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作为一门新兴的产业, 即便是扩大了产量,这些东西也注定不会太便宜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会是百姓生活中较为难得的日用品。不过,这也是谢双瑶比较乐见的现象——她既然到处给人发钱,那肯定也要想办法回收货币,用工业品来换货币,比百姓自发地将货币兑换为贵金属要划算得多,这里牵扯到不少经济学的道理,是谢双瑶这些年结合工作自学领悟的。在买地没有自产贵金属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银行和消费来回收货币,这样市面上才不会老闹钱荒。
在买地粮、布这些基本民生产品的价格都不高的情况下,想要回收货币,就得培养百姓们消费的习惯——不要以为消费是人的天性,事实上,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几乎是不消费的,除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维持生活必须,又无法自产的东西,他们愿意用粮食去交换之外,其余一切在维生线之上的消费,都被视为是不良的习惯。
譬如说——一年买一身新衣服,一个季度,或者说一个气温段里,有两到三套衣服换洗……这在谢双瑶那个时代,属于极度简朴的表现了,但在此时,只有村里最殷实的小地主,才会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一般的百姓即便日子好过了,也多有一年到头就是一件衣服的——天气热,就穿单衣,天气冷了就把这件衣服塞些棉花进去,扎个裤腰就算是御寒了。当然这是南方,若是北方的话,冬日怎么也要多备一件里衣或是棉袄,说北方的日子不好过,也有这样的缘故。
从前的日子不好过,手里钱少,衣服又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手里钱多了,衣服也降价了,他们会不会改易自己的习惯呢?答案却未必是肯定的,固然有一些喜欢享乐,思想转变得快的农户,也学着城里人去置办四季衣裳,但害怕眼下的好日子难以持续,还是习惯性地为荒年储蓄,把日常生活中简朴克扣视为美德的百姓,其实仍然是占了大多数。
谢双瑶希望这些百姓能稍微地侵染一些晚敏江南的享乐主义风气,但要改动的,是对奢物的追求,或者说是改变对奢物的定义——比起单纯的追求华服美饰,把高科技产物视为最抬面子的奢侈品,其实是有助于培养整个社会追求科学进步的风气的。所以,就像是马口铁、玻璃眼镜、罐头一样,把胶轮马车、胶轮自行车收取高价,奢侈品化反而有助于其最后普及。
而且,这也等于是给买地新兴的富裕阶级指了一条明路——自古以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为谢双瑶自己生活简朴,买地的富人也都小心注意,很少有人一掷千金的炫富,又或是蓄房置地奴仆如云……可如果说赚到钱了,还和没赚到一样生活,那努力赚钱的意义是什么?
必须得给赚到钱的人提供合法花钱,合法炫耀的途径,否则,必然有很多富豪去买地之外以在买地不合法的行为挥霍财富,这也是谢双瑶不乐见的现象,因此,她不但主持着,在早期把库存中的廉价工业品当奢物来处理,现在也还是少量出货,以高昂的价格卖着三合一沐浴露这种‘天仙玉露’来回收货币,而且,在本土制造业这一块,也不忌讳安排奢侈品的生产。
就比如说眼镜——就是回收货币极好的形式,现在一架经过验光磨制的眼镜,就好像后世一台手工定制的劳斯莱斯一样,能卖出骇人听闻的价格,而且谢双瑶认为这还是挺公道的,毕竟,劳斯莱斯和五菱宏光不都是车嘛,但眼镜可是买地的核心工艺,离开买地的验光手艺和玻璃工艺,可没有一个地方能如此大批量地产出眼镜,就算能找出天然水晶来墨镜,成本也绝对不低于买地的售价多少,而且视物效果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
眼镜、座钟、胶轮马车、自行车,这都是近些年买地自己的科技成果,正在不断地收割富人,回收着货币——这些东西,和建园林、蓄奴隶、讲排场等等相比,妙就妙在它并不会太妨碍正常经济秩序的运转,不像是买田地买屋舍,你买了就占了别人的地,座钟这东西,你买个一百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什么的,而把排场从出入时前呼后拥,奴婢迎候的气派,重新定义为‘佩买地墨(眼)镜,行七彩人生路’,无疑也能节省下宝贵的人力资源,现在的有钱人,只要一二马仔跟随,再戴副墨镜,脚下蹬个橡胶两轮车,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仔,可以满足虚荣心,但是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浪费,就要比从前少得多了。
重新定义奢侈……嗯,现在胶轮出来了之后,是不是也可以推个人力车了呢?但人力车一出现,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现在这种以健康有力为美的风尚呢?这种审美刚开始不久,还没扎根,就怕人力车一出来,大家都开始顾盼自豪招摇过市,之前崇尚锻炼的风气也会受到影响……
算了,下一步还是推玻璃罐头做奢品好了——和灰蒙蒙的铁罐头比,玻璃罐头配上马口铁的旋盖,里头是糖水泡着,黄橙橙红艳艳白生生的各种水果,这卖相就不知多诱人,而且玻璃罐还能做装东西的器皿,自然要比铁罐头实用得多。再加上罐头其本身在这个时代不可取替的作用,接下来还是要大力推广罐头业。
嗯,这几年抽真空的技术有所进步,对罐头业是重大利好……要记得对真空技术攻关人做个表彰。若是没有他们,灯泡压根就没法自造……
一项新技术的发明,受益者往往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项目,尤其是抽真空机这样的技术,更是行行业业都能用上,谢双瑶写了一张纸条,提醒自己明天把表彰任务布置下去,又打开文档,检查着密密麻麻,简直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思维导图——导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散落在买地各处的科学攻关小组,代表着一项对于异世界的逆向工程,只要能有1%的项目在未来十年内落地,买地的生产力就能始终保持相对全世界骇人听闻的领先。
“大工业时代吗……才刚刚打了个基础呢,不过,已经能看出威力来了,如果能在五年内落地化肥厂的话,那将是对旧世界农业的绝杀……”
谢双瑶在制酸业上打了一个重重的符号,列为下一轮视察的重点——稀硫酸、草酸、乙酸对于制备磷肥的意义她是完全了然于胸的,此外,还有有机肥料厂——这就需要蒸汽机的进一步小型化了,哪怕是有机肥,产业化也比村社集体堆肥要更省事得多,只是有机肥料厂需要的翻抛机、搅拌机,如果要全面应用在全国乡村,而不仅仅局限于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区的话,那机器本身需要小型化不说,动力源的蒸汽机,造价要降、燃料利用率也要更高,才能把这项技术在全国范围内真正的落实下来。
嗯……这就又需要再增产煤铁了啊……鸡笼岛、吕宋的煤铁资源,在南部沿海几道是足够用了,现在买地还不太需要为资源担心,但谢双瑶现在做的是工业规划,这是以五年、十年为单位进行布局的事情,就像是橡胶业,布局十年才进入收获期,如果她想在十年后能给那时候的新占之地归化出工业区,那就有必要在此刻就形成大概的思路,后期才能从容进行产业布局。
但是,一旦想到产业布局,就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了——交通。目前为止,买活军可以说是个海权政府,或者说是一个极为依赖沿海水运的政府,真正用心打通了省内交通的,也只有福建道而已,但这是个不能逃避的问题,将来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往内陆去拓展的,而一旦交通开始不便,政令的传达也注定会受到阻碍,到时候,施政的感受也会比现在更加滞涩,更加迟钝。要未雨绸缪地梳理内政,发展内陆,最大的难点就是交通——信息上,人员上的交通。交通通则一通百通!
“电力!”
谢双瑶沉吟着先在纸上落了一笔:电力真是个好东西啊,让人喜爱不禁,又可以收割富户,回收一大笔货币,又可以部署在全国各地,让大家先感受到电力的美妙,同时又因为橡胶产能而完全受制于买地……而且,有了电力,不就有了——
“电报!”
她快速在后方加了注解,“——有线电报和无线电报,哪个条件更成熟,更有被逆向的可能?”
这就是个需要专门学校的专家组去论证的课题了,说实话,谢双瑶很害怕这些新生的专家被她给用得太过劲,用死了……不过既然现在没死,那就还得一边喂着粮草,一边往死里用。她写道,【电报解决的是信息的交通,而物资的流通的话……】
【三峡的航道,现在疏通得如何了?】
第685章 从崆岭滩开始
“怕是装太实了!减点, 减点!”
“嗐,没事噻, 书生老爷, 不妨事的,我们苦力人,吃的就是这口饭, 这有啥沉的噻?能挑动的!”
“哎,这——不是——其实不着急——”
“山阴晋阳县哟——百十里李家庄哟——”
“再来一铲子, 上肩走了!”
“桂姐生得好哟——十人九拈爱哟——”
“都到这边来!到这船来——这一滩的碎石子好,说不得一担能多卖几个子儿!”
天气已逐渐要冷下来了,若是以往,川江的航运也随之进入低潮, 尤其是这几年来, 纤夫不断南下, 少人拉纤, 在冬季枯水期, 航运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江滩两岸当然也就人迹罕至了,便是卖茶的摊子, 也是收歇了寻别的买卖去。
可这个冬天却不同以往,眼看着水位已经落到了极下方,把石梁都快全露出来了,崆岭滩两岸,却依旧是人声鼎沸, 随处可见穿着单衣,垫着海绵肩垫的苦力,把着两个担子, 穿着雨鞋跋涉过浅水滩,把碎石子倒入下方丰水处的船舱里,接过筹码,又返回去再挑一担,口中还高声喊着川江号子,“出了一个桂姐女——生得好人样!”
这是川江号子中,广为流传的《桂姐捎书》,当然喽,一帮人扯着破锣嗓子,高低不一地喊着,听起来是不算是太入耳,但不要小看这种劳动号子,在拉纤时,它能组织纤夫一起发力,协调脚步,在这样人挨着人的运输队伍之中,它也能起到协调迈步,避免冲撞的作用。
这样蚂蚁一般头尾相衔的队伍中,每个人都负重数百斤,如果两个担子撞在一起,一个错劲是可能会让人的腰椎受到重伤的,甚至就此废了都不无可能,因此凡是集体劳动,地方有限的话,这些兼职苦力的纤夫们,便自然而然地喊起了号子。“桂姐好风流——梳了个麻花头——”
“唉,这一担怕不都要有五百斤了!”在江滩上方,刚才被笑着叫做‘书生老爷’的技术员,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干事低声抱怨道,“何必呢!大概是估算过的,这些人干上六小时,一担子三百斤,差不多也能把这个滩给清完了。明日起自然又去下一滩,如此卖力,节省下来一两个小时也不够干嘛的,反而还会伤到了自己,又是何必?”
“您莫跟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他们没吃几天好饭,脑子不灵活,也听不懂算数,只是一心想着报效——我们川中汉子便是如此,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就总想着要额外回报,不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来自万州的棒棒军谭老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回答着刚从专门学校过来实习的技术员,“就让他们搬吧!除了买地之外,还有谁待这些苦人儿这般慈悲?不卖些力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行吧行吧。”技术员有些无奈地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似乎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想要下去帮上一把,但掂量了一番,却也知道自己恐怕适应不了众人一致的步伐,下去了也是添乱,便只得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叹道,“也不是不懂——你莫看俺现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也是苦出身!”
他伸出手,给谭老四看了看自己手心还没有褪去的老茧,“也是握锄头握出来的,若不是六姐来了我们泉州这里,说不得也要被卖成奴才,当时六姐来之前,我们泉州闹旱灾,多少人家都没有吃的!天下各处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苦!”
“我们万州的棒棒,也是多亏了买活军,才有个人样子!现在看着这些兄弟,就如同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应和着他的谭老四,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苦的人了,这个万州的前挑夫,早已不用把麻绳勒到胃里来减轻饥饿,一年多丰富的饮食,让他的脸颊丰满了起来,脸上也多了血色,身形更是从瘦弱却还勉强卖力气而导致的佝偻,逐渐地挺拔了起来,有了些铁塔般的端凝样子,他还留着寸头,但头发自然要比还在山城当个饿肚子的棒棒时,要干净多了,身上也穿了棉袄,脚下套的是橡胶做的长筒雨靴——这是买地特别支援运送给水利组的物资,专给下水清运碎石的挑夫使用,他们因为也要跋涉过来组织运输,因此也穿了起来。
这样一双雨鞋,市价要达到五两银子以上,现在却被拿来免费给挑夫穿,还有南面来的海绵干,也被发了下来,作为肩垫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涂了橡胶的防水布背带裤,今日因为是浅滩就没拿出来用,这些都是外头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只因为心疼挑夫冬日涉水受寒,便免费借给挑夫……这样的深情厚谊,除了买活军,天下去寻哪个老爷,哪个衙门有这样的善心?
别人的善心,不过是灾年一碗饿不死人的稀粥罢了,那还是怕百姓活不下去,实在要闹事,这和买活军的体贴,能相比吗?买活军的善心,是在保证他们吃饱的情况下,还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希望他们能舒适一些,健康一些,活得长久一些……
从来没被当成人看待的苦力,对于这种尊重是极为敏感的,他们虽然穷,但却并不傻,他们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谁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因此,别看这些挑夫苦力,平时有多刁钻,想方设法偷懒耍赖,可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个用心,恨不得用一腔碧血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尊重,偶然有人要作妖闹事的,便连自己的锅伙都不容他!
又有白帝城的白杆兵,三不五时地从县城里过来劳军,这崆岭滩的冬日水利,真可谓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民心上极为可用,工作效率,也让技术员屡屡吃惊,甚至叹息着错估了工作量,整个工作计划都该做出调整呢。
“其实这样看,我们至少可以少用二十人,匀出一些人手给三珠那边,”技术员小米,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的另一处石滩,那处也有一帮队伍在清理碎石,只是人数要比这里更少,“明日再划分一下吧,二十人是不好分,这两边不是一伙,那边是外地来支援的,自己成一帮,这边的人加进去,只怕是听不惯那边的号子,若是受伤了,那倒不好了。”
谭老四听了,不由咧嘴一笑,心中想道,“毕竟是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这个米技术,老成得倒也是快,才出来独立干了几日,见事便很明白了,那边是青滩的纤夫兄弟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贸然加人,说不定反而还误事呢。”
他所说的青滩,也是三峡的险滩,三峡有名的险滩数不胜数,其中西陵峡这一段,名气最大的就是青滩、泄滩,还有眼下众人正在清扫的崆岭滩,这三滩各有各的险恶,都是不知葬身了多少船家冤魂的所在。
就说崆岭滩好了,这一段江滩,有三个暗礁堆,名为头珠、二珠、三珠,品字形排列,平时隐于水下,难以寻觅踪迹,可若是不知死活地直接开过去,船底立刻触礁破损。过了这三块礁石之后,还不算完呢,崆岭滩中部有一块大石梁,传闻中是一头野猪精在此地渡河未果,淹死之后化为了石梁,因此这石梁又叫‘大珠’,大珠把崆岭滩分为南北两漕,各有各的险要,行船其中,航道蜿蜒曲折,若不是多经风浪的老手,真不敢过崆岭滩的。
便是老手,也屡屡有事故传出。要过这段路,必须把船头直直地对着三珠上方的一块大石,随后在即将触石之前,将船身急急转向,好像把船来个大漂移一样,这样才能过弯,如果少有怠慢,那就是船头撞上三珠,船毁人亡的结局!因此崆岭滩之险,在川东湘西也是赫赫有名,买活军在西陵峡疏通航道的第一站,选在此处之后,立刻就引来了各方的关注。
崆岭滩之险,难道要成为历史了吗?
买活军若是能疏通开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名垂千古的大功德,可若是乱来的话,会不会把崆岭滩这里彻底堵住,反而酿成水患呢?
这样的大事,对于乡情的震动当然是巨大的,有已经去买地安身的川蜀汉子,辞工回乡帮忙——这肯定是家里有人命丧险滩,现在来向三峡‘复仇’了,也有崆岭滩这一段附近的父老乡亲,合资牵了牛羊来要慰劳水利组的。
本地县城乡村里的大小地主,也都主动派了家丁来帮忙打下手——不管是有没有刺探消息、示好买军的用意,其中自然也有为家乡出力的真诚在,还有些祖籍川蜀的敏朝官僚仕宦,也纷纷放下架子,愿意过来帮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担忧炸药疏通航道的后果,害怕拥堵了崆岭滩,反而让这里航道变得更乱更险,完全无法通行,还要用一批新的人命,去探索新航道的。
至于说什么,‘险滩没了,会不会坏了三峡的风水,天下龙脉’,又或者‘险滩没了,会不会使得川人丧失血性’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当然不可能出在川蜀本地,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注定是只有生活在京城、江南,和川江航运完全无关,又毫无良心和共情能力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凡是活在川江流域的百姓,不论贫富,都深受险要航道之苦,这种话不会激起他们的担忧,倒会让他们想把这种人绑在大珠上方,那块用红漆漆着‘对我来’这三个触目惊心大字的大石头上方,让他们明白三峡到底有多危险,让他们学会闭嘴,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别来扫兴,平添百姓的担忧。
经过一年的酝酿和论证,随着滟滪堆被炸毁,在这个枯水期,西陵峡的疏通也进入实战阶段,焦急等待了半年的川中父老,终于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个计划的结果了。这几日,不但江滩边上挤满了运石头的苦力,便连码头边也多是来慰劳挑夫们的百姓。
谭老四看了远方一眼,见码头前方,那搅拌水泥的机器还在隆隆响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些炸出来的碎石,晒干之后便可立刻拌了水泥前来铺路,若是要买回家中做碎石子水泥路,也是可以的,使钱来买就行了,如此,碎石的处理反而是变废为宝,不再需要在这块花太多钱。买活军做事的巧妙之处,真是随便一个细节都能见得分明,他在帮办此事的过程中,也自感自己学到了许多,再非从前那懵懂挑夫了。?“头珠、二珠、三珠,炸毁得还是很轻松,现在航道切深,这块的水流已经明显没那么湍急古怪了,不过,这还不是重头戏……下游处理完了,就该轮到大珠了……”
谭老四的眼神,移向了远方那块青灰色的大石梁,眼中也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担忧:“滟滪滩我没有见过,大珠规模巨大,下连江滩,这么大一块石头……真的能用药火完全炸开吗?若只是炸成数段,对此地的水文只怕是没有太大帮助。这米技术员初出茅庐,药量什么的,他真的能算得准吗……”
第686章 再造天府
峡航道, 真的能疏通吗?答案是肯定的,从白帝城到夷陵,峡的头尾码头, 都流传着菩萨兵炸毁滟滪堆的神仙事迹, 而且说得有眉有眼, 比报纸上的专题报道还要更生动得多——报纸上虽然配发了照片版画,但说实话,滟滪堆的险恶,就好像这崆岭滩一样,不是一张照片能显示得出来的,崆岭滩在照片上也无非就是一片浅滩,上面有些乱石罢了。
对于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来说,仙画实在是不能带来什么震撼,第一张是江心一块大石头,第二张,江心那大石头没了,一片空荡荡的水域……这就和周报上前几年关于美尼勒城的战役报道一样,大海上几艘玩具一般大小的船, 还没有京观条幅来得震撼人心呢, 这大概也是仙画的局限了, 有时候画面反而还没有文字、话语来得有感染力。
也是因此,没有去过白帝城的川蜀汉子, 看了报纸上的叙述,完全无法想象石头有多大, 而又是如何炸毁的,还是要从江湖传言中来丰富自己的想象,但这些传言又说得是玄乎其玄的, 把买活军的菩萨兵个个吹成了力可开山的半仙!
按他们的说法,这些菩萨兵就犹如从前治水的大舜一样,个个都能化身为熊,举手投足之间,一阵白烟飘过,巨响之下,小山一样的滟滪堆就被炸得四分五裂……如此二回,江心的石山立刻成为历史,便连根子都被炸去,现在的白帝城一段江面,风平浪静,便是夜间行船也是无碍,再也不是从前的险恶模样了!
“连石根都炸掉了吗?”听众往往急切地这般问着,因为这个问题是非常要紧的——实际上,露在水面的礁石,并不能改变水流的方向,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预警,让你知道这里的水文条件很复杂,决定水流走向的,还是水面下的暗礁,如果只能炸掉水面上的部分,老船家对于水文条件的改善肯定还是保有疑虑的,若是能把水下的石根——也就是暗礁炸掉,这才能让水流至少没那么湍急,也少些漩涡。
“炸掉了!全炸平了,去年冬天乘着水浅,还用蒸汽机在船上拉拽大爬犁,把碎石犁平了!现在那一段放树叶都是直接往下游飘的,再不打转了。”
对于发生了变化的水域,百姓也自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往往会放一些轻而醒目的东西入水来探测水流,现在有了千里眼,更是好观察了,对滟滪堆的处置,从各方的口碑来看,应当的确是成功的,只是实施的情景,传得让人将信将疑的,总觉得是神仙显圣,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是由小米这种初出茅庐的技术员来主持完成——虽然主持清理滟滪堆的佘技术员,在经过夷陵、万州的时候,看起来也丝毫没有神异之处,但只要没亲眼见过他,想象总是能够为他描补出凛然的气魄,无形的威仪……总之和这个满脸发了红疮的米技术员,定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万州距离白帝城虽然近,但谭老四也没去过白帝城,对滟滪堆的事情,还是以听说为主,有渲染菩萨兵的勇猛的,却也有说明滟滪堆工程的困难艰苦的,他虽然不至于神化了佘技术员,但却正是因为对此事的底里知道得比旁人多些,所以才会担心米技术员办不好这差事:滟滪堆从决定要炸,到最后炸毁,中间经过了一年的功夫,方案几经论证,而且最后还是分了四次炸毁。
这四次拆炸,穿插了凿石造洞、炸毁上半部分,清扫搬运,再在枯水期围江分流,隔出空地,炸毁石根这好几步,每一步都是郑重其事,不许百姓在岸边观看,也因此酝酿出不少流言,说菩萨兵其实是在化身施法什么的。其实主要还是安全起见,害怕碎石迸飞伤人,因为药量若是算错了,引起轰天大炸,又或者是诱发巨浪,是真有可能把看热闹的百姓给卷进去的。
现在崆岭滩这里,江滩狭小,躲避的空间不大,谭老四就怕米技术员要是计算错了药量,伤了人命那就糟糕了,又或者是引起山崩,这也是有可能的,不像是滟滪堆,江面还算开阔,崆岭滩两岸便是崇山峻岭,若是山崩堵了航道,那可就出大事了。这里清运石头不要紧,就怕上游险滩附近的乡亲,对疏通航道发生恐惧,开始排斥起买地和白杆兵来,那对于居住在峡上游的万州来说,可就糟糕了。
自从买地考察团到万州起,两年的时间,万州的变化可谓是脱胎换骨,以谭老四来说,他自然是希望买地和川蜀的联系能越来越紧密。大江航运疏通,便利的是沿岸的州县,而对川中来说,峡水路更是他们的生命线,峡通则商路通,商路通则百业都多了一股活气。
便是他现在已经脱离了苦力挑夫的身份,也能看到叙州——衢县航线,对于巴蜀民生的刺激,这两年,川蜀百姓离家东去的数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了,便是因为现在老家也有事做,也饿不死——而且日子过得也明显比从前好得多,而谭老四脑子本就灵活,上了扫盲班之后,养成了读报的习惯,视野一开阔,心思自然比从前更活络了:眼下,峡航运还如此不便,只是商路打通了,有得买卖可做,市面就已经繁荣起来了,如果有一日,峡变通途呢?若是有一日,川江也可以夜航,从川中去福建道,一路急缓随意,再不危险呢?
到那时候,川中能繁荣成什么样子,谭老四简直都不敢想象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报纸上的历史话本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川中最容易割据,主要就是交通不便。就如同现在,买地还没有正式宣布占领川中,还处在一个微妙的和平之中,其实还不就是因为峡崎岖,距离买地遥远,因此,买地迟迟不肯把这块飞地并入自己的领土内,依旧是采取羁縻态度,所有的一应政策,都不能和本土统一?
而谭老四,是想在叙州帮治下多受一层管制,还是直接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之下呢?这还用得着选吗?因此,凡是怀抱着这份心思的人,对于疏通峡,所抱有的殷切希望,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川中的豪商巨富,如今川中百姓,各有各的理由和利益,却是全都希望峡能顺利疏通,反而是上下一心,比平日做任何事情都还要热闹得多。
甚至就是叙州帮现在的首脑杨将军杨玉梁,按谭老四的猜测,只怕也未必不希望峡能快些疏通,让大江沿岸尽入买地掌握,这两年来,叙州帮势力大大膨胀,和白杆兵也是深度合作,现在万州尽入囊中不说,便是忠县、巴州那一块,叙州帮说话都很管用,除了锦官城一线,还勉强维持了敏朝官府的体面之外,其余地方,敏朝衙门官吏争相离去,地主变卖田产,佃农胡乱迁徙,全是一副买活军还没到,已经各寻生路的乱象。
杨将军内要镇压叙州帮内一些不好的势头,外要维持越来越凌乱的巴蜀局势,还要防范边境土蕃作乱,也是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很缺人手,谭老四在他手下做事,不止一次听他叹息着抱怨,用起来上手的吏目,人数实在是太少。听起来竟是巴不得让航道早日疏通,买地这里出衙门前来接管,他也好放下心事,对家乡父老有始有终,有个交代在。
“从夷陵往上这是第一个险滩,就看明日了……怎么都该选个老成的技术员的……唉……”
疏通航道短短四个字,听着简单,实则却是多少人两年来一刻不停的奔走、安排,才能形成今日之计划,就说疏通的顺序,都是改过几次的,最开始,按照地头蛇白杆兵的希望,是想从上游白帝城往下疏通,但人们很快发现,疏通上游的河滩,对下游的水流影响很大,甚至于很可能断流、改道。
因此为了不让疏通工程变得更复杂,还是要从下而上,一点点去打通。于是便又改为从夷陵开始,往上一个个滩的去攻关,崆岭滩是正式工程的第一块硬骨头,也难怪这两年来都为了这件事忙活的谭老四,患得患失,一整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了。
第二日早上坐起身来,哪怕就连那股子霸道的牛油香味,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说实话,这牛油锅子,谭老四这两年已经从惊为天人,到习以为常,现在甚至是有点吃得腻了,一大早胃口不开,想着要能喝点稠粥那就最好了,牛油锅子,还真有点消化不动呢。
这也就是他现在好日子过多了,若是在两年前,连稠粥都是奢侈,没活的时候只能喝稀粥苦熬之时,哪有什么胃口不开的?闻到荤香都得不自觉的流口水,就是现在,那些挑担子的民夫,也是眉开眼笑,围坐在朝天锅前,个个都是等着自己那一份带了厚厚红油的麻辣烫,手里还拿着铁硬的杠头饼子,准备一会泡在汤里吃。也不顾下水的腥臊,夹起一筷子牛百叶就送入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嘶嘶喊着过瘾,叫道,“真好辣味,这二荆条名副其实,真如同荆条抽在舌头上一般,硬是过瘾!”
二荆条是否如此命名,在夷陵一带已经是不得而知了,但过瘾的确是名副其实。川蜀百姓无辣不欢,连早上都要吃得这样重油重辣,方才能应付冬日湿寒的天气里,一天近水的劳作,吃完了以后拍拍手,雨靴一穿,棉袄脱了,便又能挑着担子入水运石头了。
便连谭老四,虽说是没胃口吧,到底也打了一碗麻辣烫,只是没要红油,自己捏了个杠头吃着。唯有小米,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从自己房里出来,只要了一碗热水配杠头,又愁眉苦脸地打了个咸鸭蛋来配,满脸的红疙瘩越发透亮,谭老四见了,知道他是水土不服,又吃得太辣,一面好笑,一面也是在心中想道,“真是个毛头小子,这却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买地信任小米,叙州帮如何敢说什么?更别提派来辅佐小米的谭老四了,他就是来听命背锅的,若是成了,功劳是小米的,若是不成那估计便是谭老四没有辅佐好,小米技术员不会有什么责任。谭老四也是深知其中的道理,他是吃过苦的汉子,并不把无奈表现出来,而是依旧兴兴头头,满是欢喜的吃了饭,陪着小米一起,带了爆破队伍,一起跋涉来到大珠脊背上。
此时冬日水浅,崆岭滩几乎完全干涸,施工也因此变得很方便,大珠有一多半区域都暴露在外——这大石头上开个四桌的坝坝宴那是一点儿问题的,虽然不说小山一般,但也可见规模了。小米前几日便来画了点,让民夫过来凿石,这时候,大珠上下两侧,已经根据他画的点凿了好几个深深的石坑,这也可见民夫的卖力了,小米拿出卷尺,量了量尺寸,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本子来记了些什么,便道,“把药火筐挑来。”
一个由油布结结实实地包裹着的筐子很快被挑来了,小米打开了筐子,拿起一包药火,取过另一个筐子里的秤,秤了份量,又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谭老四斜眼看了,是:‘标准包重量勘验无误。’
如此,他接下来便只是把油纸包塞入爆破点,同时拈出引线,带上手套,把引线和引信捻牢,随后吩咐谭老四去疏散民夫,让他们退往下游高处的河岸,不得在近处观看,同时自己也扯着引线,用一根信香点燃了,便转身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走到观测点附近,从怀中掏出千里眼,往信香那边瞧去。
这么严肃的事情,意义如此重大,最后却是由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如此随随便便地来执行,甚至连第二个技术员都没有——且这感觉和点炮仗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时间,民夫们不免都是低声议论起来,固然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极有好感的,尊重也很虔诚,但这画面还是给人以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让他们不由得产生了少许疑虑——这样就行了?点个炮仗就能把石头炸掉了?
“引线燃了——蹲下来捂住耳朵!”
看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技术员的声音都还有点儿公鸭嗓呢,年纪怕不是还没有十八,这不是在闹着玩吗?要不是这药火真的炸毁了珠,真觉得是来胡闹的……
因着心底对买活军的好感,大家虽然议论纷纷,但却都还是听话地弯下身子,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江滩上万籁俱寂,只有江风呼呼吹拂,带来了若有似无的哧哧声,那似乎是引线烧灼的声音。很快,引线烧到尽头,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般的几下大震——虽然捂着耳朵,却也还是被震得周身战栗,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人鼻子都觉得灼热,却是被震得流下了鼻血。
药火之威,居然一至于此?!
对于药火的全部认识,大多仅限于炮仗的百姓们,所受的震撼自不必说了,便是还见识过火铳的谭老四等人,也万万不能想到这药火居然还有如此震天的威能,都是惊得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了,彼此搀扶着望向江滩——只见这一地的乱石,又哪有‘大珠’这道石梁了?千百年来横亘在水道上的阻碍,刹那间便化为乌有,便连遗迹都不容易辨认,连那块写了‘对我来’的大石头,都被炸得粉身碎骨,不知去向何处了!?这……这……
便是已听过滟滪堆的传说,此刻的情景,仍然叫人难以置信,谭老四满脸怔忡,一时间真有下拜的冲动,只他勉强掌住了,身边却是扑通扑通,接连有民夫跪地之声,都是冲着江边拜个不休,仿佛如此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情绪,个个人口中,都是嚷叫着什么——只是大家的耳朵都还嗡嗡响,各自都听不清,也就各喊各的,反而十分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