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对闽西、广北的梳理,其实是一种奢侈的举动——用人力成本来实现领地内统治的绝对贯彻,政治意义远高于经济意义。其根本目的,还是出于谢双瑶本人的喜好,并不是为了经济发展,只要有先进的技术在,经济总能发展起来的,这和思想观念究竟是老旧还是新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出兵就是烧钱,但谢双瑶有钱,她因此自认为能承担出兵这片山区的成本,但从结果来看,谢双瑶是有点被自己打脸了——钱上倒是没什么关系,就是人力,发展这片领地实在是太占人力了!而买活军用人的地方又实在太多太多,新式人才的生产速度是真赶不上现在消耗的速度!
就说最简单的一点吧,拿下了敬州,虽然在军队人力上已经极端节省了,但要不要设敬州衙门?既然设了敬州府长,而且还让金逢春过去锻炼了,金逢春为了自己的政绩着想,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发展敬州——于是她就极力写信陈情,要求疏通韩江航道,而且金逢春也很清楚买活军有这个技术和能力。
这一点不假,买活军的药火储备是充足的,技术也是有的,且随着三峡航道的疏浚而越来越纯熟——那个佘谁谁为此都发了两本小册子了。但问题是,天下难道就只有韩江和三峡值得疏通吗?光是买活军境内,衢江也险,而且是干道,直通武林,疏通不疏通?闽江,福建道的大动脉,疏通不疏通?江阴的信江,连接买地和大江的通道啊,你不疏通的话,买地和大江沿岸的商贸该怎么搞?
看看,就是疏通江河一项,还是药火够使的情况下,光是派遣到各地的技术人员就要占多少了,这些技术人员不可能单打独斗吧,是不是得配两三个私盐队兼情报局的干员,把摊子在当地铺一铺,情况建建档?再把生产链条往上推一下,为了让药火始终够使,是不是要有人买矿石,有人投建新厂,有人进修物理化学?在专门学校把生产效率再往上提一提?
人才是永远都不够用的!因为需要人才的摊子并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乘法甚至是指数扩张,谢双瑶发现,随着领土的扩大,衍生出的事务也是呈现出恐怖的指数型扩张,而且她感受到的那种隐约的对抗感也更加的明显了——
从前,她只有一座彬山的时候,统治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基本就是谢双瑶把自己的思想往手下的脑子里塞,可随着地盘的一步步扩大,利益关系逐渐的丰满,买地从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进化成了一个小块——现在甚至可以说是中不溜秋,赶得上一个藩国大小……
当买活军开始真正地分润染指到天下大权时,谢双瑶发现,她的意志已经不再是领土上唯一的声音了,无数的利益关系和复杂的人□□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意识、无明确诉求,却又完全无法忽略的,和统治者对抗的力量——
千百年前,儒家早已用他们的理解和比喻,传神地阐述了这一现象: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民如水,君如舟!大概所有的被统治者,总是会出于本能地和统治者进行博弈,这股博弈的力量最终形成了一股应力,让统治者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这股应力的推动和滞涩,如何驾驭这股桀骜的力量,恐怕是所有统治者不得不修行的功课:
一味取悦应力,顺势而行——民粹,那国家基本就完蛋了,这应力必然是短视的,自私的,汇聚了人性所有的缺点,可倘若完全无视应力,往下强推——□□,国家依然不会好,因为这应力也必然集合了百姓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承载了他们对于政权的好感和信任,是国家的希望所在。
即便拥有金手指,谢双瑶仍然感到在和这股应力的博弈中,自己处于一个相当吃力的位置,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这股应力正在逐渐茁壮成形。水有波澜,君之舟有时亦不免随波逐流——就像是买活军取羊城、收叙州,这通通都不是谢双瑶的本意,而是民心之力最好的呈现:民要你取,你不得不取!
地盘扩大了,这一战乍一看当然是战功彪炳,又一次收获满满,可胜利当真是如此无暇吗?
谢双瑶丝毫也不这样认为,除了宏观上的窘迫之外,在这场战争的微观细节之中,瑕疵,造成瑕疵的应力依旧无所不在,吃过午饭之后,她取消了自己的午休,伸手取过早上新鲜加急送来的几卷报告——有她索要抽查的金逢春、曹蛟龙工作笔记,以及情报局针对广北新出的情报汇总,打算奖励自己一些具体而微的报告和思考,一早上全是宏观数字,她的头都快要炸开了。
出于对长须仙老以及船队骑脸的好奇——谢双瑶现在住在鸡笼岛统筹四方,而不是云县,因为各地的信息通过船航送往鸡笼岛,反而比去云县要快,云县现在的交通太拥堵了,所以,她也一样承受了船队骑脸投降的惊奇。
于是,她先拿起了这份事件的情报汇总,“说起来,李魁芝是怎么搅和进来的?这个人好像一直都不太老实——”
她的眉毛很快就挑了一下,谢双瑶承认她有点被惊到了:“美洲黄金地?还挺敢想的啊……谁说古人不会玩来着?人家玩得可比什么极限运动都疯狂得多!”?
第635章 谢双瑶的地狱月(2)
如果说长须仙老事件, 算是个多方外力推动下,在战乱环境中产生的意外——同时也打了一波谢双瑶的脸,让她知道, 不管用什么理由发动战争都有可能招致反噬的话, 那么,李魁芝这边的情况, 如果没有情报局来提供报告, 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这也可见情报局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有多么缺人。
毕竟, 李魁芝虽然是海盗中的大人物, 但放在天下版图中, 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情报局要关照的目标实在太多,而预算相比之下却又总是有限,对吏目的要求还格外的高, 这几年时间同样也是他们的快速扩张期, 说实话, 工作上便是有些疏漏,实在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过于苛责。
也是因此, 对李魁芝本人的报告,写得是十分简单的,谢双瑶对船队的动向还是掌握得比较详尽,这主要是因为买地曾给十八芝原始船队配了一批会用传音法螺的领航员,用于配合他们清缴沿岸海盗, 疏通从东江岛到壕镜的海路。而李魁芝本人显然对买地尚存戒心, 并不愿意和明摆着是买活军耳目的领航员有过多的往来。
除了领航员之外, 十八芝麾下的老海盗,也都被送入买地的军营经受过再锻炼,之后则是打散了再分配回各船去的,这些新兵中,也有不少被买地的教育转化,回到陆地之后,愿意主动向上递交真实工作日记——
海军主要是通过对各船水兵的工作日记进行对比阅读,来验证正式工作报告的真假,同时更进一步的消息,就得靠这些骨干船员亲自透露了,因为海军的特殊性,长官想要抽查工作日记是非常容易的,环境又憋闷,这使得海军内部很快就养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工作日记一团和气,很少会有不和谐的内容。像是很多陆上衙门吏目的日记中,对于直管上司的尖锐批评,是很少出现在海军的日记里的。
从报告中写明的情报来源看,买地对这批老海盗的转化和教育,不能说是不成功的,因此虽然领航员在海域平静之后就被撤回了不少——若是没有海盗问题,那一支船队其实一个对讲机就够用了,在买活军势力急剧扩张的大背景下,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就是对讲机的稀释。
像是陆大红那样,一个小队就能配一台对讲机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若还维持这个规格,那有多少对讲机都不够用的。但是,情报局对李魁芝的动向还算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甚至连一些隐私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实据而已:
李魁芝手底下的老班底,其实还没有完全融入买活军呢,他偷藏了一支二十多艘船的船队,老巢应该在南澳岛(南澳岛,这不就对上了?),平时是不和主船队一起活动的,算是李魁芝预备的一个后手,就连十八芝中其余的兄弟,对于他的老底知道得也不仔细,这就给了李魁芝机会——
这个小船队,在大清剿的时候应该是低调行事,没有被发现,就不用在剿灭和归顺中选择,等到清剿运动结束,领航员洒落得少了,海面上各国的商船多了,沿岸各地的民船也开始陆续下水,尝试着做生意了,小商队也就重新出动,往来在广府道、新安和鸡笼岛之间,一两年下来真给他赚了不少钱。
这样的做法,可以充分说明李魁芝是有小算盘的,没有完全归心,但犯法吗?似乎并不犯法,李魁芝等人毕竟和招考进来的吏目不同,都是自带家底归顺的大海盗,鸡笼岛的领地、上千海船,乃至立刻就丰富海军兵源的近万老海贼,这都是极宝贵的资源,所以他们也不适用于吏目招考时的一些规定,虽然身兼武职,但个个都有自己的生意,郑地虎的几个弟弟现在就在经商,而其余‘芝’即便自家不经营,也会在转为从商的老兄弟那里占有干股。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在海上,商武不分家,跑一趟船不带货是很不可想象的事情,同样,一艘货船如果没有最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在海上就是一块大肥肉,简直人人都想咬一口。
所以,很多海商天然地就兼职小武装势力带头人的身份,别看李魁芝等人是归顺了买地,手下兄弟们都散了出去,不少转为经商,但只要还在跑海,这些老弟兄手里就是有兵权的,集合在一起,也算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既然大家都在做生意,那李魁芝的做法也不算过分,只能说是习惯性藏一手,有点鬼鬼祟祟的,没那么光明正大而已。至于他去虾夷地开拓的野心,谢双瑶也觉得挺娱乐的,她有一种放纵李魁芝的恶趣味冲动:
谢双瑶多少能猜到李魁芝想独立出去的原因,无非是在买地的束缚太多而上升空间有限,还是想要自己做主,哪怕是做个城主也好,大权在握,以自我的意志凌驾于其余意志至上,就不说别的□□享受,这种精神享受也是极为愉悦的,谢双瑶实际上也就是贪图着这笔快感才开始自己的制霸之旅的。
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这种野心不能说对错,反而有时候,想把盘子做大的人独立出去上位了,他还会把事情做得更好更认真,对百姓来说是好事儿。从李魁芝选择的根据地来看,他不像是要乱搞,毕竟虾夷地和东江岛距离也不算很远,从李魁芝的真实计划来看,在开拓虾夷地那些年,包括之后去黄金地落脚,都是要和买地贸易的。
如此一来,消息自不可能完全隔断,李魁芝如果真要搞什么反人类,跌破买地下限的东西,肯定是瞒不过去的,届时东江岛发几艘船去,收拾了他们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谢双瑶可以判断,李魁芝还是想要认真做事、认真统治的,那她不免就有点看热闹的心态了,很想欣赏一下李魁芝真正开始铺摊子,想要开拓一地时那种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窘态:
有些事只有自己去做了,才会知道有多难,宽敞的道路,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民,还有完备的行政体制,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别的不说,光是法制这块现在就搞得谢双瑶头大,如果有个‘同行’在虾夷地不断碰壁,至少能让她获得极大的安慰——看,像小丑的可不止是谢双瑶,还有个李魁芝在那不断的折腾呢!
如果没有买活军的扶植,李魁芝有能力横跨大洋去到黄金地吗?谢双瑶不是特别看好,不过,她倒也认可李魁芝的判断——至少如果科技水平没有一个大突破的话,现在去黄金地的华夏船队,不管是什么职位过去的,到达黄金地之后,都会立刻在事实上获得诸侯、藩王一样的权力,远隔重洋,手里的资源就只有已掌握的这些,面对着黄金地已经扎根的洋番,还没有完全死光的土著,买地的政权对于他们只能是一个精神上的遥领作用,经济上的合作作用,其余一切事务完全都可由,也只能由首领一人来进行最终决策。
就算带去一个班子,权力最终还是落在本地实际负责人那里,谢双瑶是无法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哪怕就是现在,南洋委员会的权力也是大得怕人,军政法制一把抓,完全谈不上分权——还在垦荒阶段呢,体制搞复杂了根本无用,反而只能起到反效果。
从这个角度来看,买地这里大发展的时候,送几条鲶鱼去黄金地搅局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主意,主要是不能让土著死得太快了,如果派人把牛痘带去,再传播个知识教什么的,洋番在黄金地夯实统治基础的这几十年,肯定会面临比另一个位面更复杂的局面,效率也不会那么高。尤其是牛痘,这是重中之重——欧罗巴的洋番一登上黄金地,就是行走的病原体,就靠传播天花都不知道干死多少土著了,否则,在另一个位面,土著还会和大熊猫一样被圈起来吗?怎么不得和新西兰的毛利人一样,至少占了17%左右的比例,而不是可怜兮兮的1%。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谢双瑶要考虑的则是贩船案带来的另一个尖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法制问题,这也触及了买地法律的一个空白:
现在李魁芝、庄将军、刘阿弟、屈大胡子等人的说辞是完全不同的,李魁芝声称自己是买船,同时庄将军说他可以招募一些想要去外域开拓的年轻人——这样的话李魁芝的一切行动就都是合法合理的,因为买活军压根没有规定他们不许购买敏地来路不明的船只。
至于到了南澳岛之后,他发现年轻人实际上是被骗来的敏地官民,也就立刻改变了主意,把人和船引来了鸡笼岛,这么说谢双瑶还得给他一点表彰呢!
而庄将军的口供和诉求就都很复杂了,他辩称自己是来招降李魁芝的——这在他敏将的身份来说,也是完全合法合理的一件事,同时他去的是南澳岛,按和议的规定这也是敏朝的岛屿,无可指摘。但李魁芝骗了他,想要杀了他再吞没船只,把兵将掳掠为奴,去袋鼠地另立门户——
这个人还不知道李魁芝真的要去的是黄金地(谢双瑶也是从李魁芝心腹的情报中看到李魁芝真正的计划),而且他的脑子一定也不是特别好使,因为这一来好像在给李魁芝洗白:如果真的是来招降李魁芝的,那双方正在交战,被李魁芝杀人夺船不就是正当军事活动了吗?李魁芝完全可以辩解说事发突然,他派来通知上官的使者也迷路了,自己只能仓促起航,应对此事,那他就完全是一个好海军了。
至于刘阿弟、屈大胡子的口供,则是最真实的,他们仔细地说明了来龙去脉,应该没有什么保留:从庄将军炒作长须仙老案,借此想要吞没民船,而他们以为庄将军是要装假和买活军打一打,则将计就计,准备到时候临阵投向买活军,结果到南澳岛发现不对之后,冒险以屈大胡子名义诈胡,唬住了李魁芝。屈大胡子作为刚从羊城返回的船匠,也证实了长须仙老案的来龙去脉——这批人求活而已,应当是没有什么猫腻的,而且可以看作是买地的一个重要收获,造船业又来人才了。
这两人的口供,和李、庄的供述有矛盾的地方,但又并非完全矛盾。因为对于李、庄的谋划,他们作为局外人的供述是完全空白的,不过谢双瑶还不至于被场面话糊住眼,她的判断和情报局给的报告一致:其实就是李魁芝私下和庄将军的交易要买船,至于船的来路,按照现在通行的规矩这完全不归他管。
人的来路么,他也不用管,因为庄将军找来的必定全是敏人,而他也能做出卖身契来,那么,李魁芝就完全是善意第三方了,而且他买下这批人之后到底要做什么,完全是没有实证的,如果他大发善心,打算回买地把这些人都放了,只是取船呢?或者退一步说,如果他取了这批人后,自己返回鸡笼岛,让这批一直在南澳岛的手下,从外海直接绕到东瀛去虾夷地呢?
南澳、虾夷地都不是买活军的地盘,而且全都是人口买卖合法的地方——虾夷地目前唯一一座城是东瀛的,其余原住民阿伊努人,就谢双瑶的印象来说,作为小民族实在是很悲哀,没流传下来多少历史记载,但姑且可以推测人口买卖在他们那里也绝对不犯法,毕竟虾夷人有没有法律都不好说呢。总之,就这一行为来说,李魁芝的行为在发生地是完全合法的,而在买地,他的企图和最终决定的行为,该不该追责呢?
如果要追责,该追究他什么责任?作为主动投靠的十八芝,是否完全适用于活死人条款,限制李魁芝的离去?这全是扔给谢双瑶去决断的问题,且若说李魁芝案,就李魁芝的性质来说还更偏向于政治事件的话,这案件本身也揭开了空白地的一角:
敏、买的规矩,截然不同,互相抵触之处很多,有许多东西在敏地是合法而在买地是不合法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就譬如说,敏人见官不跪是违法的,而买人见官不跪很正常,那么一个敏朝百姓来到买地,见官未跪,回到敏地后他该因此受罚吗?
倘若这个敏人百姓不受罚,那么,李魁芝在敏地合法合规收买人口,回到买地后该因此受罚吗?若不受罚,那谢双瑶可以看到这就是空子盛宴了,若要受罚,那好了,活死人想要走出买地去做生意,便立刻更加困难了起来,而倘若他们在敏地遇到了更加极端的情况呢?如果有什么行为在敏地是不做就违法,在买地却是做了就违法的呢?那该怎么办?
不能说这推测极端,因为法律就是要尽量地把所有情况都囊括在内,而且谢双瑶是翻看过《大诰》和《大敏律》的,她对敏朝法律的奇葩有充分的了解。更重要的是,谢双瑶意识到,买地的摊子已经逐渐大到她只能通过制度来调整统治细节了,而李魁芝案所折射出的则又是一个熟悉的抉择时刻:
敏地的法律是完全的属地原则,而买地的法律呢,该如何脚踏实地的在属地和属人中拿捏分寸,使执法成本能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同时又拥有良好的指导效果,并在最大限度上保护百姓行动的自由?
一个案子的结果,只能决定涉案者一时的喜乐,对于天下不计其数的百姓来说,其影响约等于无,这已经不是谢双瑶要考虑的重点了,她要考虑的,已经是规定、制度的调整——一个案子微不足道,但一条规定的变动,却能让天下百姓都因此悲欢离合,甚至于说是影响了一生的方向。
此时此刻,谢双瑶不能不感到指尖的羽毛笔,份量正在不断的加重:要治理一个扩大中的领土,所需要的素质和思考,又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道个分明的?
而更让人感到肩头担子沉重的,还是李魁芝所折射出的问题,其实仍是买地目前所需要解决的问题中较小,甚至可以说是极小的一个,谢双瑶更多的心思,还是要用在思考以‘水攻大溪坳’为代表,在收服敬州时发生的一系列冲突事件,以及它所折射出的一个让人心惊的困局——
买活军,是否已有部分不可避免地掉落进了时代陷阱,并且难以挣脱,发生在敬州的战争,究竟是解放战争,还是争霸战争?
第636章 谢双瑶的地狱月(3)
要想掰扯明白这个问题, 首先应该给解放战争和争霸战争下一个定义,但似乎这两个概念,迄今还没有世界范围内的明确共识, 总之, 至少在谢双瑶这里,她认为,是否是解放战争,还是要和生产力挂钩——为解放被压抑的生产力而发生的战争, 可以被定义为解放战争, 而在现有生产力框架下,并不抱着改变生产关系目的, 只是为了扩大政权,统一、扩张国土而发生的战争,就可以认为是争霸战争。
当然了,这仅仅是最重要的区分而已,还有一些如影随形的细节,也算是跟随着谢双瑶这一代人成长起来的基本印象了:解放战争的道德标准往往是比较高的, 至少要遵守《日内瓦战俘公约》, 同时, 解放战争的目的是解放,战争只是手段而已, 所以时常会出现对敌人的转化,同时也伴随了对新思想的传播——但不像是宗教战争那样,完全以信奉宗教的派别来甄选战争对象。总的说来, 解放战争的底线要比争霸战争高得多, 这些标准虽然不能决定战争的性质, 但却也相当的重要。
至于争霸战争, 也不能说就是一种负面的战争,谢双瑶可以随意举出许多比争霸战争恶劣百倍的战争:劫掠战争,一方向另一方发动的,不以长久占有为目的,而是劫掠粮食、钱财的战争;宗教战争,华夏倒是少有,但欧罗巴那块老打,九次十字军东征的历史里,写满了暴行与罪恶,还有对文物残忍的摧残,宗教战争的大背景下,往往伴随着宗教象征物的建立和毁灭,一座座教堂在信徒的愚昧和血泪之下建起,又在士兵们盲目挥下的兵器中毁灭。
除此以外,还有报复型战争:目的并非是为了占有此处领土,甚至不是为了劫掠钱财粮食,而是为了尽量杀害敌方的所有有生力量,甚至包括了老弱妇孺——这也是区分本世代主流战争(义战)与非主流战争(不义之战)最重要的一点,是否把杀伤对象集中在敌军身上。如果能够做到仅杀伤敌军——对自我身份有明确认识的敌人,往往以成年男子为多。同时并不屠戮非参战者,不破坏当地生产,不掳掠百姓的口粮,并且对夺下来的地盘也能好好治理,那么完全可以认为是一场打得很好的争霸战争,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提升自己的风评,被认定为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并非是一般的流寇、反贼。
毋庸讳言,如今这个时代,最主流的战争就是争霸战争,就像是敬州的一系列事件,死伤者众多,但至少死者都是有战斗力的成年男子居多,而且表现出了对买活军的一定敌意,可以被认为是买活军的敌军,那么从现在的舆论来说,就根本不用考虑舆论控制这种事,去担心百姓会谴责买活军的手段不道德——
有什么不道德的,兵者诡道也,只要是对敌军出击,而不是对百姓出手,手段再残忍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事后不去滋扰地方,能够好好治理打下来的土地,那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争霸战争,非常的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甚至更进一步的去想的话,有些人还会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说,水攻大溪坳反而是值得称赞的,因为这一事件把死伤者完全局限在了‘敌军’身份上,而其余村寨的策略中不可避免的有许多妇孺因此而死,其实是把战争的受害者范围,从参与者身份扩大到了旁观者、协助者身份上。
死者五千算多吗?如果在争霸战争中一点儿也不算多,甚至还是杀得少了,在热.兵器成为主流,战争进入新的世代之前,冷.兵器世代的战争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尽量地杀伤敌方的有生力量,其原因非常的简单,谢双瑶沉浸到这个时代后没多久就完全明白了:冷.兵器对战力的加成还是比较有限的,比如说,假如空手士兵的战力是100,持械后他的战力最多翻到200、300——但很难超过1000。不管是用弓箭还是用长枪,一个人的体力最多也就杀死十个敌人就差不多了,体力、武器都会因此磨损,这
算是一个极限,大部分时候一次作战,一个士兵能杀死两三个敌人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
如此一来,这个国家的战力总和,就可以简单地计算为士兵总数+兵器总数,士兵总数提供的战力可占到三成甚至一半,这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不论是消灭器械还是消灭士兵,都可以对这个国家的战力进行削减。等到了热.兵器时代,设空手士兵战力为100的话,武器的战力,可能会爆到几万,甚至更过火的,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
若是这样的话,杀死敌人有生力量,对于总体战力的削减已经是无关紧要了/.52g.G,d./,这也是为何冷.兵器时代从来没有人喊着‘不杀俘’,到了近现代,杀俘才会成为一种丑闻,对于已经没有作战能力的俘虏来说,杀不杀影响已经不太大了,战胜方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战俘维持在自己的控制下,直到战争结束。
但是在冷.兵器时代,战争是没有这种退出机制的,俘虏被释放回去后,没有多久就可以卷土重来,想要运送回去当做奴隶,对粮草的消耗也是极高,很多时候想要结束战争就要尽可能的杀人,杀死对方军队的有生力量,一个将领的评价必须立足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虽然这句话里的词汇是新的,但道理其实并不新奇,无非实事求是而已。
就像是白起,他曾坑杀赵国降卒40万人,在后世来看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残忍,但这是因为他特别灭绝人性,以杀戮为乐吗?并非如此,而是在当时如果不杀俘,胜仗就等于是白打,甚至秦军还可能因缺粮哗变,导致此战由胜转败,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道德标准,从多年来的历史主流评价来看,白起与赵国之战仍然还属于争霸战争的范畴,他的行动是可接受的——这40万至少都是敌军,秦取胜之后,也的确正规治理了被攻下的土地。
虽然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但从战国至今,在买地之外的地方,生产力的发展并没有达到质变,争霸之战依然是如今天下主流的战争形式,那么,如果用争霸战争的标准去衡量买活军在敬州引发的一系列事件,那最该得到褒扬的是马千户,马千户出色地运用权术,让该死的人都死了,至于他们是怎么死的,死时是清醒还是糊涂,这完全是下一代生产力的问题,在争霸战争里追问这些都属于矫情的——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战争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杀死敌人,不波及妇孺已经是心慈手软的表现了。
但谢双瑶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接受吗?主流评价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感受吗?事实也并非如此简单,在买地成长起来的金逢春,对于大溪坳事件就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因为她多少算是下一代生产力里成长起来的吏目了,或者说至少下一代生产力已经开始浸染她的精神世界,而曹蛟龙也表达了对这种战争的本能不适——争霸战争或许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但这不意味着大家就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它,主流有时候并非代表大多数人的喜好,只代表了大部分人在生产限制情况下的博弈平衡。
这种博弈平衡体现在战争上,就是如今的底线了——正当的战争,是一场被局限在交战双方中的游戏,只要对游戏以外的百姓没有伤害,游戏内发生什么事,并不予以限制。所以,马千户的行为可以说符合主流,还在底线之上——但毕竟还是反人性的,总是会让人不那么愉快,熟悉战争的人往往会感到一种无奈,那就是虽然不喜欢,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般人往往会视为是人生的无奈,但在谢双瑶来看这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的不足,底线这个东西,总是会随着生产力不断提高的。
就像是上古殷商时期,那时候吃人肉的花样还多到因此创造了不少汉字呢,比如说脯——这个词最早的意思就是风干的人肉,哪怕是糖前后,吃人肉充军粮的事情还时不时能听闻,甚至有黄巢那样用人
肉来流水线生产军粮的军队,但到了现在,哪怕没有买活军,很显然大多数军队没被逼到那份上也不会把人肉视为正当的军粮来源。
道德标准的改变,就是因为上古时代到现在,至少农业技术、种子质量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亩产量还是有所提高的——亩产量就是道德的底裤,亩产量有多高,底裤就能拉到多高。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道德,这东西实际上就是在现有生产力条件下,大家对于现实和幻想的一种妥协。
那么,谢双瑶这里就不得不思忖起来了:如果买地的亩产量和敏地没有明显差别,那她就根本没有得选,只能去打争霸战争的,这和她是否拥有港口金手指无关,一座港口在争霸天下中能起到的作用很大,却倘若不能提高低层生产力,又远远没有大到能让人追求奢侈道德的地步,谢双瑶只能随波逐流。
但,现在的问题是,买地的亩产量已经提上去了,可她好像还是穷得打不起解放战争,并且进入了一个怪圈——她不扩张,周围的环境就会倒逼她扩张,因为人人都想要买地的先进生产力,甚至如果她不扩张,还是在现有的领土境内玩微操,点教育积攒人才,外溢生产力就会帮助敌人变得更强大,更难拿下,比如闽西就是很好的例子,亩产量提上去了,宗族还吸着生产力的血,变得更强大起来,结果是闽西生产力虽然有所发展,但盘踞其上的老旧势力还是稳如泰山,让谢双瑶成了殚精竭虑给宗族打工的大冤种——从这个角度来说,严厉处理闽西宗族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处理她念头怎么通达?班是白加的吗?
但如果她扩张呢,就会立刻因为人力资源的窘迫,而不得不别无选择地去打争霸战争。就像是敬州之战,除了水攻大溪坳并不符合谢双瑶以及金逢春等老活死人的胃口,似乎说起来站不住脚之外,其实其余使者在各县治实施的手段也一样是站不住脚的,他们多通过挑拨、分化的策略,以设立罪寨为名,让人数众多的大寨火并,削弱地方势力,促成村寨主动分家迁徙——设立罪寨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对于被设立的罪寨来说,岂不也是飞来横祸?大多数村寨压根没有敬拜真老母教,却还要背这个黑锅,说出去买地难道很堂皇吗?
但是,这种手段的责任,是完全由使者们来背负吗?这肯定是不合理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句话并不是空话,使者们为何要采用这样的策略?因为他们就一个两个人,要去收服一座县,而且多是新兵,只能从过往人生经验中寻找手段,那无非就是这些——其实就算是金逢春去可能也是这些,最多她不会同意马千户水攻大溪坳,然后敬州州城的收复就宣告失败,买活军再费手脚罢了。
那么,为何参谋部要只派一两人去做使者呢?因为主持此战的将军胡三红只在这个方向拨给了这些兵力,兵力是严重不足的,而敌人是漫山遍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要多快好省的打下敬州那就只能这么来。而胡三红为什么只肯拨给这些兵力呢?肯定是因为她手里资源也不多,因为谢双瑶就只能挪出这些人来给她,胡三红还要挪出人手去打汕州、潮州,她也只能给这些了。
因果链条是非常明确的,责任不容推卸,选择看似是一线使者做出,但其实只是假象,从一步步框条件开始,这一切的发生就几乎成为一种必然了。敬州之战,实际上就是典型的争霸战争,它的底线没有低于时代的底线,但肯定比解放战争的底线要低得多,还局限在‘尽量杀伤有生力量’的老框子里,会有水攻大溪坳、挑拨村寨火并等等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了。
结果一样是拿下了大量的土地,舆论上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噬,争霸战争的成本比起来肯定是要低得多,地盘的扩张也会比解放战争更简单,似乎是一条很方便的捷径,就像是臭豆腐,又臭又香,谢双瑶对它也有本能的反感——她当然也不喜欢大溪坳这种几乎
是必然的伴生事件,但这种反感也还不至于越过她的理智,让她把争霸战争列为禁忌。
因为——实在是要记住,道德只能适应生产力,现阶段全球绝大多数地区的生产力就只能打争霸战争,甚至对很多地方来说争霸战争已经是道德奢侈品了,比如说黄金地,那上头正发生的是更邪恶的东西:种族灭绝战争,比起来争霸战争简直如同白莲花一般清香了。
但是,必须列入考虑的是争霸战争的副作用,这才是超越个人好恶,需要去审慎对待的东西,谢双瑶在纸上写下一条新的推导链:争霸战争——领土急剧扩大——生产出大量未经转化,从本地势力直接投靠转变来的既得利益者——同时治理人才极度匮乏——大规模启用未经完全转化的旧式人才——政权不可避免地被旧式文化侵染,超时代政策被架空,时代同化陷阱。
是的,这才是争霸战争让人犹豫之处,伴随着地盘的快速扩大,必然会迎来人才资源的极度短缺,但如果放弃争霸战争,或者只是非常有限的使用它呢?这条路线的短缺谢双瑶刚才已经斟酌得很明白了:解放战争——积蓄力量在老领土进行彻底教育——周围环境倒逼扩张,大量地区在无买活军参与情况下自发易帜,半保守势力完成第一轮对领土的生产力升级,产生新的利益链条,基础更加牢固,改造更加束手束脚——还是时代同化陷阱。
时代同化陷阱!殊途同归,这就是谢双瑶正在面临的最大问题!这远远不是处理一桩案子,调整一部分法制结构能够来争锋的问题,是根本路线级数的问题,买活军走到这一步,摊子渐大,仿佛已经吸引了这个时代的注意力,开始被漩涡卷入到了不可避免的同化节奏之中——一滴水只是一滴水,虽然浓墨重彩,但它落入大海之后,虽然可以短暂地为周围的水体染色,随着它逐渐的扩散,似乎最终也难免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再也瞧不出丝毫的不同。
谢双瑶久久地凝视着这两张纸,很快又把它们夹到了一个活页夹里:这不是她第一次寻思这个问题了,写下的随笔都有厚厚一沓,她又把这些随笔翻阅了一遍,在最后一页纸上加了两个问题: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养成一批虔诚的信仰者?虔诚的信仰者能否超脱时代生产力而存在?
她很快在第二个问题下面画了两条线,加了标注——【应该是可以的,历史证明过,可以跳级,但需要全球生产力的发展和国际环境的施压……但无论如何应当是可以的,有国家能做得到过,但需要长时间的补课……】
【在另一条世界线里,暗无天日的补课时间进行了多少年,才迎来了跳级时刻?】
【我又需要多久?我来得及吗?】
【不会玩脱了吧?】
她停下笔,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纸张,完全进入到了深沉的思绪里,很显然,理想主义、完美主义的一面,和现实、精明而又审慎的一面,正在谢双瑶身上进行强烈的拉扯,几乎是一晃间,午休时段悄然而过,伴随着谢双瑶设立的闹铃声,她机灵了一下,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不能考虑这些了,得回到具体事务上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拍了拍手帮助自己厘清思绪,在办公桌上寻找文本,“半小时后有个会,嗯,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好像有事儿没完……对,法制,法制,得需要人来钻研一下这东西——我的工作是找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