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
“大大!”
“曾大回来了!”
一看到先头兵里,有族长那黑红色的脸膛,族人们的心先定了定——族长是前日被县里来人叫去开会的,现在既然能平安回来,脸上也没有伤痕,可见官兵不是来寻衅的。当下就有不少壮妇、少年上前招呼,在土楼内的瞭望小窗里往外窥探的老人,脸上也有了安心的笑意。
“回来了!”族长脸色不算太好看,不过呼呼喝喝,也还算是中气十足。“还愣着干什么?胡三红将军来了,还不快看座上茶!把门打开了!”
对外的场合,任谁也不会质疑族长的吩咐,众人立刻开门的开门,传信的传信,还有人惊喜地道,“居然是三红娘子又来了!我这就去把孩子抱出来拜仙人!”
她所说的拜仙人,就是要拜胡三红——客户人家一向有把英雄先辈神仙化的传统,如吴文仙人、欧阳仙人都是很好的例子。胡三红主持买活军清扫过这一片的山麓,剿灭了三个山贼巢穴,并且把和这几个巢穴勾结的土著村落都拔干净了,因此在土楼这里人望很高,不乏有妇女私下祭祀三红仙人的——这也可见本地的确还没完全融入买地,居然还在公然提倡迷信。
“拜什么仙人?”族长瞪了那妇人一眼,还好,大家说的都是土话,是一边的官兵听不懂的,他便又用官话说道,“还有,从现在开始都说官话,啊你们把那些扫盲班成绩好的人都带出来,站在前面一点!让官府看看我们这边也是有用心上扫盲课的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知道了,官兵来此,大概也不是完全和本寨无关,估计是为了仇老师失足摔死的事来的——提到这件事,众人不免有些不安,有些站在人群背后的妇女,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是她自己摘桑葚的时候摔落去的吗?”
“也有说她是遭神罚了!”
“神罚?”这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问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深谈,只是急促地跟着人群变换方位,把比较积极的学员让到前头去——老师摔死,按照官府的警告,这是严重的事情,当时说得很玄乎,说是老师、分家的,他们出了意外,整寨人都要跟着倒霉。前阵子仇粟粟失踪,官府也的确有人来过问这事儿,不过问了几句话,似乎也就没有下文了,没想到买活军说话居然如此算数,说这件事严重,还真就派了……五十……六十……一百多人来土楼!
仇老师摔落山崖之后,是被猎户发现,后来叫人把她的尸体背去镇上的,这件事土楼这里多少都有听说一点边角,虽然没有死在寨子里,但少不得要申饬一顿,族长也肯定要为自己辩解,展示那些能说官话,且简单四则运算做得过来的积极学员,证明本寨并没有阳奉阴违私下和仇老师为难,双方的关系还处得很不错——这倒也不假,寨子里的妇女们普遍都还是挺喜欢小仇老师的。
若是因为此事,被训斥几句,那倒也是应该受的,大家便配合地做出了沉重的表情,看着那百余官兵鱼贯而入,在圆心的广场处围成一圈,在本地威名赫赫的三红娘子——虽然她的军衔还没到将军,但客户人家都心甘情愿地高称一声‘胡将军’——一手按在腰间门的火铳上,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已走了半日的山路,绑腿上沾满了泥土,但她毫无疲态,头颅转动,双目攒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
不过,更让人吃惊的,是胡将军居然还不是主位,在她身后,有数个亲兵环卫一名壮妇,只见她身量粗壮高挑,双臂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一望就知道武艺还要比胡三红更好——看肩章,军衔也更高。族长对她唯唯诺诺,敬畏非常,请她在广场中现搬出的几把交椅坐了头里,往下是胡三红,再下是他们所属的长汀县县尉,族长自己敬陪末座,对众人道,“这是可生撕彪虎,征伐吕宋,率军突入美尼勒城,把弗朗基人杀了一万多个的黄小翠黄将军,尔等还不见礼?!”
西湖寨僻处乡下,又是自成一体,对于报纸,在仇粟粟来之前并不是太感兴趣——报纸是那些出去做工的男人们看的。留在家里的妇人,每天要做的事有很多,并没有了解世界的必要,说实话,即便不读扫盲班,她们的生活其实也不受什么影响,仇粟粟开的班,对她们来说只是繁重劳作中的娱乐和调剂而已。
也因此,对于吕宋、美尼勒城、弗朗基人等等这些山外的事情,她们多数只有含糊的印象,不过一万多个杀敌数,却还是能听得懂的,虽然多数是有所夸张,但也可见黄将军武艺高强、杀性暴躁,难怪连胡将军都甘拜下风,当下唬得忙都插烛般磕头拜见,口称‘黄将军万福’!
虽然如此恭敬,但似乎却并未讨了黄将军的好,她不满地瞪了族长一眼,多少让族人们都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是族长脸色发苦,请罪道,“她们愚笨,不晓得新式礼仪不许下跪,请将军宽恕则个!”
确实,虽然买地这里早就说了,所有人都是六姐的奴隶,除非缴了买活钱,否则六姐以下人人平等,但这些人从来也没有见过谢六姐,对于这些飘渺的规矩也就自然不以为然了,还是很自然地按着从前的规矩行事——逢年过节,难道给祖宗牌位鞠躬,去各种神佛庙烧香也不磕头吗?
所谓的新式礼仪,不过是蜻蜓点水,水过也就无痕了。今日黄将军到此,他们方才猛然察觉,原来自己的生活中竟还有这么多错处,一时不免也多添几许惶然,又要谢罪,黄将军摆手道,“不用废话了,具体情况一眼可知——你们寨的改造情况很不好!难怪会孳生邪祟,惹出祸患!”
开口就是如此不客气的训斥,显然来者不善,族人闻言,各自或惊慌或愤懑,也有年轻好事者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开口反驳——但这些人毕竟是客户的少年,并非是在蜜水里泡大的,从小便受到严格的规矩约束,也亲眼见证着祖父、父亲、兄长打点行装出门去‘做生意’,若是十岁以上的少年郎,在本地的械斗里也是要出去充人头的。
他们不但习惯于服从族长的一切指示——在拼斗时,不听话那就是自找苦吃,而且,阅历和经验也告诉他们,既然让这么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官兵走进了土楼,那么,此时便不能犟嘴了,土楼里有战斗力的人不足十个,今日就是黄将军指黑说白,那也要是她的道理!
于是,小小的反抗泡沫,又立刻破灭了,客户们惶惑地爬起身子,微微弓着腰,做出待罪的姿态,族长也是满脸惶急就要辩解,黄将军一挥手道,“此次仇粟粟被害案,这一带的寨子都要受到株连,你们西湖寨、林寨,罪责最重!不要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今日若是还要包庇凶犯,那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呛啷’之声如雨,周围那些高大健壮的官兵,全都寒着脸将佩刀抽出一寸,那拔刀声在土楼里回荡折射,竟是满楼皆可听闻,刀身的寒光,倒映日光,刹那间门便犹如一枚枚寒星坠地,挂在腰间门,惊得西湖寨众人,有的跌倒在地,有的无声惊呼,还有些胆小的,双腿战战,腿间门淅淅沥沥一阵骚味传来——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
第559章 小翠凶威
“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我们冤枉啊!”
“仇老师是被害的?不是说她自己摘桑葚时不小心么?”
“大人,还请先息怒!”
正所谓身怀利器, 杀心自起, 一般来说, 见到这么多人同时拔刀相向还有勇气狺狺狂吠的,要么是真勇士, 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么就是完全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认为别人不会杀人,但这两者西湖寨众人都不沾边——他们可不是在城市街巷里长大,听说菜市口要杀头, 都蜂拥而至要去看热闹,去沾人血馒头治病的无知小民。
生活在闽西这样的地方的百姓,不论是客户还是土著, 都必然很识时务,至少对于危险有充分的认知,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手里, 往往是有几条人命的——所谓福建蛮子, 往往就是指敏地山区走出的住民, 而闽西山区要比闽北山区更蛮——因为闽北山区土壤丰饶,种田还算能活, 故而骚乱不像闽西这么频繁。今日官强我弱, 西湖寨众人要说和黄将军顶嘴, 那肯定是万万不能的,唯有苦苦哀求其回转心意,不要一念之间屠了寨子才是正事——不要以为官兵不屠寨, 官兵有时候可比匪兵更凶得多了!?“黄姐,算了算了,仇老师也特意说了,寨子里的人,和她都处得挺好的,本身虽然说不上多进步吧,但也还是有心学习——”
还好,黄将军大概也没想着杀人,不过是立威而已,此时见众人服软,胡三红将军又满面笑容出来相劝,也就顺势一挥手,官兵们这才还刀入鞘。众人都是一脊背的白毛汗,只听得广场中央,黄将军和胡将军的对话清晰地传到土楼内所有角落,简直比最好看的戏文都还要牵动观众的心。
“今日我是给你面子,三红!不然,按我性子,不服六姐,那岂不是连南洋土人都不如?直接杀了了事!这些人南下多年也不肯说本地的方言,自成一体,都说了多久还没有分家,依旧住在土楼,全是反骨仔!我们在南洋,对于这种反骨的土著,哪有客气的道理?都是用刀枪直接教他们说话的!这些人,给了好几年时间,还派老师来教,却依旧敷衍了事、冥顽不灵,好哇,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硬,还是他们的骨头硬!”
“翠姐,别冲动——固然寨子融入买地的速度是有些慢,但客观条件也的确艰苦,你看这山里,去年刚扫出几个山贼寨来的,确实不太平,交通也不方便,他们不住在土楼里,自己的安全都难保证……”
胡三红确实去年是来过这里剿匪的,和本地不少人家都有些香火情分,此时便出来唱了个红脸,做张做致,好歹把黄将军安抚下来了,不再喊打喊杀,不过当然,众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买地精神,上扫盲班的劲头并不十足,还需要黄将军、胡将军多多教导,也有人到底胆大好奇,见气氛有所缓和,便乍着胆子问道,“听大人们的声口,难道,仇老师竟然没死么?”
“正是!”
胡将军站起身来,就势也接过了话题,“你们的仇老师那一日掉下山崖,并非是摘桑葚自己掉下去的——这简直就是笑话,朝里一面已有桑葚累累,她为何要攀爬伸到悬崖外的枝条?再者,我们也勘察过了,树枝完整,并未有人踏过的痕迹。实际上,当时更士便已肯定,仇老师必然是被害了,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对外故作镇定,更放出消息,说是仇老师已死——她还活得好好的呢,现在云县养病,性命反正是无忧了!”
当下也不隐瞒,便将仇粟粟一案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提到了‘真老母教’、‘游方郎中’等等,众族人听了,都是色变,许多长辈是不知底里的,都是骇然问道,“我们嫁去林寨的妹子回来了?是谁?如何能让她们回来的?我怎么没有见到?”
族长在县里,只知道是要来对所有寨子都进行申饬,却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家有族人如此大胆,听到原来是两个嫁去林寨的女子回来,这才导致仇粟粟被害,当下望着自己的儿媳妇,面色阴沉,“阿霞?!”
他儿媳也是十分不可置信,此时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直是忐忑到了极点,想要下跪吧,又记得买地规矩不许,手足无措了半日,方才低声道,“是阿清和阿英……她们说,林寨更靠近长汀县城,怕有人来抓单身生育的,想回娘家躲一躲,又不敢和阿公说……若被阿公赶出去,就无处可去了。肚子都很大了……我……我就叫她们回自己房间去,没事不要出来。”
既然如此,她们今日也是不会到广场这里来的,族长拿眼睛一看,早就有人往这两个族女的娘家房间而去,至于她们的母亲、姐妹,早已泪流满面,却也无法阻拦——犯下这样的大罪,便是衙门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族里怎还能容得下她们?广场上的说话,传遍了全土楼,若是畏惧酷刑不愿受辱,只怕她们现在已经自裁了!
却不料,这两人居然没有自杀,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抓到广场中时,手里还拿着为孩子做的小活计,见到这么多官兵来了,方才吓得满脸发白,用土话问道,“是来抓我们单身生育的吗?”
西湖寨的族人还没想明白呢,胡三红等人却已是了然了: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只顾着闭门不出,也不敢探看外头的动静,这是根本不知道广场上开大会在说什么……
她的语言天分比较一般,虽然去年在此地剿匪,但只会说几句方言而已,便示意长汀县尉解释,长汀县尉用土话呵斥道,“割哩三刀都无血出,在林寨嫁过去那么多年,官话都不会听!你们向那个游方医通风报信,事发啦!那个医都落网了,知不知道仇老师没死啊?通风报信害人,狠毒下贱!连累一族老小!死有余辜!”
这两人呆呆站在原地,此时才知道东窗事发,果然县尉说得不错——西湖寨众人,一听说原来自己寨子今日,是被这两个外嫁女连累了,个个都是眼里冒火,切齿痛恨,对着她们用土话咒骂威胁。也有人说要把她们逐出族谱的,那两个孕妇听了,都是怕得发抖,却也无一语可以给自己解释。
究竟是几句话忽悠就信了魔教的人,自然无知愚笨,害人且不说,还诅咒谢六姐,信奉魔神,按老式的眼光,这是比通风报信导致仇粟粟受伤更敏感的罪名,这桩桩都是大罪,这时候还能想得出什么借口来?
“浸猪笼!”
“是,浸猪笼!”
已有人高声如此提议了起来——客户人家,一向是很喜爱用浸猪笼这种私刑的,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居处都比较多水的关系。瞧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倘若官兵就此离去,这两人也是活不过今夜了。黄小翠眉头微皱,示意众人收声,又对着官兵一挥手,自然有人上前,把那两个孕妇拿下,双手捆缚了,扔到一边去。“这人不能留给你们,要押去长汀县公审,公示客户人家之罪——腹中孩子倒是无辜,出生之后,送入孤儿院,再对她们二人行刑!”
这……买地官兵,虽然喊打喊杀的,但处置手段却似乎出人意料的慈和——居然还让生下孩子!众人听了,心下不免都有些诧异:犯下如此大罪,浸猪笼那都是念在毕竟是族人,网开一面的份上了,倘若是要撇清关系,直接勒死、剖腹,都不罕见的。居然还要等孩子出生了再处置他们二人……看来对于寨子,估计也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
以她们二人的罪名,死是必然的事情,死法能轻省些便已是恩典了,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都是看向两个犯人,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黄小翠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至于你们其他人的处置,我也就一并说了——不能融入买地,始终不肯分家,还不能管好族中风气,以至于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族长失德!”
是要换族长了么?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都以复杂的眼神望向族长一家,阿霞更是面色青白,似乎下一刻就要自尽,黄小翠续道,“如此族长,已没有资格再领导氏族前行——如此氏族也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于我买活军境内。你们这些客户人,从北地南下安身,毕竟是失地的人,背井离乡,只能在艰苦的地方勉强安顿,结团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又因为此地贫瘠,只能常年夫妻分离,男子外出做工,秋后返回,不但守候自家的收成,实在不够时还要去抢掠别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错与否不必评价,反正都是为了生活嘛。
但是,如今鸡笼岛、南洋乐土甚多,那里人少地多,正亟待人员开垦,而且收成丰厚,根本不用男子外出做工,一家人务农也能保证吃饱,就是男子要做工,家附近也有充足的岗位,不比夫妻长期分离,更没有什么土匪强盗,需要聚居在一屋之内,随时随地保持警惕。客户土楼,因艰苦而生,但如今,应时世之变,也到了送入历史书册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来,厉声道,“客户人聚族而居,有家无国的现象,也将从此不存!你们这些桀骜的客户,将以夫妻为单位,上下三代,各自分家,迁徙至不同外域,从此一户人口不得过十,过十则强行分居,所余人口,远走千里之外,从此三十年内,悬为定例,不得违逆!如有违背者——当如此匾额!”
只见黄小翠拔出火铳,不由分说地向着广场内悬挂的‘两铭世德,百忍家声’匾额连开三枪,一阵火光、白烟响起,噼啪声中,那传承千年的‘家声匾额’当场被打得四分五裂,轰然坠地!?西湖寨众人,至此无不骚动大哗起来,不少人奔向匾额碎片,亦有人对黄小翠怒目而视,黄小翠持枪而立,满不在乎,笑道,“我的话就这些,谁赞成,谁反对?有种你们就现在说出来!”
随着她的话语,只听得‘锵锵’连声,兵士们刀枪全数出鞘,指向西湖寨或痛哭或大喊或狂怒的众人,态度上也是分毫不让,一场流血冲突,似乎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亦是在所难免!
第560章 六姐的脾气(上)
噼噼啪啪——呛啷呛啷——
热闹的锣鼓声, 和着高高挑起的竹竿头挂着的炮仗欢快鸣响,满街人也有停下看热闹的,也有皱眉塞耳朵走避的, 锣鼓队外围还有人不住张罗:“让一让, 大家让一让,小心别被炮仗崩着了!”
“哈哈!什么喜事啊!哪家赶在这时候娶媳妇么?”
路人们不但不让, 反而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议论着,甚至还有往前推挤,看个真切的意图,这大热的天气里, 又添了炮仗鸣放那股子特有的硝烟味儿,叫人感觉更为燥热,不过, 烟味倒是冲淡了那股子浓郁的人味——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又是这样的太阳, 即便众人已经接受了买地潜移默化的规矩,都还算是讲究卫生的, 什么随地吐痰,经年累月不洗澡的人终究是少数,这会儿又是夏天,河边也能随意洗澡——但,即便如此,这么多人拥在一起,又是几身的汗出着,这味儿也就相当可观了。
“什么娶媳妇,看到后头被人扛着那后生没有?那是爬树比赛的头名!冠军!”
“头名?不是吧, 这上午办的不是初赛吗?我听说明天复赛,后天才决赛呢——还打量着到时候去看……若是今日决赛,那我可错过了!”
这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孤老,还有些扼腕似的,如此说道了起来,旁人都是笑道,“就您这样还走二里山路去看呢?现在城里可没有马车了,到哪都得走着去——马车根本走不动,人太多啦!”
也有知情人笑道,“不是冠军,就是初赛排了第一名,他村子里的人爱热闹,说初赛头名也是头名,迫不及待便敲锣打鼓,放个鞭炮,也给村子扬扬名!”
果然,此时鞭炮放完了,硝烟逐渐散去,后头喜气洋洋的吹打队便露了出来,果然看到一个小伙子,身形瘦长,被几个壮汉找了几根竹竿来,凑个临时的滑竿,轻易地扛了起来,小伙子本人便劈腿站在两根竹竿上头,双手抱拳,不断向周围作揖,胸前还挂了一个牌子,明显是用墨汁临时写的:‘吴兴泉村喜夺初赛头名’这十个字,而且不知是否故意,‘初赛’两个字写得尤其小而潦草,倒是‘头名’两个字,又大又清晰,不知道的人远远望去,岂不是真要以为泉村俊杰,喜夺了爬树比赛的最终冠军?
这点小狡狯,也是让人不免一笑,也有人叫道,“原来是泉村的好男儿,好豪杰!我丈人一家也是泉村的,好哇!虽然是初赛头名但也得来不易!村里算是出了一批人才了!”
这么一说,众人倒也就不觉得泉村众人轻狂了,试想,如今买地也没有地主了,大多数人住在村中都是务农为业,凡是需要场地的运动,自然都是没有优势的,至于篮毬、足毬这样的东西,更是别提了。也就只有爬树这样的运动,反而是乡下人占优了,能在务农之余,取得一点成绩,哪怕是在州府的竞赛中取得优势,被选拔进大运动会初赛,对于村子本身都是难得的荣誉,又如何不许他们高兴一下呢?
“凡是能来参加运动大会的,都是好豪杰!”
一时便有人叫了起来,“取得优胜的更是豪杰中的豪杰,好,好!我的花给你!”
说着,便从自己的纽扣眼里,解下了今日刚花一文钱买的小花,扔向那小伙子,一时间众人都是起哄,也有人从帽沿、衣领、胸前的口袋之中,取出或是买来,或是随意街边墙角折来的小草花,扔给运动员,倒让泉村众人越发喜气洋洋,锵锵地敲着锣鼓,招摇过市,也让街边茶馆许多观者,不免相视一笑,也算是瞧了一场好热闹。更有人感慨道,“这才是盛世繁华那!如今便连我等贩夫走卒,灌园担粪之流,也能享用这盛世的好处了!”
“正是!正是!”
一旁便是陌生人也忍不住应和了起来,虽然在如今的云县,任何吃食都要靠抢,到哪里都是人挤人,但这些人面上也还是止不住的笑容。“活了这半辈子,也就是在六姐这里,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盛世!”
“六姐千秋万岁!”
“六姐千秋!”
在逐渐形成声浪的呼喝鼓噪之中,也还有人继续吃茶谈天,在路边简陋茶棚,特意挑选出人烟较稀少的一角,信王倒是没有半点凑热闹的心情,而是细声问道:“这么说,现在六姐身边的近人,有许多怀疑这是锦衣卫居中串联挑拨,是我敏朝的暗招了?”
就连刚才的爬树比赛,他都看得、拍得心不在焉,这会儿任由张宗子饶有兴致地翻阅着他刚才的摄影,和自己的作品对比,一径为自己也为敏朝分辩着,“这怎么可能呢?白莲教一样是朝廷深恶痛绝的魔教,真要说的话,当然是宁和买活军打交道,也不会多给白莲教一眼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便是六姐身边的近人不明白,六姐圣贤,必然不至于误解!”
这话倒是实实在在的,比起白莲教,朝廷当然更喜欢买活军了,买活军走到哪里,就繁华到哪里,虽然不能再收本地的赋税了,但‘环买’地区,却普遍会迎来经济上扬,富集人员,税收自然也就比以前要充足些了。
不仅是民众,甚至现在就连很多官员,都不反感和买地做邻居了,流官们逐渐发觉,与买地为邻,真正受影响的反而是吏目阶层,以及他们直接关联勾结的本地大族,他们捞钱的办法,从此就受限了。反而是流官这里,只要思想足够开明,又有一二能够信任的亲友行商,在买地周边做官,那可真是清清白白,站着就能把钱给挣了——而且还比从前贪污受贿伸手捞钱那难看的吃相要挣得更多!
至于白莲教呢?那是不论流官、吏目还是本地百姓、京城朝廷都极为反感的东西,每一次起来作乱,除了核心的白莲教徒之外,没谁能得到好处,而白莲教也根本无法在当地形成稳定的统治,建构利益分配链条,如同飞蝗一般,乱过之后,只留下遍地疮痍,如此,还让人怎么对其抱有好感?除了教徒以外,官府对于白莲教的态度,甚至要比对建贼、买贼都还更排斥得多呢!
在刚才的茶叙中,张宗子已经多少将闽西仇粟粟案,云县卢发财案,多少说给了信王知晓,并道明了买地衙门对此的看法——在信王看来,其实这逻辑是自相矛盾的,倘若当真怀疑是敏朝所为,那现在把这些事情告诉信王,其实是打草惊蛇,会让后续的追查变得更加困难。
张宗子并非真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信王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说的只可能是他被允许能够说出来的——信王不过是比大多数报纸的读者早一点知道而已,但即便如此,能得到上峰的允许,也就可见其实买地并不真的怀疑此事是朝廷暗中主导,朝廷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明明并非如此,却非得要这么说……这里头必定是有原因的,信王索性直言心中不解——买地这里,大家办事多是直来直去,直言不讳,他也多少沾染了这份习惯,“宗子兄,其实你也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衙门为何非要怀疑我朝,还请你为小弟解惑!”
张宗子听他说得慎重,也就放下手机,把它还给了信王,只是最后恋恋不舍地点评了一句,“你这特写太多了,为何不把树全景拍下来?”
如果要拍全景,人不就是树叶里掩映的一个小黑点吗……那这照片有什么意义?被版画一翻映,全都糊成一团了,成为纯粹的风景照,爬树比赛当然是要抓拍运动员蹬跃的特写了……不过,信王现在自然不会和张宗子争辩这些,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听张宗子续道,“今日也就是你我之间,我个人的一点小想头罢了,大王若是听取,也不要对外宣扬,若是不信那就不要往心里去——”
信王自然连忙表态听从,表示自己对张宗子的真知灼见,正是求知若渴,绝对不会对第三人透露,张宗子这才点着茶桌,又喝了口凉茶,这才对信王附耳低声道,“以我之见,其实六姐也是心知肚明,晓得此事并非朝廷所为,但她叮嘱我们这些采风使对外放出风声,也不是心血来潮,自有用意——大王,此次卢发财、仇粟粟等案,背后牵连的真老母教,听说是让六姐罕见地动了气,亲自发话,事涉此案者,一律严办,此事,不死一大批人,是不能轻易了结的!”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凡人尚且如此,何况仙人?信王是看过仙画的,知道六姐现在拿出来的武力,不过是万万分之一罢了,他所见的仙画之中,仙人挥手之间,所发的激光武器,可以在千万里之外歼星灭地——就连星宿都化为齑粉,更何况凡间城池呢?
这‘死一大批人’五个字,虽然简单平实,但却一下就让信王想到了仙画中的场景,当下不由愀然色变,张宗子是和他一起看的那部仙画,见他神色,也是会意,忙道,“六姐倒是不打算亲自出手,不过这件事必定株连甚广。凡是有所牵连的,都免不得伤筋动骨——被白莲教迷惑的客户村寨,都要强行打散了,各自迁移到鸡笼岛、吕宋等地,若有敢抗命者——”
他做了个竖手下劈的动作,“杀无赦!”
对于买地来说,这已经是很罕见的严厉了,一般来说,若不是作恶多端之辈,大多时候买地的重刑犯也是送去做苦役的,其实这对于敏朝来说,反而显得过于软弱了,现在这种动辄杀得人头滚滚的场面,才是寻常官府应有的做派。信王就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且先不说朝廷对于客户人家这种继承魏晋门阀遗风,抱团紧密,时不时还要挑起械斗的人群,观感自然不可能有多好,便是良民,被朝廷强行迁徙不也是家常便饭吗?
远的不说,移民实边这种事,本朝初年也是常见,规模最大的是‘奉旨入蜀’,两湖、广府道的良民被迁徙入川,填补数十年前松圆交替时高达九成五以上的川内人员损失,除此以外,还有从南往北,大规模迁徙军屯之举,光大规模迁徙,有据可查的便有十八次之多。
信王也不是小孩了,当然不会相信被迁徙的百姓都是欢天喜地自行上路的——人离乡贱,只要在本地不是完全活不下去,谁喜欢远走?大规模的徙户肯定是伴随强制手段的,只是以往被拆散的都是小户,如客户这样合族抱团的往往会被当成刺头跳过而已,没想到买活军朝廷如此狠辣,一旦感到客户人家有些不好消化,便立刻祭出雷霆手段,把这一个个硬骨头的刺猬,全都要拔刺分割——不肯分户,那就强制分户迁徙,这要还不肯,那不好意思,抗命者冥顽不灵,连挽救的价值都没有,矿山也去不得,直接就要断送在当场了!
这实在是……让人羡慕而又妒忌啊,难道朝廷没有动过念头,想要这般分拆这些常年来等于是占山为王,把流官完全架空的宗族吗?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情,仔细想想,要想把这些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跟着比矮小的南方土著大些的客户人家,从一地搬运到另一地这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敏地这里的客户人家,多数都在山林中聚居,哪里是三两句话就能发配他们的?首先就要带领大队人马入山——光是这一步,就足够拦住大多数流官了,更不说本地的吏目中,盘根错节,少不得有客户出身的小吏,给上官使绊子。
再者,就算强行要搬迁,也还要随意就能找出一样身强力壮的押运人员,这个……这个还真是买地特有的优势,买地的人吃得好,力气也大,而且甲胄多兵器多,便是小兵也武装到牙齿,和敏地那些只有一根哨棒的兵卒,虽然都叫兵但完全是两种人了。只有买地这里,才能随随便便就找出许多相当于敏地精兵强将的吏目兵卒,撒开了在山区一个个山寨处理过来了。买地说不分户就迁徙,不迁徙就杀头,那是真的能办到的事情,不像是敏朝官府,只能说说而已——既然只能说说,那也就往往不说了,一件事如果官府不能确保执行,实在没必要提出,只会虚耗权威……
“这是应当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表达了支持——不但的确打从内心里是支持的,而且这也不关敏朝的事情,这是买活军的内政,外人没必要指指点点的。“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