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果这一胎是女儿的话,该怎么办呢?按照两家人的约定,没有儿子,丈夫一家是不肯给彩礼,三媒六证写婚书,把她们娶过门的,那么,这时候如果有人去举报,她们就是单身生育——就要被送到远方去,离开已经逐渐融入的家,离开已经养得茁壮,这几年吃得还不错的女儿,再也无法回来了!
这样的情况,只有转胎丸能够让她们安心了,确保生出一个男孩,能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和丈夫之间,或许也不是没有感情,但是,写婚书、登记,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彩礼也掌握在公婆手中,倘若公婆不点头,婚事是无法完成的,除了生一个儿子之外,她们在如今的困境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女娘们,如何能不怨恨谢六姐呢?
便是其余的妇女,也发现了这种新婚姻法对于她们的不利——在客户人家普遍的组成中,男子都是在外做工的,女子在家务农,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生一个孩子,男子便要休假半年——这半年间固然是可以回家来做农活,但是,他们回来做什么呢?农活,客女也能做,按照客女的习惯,出了月子她们就开始干活了,根本不用休息半年,同时带孩子、收拾家务、伺候公婆这都不在话下。
多一个人在家,还多一个人要照顾,客户的男子回家会帮着下田吗?他们从小就没养成这个习惯,倒还不如不回来得好!还能省些粮食——他们自然也不管家计的喽,还不是要媳妇来安排?
以客户人家的风气,如今的新婚姻法,完全就消灭了多子多福这个概念了,一个在家休假不能出去干活寄钱的客户男子,对客女来说,简直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是个累赘,生一个孩子就要有半年这样的折磨,那倒宁可不要太多孩子来得好——既然如此,她们便也转变了原本的思想,从只要有儿子,女儿多几个也无所谓,反而变得更加重男轻女,希望生上两三个儿子,便算是了了生育的事情。在新政策下,原本对转胎丸很淡薄的妇女们,反而也开始跟着追捧了起来,热衷地咨询起转胎丸的价格了。
“这个东西,不便宜啊……”游方郎中嘬着牙花子,迟迟不肯给个准话,“再说,灵验不灵验,还要看你的心诚不诚……”
心诚则灵,对于客女来说这是天下间的至理——就像是买地宣扬的什么‘万有引力’一样,也是不容置疑的‘科学’道理,因为他们的医疗系统,还是延续了过往千年前,祖上门阀还在北地时的那一套——那时候,巫医不分家,符水被认为是很见效的一碗药,它起不起效,决定因素很简单——心诚不诚,心诚则灵,好了的人,都是心诚的,若是没有好,那也不是巫药的问题,是心不够诚!
“我们的心都是极诚的!”这些孕妇顿时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我们日夜敬拜无生真老母,没有半点懈怠,郎中,你就把转胎丸卖给我们吧!”
在客户的寨子里,是容不下三姑六婆的,因此也就没有买地最喜爱使用的三姑六婆来和她们闲聊着外头医疗的一些新进展,包括关于‘转胎丸’的辟谣,也只是在扫盲班的老师那里听说一二,但是,林寨的教师,不如仇粟粟那样受欢迎,他教得很一般,而且还是男人,当然不会有女娘去细问转胎丸的事情了。相反,对这老郎中手上有转胎丸的传闻,则一下就传遍了妇女之中,并且得到了广泛的采信,听说那两个回西湖寨去‘躲一躲’的‘包生媳妇’,就是吃了转胎丸,把胎转了才急于动身,不然,若感觉是女胎,她们还巴不得把这孩子给落了呢!
但是,老郎中嘴巴很严,对外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这些东西的,那两个‘包生媳妇’为什么是例外呢?恐怕是因为她们对无生真老母非常虔诚,花费重金请了一尊神像的缘故,林寨的这些妇女们,由此敬拜无生真老母的诚意便更加热烈了。
对公婆,她们说是在敬拜六姐——六姐是天妃老母菩萨元君转世,这一点大家都是清楚的,也很容易就把两个老母混在一起,轻易过关了。私下里,她们很热衷于在怀孕的、急于怀孕的妇女之间散播这些信仰,并且很快就聚集了十余个孕妇——五月,差不多肚子也都显怀了,多是男人回来过年时怀上的。在新法的当口,她们当然是很想生个儿子了。
“郎中,我们都是信得过的教中姐妹——”
“大夫,再说说那一位残害母婴的阴谋吧,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在一片祈求声中,也有些人似乎对老郎中的理论感到了疑惑,好像还对买活军残存着一丝好感,但是,她的疑问很快就被别的信徒解答了。“为啥?就是要食日啊!要闹灾祸啊!要让天下乌漆麻黑!买活军杀人多厉害你没看到过?人头骨碌碌的!她就是要所有人就都嘛惨兮兮就对了,我给你讲!”
“噢噢!”
这样的话,这个动摇的信徒,也就只能附和着妯娌的观点了,重新投入到了对买活军的憎恶中来,在她们的议论声中,买活军的种种倒行逆施,似乎已经深深地刻入了脑海,让她们一想到就心生反感切齿痛恨,而这种恨意,反而很好地冲淡了对于前途的焦虑,这么多人在情感上的共鸣,似乎也是一种安慰,让她们不再那样忧心未来了。
虽然仍没有买到转胎丸,但由于老郎中允诺,下回来会‘看情况’,林寨的客女,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老郎中因为她们的热情,不得不在寨子里又住了一晚,第二日旭日初升时,他这才又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走出林寨,顺着山路往罗福寨去——这一带的寨子,大多都是用姓氏命名的,一个镇子如果只有一个林寨,不需要在林后面加别的字,就说明本地这个姓氏宗族的势力不怎么样,罗福寨这个名字,便可说明罗姓的势力强,寨子都有好几个,所以不得不用罗+N的办法来命名。
罗福寨中,翘首以盼的客女也有不少,有些身价丰厚些的,差不多也可以卖药了——老郎中想到这里,唇边的微笑也不由得加深了:他的药是加了一点巴豆在里面的,孕妇吃了会有轻微的腹痛,身体好的不会拉稀,就此而已,那就是‘心诚’,若是上吐下泻,便是‘心不诚’,总之都有说法,稳赚不赔,一枚药丸不卖二两银子,简直都对不起他这连日的奔波,不过,当然了,银子还是次要的,主要是‘真老母教’的壮大……
一边思忖着自家的行止,也好奇地揣测着远方还未传来的消息,西湖寨那里,上次去的时候,传达了指示,除掉了那个女教师,不知道衙门会派什么新教师来……老郎中转过一个山道,迎面走来了一个三截梳头的高大客女,她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了肌肉丰满的小腿,手里拄着一根长棍,肩上扛着锄头——这是去山里种田回来了,棍子是打蛇的。
“哎呀,是郎中吗?”这个客女瞟了郎中背后的药葫芦一眼,惊喜地叫了起来。
大概这是刚嫁到林寨不久的新媳妇,老郎中对她有些眼生,他含着仙风道骨的笑,微微作了个揖,“正是老朽,不知道太太如何——”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才刚应了一声是,他眼前就有东西从小变大——直到那东西轰然砸在脸上,把他一拳打倒在地,老郎中才迟钝地明白过来:那是……那是客女那醋钵大的拳头啊——
“你——你——”
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客女蹲下身来,就像是端详一块死肉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的脸庞忽大忽小,声音也忽高忽低。
“这一拳替仇老师送给你的……”她说,伸手按住了郎中的脖子,声音在他耳朵里逐渐拖长,他要晕过去了,好痛——
“痛吗?痛就对了。”彻底昏过去之前,郎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贴心的问候,以及在微笑中,对他将来命运,那令人心颤的判决。“郎中,落入我们情报局手中,相信我,这已经是你余生中,最不疼痛的一天了——”
第554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哦?这就顺利抓到人了?他的上线呢, 扯出来了没有?”
“第一层上线已经交代出来了,是广府香会的头子——这个郎中是广府的客户人家,和山阳、关陕毫无关系, 因此第一波筛查林寨的外来人员时,就把他给放过去了, 也是当时他们做得隐蔽。之后线索逐渐浮现,案情清楚, 我们重新调整了侦查方向,他也有些得意忘形, 动作越来越大了, 多方面因素重合下来, 也就自然把他列为了怀疑对象,实施抓捕了。”
觐见谢六姐,对于一般的吏目来说自然是一生难得的机会, 但在情报局不算太稀罕,情报局查办的大案,几乎都能上达天听, 尤其是卢发财、仇粟粟一案,牵连甚广, 还关系到了即将召开的运动大会, 谢双瑶自然也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案件一有突破便立刻召见王无名,“执行抓捕的是——”
“我们发展了一个出身林寨的客户男丁,他是很早就来到云县的, 积极想要培养孩子考吏目,同时,他儿子长期在他身边生活,在林寨也没有直系亲属了, 便让情报干员以新媳妇回家祭祖的名义,到林寨进行潜伏。执行抓捕的燕双儿,也是我们局优秀的老调查员了,语言天分极佳,虽然是北方出身,但用三个月时间,就熟练掌握了客户人家的方言,得以不露马脚地冒充隔县的客女,在林寨潜伏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虽然看似刺激,但其实说起来就是顺理成章了:卢发财落网后,他同伙游方郎中的身份,给情报局以启示——游方郎中的确很便于魔教四处游走挑事,于是,林寨的郎中也因此得到了燕双儿的特别关注。同时,燕双儿收集了林寨的大小消息送回局里,这其中就包括了黄金寨、西湖寨的婚俗。
再加上仇粟粟也回忆起了当天的具体对话,情报局发现,客户人家对新婚姻法必然是更为抵触的,而这份抵触,很可能被广府道和香会结合成一体的客户信徒发现且利用,这才有了所谓‘真老母教’在闽西的冒头。把仇粟粟推下山崖,也是出于装神弄鬼的需要——一来,仇粟粟是能言善辩的,说不定在她的讲解下,客户人家对买活军的敌意会逐渐下降,二来,仇粟粟作为买活军在寨子里的代表,她的意外也可以被宣扬为‘天罚’,看做是谢六姐失德,‘真老母’发威的证据。
“这个老郎中其实一点都不老,最多也就二十多岁吧,他染白了头发,又买了假胡子黏上,主要是为了营造出‘鹤发童颜’的效果,方便招摇撞骗。推仇粟粟下山的人正是他——仇粟粟说了几次要采桑葚,西湖寨中他的信徒早已经传言告密了,认为这是一个机会,通过对仇粟粟的处决,能让转胎丸更好地生效,确保她们生下男孩。”
“那天他是特别绕路过来——他年轻,换了装束健步如飞,能认出来的人很少,藏在桑椹树旁的灌木丛里,若是仇粟粟不去采桑葚呢,他就打算假装受伤,引她到崖边动手。不料仇粟粟果然去采桑了,他推了人之后,又从山间小道飞跑回原定停留的罗福寨,中途换回了老人装束——从老人的脚力来说,几乎不可能一天之内从林寨到黄金寨,再去罗福寨,所以我们第一次排查时,完全把他给漏掉了。”
铁证如山,仇粟粟已经辨认过凶手了,她在被推下山之前尽力反抗,于老郎中脖子上留了一道血痕,而在五名裹着围巾遮掩颈部的候选人中,仇粟粟不但精确地认出了凶手,且说出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仇粟粟被害案,已经水落石出——这是查出来了,便觉得其实很简单,但若没有查出来,重重渲染、装神弄鬼之下,少不得又是个鬼气森森的迷案了。
“看来,闽西客户人家的土楼寨,要引起重视了。水泼不进,不是个好兆头。”
对于具体的案情,谢双瑶只是静听,没有过多的表态,她反而若有所思地评论了一下土楼寨的现状,便去关心重点了。“这个郎中的上线呢?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初步的侦查方向?他们和卢发财之间有没有联系,还是双方同时闹事只是巧合所致?”
“肯定是有联系的,这个郎中姓范——客户人家,范也是大姓。他说他的上线有说过,运动大会前后是起事之机,到时候可以团结客户寨子们,从闽西杀去闽南,接应广府北上的客丁,在闽南勤王。那是真老母指示的天赐良机——他也好奇地追问过,为何一定是运动大会,对方回答,运动大会时,真老母会在云县降罚,这不就和卢发财对应起来了?再加上虽然卢发财本人还是以北地白莲教自诩,不知道‘真老母教’是何物,但双方的教义其实是统一的,都是否定您的无生老母身份,可知虽然喽啰各行其是,但背地里一定有一张大网在调度。”
这个范郎中,在情报局手中到底是承受了多少刑罚,才会如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是个无须关注的话题,因为情报局掌握了很多后世研究出来的逼供方法,可以完全跳过肉刑,在精神层面把一个人击垮。
谢双瑶点了点头,也认可王无名的判断,“是了,哪有这么巧的,背地里一定有一股势力,可以把这几方都串起来,同时还找到人来出钱,这样的人其实不难找,白莲教的头目都是全国流窜闹事,只要辈分够高,人脉总是有的,关键是还要找到人来出钱——这么多人筹划大事,路费、吃住、筹办行头、找店铺安身,这笔钱不少呢。那个姓郑的商人查得如何了,是他出钱的吗?”
“怕还真不是,这人的账我们都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其余人也都干干净净。主要他钱不是很多,恐怕支撑不了这么多人跨省移动的开销——曲阜那边回信也来了,这人在曲阜没有什么产业了,就是被衍圣公逼得待不下去才到买地这里来安身的,他们家还做过备案,盼着将来回曲阜去清算孔家人的。应当不至于和白莲教搅和在一起,只是被拿来做了个烟雾弹,分散一下我们的注意力。”
还没查到最后的首脑,这案子就不算完结,当然,这几日云县太平无事,午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估计是其余白莲教徒都隐匿起来了,王无名道,“主要是我们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陷入的局面,犯事的人好找,金主反而不好找。”
说到这里,谢双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无名的话是公允的——一个势力的强势崛起,当然意味着无数势力的黯然式微,光从地域上来说,买活军的盐业对于很多地方就是一个冲击,而松江府一带的百姓也是很厌恶买活军的,因为买活军的纺织业也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除此之外,各地(尤其是姑苏)的风月业,很多地方招不到工人的作坊主,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小地主,他们怎么可能不刻骨憎恨买活军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憎恨,广南的客户、关陇的老陕、山阳的好汉,他们虽然都信奉白莲教,但一见面少不得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怎么可能如此精诚地联手?别的不说,客户人家一向是最排外的——没有客户自己人牵头,范郎中一群人,怎么可能从广南到闽西来冒险呢?
“抓住了客户的线,就不要轻易放手了。”谢双瑶沉吟下来,也觉得突破口就在范郎中身上。“他说他的上线在泉州落脚,那就重点盘查有商船在泉州、登莱都有停靠的大商人,如果还有广南背景,是广南的地头蛇更佳。这件事最后要收尾在闽南作乱抢掠,可想而知攫取的利益也以广南那边为主,山阳地方的白莲教纯属义助出气罢了。若说要动摇我们这里的关陕、山阳移民……”
她的语调有些迟疑了,王无名忙道,“这不太可能,关陕的流民为数不多,而且大多从事商贸——我也和关陕同乡促进会的头面人物黄来儿谈过了,他们主要都是跑马帮的行商,只有希望买地更加兴盛的份儿,至于新婚姻法,这个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黄来儿这个名字,激发了几声呛咳,王无名语气顿了片刻,见谢双瑶示意,才继续分析,“至于山阳的移民,这个我们也从统计局拉了数据,近年来的山阳移民多是种田为主,也有些人在城里做工,但女性居多——山阳人是爱种田种菜的。总的说来,这政策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如对客户人家的影响大。所以,大量移民被鼓动作乱的可能不高,而且,山阳人考吏目的热情高,他们为了考吏目,对于魔教自然是不屑一顾的,若是发现了还很可能主动举报呢。”
“有道理,说服我了。山阳人要做吏目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情。”
谢双瑶也不禁会心一笑,暂时放下了这份担忧,“行,我估计运动大会之前,这件事不会有进展了,目前就是两点,第一,处理仇粟粟案,第二,防范广府客户人异动。”
王无名神情一动:他还以为仇粟粟案会等运动大会后再从容处理,现在还能再钓钓鱼……不过,真老母教的一帮人也不是傻子,卢发财、范郎中接连折戟,他们还头铁地按原计划行事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六姐似乎对客户土楼的现状业已十分不满——比起真老母教作乱,她更介意的,是土楼内部对买地新风的反感,以及被纳入买地数年后,仍没有主动分家的顽抗……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情报局的定位便是要为六姐做好鹰犬爪牙。王无名不会去评判谢双瑶到底该不该这么安排,只是立刻说到,“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要大办仇粟粟案,就要防范那些惯于土楼形制的客户人家起来闹事——也要防着广府的客户人,在背后首脑的鼓动下骚扰边境,声援我们买地的客户人。如此,恐怕要调兵防守我们和广府的边境——”
但,现在还是运动大会期间,云县是需要军力的,再加上买活军经略南洋也需要大量人手,军队还挪得出人来防护边境吗?或许是不是等运动大会结束后再动手,会更好一些呢?
王无名的忧虑并没有言明,因为他感到,六姐的态度似乎是很坚定的。果然,下一刻,谢双瑶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
“区区三线而已,经过五年的养精蓄锐,要是还都无法处置得当,那就只能说明我们过去五年的工作实在很失败。”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方,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摸着闽西、广北交界之处,“小吴,去把军部班子叫来,让胡三红列席——王无名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开个特别会议,能行的话,这件事今天就可以布置下去。”
“仇粟粟这个案子,不但要大办,而且要严办,要做好杀一批人,重役一批人的准备——如果广北的客户真的出兵想要骚扰边境,态度要严苛一点,不妨采取减员政策,来一批杀绝一批,不叫一个客户男丁回去他们的土楼——”
阳光投进窗内,把地图照射得熠熠生辉,但谢双瑶的面孔却藏在了光辉背后的阴影里,这仿佛给她出口的话语,附加了一层神秘的力量,也使得她的表情更加的不可观测了,这个人人称颂慈悲心肠、再世观音的女主,用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宣判了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死刑。
“土楼这样的东西,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了,本来就是客户,应该习惯频繁的迁徙——客户人家既然迟迟不愿适应新的生活……”
谢双瑶回到了阳光底下,表情和悦——好事做得多了,几乎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这个女军主,要起人命来也是丝毫都不手软的。
她微笑着不容置疑地说,“那就只能让衙门用更沉重的方式,来把他们雕塑到模子里去了。”
第555章 信王的早餐
“大王起来了!大王昨夜歇得可好?”
“还行!就是天真热了, 还有,昨日是否又多了许多人入城?都到了深夜,感觉院子外头的动静还是不小呢。”
“应该是, 运动大会后日就开始了,听说昨日, 南洋代表团也到了城里,自然, 他们那艘船也带来了不少观众,也有占人土著, 也有去南洋多年的华侨, 咱们这一带自然是热闹了——屋舍这一片应该是全住满了罢!”
“人多到这个程度, 还真是让人没有什么出门的念头——一身汗不说,人群的味儿也着实是不好闻。”
“可不是这个理儿?这个月真连菜都不好买,新鲜蔬果翻了倍的往上涨价, 平日里便走红的小吃,更不必说了,乌味美面包房的蛋糕, 现在完全缺货了——搞不到精面粉不说,就连奶油、黄油之类的东西, 现在也完全断货了, 现在哪还有时间慢慢发酵来制奶油啊?听养牛场的人说,新鲜牛奶刚挤出来,煮沸了之后, 打在桶里,运到农场外,一人一碗就卖完了——他们养牛场开在海边,游客如云!一听说是专养奶牛的, 全都来看个稀奇,恰好也是天热了,如今城里交通不好运货又慢,怕送到工坊都馊坏了,他们干脆就在养牛场往外卖,一点不亏还多赚了不少。”
在云县北面,一处由好几个两层小楼连缀而成,带了花园的大院内,信王正和他的大伴曹如一边闲话着家长里短的琐事,一边在桌边落座,预备用他的早饭,他轻轻扫了一眼桌面,会心地微微一笑:早餐相比平时的确是简单了一点,曹伴伴刚才的话,半是闲谈,半是解释,如此一来,即便是有些不满,想必信王也就一笑了之,并不会发作出来,徒惹不快了。
说是简单,这也看和谁比了,虽然是早餐,桌面上也是林林总总放了七八个碗碟,这自然是一般人家无法想象的气魄,但和以往在宫中的例比起来,又确实是简朴得多了。
在宫中,早餐一般没有一十来道菜也是下不来的,而且肉菜居多,饽饽、面食类也是花样百出,在云县定居之后,信王的饮食习惯逐渐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七八个碟子倒是菜多荤少,而且口味都很清淡:凉拌黄瓜,酱醋汁调味,酸味为主;拌茄子,这是辣口的小菜,汆菠菜、拌的嫩嫩的空心菜叶,四道素菜,加在一起大约两小碗的量,再有一碟两个嫩生生哆嗦着的温泉溏心蛋,泡在一汪料汁里,一碟煎马鲛鱼的鱼鲞——所有菜里就这个是最咸的,用来下饭用。
主食两碗:一碗白米饭,一个杂粮的馍馍,酱料、咸菜不算在内,是随时取用的,这样的一顿早饭,说实话费的只是功夫罢了,在夏日的南方,菜本身绝对不算奢侈,便连平民百姓都能负担得起,什么燕翅之类的名贵材料,一概均无——
这倒不是因为敏朝使馆这里供给不充足,实际上,使团毕竟身处云县,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就是撮合两地贸易,油水丰厚,用度一向是非常足的,休说燕翅,就是顿顿小蛋糕加奶茶都能负担得起。只是信王来到买地之后,养生观念一变再变,又从谢六姐那里,获取了对于家族遗传病的焦虑,是以现在不但热衷于锻炼身体,对于入口的东西,控制得也非常严格,丰腴厚味的美食,一概敬谢不敏,倒是和他远在京城的皇兄不谋而合,成了华夏第一批所谓‘新式养生达人’。
多蔬菜,保证蛋白质,油盐糖限量,碳水也不能贪得无厌,再加上充足的体育锻炼,如此三四年下来,信王早已不是当时来买那清秀瘦弱的少年郎了,如今的他,身高大约在175左右,虽然在买地这里不算是太过出挑,但至少也长了近10厘米,身形劲瘦——肚子上的腹肌已是时隐时现,脸颊也如刀削斧凿一般,再无一丝赘肉。
他祖传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肤色微黑,气质卓异过人,打眼一看完全可以说一声‘英俊潇洒’,十七岁的年纪,已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有了些成人的样子了。
说到身子,自然也比来买时好了不少,如今信王一年也难得去一次医院,身强体健、敏捷过人,在使馆中是有名的健身达人,偶尔去云县运动场上打打篮球,虽然因为身高所限,抢不得篮板,但三分球的命中率,还是很值得他自夸一下的。
先吃清淡的蔬菜——天气热了,便是凉食也是无碍,或者说更适合刚锻炼完,汗水淋漓的胃口,随后再伴着豆浆来吃温泉蛋,若是往时,信王是喝牛奶的,但是刚才曹如也说了,这个月都没有牛奶送,便改为供应黑豆豆浆,这黑豆应该也是买地的作物,磨浆味厚浓郁,令人喜爱不已,信王喝了几口便赞道,“凉沁沁的,生津解渴,伴伴受累去厨房问一嘴,方子记下来,写信时给大兄捎带过去。”
他现在对曹如说话,不自觉倒是越来越客气了——并非是因为两人的关系有所疏远,或者信王不那么自信了,而是因为在买地这里,六姐以下人人平等,就算是谢六姐,公务场合之外也是和蔼可亲,连就餐都是去食堂排队,倘若她没空去食堂吃饭,秘书办的人为她打饭,也一样循规蹈矩。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了,信王不免也耳濡目染,逐渐把身上那些藩王的做派都一一地改了。就说眼下使馆的吃食,他不过是用一个专门的厨子而已,于食材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经常也和大食堂吃一样的菜色。
“一会就去办。”曹如笑眯眯地为信王又斟满了一杯豆浆,“这几日海鲜都不好买,昨日我还说,大王惦记着要吃新鲜的淡菜,恰好昨夜是大潮,今日恐怕有人来卖的——却不料今早厨子回来,双手空空如也,连淡菜都卖完了!还好使馆里存货多,光是各色鱼鲞就备了不少,还能熬一熬,否则再这样下去,大家岂不是要一起吃咸菜就饼子了?”
淡菜确实不算什么名贵的海鲜,但营养价值高,非常的鲜美,而且根据传言可以补肾,在坊间是颇为受到欢迎的。信王对它也很喜欢,倒不是因为它补肾,而是因为好吃,肥嘟嘟的新鲜淡菜,水里一烫——穷人把那水也要拿去做汤羹的,认为有特殊的鲜味。
使馆这里的厨子也学了本地的做法,把淡菜汤取上层的清汤,撇去底层泥沙不用,下新鲜笋碎、少许雪里红腌菜、金钩海米有就加一点没有也无妨,再来一块哆哆嗦嗦的嫩豆腐、腰连肉末,汤沸之后加少许盐勾芡,装碗后洒一把新鲜的水芹菜碎,就是本地人家常吃的汤羹了,虽然无名,但因为材料廉价,在云县这里叫‘海鲜羹’,一般的小馆子也是少不了它的。
光是这汤,信王洒点辣椒粉,加点醋,可以连喝三碗,而淡菜汆过之后,在油醋碟里略蘸一下,送入口中,虽然吃相不雅——就是要用牙齿和手扯断淡菜的内脏,吃口才最新鲜——但是,这样的鲜美是在北地皇宫完全无法想象的体验。信王甚至感到在信中难以向大兄形容,不亲自品尝一番,怎会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廉价却上乘的美味呢?这淡菜简直值得做一篇文章大为称颂一番了!
是啊,淡菜是极其易得的——退潮的时候拿个铲子,哪块礁石上没有密密麻麻的淡菜、藤壶和海蛎啊?海边人家甚至觉得这都不值得一讨了,他们讨海时,如果没有看到鱼、虾、蟹,才会退而求其次去挖贝类,而养这东西更是简单得很,随便找一处小岛,有海湾的为佳,把淡菜苗种在轻盈的木头做的浮子上,用缆绳连接吊好,过几个月就是一批收成。
从云县到鸡笼岛,这样的小岛星罗棋布,养殖淡菜和养殖海带一样,几乎可以说是无本生意,只需要耗人工住在那些小岛上,去种,去看守而已。因此,淡菜在云县一向是便宜且大量地提供的,当日卖不完,商人们便去晒淡菜干,做食材卖不掉,就卖给药材铺——这东西在内陆是一味药材,因此也不愁销路的。
连淡菜都卖完了,可见云县的食品到了多么紧缺的地步,信王也不由摇头道,“可见京城限制人口,无事不得长期定居,确实是有道理的,这还是云县,天下物产汇聚之处,都如此捉襟见肘了,倘是京城开个运动大会的话……”
说到这里,他怔了怔:“嗯,也说不准,云县的百姓都有钱,都舍得吃,才显得食材在争购中短缺,倘是京城来办,也就是供给运动员那帮人吃喝,倒还能支应得过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凑热闹的。不过……京城的官可没云县的能干,没准就是多出个几千人,也会闹出乱子,也不好说的。”
曹如笑道,“好在也就这几日了,这盛会也确实是百年难遇,叫人期待——听说昨日到岗的,除了南洋代表团之外,还有壕境的洋番代表团,其中有许多分组——男女都有运动员要参加呢!还要为洋番设一个专门的分组叫束腰组,和缠足组一起比赛。”
“哦?!”信王一下来了兴致,他这会儿吃完了菜,开始吃主食了,掌心大的杂粮小馒头从中撕开,夹一点儿脆生生辣丝丝的宝塔菜——也有叫甘露的,本地人常叫螺丝子,北面都是吃甜酱腌的,但信王爱吃江阴那边发明的泡椒螺丝子,咬在嘴里辣汁迸溅别提多下饭了。信王一次只吃一两个,免得守不住诱惑吃多了主食。“他们都参加什么组别的比赛啊?黑大汉们呢?我听乌味美说,他们中很多人是擅长跑步的。”
“黑大汉别提了,跑步、爬树、篮毬、足毬,就没有他们不擅长的组,他们的人也是这几日到的。”
在信王去学校上课期间,曹如并非寸步不离,作为信王最信任的大伴,他有很多公务,譬如说代表皇室监视两地的商务接洽会谈,恰好乌味美这个黑大汉的面包店就开在曹如常去的金融区边上,而曹如很喜欢吃弗朗基人的面包,认为这东西是很养胃的,配合海鲜番茄pisto,是使用番茄最好的方式。因此,他时常光顾面包房,和乌味美一来一去,还成了朋友,“他们能报的名都报上了,游泳也报了——这个项目对他们意义重大,虽然成绩不算太出众,但还是都给报上了。”
“意义重大?游泳?”
“是,因为他们此前虽然时常航海,也在海岛生活,但是不被允许学习游泳的——怕他们泅水跑了!虽有一一机灵的自学成材,但如何比得上此刻想学就学的自在?听说去非洲的朱立安那帮人,临走前特地都勤勉练习一番游泳呢!”
“说到朱立安,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时日尚短,才去了一年多,恐怕还传不回消息,远洋航行就是如此,便是在近海,原本一出海也是音信全无,下次靠岸,再送信回来,那都是几个月之后了,也就是买地有了传音法螺……”
传音法螺,改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曹如没有深谈,只是点了一下,又道,“听说这次大会,有些比赛明日就比起来了——不方便去运动场内比的,可以先比,譬如说爬树、游泳——游泳都是在海里游,确实也没有太多人看。”
“爬树都比?有没有人去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