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如对备案令修改,真正的认识其实是偏消极的,虽然是他一手主持的修改,而且也明白所有妥协的意义,但在散会之后,私底下和几个法律界的友人——不包括大理寺黄主任这样的官面人物,而是讼师这边的黑讼师等人,回到他自己的居所喝茶闲聊时,却是毫不讳言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看法。“一个诬告、虚告,就把备案的门槛抬得太高太高了,备案人的负担变重了——对案情了解不清楚的话,是有可能担责任的,这一出就足以拦住不少人。而且按老规矩,等买地占领该处之后,备案人还要赶回去帮助更士组织调查,平民百姓焉能负担得起?这就等于是又框死了一个范围:只有已经拥有一定财势的人家才适合对仇家进行备案。”
“但是,如果考虑到仇家反过来也对他们进行备案的情况呢?他们很容易就会发觉,比起两败俱伤,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斗而不破,彼此划下一个底线:谁也不许偷偷去备案,甚至还要互相缴纳投名状,譬如某一家如果被备案抓获了,那他手里也掌握着绝对能把另一家拉下水的实在证据……如此,他们联手起来,便又可以都得到保全,继续放心鱼肉乡里了。”
自然了,这种思路在执行中不是百分百会成功,具体情况往往要复杂很多倍,但备案令的门槛一抬,就意味着广袤国土上,绝对有大量的财势人家因此缓过一口气来。这可以视作是正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一次很大的退步,黑讼师道,“这固然是一次概念的倒退,但在实际执行上,其实影响不大的,反而更具备可操作性——而且,正义性虽然退步了,但公平性却得到了提升。”
都是搞法律的,谈论这些话题时,没有情绪,只有就事论事的理智,黑讼师根本不提什么被欺压百姓的血泪,什么沉冤得雪、热血不凉的煽情话语,而是务实地分析道,“毕竟如果按照备案令的标准,各地的财势人家,哪怕是你我的出身族谱,岂不是个个该死有罪?”
“就说庄将军好了,他包揽诉讼,嗯,查出来了是该死,但姑苏官场就他一人包揽诉讼吗?我看不至于吧,退一万步说,买地占据福建道之后,多少原本的县官也就转身上岸了——甚至还有原来的大太监,在宫中被冷落之后,索性摇身一变,投靠买地,还给他做到了重要办公室主任的——”
这说的是外交办公室主任王志忠,他的确原本是敏朝皇帝身边的近人,但后来因事触怒皇后,被打发去守帝陵,王志忠自忖年纪还小,不甘一辈子就这样埋没,索性逃到买地来。
因他是个谨细人,原本在紫禁城时,也是内书堂出来的,又多次帮皇帝去行人司跑腿,对四方蛮夷很熟悉,也算是买地急缺的人才,考入外交办公室后,上头的老资历干事一个个都升了,居然也被他做到了外交办公室主任。
——敢任用这样一个内宦做主任,也可见买地在施政时的自信,但要说这王志忠从前在内官群里清廉如水,没有犯过事?张天如、黑讼师等人一个字都不会信的,他们可太熟悉中官阉人的嘴脸了,没有黑历史?这怎么可能!
“同样都是犯了两地的法律,为何有些人高踞堂上,有些人沉沦牢狱?这公平么?纯粹从公平起见的话,要我说都该取消备案令,有重大冤情的话,特事特办即可,节约了行政成本不说,处置上也是公平的。不管原本你做了什么,到买地来能守买地的规矩,该分家分家,该怎么样怎么样,从前的事再不做了,那就都是好人儿。”
黑讼师这话,似乎不无道理,众友人也有点头的,也有不服的,张天如却是大摇其头,道,“老黑,你这就不懂了,你这所说的,在效率上是合乎道理的,但却失了道统真义!你啊,是舍大放小,只看到眼前的小道理,却忘怀了学到的天下大局!浅了,想得浅了,格局还是有限!”
众人都好奇起来,但张天如却不肯往下说了,只道,“你们要从政治书上揣摩如今的局势便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
“对啊,张君子如今也越来越不爽利了,这位置高的人,说话都是故弄玄虚,不想你得登高位之后,也不能免俗!”
依着张天如从前的性子,自然是早做惊人之语了,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只有自己的脑子,如今却是功成名就,不是这样任性博名的时候。再说,入买以来,也算是经过沉淀挫折,至今还是战战兢兢,也让他比从前要更多了几分深沉,少了卖弄的急切。闻言也只是一笑,心中想道,“你们知道什么?六姐妥协是妥协了,但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妥协。你们说,细查下来人人有罪,怎么查得完,却没有想到么?查的确是查不完的,可要是杀下去,怎么就杀不完呢?”
“查不完,就不查了呗,只是按着出身来杀……固然也会有些不该死的人被卷入其中枉死了,可站在整个社会数学的角度去俯瞰的话,备案令,大概只查得出百分之二三该死的人,其余人都给他们上岸了,那是98%的人逍遥法外啊!而若是按出身来杀人——或者别那么激进,便按着出身来苦役罢,哼,能冤枉个百分之二三十也都是多了。70%、80%的人都得到了惩戒,那才叫最大限度地实现正义和公平呢!”
“这些剥削阶级本来也该是被暴力消灭的,等到这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备案令的别扭尴尬也就不再存在,现在要保留这个备案令,只是为了来日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兴此举,留得一个由头罢了!”
“自古以来,天下平定之后,必定是要兴大狱的,要洗刷下一批人去,新朝才能安稳,如今不也是如此么?只可笑这些人身在局中,不能自知罢了,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渗透进来了,又开始编织美好前程,想着权贵传代了!”
“殊不知,六姐想的,极可能是现在认字的平民百姓还不够多,治理领地需要这些识字的人,等到二三十年过去,天下人都识字了,华夏也尽归买地了,到那时候再来卸磨杀驴,一竿子扫过去,把那些不能完全融入新统治阶级,还妄图保留剥削阶级特权的余孽全都给荡平了……哈哈,到时候,说不准我也要被扫下去,也未可知!毕竟我也是大族出身么!”
虽然明确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但想到那时千家万户齐齐哀嚎,姑苏园林——当然也包含了他出生成长的那一座——陷入火海的场面,张天如仍不禁是嘴角含笑,想想都觉得爽快异常,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期待。只是,他自然是绝不会把这些设想告诉给眼前友人的,这批人也和他一样,多是剥削阶级的后代,贫民出身的一个也无——便再是天纵英才,贫家子弟想要在十几年间,便和他们这些素有积累的子弟平起平坐,甚至谈论起法学这种高度虚拟,需要很强思辨能力的话题,那也的确是太难了些。
这要是随口吐露,岂不是要让他们恐慌至极了?甚至,以他如今的地位,会酿成社会**件都未可知,因此张天如只是笑,却绝不会多说一句,众人见他不肯开示,终究也不在意,而是又议论起别的话题来。
在张天如的眼中,这些人便仿佛是盲人临深池,完全见不到前路的深渊,还在斤斤计较眼前的蝇头小利。这不是,黑讼师又谈笑了几句,看了看墙角的座钟,起身出去一回,回来便笑对张天如道,“君子,虽说客不带客,今日我僭越一回——原是约了几个朋友,今晚一起夜宵的,这里你又组局,我两边都舍不下,刚便请飞毛腿送了个口信,叫这几个朋友过来接我,眼看着他们也该到了——都是妙人,便厚颜蹭你顿饭如何?”
这哪里是凑巧?分明是有意结识张天如,走了黑讼师的关系罢了。张天如心里雪亮,却也是逢场作戏——不论前路,此刻该乐就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黑讼师为人还算靠谱,这点面子是要给的。
“哪里的朋友?我这人最喜欢结交朋友,一起吃顿饭嘛!人来了就快请快请!”
“是关陕那里的豪杰——做羊毛生意的!”黑讼师见张天如赏脸,也是面上有光,忙殷勤介绍道,“一个叫道上人称黄老二——其实尊姓李,李黄来,还一个张秉忠,又有他们几个兄弟……”
羊毛生意?众人对视了几眼,心里都有数:是为了这几日城中的传言来的吧!张天如也是明镜似的,不过,他一听黄来儿这三个字,心中就是一动,因含笑起身道,“快请!快请!远道而来,趟出一条商路,必然是英雄人物——听说六姐还念叨过名号,诸位,这可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那!”
说着,竟是给足了面子,和黑讼师一道,亲自去小院门口,迎进了几个龙行虎步、仪态不凡的汉子来。
第750章 张家沙龙(上)
“来来, 大家都认识一下,这可是关陕商路的扛把子、话事人!诸君身上的羊毛衣,就都是李兄、张兄和一帮兄弟, 千里迢迢从延绥镇运过来的!”
“哦哦,幸会幸会!”
“久仰了,关陕同乡促进会,就在我们家附近, 随常那帮汉子进进出出, 口中多提到二位的名字, 今日倒是在张君子家中结识,我和贵侄赤心儿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哩!”
“哪里哪里, 不敢当的,我们一帮粗汉子,在先生们面前越发笨拙现眼!先生们多包涵包涵!”
“这是哪里的话来,关陕羊毛帮在交易所搅动风云, 我们也是一向钦佩得很那——坐、坐, 我去给几位看茶。”
“不劳烦, 不劳烦, 喝些清水就好了!”
没个勤务在家里,对于张天如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有时候的确是不太方便——受到买活军的影响,现在大家管这种白日上工,晚上回家, 只为雇主洒扫, 但并不存在卖身契的帮佣,都叫做勤务了。住家勤务也有叫保姆的,不约而同都是回避了‘丫头’、‘老妈子’这样的用法, 不过,张天如平时一人居住,自理能力也是很强,并不曾请人,就是有客到时稍微局促一些。他要亲自出面招待,客人局促,但一起动手的话似乎也有点儿跌份,尤其是很多敏地过来的富户,不免就觉得张天如混得没有传说中那样好了。
自然了,如此挑剔的富户,原也都是官宦大族出身,富贵了几代,才生出这般讲究的。黄来儿、张秉忠倒是丝毫不曾拿大——依着他们原有的身份,这要是在敏朝,都不配和张天如一干人平等论交的,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没个读书人坐镇,这种跑马挣吃的汉子,在官宦面前能站着回话,已算是得脸了。因此,他们是丝毫没有显出不对来,张天如烧水倒茶,也都是欠身道谢领受,客客气气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关陕帮在交易所千金一掷的豪迈气魄来。
“这一向都是赤心儿在这里打点,我和秉忠这次过来,也是想看看梳毛机、纺线机的规格——这要是能运到延绥镇去,在延绥镇便加工成毛线的话,来回运货会不会更省事方便些儿,故此,是来——考察打探的。”
像是这种交际,对张天如这样有办法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想要参局的人很多,都是有本事的人,也未必就是想要利用张天如,而是有点儿‘资源整合’的意思,有办法的人都想要凑到有办法的人身边,不说是雪中送炭吧,哪怕是彼此互通有无,一些信息上的交换,也能方便彼此,各自发财。
黄来儿、张秉忠两人,会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天如坐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一点——这也是张天如有办法、有地位、见识广的表现,不然,能加入立法委员会的法学专家多了,怎么别人不知道黄来儿和张秉忠是谁?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这就是阶层的差距!张天如开口就能认人,甚至还知道六姐对黄来儿、张秉忠有过批语,那就可见他的层次是到哪个程度了。
光是几句话,张天如的威望仿佛便更高了几分,而李、张二人也立刻被人另眼相看了起来:六姐能前知,这是买地众人默认的事实,凡是被她辨认出来,念叨过‘是你啊’的人,必定都是有一番成就的,少说也能和徐子先大人一样能干。
果然,大家伙坐下来这么一盘,不少讼师也是大开眼界:他们到买地之后,很多人都是专注于传统的刑案、婚案等纠纷,对于经济这一块并不关注,被张天如、黑讼师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几年间,羊毛贸易已经是个新崛起的金矿了。
不但在延绥镇,边市的规模不断扩大,于草原的地位越发举足轻重,而且在李、张二人出身的关陕内陆一带,挪出耕地种苜蓿养羊,自己吃土豆、红薯,又在有塞上小江南的陕南一带买米吃,已经成为了新风气,不仅仅是草原养羊,关西这一带也出产不少羊毛,而且他们还出人和买地的私盐队一起运货,趟平了从边市到买地的周折商路,现在就连买地的商品也都请他们护送,从羊毛到物流,跨了这一界不说,现在更是想要涉足纺织业,直接就在产地附近纺线织毛衣,直接把成品卖过来了!
“这搞运输搞久了,就是爱做算数,别小看一斤一两的差别,一年年来看,里外里那省出来的就都是利润。”
李黄来、张秉忠都是很典型的关陕汉子,张秉忠更文雅些,和李黄来比,面上少了些风霜之色,看着要年轻一些,据他们自己解释,这是因为张秉忠主要在老家组织养羊的缘故。
而李黄来这里,他奔走打通运输线,看着是要粗糙一些,脸上两坨红色,遇冷有点儿起皮,嘴唇也是干裂,看着老实憨厚,窝着脖子啜茶,似乎自己全无主意一般,由张秉忠开口笑说道,“羊毛线打毛衣之前,还要洗洗晒晒,留出缩水量来,这一步以往是在买地完成的,就等于是熟羊毛送到买地的一路上,多承担了缩水量的载重,俺们就想啊,若是能买去纺织机,把这一步在产地完成了,运费上可不就省出老大一块来了吗?运输效率更高,终端价格也就能往下下压一压了,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别看张秉忠没来过买地几次,一张嘴却是正宗的买地味道,词儿都透着一股专业,也叫众人对他们两人刮目相看,李黄来接口道,“既然存了这样的念头,我们便准备在买地也开设一间商号——这也是该当的,再用同乡会的名头就不正规了么!”
“我那侄子赤心儿对我说,现在买地开商号的规矩很复杂,若是触犯了,首尾可是麻烦着,他忙着在交易所搞什么掉期保值,腾不出手来——叫俺们找个讼师做法律顾问,说是最好要做合规审查,不然,俺们敏朝人过来,啥也不懂,别商号没开成,原本运输的买卖还丢了,那就不值当了。”
原来是这样认识的黑讼师,众人也都恍然过来,好几个讼师也是一脸茅塞顿开的样子,张天如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商号聘请讼师做法律顾问,进行合规审查的现象,他之前就注意到了,现在规模还很小,只有几间商号初初具备了这个意识。就是在讼师内部,对企业合规、经济纠纷和经营摩擦的关注,也是不高,毕竟在敏朝这些事情往往和讼师没有关系,讼师最赚钱的那还是打富户争产的官司。但在张天如看来,这个方向前景极好,必定会成为主流之一,难得张、李二人,两个土包子也能有这样的眼光,也真难怪他们挣钱了。
两帮生人坐在一起,唠到现在,气氛算是真正热络起来——他们彼此间有了共通的利益点在了,而虽然张天如是没时间做法律顾问,只能为他居中介绍,但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最后在这件事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的好处,能帮着这两个边市大亨解决烦难,对张天如的名望也有很大的好处。
这是三方得益的事情,别看入了夜,众人却仍是兴致盎然,就着几碟瓜子,一壶清茶,越聊越有劲儿,不片刻便说定了,由黑讼师介绍,找了个自家亲戚也经营商号,有过企业合规审查经验的讼师,明日便登门细聊——如果牵扯到购买机器,还要准备文书去申请政审分认定,那还要再外聘人手。
这可是大东家,带了不少生意来,至此,大家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两人,有点儿以他们为主的意思了。张、李两人倒仍是谦逊而无心机的模样,言语间不经意地也把自己的底透了一些:买机器的钱肯定是有的,倒不是辛苦跑商路走镖倒卖赚出来的,而是李赤心在交易所炒期货大赚了一笔,正好挪出来买机器。
“那就不是能常赚的钱,我还是叫他老老实实的套期保值,这一回赢了,下一回输了怎么办?如赌场一般,身家都赔进去了,如何向同乡会的兄弟们交代?”
没想到李黄来看着朴素,却是个有见识的,最难得的是不为财帛心动,竟看出了期货交易的本质,张天如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心道,“这人能被六姐知道,果然也并非俗流,我也是六姐心中有名之人,不知道我和他的成就谁更高些呢。应当……应当是我吧?”
若是五年前,他自然当仁不让,认为绝对是自己成就更高,也是这几年来逐渐沉淀下来,少了些狷介傲气,方才有了这么一丁点的不自信,但却也不过片刻,便推翻了这个念头,嗤之以鼻般想道,“失心疯了么?还要犹豫?那肯定是我更高啊!”
他这里含笑不语,默默出神,那边众人却借此也议论起期货来了,这个东西如今在云县是个火热的话题,虽然《周报》从不报道,实际上也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他们能拿出来的钱都不够一手交易的,是各地大商家的专场,但期货市场的上下动荡,以及造成的巨量财富转移,这种戏剧性也是让消息灵通,有办法,能接触到一定边角料的人家津津乐道——就说这关陕商队吧,多少人辛辛苦苦干了几年,盈余不够买机器的,李赤心炒期货大赚一笔,钱就有了,你就说,这赌性有多强,钱来得有多快了吧!
“这东西确实邪门,怎么说呢,赚也赚的多,亏也亏得多,就拿我们的羊毛买卖来说吧,每次运来的货都是分了两批,第一批是保供的,必须卖给买地官营的纺织厂,那个价格,怎么说呢……不会没得赚,但赚头也真有限。”
说到期货交易,李黄来也是来劲了,仔细介绍道,“第二批货可以自行买卖了,那就能在几种里选,也能不经过交易所直接卖给私人,也能去交易所里挂单,随行就市的走,原本都是现货贸易,也还罢了,价格浮动是有限的,但现在交易所开了外场卖期货,这就不得了了,不过是两年不到的功夫,期货的价格便开始影响现货价格了——现在甚至是连期货都没有,便是一个没来由的消息,都能影响到交易所的挂盘价!”
“就比如说羊毛吧,自从科尔沁要依附买地的消息一传出来,价格就开始跌了,现在都没有回升的迹象——这时候,就得看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啦!若是真成了,那羊毛肯定是要跌一轮的,我们这些关陕商户,就必须得买机器去边市,不然,我们的羊毛和他们是无法竞争价格的,利润若是一再微薄下去的话——那把话说大一点,就擎等着打仗好了——科尔沁的羊毛价格,若是影响到林丹汗卖货了,那林丹汗如何能够善罢甘休?”
从羊毛价格,居然能推到战争上!这跨越实在是有些大了,但细听之下又的确言之成理,李黄来总结道,“若是如此,那我们往回贩货的清单也得跟着调整,土默特一打仗,他们要买的货必然就不同——”
得了,最后还是绕回到了生意上,张天如不禁哑然失笑,见李黄来、张秉忠都望着自己,知道这才是他们最终的来意——好不容易搭上一条有办法的线,这是来探听消息的。
当然了,科尔沁的事情,在云县的有些圈子里,也早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他透几句话也不算什么,张天如正要开腔时,却听得有人叩门,告了声罪,出去一看,也是有些惊讶,“徐姑娘,这位是——”
“这是我——”
“我算是她同事,外交办公室储鸿。”
“储科!”
竟就这么巧,张天如也是忍不住笑了,忙把他们让了进来,“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今晚真是绝了,能凑在一块也是有缘——徐姑娘,这是……这是……李兄、张兄,这是徐姑娘,总台办公室专门负责西北方向的接线员,这位储科在外交办公室——”
他扫了一眼,得了肯定答案,便笑道,“也是负责西北方向的专员,你们说巧不巧,正瞌睡就送了枕头来!二位仁兄,这不是正主儿来了?你们的疑问那,再没有比她更能解答的啦——不过,我可不掺合这事儿,毕竟是有违纪律,说与不说,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第751章 张家沙龙(下)
张天如是真的想让徐晓莹来细说此事的原委吗?
这个问题, 几乎在眨眼间便浮现在众人心中,随即,大家也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真假, 但却并不愿意公开谈论,而且其实也并不真的希望徐晓莹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番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暧昧的表态会有, 尽可以自己理解, 但要说一五一十地把科尔沁格格的话语, 买地这里的讨论和表态都复述出来,帮着分析讨论?对不起,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这么做不合适,或者说,双方的交情还不到这个份上。
为什么他要把这个问题推给徐晓莹?理由是显然的, 因为徐晓莹有充分正当的理由来终止这个话题, 果然, 她微微一愣, 片刻后便浮现出有些为难的笑意,得体地道,“张先生,勿要为难我了,我们是有纪律的!”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从她的回答来说已经非常显然了, 若是没有, 徐晓莹就会辟谣,会这么说那自然是有——间接证实了城中不少圈子的传闻,但细节也不会再透露。真要细查起来的话, 徐晓莹也是一句不恰当的话都没有说。
那么,张秉忠和李黄来会不会不快呢?这就更是杞人忧天了,这两个边市商远道奔波,最眼馋买地的,就是传音法螺这样神奇的仙器,徐晓莹是总台接线员,这个地位就如同是谢六姐座下仙童一般,讨好亲近都来不及呢!科尔沁的事,归根结底他们也只能随机应变,无法改变结果,今晚这一次造访,不但结识了张天如这样的大人物,且解决了用人缺口,还和徐晓莹攀上了关系,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没等旁人开腔,张秉忠便忙笑道,“都是有纪律的,买地这里管得严明哩!还是规行矩步来得好!虽说咱们这里都是能信得过的朋友,但既然是要保密,那便是一人也不能多说的。”
他们毕竟是少来买地,虽然态度赤诚,一席话却说得好像在影射什么似的,张天如听了,和黑讼师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他们身侧,一个立场素来激进,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赵讼师,便是哈地笑了一声,道,“可见是外乡客了!这话还真是就只在张兄这里说了,若是和买地的吏目说起,怕不是要在心里记你一笔,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张秉忠果然有些尴尬,但他脾气温和,并不动怒,而是老老实实地请教道,“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可有什么讲究,是我们乡巴佬不知道的?”
讲究倒说不上,不过,传音法螺的保密性问题,若干小圈子都知道,一向是老大难——按道理来说,传音法螺传递的消息应当是要有密级的,比如边市的传信,理论上,只应该是边市——总台单线传递,由总台转交对接单位。如果这个消息有密级,那最后没有公之于众的话,民间都不该收到一点风声。可如今的事实是,一个消息从边市到总台,当天就能在云县传开,与此同时,华夏各地先先后后也会收到一点风声。
就比如这次的科尔沁事件,张天如等人都可以肯定,科尔沁有意投效的事情,倒不会说第一时间就和云县一样,在京城、姑苏等地散开。都是要等一等的,等什么呢?等一次船期,差不多等到五六七天之后,从另一个通话点所在地,有船、有商队过来了,那这个消息便会在当地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的圈
子里散播开了……
保密?压根无法保密,消息在云县传递得还要更快得多——归根结底,便在于这是对讲机,对讲机彼此之间是可以互相联络的,虽然因为总台随时监听,目前还没出现临近对讲机占用频道聊天的事情,纪律也规定了,在非通话时间,要关闭对讲机节电。但对讲机在通讯员手上,太阳能充电池也在,怎么保证别人通话的时候,你不用对讲机偷听?
各地的终端,消息泄露肯定都是和偷听有关的,但这实在无法管,因为大部分消息都有一个传播的过程,要找到源头是近乎不可能的。再者来说,部署了对讲机的州县也比较繁华,彼此交流肯定频繁,这就给追查泄密者又加大了难度。人家也不会敲锣打鼓到处去散布,收到消息之后,隔上一段时日,再不经意地和身边的朋友暗示一下……怎么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这难道还查得明白吗?
只要是办过实事的人,都该知道这样的制度是完全无法真正约束外地通讯员的,完全是鞭长莫及。再说总台这里,一个消息传过来,总台一屋子的人都是听着的,附近的通话单位也有不知数量的人可以听到,这种听众不固定的信息传递方式,保密?都漏成筛子了,还保什么密,凡是用对讲机传递的消息,就要预设其在上层圈子根本就不具备保密性!
当然了,越是漏成筛子,就越是要做好表面功夫,免得情报局恼羞成怒——买地的保密工作一直是做得很好,但唯独是传音法螺这一块,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这也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张天如还收到一个消息,这就不是众人所知的了——听说情报局局长谢要好,已经屡次提议要建立保密局——最次也是保密办公室,抓一抓保密工作了。
这样有些丢脸的事情,除了赵讼师之外,谁也不愿多说,免得什么时候就被情报局记了一笔——张天如可是货真价实,会被情报局盯上的大人物,也就是赵讼师,似乎对买地的吏治颇有意见,对两个豪商半是告状半是埋怨一般,把其中的难处好一阵奚落,却不想,张秉忠和李黄来听了,面面相觑,都是笑道,“这也算是事吗?”
“就是,在俺们老家,知县上午多放了几个屁,下午取笑他的童谣都编出来了,按这么说,买活军了不得呀——偌大的领地,就是传音法螺实在不好管,别的居然都管得极好,可当真是难得!”
这赵讼师,说他不喜买地,倒也不是——真不喜那早就设法离开了,就是他这人,不骂人,不骂衙门,他是真难受,听张秉忠二人这样讲,脸顿时拉得老长,十分扫兴,脸一扭不搭理张秉忠了。张天如见了,付诸一笑,又问徐晓莹道,“你登门来,是那双方当事人又来为难你了?有什么难处,要不要私下和我讲?”
这是想送客的意思了,众人也都颇为识趣,闻言便起身告辞,张秉忠和李黄来本就是找黑讼师吃夜宵的,当下便张罗着去钱街吃烧羊肉——都是塞外的羊,千里迢迢赶来的,风味极佳……又力邀张天如、徐晓莹和储鸿稍后谈完事情了,也过去一起。三人都诚恳应了,也算是和今晚这批人混了个面熟,当下方才各忙各的,张天如这里略微收拾盘盏,又换了新茶来,听徐晓莹说了前几日庄氏夫妇各自派人来纠缠她的事情。
他虽然不是讼师,但张天如这几年来精研了天书中不少法学著作,虽然也有限于见识,不解言语之处,但却自诩是天下第一法律专家,对徐晓莹的为难,不期然也拿出了专业态度,以代理讼师的角度,为她分析道,“先不说声张正义这样的空话,以你个人的处境来说,如今并无一劳永逸的可能,只能耐心观察等待,上回我们相谈时,我说的情况并无多大的变化,这事儿一时半会还完不了,徐姑娘,心志坚毅、眉眼通透,当也该知道,如今只能一再小心,别无上策呀。”
这话中的暗示已经很明白了——上回相谈时,所说的自然是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这一点张天如倒也不是交浅言深,擅自泄密,立法本就不是机密之事,民情代表都是参与其中的。虽然徐晓莹不是民情代表,不能直接参与立法,但作为买地的活死人,她依法(依照张天如研读《宪法》认定)也享有知情权,对于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她是有资格知道的,不止她,包括储鸿等人,想知道又有途径问的话,都有权发问。
虽然报纸没有报道,但在张天如看来,那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因为报道了大概也没人感兴趣,再者六姐大概也希望低调处理——但再怎么低调,她也没有抹杀了百姓的知情权,否则就该给立法委员会做保密教育了。这也证明虽然六姐也不可避免地在打擦边球,但还是基于个人的道德操守,尊重了《宪法》的底线,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这一点,对整个法律体系来说至关重要,也给张天如提供了很好的行为指导,不过,透露立法思路,和透露立法的具体进程那又完全不同了,是以张天如也和徐晓莹一样,采取了微妙的暗示法——《刑事诉讼法》的思路已经定了,条文也在审查,再改动的机会不大。也就是说,庄将军和庄夫人都会暂且被放出来,监视居住,不得离开买地,只等着买活军拿下姑苏之后再做裁决。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纠缠徐晓莹,因此,徐晓莹现在最好是不要对任何一方草率表态,不出庭作证,暂且忍耐,等到二庄对她死心再说。
只要徐晓莹不愿抛下总台接线员这个十全十美的工作,这就只能是她采取的最佳策略,而张天如绝不认为徐晓莹会舍得这份工作——开玩笑,他张天如是什么人?张秉忠、李黄来又是什么人?
不说原本该是青史留名,就说现在,张秉忠、李黄来手握数千里商道,掌管陇西多少人的财路生计?说是陇西一霸都半点不虚,这样的大人物凭什么对徐晓莹一个弱女子加倍客气招揽?不就因为她是总台接线员么!别看这工作的货币报酬已是十分丰厚了,这种社会地位上无形的提升,才最是要紧。她要做这份工作就不能离开云县,就只能受二庄在法律范围之内的骚扰和拿捏,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徐晓莹想不明白吗?这会儿拉着她——大概是新结交的情郎,来找他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徐晓莹和储鸿是不会去吃烧羊肉,但张天如还得过去露面呢,徐晓莹也就没有任何遮掩,而是直接地将自己这边的思虑交代清楚,道,“确实是有些新情况,前几日,庄夫人那边厂里,我原本的旧相识来找我撂狠话了,储科恰好在场,听了之后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想着请您来掌掌眼——”
说着,便把自己和银花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张天如一边听,一边眉毛就挑起来了,“你们是想要……另起炉灶?”
徐晓莹点了点头,储鸿也道,“君子敏锐,一语中的,我们确实是想,且不管备案那一摊子旧事了,若是能说服银花等人出面首告庄夫人,告她扣发员工工资,以集资为名,诈骗钱财,限制工人换工作的自由……这么做,可行得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