多次三令五申,不得在小贩货郎手里买焰火吗?”他抬高了声音,“若是出事,购买者也一体治罪!那人还在医院,你们敢是要给他找事儿不成?”
“啊——这、这!”
毫无疑问,又是‘啊这这’的一天,小武多少有些无奈之感:很多百姓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别说买地的更士,就是敏朝的衙役都轻易和他们作对不得。尤其是那些来自江浙一带的百姓,最是好讼,律令研究得清清楚楚,三不五时就要告上衙门来打官司——
云县这里,更士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做的活计,但他现在倒宁可治下全是江浙刁民,至少,这些刁民上官署时,总是带着一番道理来的,小武辨理就行了,而不是和如今这样,大量外地百姓涌入云县,其中有许多明显从未认真接触过买地的律法,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死活,譬如刚才那对烫伤的活宝,还有这个唯恐伤患还不够惨的一家老小。直到被小武点破了关窍,方才露出一副痴呆的傻样来,张着嘴‘啊这、啊这’地呆在那里,好像是一种人形的鸟儿似的。
“还不走,是要我往上呈报,去医院抓人吗?”
见这几人还在吟唱不休,他没好气地喝了一声,顿时惊起众人,都道,“不敢不敢,我们不敢叨扰老爷们,这就去了!”
小武今日是执夜班的,下午三点半到岗开始,马不停蹄处理了四起纠纷,直到这会儿才有空去吃晚饭——外头街上所有小吃店都是大排长龙,压根不去指望了,他直接去更士署的食堂,“阿叔,给我烧碗海鲜米粉吧——哦!今日夜点丰盛,还有馒头那!”
他是北方人自然爱吃馒头,不过,到底此处是南方,夜点还是以米粉干为主——米在本地是生产的,米粉干又耐久放,要吃了下一碗立等可取,是值班厨子的最爱,要他们现做拉面这不现实,而晒干的挂面、伊面,价格比米粉干贵得多,就连馒头,因久热容易馊坏,一般夜点时也是不供应的。
但是,最近更士署也比平时要热闹得多,这当口还有五六人正在吃饭,都是当正餐吃的,有些人一碗海鲜米粉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大馒头,小武因很久没吃馒头了,直接拿了两个壮汉拳头大小的实面馍馍,又擓了一小碗香辣酱、一小碗甜面酱,问师傅要了两根黄瓜。
他和厨房师傅关系好,师傅不但洗好,还削了皮递给他,小武道声谢,坐下来先喝了半杯水,‘夸’地一声咬了半根黄瓜大嚼:这会儿正是第一批黄瓜上市的时候,黄瓜又脆又嫩,在口中迸发出丰富的汁水和清香,仿佛解了这灼热天气和繁杂公务带来的心火。
他惬意地叹息了一声,这才一口咬了一大块馍馍,光光只是享受着那股子馍馍的面香,不配任何佐料也让人满足。吃了这一块之后,他才掰开馍馍,先抹甜面酱——吃过辣酱之后,再吃甜面酱就吃不出味儿了。
甜面酱和馒头的颗粒密实地结合在一起,塞在嘴里,口感是说不出的实在香甜,酱香味和甜香味结合在一起,显得醇厚大方,虽然不似辣酱那样先声夺人,但却也令人回味无穷,小武在家乡便最好这一口,只是当时上好的甜面酱难得——在关陕老家,什么都是匮乏的,便是地主人家又如何?囿于地理,和县里交通不便,好东西很难从长安送到这儿来。偶然得到一瓶好面酱,也舍不得多吃了,往往要放到长毛走味。没想到来南方之后,虽然收入比较起来没太多提升,但这产自北方的好酱,却是随吃随有,随时都是那么新鲜了。
“怎么样,今天出了几个案子?”
这口气缓过来,小武就有心思和同僚搭话了。他指着自己,“我下午三点到现在,第四个了,估计今晚十二点前没得休息的。”
他那同僚,眼下也是挂着青黑,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伸手比了个数字,“八个——还没完,明早得去屠宰厂维持秩序,昨天早上就打起来了。”
“那岂不是天不亮就要过去?”
“天不亮?看上头的意思,恨不得十二点就过去那里站着!”
他身边一个市容队的更士哼了一声,“那我和你换?你们一天八个,和我们比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一天不做二三十个案子,那都算是没有出门去巡逻的。这阵子更加不得了了,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在钱街那里扫荡——天杀的,什么人都做餐饮生意,清洁工和我讲,这个月是要把他们累死这街都扫不干净。”
“就这样还有人买不到饭吃呢!”
“城里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我说,不放人进来不够,还得设法迁移走几万人才好。”
“正是了,还好署长之前去鸡笼岛要了一批更士过来,还有修路队的,专门到处修路,不然更是早闹起来了——就昨天,通往童家坳的路竟被落石砸坏了,这还得了?修路队二十几个人,赶快干了个通宵,今日运鸡的车队才能进得去,不然全城没鸡了,荤菜全断档,更是要闹起来。”
的确,对于这场运动大会带来的市政压力,没有人比这批更士更清楚的了,因为大多数时候,市政的举措都需要一两个更士陪同才那个落实。小武等人都是知道的:虽然运动大会是五月开,但其实从去年起,云县就在为这场盛事做准备了。
首先,是养殖业的扩张——一个人可以住亲戚家也可以住客栈,但不论住在哪里,远游而来肯定是要吃的,而且还要吃点好的。所以去年开始,养猪场就扩大了种苗的规模,而养鸡场更是经过几次开拓,在近郊、远郊按照出栏天数的节奏,规划投放了一大批鸡苗,同时也对屠宰厂的规格进行了扩大——屠宰厂固然或许不是必须的,活鸡也能卖,但一直以来,买地都是卖光鸡的,并不鼓励商户在自家店里杀鸡,主要是为了市容考虑,屠宰厂假如不扩大,那就是把压力转嫁给清洁工了。
其次,是粮食储备,买地从南洋、鸡笼岛调拨了一批粮食入库,这一点是非常关键的,同时他们还在泉州、榕城仓这些七日可达的城市粮仓中增加了储备。为的就是在极端情况,菜荤都供应不上时,至少保证全城的人能有贴饼子和饭团吃。
第三则是公厕的建设,云县的堆肥场都新建了四个,并且围绕堆肥场又开辟了新的田地出来,以便给这些肥料派上用场,还有些直接就便宜了吴兴县附近的农户了,他们可以来随意取用——是的,现在堆肥场都建到吴兴县那边去了。说实话,这些政策刚部署下来的时候,不乏有人认为是小题大做,直到近日,随着大运动会举办日期的临近,各色各样的人群疯狂地涌入云县时,众人才知道,这是多么英明的决策——倘若没有事先扩建,公厕不够用,百姓们是真干得出随地便溺的事情的,到时候,市容会受到多大的影响,甚至于云县饮用水的几条河流,乃至地下水会否被污染,那就都是不好说的事情了!
到了第四点,才是增设客栈等居住点,这曾是很多吏目以为,在盛会之前唯一要做的准备,其余的事情无非就是多安排些更士出去转转而已,没想到,如今看来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完全没必要增设客栈,他们发现城市接待人数并不只是由客栈的床位数决定的,一径扩大床位数,其实是对于其余接待能力的极限施压,正是因为买地通过床位数来计算了接待人数,才导致现在云县人数剧增,处处都是摩肩接踵,几乎寸步难行的局面。
这样的压力,直接体现在更士署和医院这里,便是激增的各类案件,当人群密度达到一个数量时,意外要比平时更容易发生,譬如今日这个烫伤案,实在就是因为钱街这条路上人流密度实在太高,以至于人群被迫地接近了原本会远离的灶台的缘故。
同时,各种细小的摩擦也因此剧增,‘别挤!你推着我了!’,都可引起一场口角,口角又会引起一场大战,斗殴至轻微伤这是最好的结果,但那被烫伤的倒霉蛋也并不孤独,这几日更士署陆续处理的斗殴事件中,不乏有人重伤的,甚至更有人因此死去——
杀人的是个老海匪,上岸来看热闹,和人口角,血涌上头就是一刀过去,事发后更是悍勇,持刀向人群冲去,想要杀死更多人给自己陪葬,到底是买地这里藏龙卧虎,被一个买地的活死人军士一把夺刀,当即击毙——军士是威风了,但更士署这里又多了一桩事,他们要去查这个人到底属于哪艘船,好追究后续的责任,可现在哪里腾得出人手呢?哪处不要人?如今都是个悬案,也不知道能不能办结了。
命案如此,小偷小摸更是不必说了,一天没有百十起都是少的,人流如此稠密,使得破案成为了难题,同时市容市貌还有万千件难事等着他们处置——到处都是排队在吃饭的人,商家固然是又喜又忧,怕自己直接赚得累死,百姓们瞧着眼红也想来分一杯羹,于是热闹的地方都有人摆摊——云县也不是不许人摆摊,但要去专门的农贸市场,如果要卖吃的,也要事先有所准备:不说别的,潲水桶要有一个吧。不然客人吃的厨余倒去哪里?就倒在大街上吗?
一般来说,只是做两三日功夫的小贩,是没耐心去办许可文书的,他们有些人是不懂,有些人是图个侥幸,卖糖葫芦、卖糕点这种的还好,没什么太多垃圾,有些在自家门脸里卖热汤热水的,完全没想过这些,一天下来,屋外地面污糟不堪,影响整条巷子的市容,还有些人直接堵塞了下水道——于是清洁工又要开暗渠去清扫,同时更士署就要抓人回来,开单子罚款,听着无数声的‘我不知道’,‘啊这啊这’……
买地的更士,一天工作多数都是和这些鸡零狗碎打交道,真正的刑案倒没那么多了。和敏朝比,他们的人数是捕快的十几倍——整个云县系统,现在算上兄弟县调来襄助的,足足有近千更士,敏朝一个县有时能有个十名捕子就不错了,往往还人浮于事根本不干活。而买地这里,更士通常是从上工到下值也没有片刻停歇——便是不出门去,也要在公署里补公文,若不是收入丰厚,政审分也高,社会地位毕竟也不低,很难有人吃得住这份辛苦。
若是遇到了运动大会这样的盛事,他们自然也比百姓们忙上数倍了,如今运动大会还有个五六天呢,他们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实在难以支持下去。小武和几个兄弟互相倒了倒苦水,都感到前途灰暗——运动大会本身持续五天,而且结束之后众人散去还要五六天,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还要支持个十天……然后还不能休假——最近公署的案子堆积如山,外来的人口走了以后,该补的公文令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不过,你们听说了没有?六姐选择云县来办运动大会,而不是泉州、榕城,其实也是有用意的。”
说到这里,或许是为了给众人打气,也或许是真有其事,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起了小道消息。“听说六姐在会议上,越过踊跃争取的其余几个州县,直接指定了云县,说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吏目基础最好,吏目最多,施政水平要比榕城和泉州都高得多!”
小武等人虽然来云县不久,但也已经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那是,除了地势稍有逼仄之外,云县处处都强过其余州县,倘若不在鸡笼岛办,便只能在云县办——不说别的,我们的养鸡场都比别处要多啊!”
鸡笼岛虽然乍看之下,是很理想的举办场所,因为那里是新建的城市,各方面的规模都很大,但现在大会要开了,众人也就知道绝不可能选择那里——这怎么选?鸡笼岛哪有那么多人手来搞接待,跑客运?怕不是观众要提前三个月排队上船入岛,再用三个月时间慢慢等船票?
而泉州、榕城等地,发展的年限晚,而且吏目水平的确不如云县,基础建设,譬如屠宰厂、养鸡场、医院等,刚刚成型,底子的确没有云县好。这也是公认的事实,话说到这里,已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说,只要运动大会办的好,六姐就要考虑定都在咱们云县了?”
吏目之中不是没有这个传言,因为买地作为一个新兴的政权,似乎也的确需要一个明确的都城,如果云县雀屏中选,这将是立县以来最高光的时刻。不过,这个消息灵通的更士摇了摇头,“不是,六姐的确说了,这一次运动大会,是对云县施政水平的一次大考——”
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神神秘秘地道,“如果云县通过考试,且表现优异,就说明新的一批吏目已经成长起来了,有能力执行如此复杂而细节的工作……也就意味着,买地可以在华夏本土,再一次尝试大规模扩张了!”
还有这事?
往哪儿打?
众人都是一惊,极想再问——但此人的消息也就只有这些了,不过饶是如此,也不禁让大家的疲倦一扫而空,就连小武,听着这劲爆的消息,都忘了品味自己口中的馒头,他本来还想和同僚们再仔细探讨一番的,但已有人来食堂叫他了。
“小武,吃完了没有,医院那里又来人了,吃完了你快点过去一趟——有人难产送过来了,又拿不出准生证——这是个私生子!咱们得处理一下!”
真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吧,有点不吉利,但确实就是这意思,小武一听,顿时兴致全无,拍了拍脑门,起身就往医院走:“真是的,这婚姻法制度就不能晚点颁吗?”
第545章 顶上一句话底下跑断腿
“哇——哇——”撕心裂肺的婴儿哭声, 在产科病房上空回荡着,时不时便有护士急匆匆地走过,进产房查看:在云县, 到产科来生孩子日益成为一种时尚, 虽然花费没有比在家生孩子俭省,但好在省了事儿,在家生,要预备黄刀纸、草木灰、新买的利剪、茅草、上好的浓陈醋,东西繁杂不说, 还要占据一个房间布置成产房, 若是遇到难产, 产婆无法可想的,最后还是要往医院送,一路上还担惊受怕的。
若是在医院生, 这一切东西都不用准备了, 房间也富余出来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若是难产,立刻就能有大医生来接手, 不论是做侧切也好, 实在不行开腹产子也罢,总算还有办法可想,不至于活生生把母亲和孩子一起憋死在家中。
因为这一点, 新设的产科,床位一向是很紧张的,产房外时常能看到做父亲的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而最近则更是时不时地还能看到更士的身影, 小武都已经和产科的护士混得脸熟了,他才一进门,护士便指了指五号病房,“家里人陪着来的,有个男丁是她兄弟。”
小武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先敲敲门,听到里头一声疑惑的‘请进’,便推门而入,“产妇钟阿妹?”
“我妹妹睡着了。”
五号病房放了两张床,其中一张是空着的,另一张则躺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看得出来,刚刚的生产对她消耗很大。一个小娃娃打在襁褓里,被女性亲眷抱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往床头的提篮里放,小武瞥了几眼,心头不太好受,招手道,“那来个能做主的和我出来。”
天热,他没穿更士制服,不过态度理所当然,阿妹家人大概以为他是医生,站在床尾的一个年轻男子,忙跟出来道,“我是她弟弟——今年也十七岁了,医生和我说罢,我姐姐可是落了病根子?”
看他长相,和钟阿妹的确是姐弟无疑,小武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先问你,你识字吗?”
钟小弟当然识字了,小武又道,“那你看《买活周报》吗?”
周报却不太看的,钟家是很典型的农户家庭——他们祖籍是泉州的,因为泉州闹干旱那一次,到云县来讨生活,得了一块田,现在钟家父母在种果树,钟小弟在山上帮忙,几个姐妹先后进城做活,钟阿妹发动时,钟小弟正好入城卖果子,于是便帮着筹措,另外几个女子都是钟阿妹做工时的朋友——钟阿妹在一家餐馆洗碗帮闲,也不是什么上等活计。
“你姐夫呢?”
小武问,“这孩子总不成是变出来的吧,他爹呢?”
钟小弟的眼神便有些游移了,支支吾吾道,“这……我也不太管我姐姐的事,却是并不清楚……”
小武猜都猜得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你姐姐今年多大?”
“二十四!”
其实小武感觉钟阿妹最多不过二十,极有可能是在入买登记的时候,受人指点虚报了年龄,不过他不计较这个,这个是不可能有实际证据的,只是直接说道,“你没听说买地新施行的《婚姻法》吧?女子即便满了婚龄,单身生育也要罚款的,罚金是本地六个月平均工资,按云县的水平,这笔钱当要七两银子左右,你们有准备吗?
且,不婚而育,还要强行搬迁,离开本地——现在不是去鸡笼岛就是去南洋,十六年内不许返回原籍,要监视居住,在朝廷安排下做工十六年才可。这新规定你们可知道?”
很显然,钟小弟完全不知道这近日来的新变化,他诧异地张大了嘴,“啊——这?”
又是‘啊这’,这些百姓的无知简直令人痛心疾首!小武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在钟小弟头上扇了一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再说一遍,你姐夫呢?”
“他……他在家里,没有跟过来。”
钟小弟如何能与更士斗心眼子,立刻招了,“我们……我们之前怕他休产假,收入少了可惜,便定了等孩子生完了再写婚书……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也不怕他跑了。”
“哼,彩礼收了,嫁妆陪了,便是夫妻了,婚书写不写倒是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小武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就你们这些人爱钻空子!”
——而且是极为普遍的爱钻空子,最后才导致官府修改了原本宽松的政策。小武对于治下的民情心里是有数的——本来民间就不爱写婚书,便是从前,也多是有‘以夫妻名义同居’却根本没写婚书没过明路的,对钟阿妹这样的家庭来说,婚书根本是无所谓的东西,反而写了要强迫丈夫也休那六个月的产假才傻,他们倒也不是专门为了钻空子才不去写,而是看不到写婚书的好处,便‘懒得搞’了。
无媒同居的现象,在民间极其普遍,其实这也反而让更士抓嫖变得艰难起来,官府政策收紧之后,他们也是喜忧参半:喜在从此抓嫖简单多了,少了个‘没写婚书的夫妻’这个借口,忧却在于工作量更大——上头的老爷一句话,下头的人真是腿都跑细了。
光是清查私生子,就是极其巨大的工作量,哪怕钟阿妹不来医院,其实也逃避不了几天——家里有了新生儿的哭声,瞒不了人的,居委会的人不几天就要上门让她登记人口了,到时候,若拿不出官府盖章的婚书,还是得小武他们出面来处置。
而且,每次处置这些产妇,过程当然都是极其不愉快的,虽然街坊邻里不乏支持者,反而会积极地帮着他们出面呵斥反抗的家人们,“无媒苟合产子,不浸猪笼都好得很了!”——但是,产妇的家人们当然无法接受‘十六年监视居住’的处理,他们也很难理解其中的逻辑,反抗和哀求是坚决而且激烈的,因为,如果产妇本人有娘家的话,这完全就是硬生生地拆散一个家庭。
钟阿妹不是小武处置的第一个无婚书产妇,他甚至能遇到一些完全是旧式思想的产妇:‘你为什么没有婚书?’‘因为我是姨娘。’‘我们买地只允许一夫一妻你知道吗?’‘但我在敏朝就是他们的姨娘了。’‘你知道拿不出婚书,就只能交罚款并且搬迁吧?’‘我们走了,岂不是让父子分离,您于心何忍?’
——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是让人异常烦躁的,小武很多次都想直接点破——为什么要把孩子带走?送到随机的远方去?就是因为要避免生父和孩子相处,否则这仍然是对买地产假制度的破坏,家庭的构成根本不需要‘名分’,他越干这份活越清楚,‘名分’其实都是后天强加上去的。亲情的产生,压根和名分无关。
倘若只是缴纳罚款而已,对男方来说仍然有渔利的空间——譬如说,钟阿妹的情况,倘若她跟的是一个富商手底下的高级管事,一个月报酬就是十两,那么对他来说,缴纳罚款不过是七两,而休息六个月,损失的是六十两。钟阿妹给他生的孩子越多,他从‘非婚生子’上钻空子汲取的好处也就越大。
就算没有名分又如何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长大了也照样给他养老,这个管事甚至还可以娶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全都如此操作,他将在事实上跨越买地‘一夫一妻制’的束缚,依旧毫无代价地做他的大老爷。
所以,想要彻底遏制这一点,就必须把所有非婚的孩子远远送走,让他们难以和父亲产生感情上的丁点联系,对于没有在跟前长大的孩子,该如何相信他是自己的亲生,而不是什么骗子?
不论男女其实都无法确定这一点,而且,一旦错过了长大最关键的那几年,感情永远不会和在眼前长大的孩子一样好。所以,非婚生的孩子是必须送走的,母亲其实只是添头而已,只不过让母子分离似乎是更大的人伦悲剧,所以衙门几经考虑,还是选择了眼前的做法:母子一起强制迁徙,十几年内不得返回。
当然了,这些道理钟小弟是不会懂的,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未婚生子,会广泛影响到其余女子就业,所以小武只是语气十分不好地质问钟小弟。“你再说一遍,你姐姐和姐夫是已经写了婚书,还来不及去衙门盖章,就发动生子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婚书,纯粹是单身生子?”
钟小弟再蠢也知道,更士老爷这是高抬贵手了,他顿时面露感激,连声说道,“是,是已经有婚书了,嫌麻烦没去衙门备案——”
小武看了看医院走廊尽头的座钟,“会看座钟吗?现在是晚上几点?”
“会……会看的,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好,我明晚九点半还会再来这里,我要看到一张备案的婚书,你们还要准备一百文的罚款——有婚书不去办准生证也是要罚款的。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钟小弟感激涕零,“明日我就让我姐夫去写——”
小武瞪了钟小弟一眼,止住了他继续自曝马脚,用下巴扬了扬护士台,不轻不重地道,“产妇要外出先要租轮椅,记得带押金,还有孩子是不能带走的,要留一个人看守孩子。”
他和护士台后的护士张大壮对了个眼神,彼此会意地点点头——张大壮最近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了,孩子必须得拿婚书和准生证来才能抱走,否则这对母子还是要接受强制迁移的惩罚,如果没钱交罚款,到地头还要扣发工资。
快刀斩乱麻,暂且把这摊子事了结了,小武提灯出了医院,本想回更士署去,但想到一回去只怕又要处理斗殴事件,心念一转,便决定先去钟阿妹的居住地看看——虽然看钟阿妹的姿色,还有这钟小弟的表现,想也知道‘姐夫’不会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不太会有钟阿妹其实是第若干房姨太,今晚‘姐夫’随意找个小弟来写婚书的事情,但也要提防他们实在穷困,为了保住男方六个月的收入,干脆直接借出医院去办婚书的当口逃走,换个户籍重新落脚生活,孩子干脆放在医院就不要了——这样的事很少见,但会有,小武是个更士,人心幽微他是看得太多了。
若真有这样的事,他就该倒霉了,是以,一半是为了小心,一半也是不愿早回更士署,他便顺着路,走向刚才记在脑中的住址,这钟阿妹倒没有住在单身宿舍里,看来的确是和丈夫以夫妻名义在外居住,是在云县老式的木板房里租了个小单间。
从医院到旧城,大概走上半个小时差不多,自行车在如今的街道上是别想了,这一街的灯火,人潮,简直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小武横渡繁华,摇摇晃晃走了多半个小时,对着门牌号到了院子里,院内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窗中有朦胧灯火,按照买地的规定,分租的房间门口也有小门牌,小武就着月色一看,钟阿妹家灯是黑的,不由一阵纳罕:妻子去医院生孩子了,这当丈夫的是早已睡下了不成?
当然,也有可能是睡不着,或者在医院外徘徊,或者是去给妻子买些吃食补品了。小武走到门前,侧耳一听,门内安安静静并无男子睡着后浊重的呼吸,便打算先回更士署去,恰好此时却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话,他也是更士天性,心里想或许‘姐夫’在隔壁和邻居聊天,便悄无声息猫腰走了几步,伏在此人门前,听门内有人用关陕方言说道,“都说好了,明日午时,钟响时一同举事,出不了差错……”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武刚要继续听下去,屋内已是喝道,“什么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说着,便听到金铁交击之声,似乎是一个大汉抓起刀剑,沉重脚步,往门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