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姻亲交错,族谱复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不分家就要连坐的话,不消说,买地取了桐城之后,不到一年半载,一族人都要挖煤去!而桐城距离买地又实在并不远,这是切切实实的威胁。因此,数年前起,族中便有人主张要分家,这还不算完,很快桐城又流行起了置换土地,各自去外地安身。于是数年前还是花团锦簇的大族,不过是五六年光景,便转成了一个个零散的小家,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方家的家产,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不断减少,日益被分薄了出去,其中方密之这一房,因父失踪,母身亡,舅族又自顾不暇,分家时便极是吃亏,只在方仲贤极力主张争取之下,分得少许现钱。家计至此是下了一个大台阶,方密之原本的鲜衣华服,随着父亲失踪,便是一去不返,如今更是悉数变卖,只为了维持方密之的举业——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读书还是很花钱的。尤其方家因深恨买活军,不肯使用铅笔,光是笔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家道中落,父仇族分,这都是因买地而起的变化,姑侄二人在桐城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却还是不得安居——这桐城是四通八达的地方,自来外地商旅众多,如今也成为流民南下的中转站,本地百姓,也多喜往买地迁居,如此一来,桐城的治安也随之变得混乱,一如方密之十分欣赏的黄德冰文章所言一样,真有几分‘无政府状态’了,方家两姑侄,一老一小,最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方仲贤逐渐感到街坊泼皮带来的压力,又再无法和宗族求援——其余方氏亲眷,投亲的投亲,离乡的离乡,近亲都走了,远亲便是有心,也无力相助那!
没奈何之下,方仲贤便找了另两个寡居的方氏节妇,又带了她们的亲眷,包了两艘船,打算到万州一带来投方父的至交凌氏——这凌老爷是巴蜀一带的大地主,家资十分丰厚,和方父也是莫逆之交,曾多次带信,请他们到巴蜀居住,更有意为方密之说亲。
方密之年岁还小,不得做主,方仲贤心中倒是知道凌老爷的算盘——桐城大儒不少,但都喜欢在本乡说亲,想要打入这个圈子并不容易,方密之现下的光景虽然艰难,但他自幼聪颖,父母亲眷留下的人脉又都还在,巴蜀腹地的凌家,能结这门亲自然也有好处。
虽是清楚,但没奈何,眼下的确缺少依靠,便只能拖家带口,投奔而来,却不料刚到万州,就又爆发了万州之变……这是千里搭长棚,花钱费力地来赶了这一场好热闹!在江南日子虽然不易,但却还至少在敏朝正朔治下,到了万州这里,却是一头撞进了买活军的怀抱。便连凌老爷的日子也是不好过起来,虽然他们家的地多在乡镇上,叙州帮一时间还照顾不到,但也是花了好大一笔钱财,这才免了抄家的灾劫,只是从此之后,也要低头做人了。
好在家底还在,支持方密之读书不成问题,且内心深处,也还是大敏的忠臣,依旧希望方密之学有所成之后,设法进京赶考,从科举上出身,这和方家的立场依旧一致,于是两家反而比从前更加亲密,又利用因买地入主万州而逐渐便利的通信,和大江沿岸,陆续安顿下来的隐居亲友联系了起来。
这些人虽然更名换姓,在各地重新安家做起了小地主,甚至还有些人和买军虚与委蛇,成了当地的良善人家,但私下反买、恨买之心,却无一日停歇,还有人异想天开,想要从买军内部发力,将其颠覆,辅助敏朝皇帝——自不是眼下这个败家子儿,而是另择贤明新帝,光复福建、广府,尊儒抑新,使正道重昌,人间百业,重回正轨!
一个松散的反买联盟,至此初成雏形,有人也打着虚与委蛇的名号,也去考买地的试,想做买地的官,而有些人的立场则还是非常坚定,譬如方仲贤,就旗帜鲜明地反对方密之去做间谍,要让他‘君子行堂皇之道’,以他未来岳丈自命的凌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方密之和方仲贤,虽然在万州衙门的安排下,随大流被迁移到叙州居住,但却依然不肯和叙州新学同流合污,还是坚持在此地修行儒学——凌老爷居然也还能找到名师偷偷地和方密之通信教学。
至于方密之在外搞的那些名堂,他们是一概不知的——凌老爷还在万州乡下住,现在更加不肯进城了,而方仲贤宁可一个月交300文钱,也是绝不会出去做事的。方密之的另两个姑母,在万州那里已经被强迫出门做事谋生了,方仲贤为了方密之的名声着想,越发只能守着名节,每日在这前后两进的小院子里幽居,绝不出门一步,遇事只和方密之,还有从家中带来的小厮沟通——她又不会说本地的土话,方密之在叙州作为良善子弟考了府试,还考了第一名,她这里居然当真丝毫不知,至于凌老爷那里,也未曾来信责问,想来他在乡下,两地消息传递不便,居然也还没收到风声。
不过,这也只是一时之计而已,若是要继续走理科路线,迟早是要被长上所知的,凌伯父那里,先且不说,方密之自问要还了银钱上的帮助,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倒是姑母当真棘手——他固然是可以自把自为,但却也害怕方仲贤得知之后,绝食守节而死,说不定临终前,还要唾骂自己等等,以示不屈之念——那他方密之不就成了认贼作父,人品臭不可闻的大奸臣了?
“虽说我若是做大物理学家,倒未必要求什么好政声,但名声这东西,还是好些做事方便,再者姑母对我犹如亲母一般,也不能坐视她如此伤心……”
方密之自从立心要做大物理学家,开启理科时代,便知道这是眼前最大的一个门槛了,昨夜难以入眠,便是因此,今日读了一会书,闲下来时,也是不由皱眉忖道,“但姑母对买活军,厌恶至极,实难渗透,别的不说,这窗户都不肯换玻璃的,便可见一斑了,该如何让她转圜呢?这可实在是个难题……”
他一向自负聪明,但在此事上却是罕见地犯难了,吃过午饭,托辞要去衙门安排的商铺那里做事,出门去培训班时,还在思索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黄超家附近,黄超见他来了,还当方密之是来寻他一道去培训班的,倒是十分欢喜,便忙招呼方密之坐下来吃茶,又问他怎么满脸迷惘。
方密之也是病急乱投医,便半真半假道,“我姑母昨日听说我去培训班,便是大发雷霆,她老人家是老脑筋了,只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想让我考学做官,不愿我去读理科,我不知如何劝她呢!”
黄超对他家中的情况,也是略有了解,还当他说的考学做官,是做买地的吏目,因此并不以为意,一听便笑道,“这个简单!我去取一本书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着,便匆匆而去,回来神神秘秘地拿给方密之道,“此书千万不要外泄,不要被别人知晓,是我等世家子弟暗中流传的指路明灯——好处不亚于《麒麟指月》呢!你看了便知道了!如何说服家中顽固长辈向买地靠拢,学问尽在其中矣!”
方密之听他吹得天花乱坠,也是纳罕,取过书本一看,却是新式装璜,而不是什么古籍,再一看标题,不由哑然,只见封面上大书两个字——《子曰》!口气真乃极大,下方又有一行小字:宗子曰——吾与张宗子往还时所记其言行。
张宗子的名字,如今天下书生少有不知的,他的生平,方密之自然也是清楚,果然如何说服家中顽固长辈向买地靠拢,此人最是第一专家,可尽管如此,端详封皮,却依旧是升起极其强烈的荒谬感——这新时代的《子曰》,怎么说呢……果然……果然是太新、太时代的子曰啊!
第692章 张宗子-张师-张子!
能集结言行录出书的, 在文坛士林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自春秋以降,除了帝王起居注之外,文人墨客有资格出言行集子的, 无不是文坛巨擘、一代宗师般的人物,没有这样的身份, 却将自己的言行结集刻版, 那是要招来嘲笑、非议,从此被打为狂生,被士林排挤的。
即便是一代文坛大宗师, 有资格集结出版, 又还真有弟子湊趣印了, 也多不过是数百套而已——这样的集子, 在弟子圈中流行一时, 大家湊趣收藏, 已经是极限了, 若说还想在士林间广为传抄、谈论……那, 除了《论语》之外, 只怕还没有什么文集有这样的地位呢。
——用新式的语言来说的话, 就相当于随时带了一个采风使观察自己,再出版一本《张宗子优秀言行》,主题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语……上一个这么做且真正获得成功的人,是孔圣……
也是因此,今日这《子曰》一出, 便让方密之彻底绝倒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张宗子前辈,但也多读《买活周报》,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弱冠之年,出一本语录为自己标榜身份, 因此,这文集绝不会是他授意而成,还真当是如书封所提的本意:很有可能,就是张宗子的某个(或多个)友人,和他交往之中,留心摘抄他的一言一行,私下结集手抄出来,再辗转被人雕版刻印,私下在黄超乃至自己这些书香子弟之间,流传开来的!
多少文坛大家都不敢搞这一套来自我吹捧,却不料今日民间还自发地追捧起《子曰》来了……是因为张宗子天分超群,有经天纬地之才吗?却也并非如此,他虽然是最有名的采风使,但从黄超的身份来说,便可以容易地推出这一点——众书香子弟追捧张宗子,无非是因为他是‘不肖子第一人’,张宗子身为江南巨宦之后,非常自然地完成了君子之后到买地中坚的转换,不但把整个家族都捞上岸了,而且,过程中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在家族中更是未曾遇到一点阻力,他所达到的高度,无疑是让黄超、方密之这些苦恼于家族和前途的书香子弟,所异常羡慕,急于取经的!
一本内容主要为指导书香子弟说服长辈,彻底投买的言行录,受到了《论语》般的欢迎……这种强烈的荒谬感,总让人有种‘礼崩乐坏’的感觉,方密之虽然对于时势有明确的认识,知道此为千年变局,却也是协调了好一会,才苦笑着翻开封皮,果然,跋言中开宗明义,便是说起了此书写作的背景:此人为张宗子的密友,更是张宗子‘海边自卖’的见证者,虽然没有挑明身份,却是满怀感情地回顾了这个在书香子弟中几乎人尽皆知的名场面,并做了自我检讨——大家都是去海边看热闹的,可以说起点完全一样,但张宗子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了张家的华丽转身,捞取大量的政审分不说,张家现在于买地依然发展得花团锦簇,这和笔者的家族亲眷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笔者受到触动之后,曾经多次和张宗子探讨投买的时机、手法,并对自己的选择做了复盘,张宗子也不吝指教,吐露了大量的真知灼见,其又结合了自身的情况、各地时局的变动,整理出了若干语录、心得,都是‘张宗子和他的朋友们’,在闲聊中的智慧结晶。又因为天下之大,俊杰无数,料想其中被相似问题困扰的英才也有不少,因此手抄这本书,‘密示挚友’,又在供不应求,传抄不止的情况下,索性雕版结集出版,‘便利天下俊杰,审时度势、择机而动’。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书中选用俊杰两个字,不得不多少有点儿讽刺的味道,方密之也不由得是会心一笑,暗道,“果然是才子,有些无伤大雅的幽默,倒如同食材中的辣味一样,点缀得不错,看来真是个有些才学的,若不然,也没有这样的文笔。这是嬉笑怒骂着,就把钱给挣了。”
他向黄超略微打听了一下价钱,果然,这本书卖价半点不低,黄超是用一个青玉游鱼盆景,向万州那边的好友换来的,这样说的话,售价要在二三十两银子之上了,方密之忖道,“别看这书印量不会太大,但兑给旁人时,一本售价不会低于五两的,这记载的可是如同屠龙术一般的东西,只要印个一千本,就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可见快人一步,能占去多少先机,银钱相对于时机来说,当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不值一提,这里最大的好处,说不定还在买地人人传诵的政审分。”
他虽然从未入买一步,但从报纸中汲取各种信息,对买地的生活倒也已经很熟悉了,甚至不输给那些一心投买的书生多少。方密之往后翻阅了几页,眉头逐渐上扬,黄超看他的表情,也是十分得意,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本书全是真知灼见吧!将许多道理都说得极透——可见这张宗子实在是个妙人,我虽然还没有福分能拜见当面,但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能做他门下走狗了!”
方密之却是早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只是敷衍地嗯嗯应了两声,全副心神都投入在了这本《新时代子曰》里:这本书采取的是问答制,并无具体人名,提到人名时,多用单字指代,譬如答者有时自称为‘宗’,有时自称为‘子’,问题也是没有前因后果的,十分简洁,譬如第一句就是问道,“如何消解长辈心中对买抗拒”。
这种问题,门槛很高,但懂的人自然会懂,就譬如方密之,这个问题就等于是把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概括在内了,不懂的人,看了也根本发生不了兴趣。这样的呈现方式,也是令人感到一下就和作者契合起来了,仿佛已经进入了情境之中,听着‘宗’先生挥着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笑着侃侃而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真君子万中无一,而假道学流于各地,尤其是书香世家中,更有假道学无数。
脑子灵活、视野开阔的,懂得适时转圜,此为假道学中的伪君子,还有一种人,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甚至死节,令亲者痛仇者快,更有甚者,令俊杰含冤陷罪的,便是假道学中最有害的真傻子。应时而动的俊杰,正该仔细谋身,不要被这些真傻子带害了,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
这个答话,一下就切中了方密之现在最大的烦恼,令他怎不入神?当下细看下去,‘子’先生又侃侃而谈,教导俊杰们如何分辨伪君子和真傻子,道,“万万不能听其言、观其行,而是要从对此人性格的了解,鞭辟入里地分析,此人遵从这个规矩,到底是因为遵从规矩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好处,还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的道理要高于自己的利益,值得用生命去维护?
就如同贞妇守节不嫁,甚至死节的,在所多有,敏朝民间对此也是一片褒扬,看似上下一心,都是从传统的贞烈道德出发,全是卫道士。但仔细去思量,其中守节的妇女,到底是因为道德观不愿再嫁,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死节的女子,究竟是为了捍卫贞烈道德,还是被逼死的?又或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不死比死了还要更难熬的?
名士死忠,就如同妇女死节一样,看似铁板一块,不可能撬动的局面,实则仔细区分下来,只有那些完全是为了捍卫道德而死的妇女,其命运是无法更改的,但人数也是最少,万万分之一而已,其余人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将他们的观念转换过来。
归根结底,需要认识到的道理唯有一句话——道德的成形,必定是因为遵守道德能达到利益最大化,才会促成第一批卫道士的成形。观念陈旧的长辈,放不下的不是道德,而是自身利益随着道德最大化的思维体系!因为遵从道德,自己的利益能够被维护,于是满口不离道德,甚至反过来被老式的道德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最后反过来被道德束缚了自己!
想要转化这样的长辈,从根子上来说,就是要开阔其见识,丰富其思路,改变其思维体系,让他在旧的利益结构之外,见到新的利益结构!与其和死硬份子谈道德,倒不如和他们谈利益!倘若他们不肯和你谈利益,还是要和你谈道德,那不过是因为你提出的利益,没有打动他们,没有让他们看到比旧体系更高的盈利点!”
“妙啊!”
方密之也不由得轻呼了起来,“真有振聋发聩之感!”
饶是他一向自负聪明,此时也不由得是双眼灼灼发亮,口中也换上了对张宗子的尊称,“张师真乃神人也,一语道尽了长辈所谓泥古不化,内中一切缘由!也难怪他妙笔天成,一丝烟火气也无,便将全家引入正途!”
“是吧!此书真乃屠龙术、登天梯是也!”黄超也是不住向方密之卖弄人情,笑道,“我把秘籍传你,你当如何谢我?”
方密之笑道,“若是你肯把这书让给我,我就为你补习一番物理又有何妨?”
两人一边说笑,他一边也是往下看去,只见之后的问答,便是围绕着如何让长辈接受新的思路,其实核心的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已——先要设身处地,见到长辈在旧体系中的利益所在,而不是一味从自身出发,只看到自己。
就譬如说,倘若方家没有分家,方密之还生活在江南老家的话,可以想见,即便他本人展现出极强的理科天赋,也未必就代表族中所有长辈都会随之转向买地,因为要看到,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很大可能只能惠及自己和近亲,但其余人要损失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甚至就是方密之的父母,倘若还活着,都未必会赞成,因为方密之天性聪颖,就算不读买学,去考科举,一样能有很好的成就,而他停留在老式科举八股体系之中,所受的道德束缚肯定要比去买地更强,那么,在宗法之中,凡是他的长辈,都能从这样强烈的道德束缚中得到好处,尤其以他的父母为甚,方密之自然是必须对父母言听计从,甚至不能拥有半点私产,这才符合一个合格文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一旦离开去了买地,进入了买地的道德体系之中,很显然,长辈的好处就完全落空了,买地的新道统,半点没有这样强烈的孝道要求,这也让大量有才华而无子女的年轻人,就犹如黄超、方密之、‘宗’先生一般,非常地受到新学的吸引,而长辈们则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这种预期利益的落空,也是说服长辈的过程中不得不考量的一环,年轻人却往往有些疏忽,有必要引以为戒,小心注意才是。
自然了,方密之父母已去,不过姑母和他的关系,还更胜父母,这未生而养的恩情,百世难还,他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其中的重量。而天下间拥有理科天赋的年轻人,又何止他一个呢?所面对的困局,想必也十分类似。
就连黄超,他们家虽然已经被定为叙州的良善人家,但要说完全向买地靠拢,却也是未必,家族内部只怕也有观望,甚至是积蓄力量暗中敌对的声音——对于敌对者来说,最现成的当然就是道德方面的借口,但若是从道德方面去驳斥,却又是落了下乘,今日这本《子曰》,角度独特,却是一下就把其中的道理给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设身处地,想明白了长辈的利益所在之后,接下来便是三十六计一般的说服过程了,不论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慑之以威、惧之以怖,又或者是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偷天换日……
这些手段,都佐以一两个例子进行说明——从文中来看,这些详实的故事,很可能都是江南家族的实例,有心者甚至能对号入座,只是方密之等人不是之江道、福建道人士,因此无法对上人头而已,方密之只勉强辨别出了吴江沈氏的一个例子——说是沈氏女郎,就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把家族众人全都骗到买地,完成华丽转身的,他猜测这个沈氏女郎极有可能是现在沈氏名震天下的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不过自然了,书里没提到姓名,也不能认定了就是她。
便连沈家的才女,也要骗家里人啊……不,不对,应该这么说,真因为雅识时务、善择手段,才成就了如今名震天下的才女,方密之和黄超一路走到培训班时,已经把这不厚的册子,来回看了三四遍,越看越是有会于心,只觉得不止对长辈,甚至对这人世间其余道理,都仿佛看得更深了一层。眼看教室在望,他这才将这书还给黄超,双眼闪闪发亮,口中换了称呼,亲热地道,“超然兄,你将此书借给贤弟一观,真乃大恩也!张子灼见,对贤弟启发极大!来日在物理学上,若能有一二建树,此功当有超然兄三分!”
说到此处,俨然已是念头通达,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全是对付姑母行之有效的狡狯办法,虽说有些并不太光明正大,但此刻方密之已是念头通达,丝毫不以为忤,更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冒出:
“姑母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在敏朝算是老了,可于买地,简直就是正当盛年,依我说,这个年纪,何止是不必青灯古佛,稀粥裹腹,正该诗酒趁当时,如同那沈曼君一般,合该也有一番作为!她少年守寡,吃足了苦头,若是能打开心扉,为我再找一个甚至几个姑父,又有什么不妥呢?”
思及此处,对张宗子更是换了称呼,拍着书本封面,爱不释手,不顾旁人眼光,情不自禁地朗声赞道,“此书,真当得上是新时代的《子曰》了,只恨不能公然发行,其中的道理,我看不止应对这些书香门第的长辈,甚至大可放大开来,用以解读改朝换代、革新鼎时之中,所有反对派的心声!张子,大才!张子大才啊……”
第693章 方密之的不可能任务
三人行必有我师, 方密之心中最大的难题,居然被一本书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这是他着实未曾料到的事情。更不说为人处世的思路, 也随之打开了,一时间也是精神大振,在培训班教室里一坐, 精神更加集中, 听着宋长庚在台上讲课,也不再是望之兴叹的看客心态, 代入感比之前更强得多了, 不消片刻, 便给自己规划出了一条很有前景的道路:他本人在所有理科中,对于物理和大工程是最感兴趣的, 当可主修物理,辅修工程学。
从买地这里的印象来说,物理和化学、数学一样,是基础学科,在方密之看来, 这几门学科有天书珠玉在前, 学者不过是不断的印证书中的内容, 并且将其实用化而已, 所以,单单只从事一门基础学科这肯定是不成的, 多数都要辅修一门应用学科, 才符合买地的思路。
既然如此,从物理学入手,兼修工程学, 尝试把最简单的水电站落地,乃至在设计上一步步复杂化,最终主导第一代、第二代小水电站的普及,留名青史,便是一条很适合他的道路,名利双收且不说,也极对他本人的胃口——有哪个男人不喜欢造工程的?又不要他去做苦力,在规划中,把一座座建筑留在绿水青山之间——尤其还不是简单的居住物,而是能发挥无穷奥妙功效的发电站,光是想想,就让他迫不及待,完全视科举八股为浪费时间的无用之物了!
自然了,在主持工作之前,方密之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现在已感到前往买地读书的需求十分迫切了,像是这样临时开设,以科普为主的培训班,已无法满足方密之的需求——今日虽然因为不再放映仙画,前来蹭课的学员少了很多,大家得以在教室上课,但环境仍是十分嘈杂,且大多数学员的关注点,都和方密之背道而驰:
宋长庚今日主要是介绍水电站的后续经济效益,以及‘电’的应用,尤其是谈到了‘电报机’,这东西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也让他们更为渴望把水电站落地,大家看到的都是水电站落地对他们的好处,反而丝毫都不关注水电站到底该怎么落地,这种思维,和方密之是格格不入的。
“一向是羡慕买地的传音法螺,听讲师的意思,若是水电站落地之后,我们这里和几十里外的乡镇,只要有电线相连,能够供应得上电力,那,随时都能和那处用电报联系了?”
“只要是出得起钱,电报机边上有人,那自然就是可以的,不过,价钱自然也是不便宜的。”
“若是能实现这一点,钱都不是问题了!”
秦夫人斩钉截铁地便下了定论,今日,前排的名流学员,表现得比后排的良善学子活跃太多了,他们频繁发问,恨不得下一刻就把水电站给落地了——不说别的,就说这个电报机,宋讲师一经介绍,从这批人的表现来看,川蜀这一带就没有任何人可阻止水电站的建造了,什么风水、灌溉、航运……全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哪怕就是会引来百姓们的怨言,这水电站也非落地不可,原因无他:在三峡一带,信息的流通实在是太艰难又太重要了,而这是无法用任何老办法去替代的痛点——只要电线、电站建设起来了,就可以长期以低成本存在,一劳永逸的即时通讯方式!
电灯,锦上添花的东西,多点几盏油灯,或者调节作息时间,都可以协调电灯的缺乏;电扇、用电机带动的仙画……这些东西,都是有固然好,没有也无所谓的,唯独电报,这个东西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替代的,而且又是如此重要,方密之是一通百通的人才,自然能明白电报的意义:这个东西,只要一方势力有了,其余势力就必须也跟着拥有,尤其不能做最后一批得到电报的势力,那被遏制得就太严重了,在掌握一方民生的势力面前,金银珠宝,意义真的已经不大了……他们所渴求的是无形之物的流通,而电报所代表的信息,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种!
“若是真有电报的话,那倒是好了——叙州这里,传音法螺和川外经常都联系不上的,通信实在艰难缓慢,不比夷陵那边,传音法螺好用,有些和办事处交好的人家,还能偶尔厚着脸皮,请办事处为他们传话。叙州这里为了避免浪费电力、占用频道,传音法螺泰半时间都是封存,除了杨将军之外,根本不给外人借用,若是真有电报机这个东西,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叙州和白帝城联系起来——或者联系万州也是好的。”
便是黄超这样的殷实子弟,也对电报机十分憧憬,他是叙州人,想的是叙州和万州之间建电线杆——方密之看了看前排的学员,心道,“看秦夫人的面色,她想的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白帝城和夷陵联系在一起。如今夷陵驻军是她家的大郎君,若是能通过电报即时通信,而三峡的航运,又通过小水电站、船闸和电动拉纤机,改善了运输效率,最重要的是确定通行时间的话,那白帝城对夷陵的影响力,可就大大增强,这两地算是被捏合在一块,白杆兵就等于是把出川的通道完全捏在手里,成为川蜀第一军了。”
白杆兵本就能打,秦夫人在川中,早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方密之今日刚拜读了《子曰》,思维得到很大的开阔,他认为,手中有权力的人,必然总是想要扩张自己的权力,因为这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事情。
又因为人人都做如此想,便是想要保守,也势必被逼得进取起来,否则自己手中原有的地盘,也会遭到旁人的侵吞——秦夫人此时双颊微红,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了几岁,这便是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借助与买活军的关系,极大地巩固、扩大手中的权力。而在她身旁不远,急切倾身听课的锦官城镇守太监童大珰,所想的自然也是怎么要把电线牵到锦官城去,方密之想不出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的决定:有电报,京城的消息,先通过传音法螺,可在一日之内到达夷陵,再通过夷陵,立刻便能将电报发到白帝城、叙州、锦官城。
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京城的消息都只需要一日左右就能传到锦官城。而如果没有电报呢?消息到达白帝城之后,再由使者送去锦官城,一路上最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锦官城什么时候,得到任何消息,都要比白帝城慢了半个月!
光是一个水电站,一个电报线路,川中的□□势只怕就是要大变了,方密之对于原本的川中局势心中有数:土番不说了,只是观望渔利,白杆兵作为川中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于叙州、买地、敏朝之间,保持暧昧的中立,几面捞好处,受着敏朝的封赏,也听从调遣坐镇边境,止住土番的蠢蠢欲动,同时也和买军做生意,绝不阻碍叙州和买地的交通;除此之外,锦官城、渝州、巴州等地,多是对买地敬而远之,倒也不阻碍治下军民和买地往来流通。这种冷淡的态度,在今日之后必定会迎来极大的改变,各方势力当会争先恐后地和买地交好,只求在水电站和电线的铺设中,不要落后于他人!
自古以来,盆地政治便是要比别处更极端一些,越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的流通就越是宝贵,方密之心道,“川蜀之外的地方,其实倒还好了,本身就习惯了传音法螺的存在,而且州县之间的交通也较为方便,只要有一地拥有电报机,周围四五日路程的城镇都能跟着受惠,那些地方的势力,对买地倒也不太依赖了。
但川内便是不同,州县交通也极为依赖航运,枯水期靠一双脚实在难走,再加上此地受到京城的影响实在较弱,争相对买地献媚也在情理之中……有了,我要说服姑母,倒不妨双管齐下,不,三管齐下,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虽说这培训班中提到的东西,没有个五六年难以落地,只起到一个科普介绍的作用,但众人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盼望不已,培训班开了五日,这一期学员也彼此趁机互相结交,方密之身为府试理科第一,也收到不少本地势力的示好。
对于秦贞素这等级数的大人物来说,入了她的眼,语言勉励一番,结个善缘,再往方家送一份表礼,花费的钱财根本微乎其微,但对方家来说,意义就不同了,连日都收了川蜀响当当人物送来的厚礼,原本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一下就宽裕了起来。光是表礼中的银镙子,加在一起就有二十多两了,又有童大珰听说方家家计艰难,随手送来的五十两银子,算上布料、笔墨纸砚等等,表礼都有百多两,足够姑侄两个宽宽裕裕地过上数年,再支付方密之进京赶考的费用了。
自然了,如此一来,方密之瞒着姑母去参加府试乃至培训班的事情,也就自然败露,姑太太方仲贤不由大怒,将方密之好生训斥了一番,认为他这样做,实在辜负了凌老爷等长上的苦心。这也在方密之意料之中,他忙跪下苦苦分辩道,“姑母,考府试,是衙门安排,凡是年轻人都要读书,凡是读书都要考试,考试成绩好的,便要选拔去参加培训班——侄儿也没想到,随意做了做题,侥幸竟能考了第一,惹来了秦夫人等垂注。
侄儿想着,秦夫人、童大珰,都还是朝廷的忠臣,虽说并非西林,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这些了。倘若能得了他们的青眼,将来说不定能设法辗转白帝城离蜀进京呢?”
虽然现在阉党、西林党已经和解,太监不再是邪恶的代名词,但这也要分人,方密之的父亲是早期西林党,立场自然更为死硬,而且他父亲就是死在阉党手里,和阉党勾结的买活军,尚且为方仲贤深恨,更何况阉党了?因此,方密之不敢说去锦官城,只说和秦贞素结交,方仲贤面色才是稍缓,思前想后,也点头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此倒也罢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此事你也不要四处吹嘘,免得闹到凌老爷面前,不好分说。”
方密之见她居然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心中便是一定,暗道,“果然,姑母最怕的,还是离开故老照拂,我们姑侄二人无处存身,今日我既然在府试拿了第一,又得了大人物的赏识,便是和西林故党闹翻了,也不怕没有前程,她也就不再提什么族恨了。”
自然了,只是暂且放下仇恨,这和放下仇买还是不同的。方密之也不着急行事,恭声应下之后,时不常也就和姑母提起自己在外的交际,说起自己却不过情面,为黄超等友人补习理科的事情,又屡屡谈及如今叙州、川中的风气变化,将买地兴修水利、疏通航道,且还要建水电站、电报站的事情,一一分次告诉方仲贤。
又转达了自己和友人的议论,担忧道,“原本还以为巴中偏安一隅,便是买地席卷南方,此处尚可得些安宁,却不料这电报站一出,各方势力争相向买地靠拢,只怕此地也不再是安居之地了。还不如川外,交通要便利些,这里白杆兵把持航道,若是有变,把夔门一关,整个川中便是内外隔绝,想要出去都不容易。”
这话实在不无道理,方仲贤面上也现出忧色,叹道,“局面败坏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如此看来,倒还不如回老家去,又或是在买地暂寓其身,至少买地出入还自由些。”
她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方密之时常带了钱财回来,贴补姑侄用度,家用比之前宽裕不说,还能给滞留在万州的另一个寡居的方姑姑寄钱周济——这些钱有些是店铺的奖金,有些是方密之给朋友补习理科的报酬,无论如何,这已说明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出类拔萃,在新式政权还没有完全渗透的巴蜀,都已经能额外得到这些好处了,想必在买地也能轻松养活自己和亲眷的缘故。否则,若方密之还是抱在手中的无知小儿,此时两人也只能在叙州仰仗凌老爷的周济了。
方密之对姑姑的心思,洞若观火,对《子曰》则更为拜服,知道此事已到了火候,只差临门一脚,便开始了三管齐下的第三管,这一日手里拿了一封信,面色惶急,闯入家中高声叫道,“姑母,不好了,万州来信,季淮姑母突发急病,高烧不退,在万州求不到医生,听说夷陵那里有买地的名医义诊,只能匆匆乘船去夷陵——信上虽没提钱,但我恐怕只有我刚托人带去的三两银子!付完路费,就不剩什么了!”
方季淮是方仲贤的堂妹,和其余几个族人一起,被落在万州安排了工作,也是不能随意行走,只能时不时和叙州这边书信往还,她在经济上确实一向是窘迫的,自奉也十分节俭,方仲贤知道她绝不会有什么私蓄,一听登时大急,连站都站不稳,方密之忙扶着她慢慢坐下,“姑母,我们只得快带上钱,到夷陵去寻她!您来照顾她,我来打点琐事,也便宜些!”
至少,这么做确实要比请人便宜,方仲贤也无异议,当下忙修书一封,让小厮给凌老爷送信说明,自己姑侄两人打点细软,把活钱全都带上,唯恐在夷陵不敷使用,寻了最近的客船到万州去,果然方季淮的住处已经是空无一人,说是几天前就去夷陵了。
姑侄两人还有什么说的,立刻就登船去了夷陵,到夷陵,真有买地名医义诊,方密之让方仲贤在船上休息,自己过去一问,又带回了一封书信,是方季淮留下的,说是方季淮的病,是她裹长足时没有裹好,把一个小脚趾裹歪了,走路时戳破皮肤,引发严重感染,只能截掉这节脚趾,但在夷陵没有手术条件,消炎退烧后,要立刻去买地做手术,买地的手术室现在供电有了无影灯,可以做截趾手术云云。正好,买地的名医有一批要东返,方季淮就只能立刻前往,姑且留书一封,请买地名医团的干事保管,若是有人来寻她,就把这封信递交。
截趾手术!无影灯!
饶是方仲贤半辈子精明强干,此时也是六神无主,全听方密之摆布,也不顾买地是龙潭虎穴了,忙督促方密之去买船票,要到云县医院去追人:“这截趾手术做不好是要死人的!若是做好了,我看报纸所说的,也离不开人照顾!她孤身一人如何是好?又无钱!我们若不去,便是手术做好了,又该如何活?”
“姑母莫急,我们这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能寻到季淮姑母,一切难题都是迎刃而解……”
方密之一边扶着姑母登船,一边满口安慰,虽是少年,但气质沉稳,已有了几分成熟气息,一副已能为长辈分忧的模样,他握手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两下,压住一缕笑意,又是关切而不失宽慰地说道,“买地医学天下闻名,如今大江上下也是太平,季淮姑母必定能平安无事的……”
第694章 方密之胆小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