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沈君庸丧志 云县.沈君庸 军太能……
云县城东,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但凡城市,总是依山傍水,一定要有活动水源才会有人聚居, 有些富裕的城镇,还会引河水入渠, 围绕着城墙修建护城河,这就算是一等的好地方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哪怕是遇到盗匪、天灾, 城中的居民也不会太慌乱, 只要把守住护城河上的几处桥面,大部分不成气候的盗匪, 就都不会兴起进城抢掠的念头了。
自然, 护城河往往是臭气熏天的, 这是因为附近的居民要来河里涮马桶, 而且有时还有人会失足跌落,带来新的异味源头。这是多富裕的城市都难避免的问题, 就只能多疏浚了,便是姑苏那样繁华的地界, 到了梅雨时分, 城里也难免笼罩在水中秽物、青苔等带来的腥臭之中,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也会变得容易生病,也就是所谓的‘时疫’。
很多人是到了买地这里, 才讶异地发现,其实,如果一座城市有了下水道,就算是在多雨的季节, 护城河也绝不会发臭,甚至,假如卖粪有钱,往河里倾倒污物却是要罚款的话,那么,尽管金水售价不高,但人们还是更宁愿把粪水卖掉,城中的河流,居然也能维持清澈,而买地这里,虽然地处潮湿瘴气的南方,时疫却要比别处还少得多了。
云县这条河,便是很好的例子,它是发源于城外东山的小河,穿城而过,蜿蜒到吴兴县后,再往南去汇入闽江,原本因为在城中的缘故,河水浑浊,每到了早晨大家都来河里洗马桶,那股子味道真不敢恭维。买活军占领云县之后,慢慢地修好了下水道,建了污水处理厂、堆肥厂等厂子,把城中居民往城里倒马桶的习惯逐渐改变过来之后,大概五六年的功夫下来,河水清澈,随时可见游鱼跃出水面,颇为赏心悦目。
买活军又组织街坊百姓在两岸修葺栏杆,让街坊之间门互相较劲儿,石材、铁链都是自己筹措,最后评比优胜,会在头名的栏杆段做出标注,如此,街坊个个踊跃,不但树了栏杆,而且还无师自通,在岸边种树栽花,经过五六年,这会儿树已经逐渐有些模样了,夜里走在树下,头顶是圆月,对岸是钱街辉煌的灯火,吃过晚饭,来这里散步的百姓逐渐增多,又使得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晚市。如今买地这里,尤其是云县,百姓们早就忘了太阳一下山,就关门闭户不敢轻易外出的感觉了。
叶仲韶、沈君庸郎舅两个,在树荫里漫步了一会,一时谁都没有吭声,还是叶仲韶打破沉默,絮絮地道,“若是担心和弟妹分离,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既然定都羊城,戏社肯定也要搬过去的,就算总部还留在云县,也可以让弟妹到羊城去筹备分社——我和你姐姐也是做如此打算的,归根结底,文化中心要跟着政治中心一起转移,这是铁律。迟迟早早,张天如那帮人也都会过去的。”
“大家去,我便也要跟着去么?”
沈君庸的回复无疑非常的沈君庸,这也是他为何总有‘目无下尘’的评价了,和他要把天聊下去真不容易。叶仲韶也是多年来习惯了,知道他的为人,再加上自己脾气本来就好,并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茬。沈君庸徘徊了一会儿,反倒自己开口了。
“其实我也知道阿姐的苦心,她自幼便以我为傲,总相信我能做出一番成就来……如今她都已经是买地新戏第一人了,我却还原地踏步,名不见经传,除了几出杂剧之外,没有什么显耀人前可夸口的地方,她心底自然是很着急的。我又不听话……从前不去考科举,现在也不想做劳什子主任,活脱脱便是扶不起的阿斗,亲戚们背地里谈起,只怕也没少笑话吧。”
他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叶仲韶也不否认,而是说道,“你阿姐并不是要你有什么名声地位,我也一样,亲戚中良莠不齐,那些庸人的说三道四,理他们做什么呢?”
这话就算是投合沈君庸的胃口了,他清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我自己也很挣扎……入买以来,我看了许多,学了许多,过去这三十多年,竟似乎是白活了一般,学到的还没有在买地的一半。心中的很多疑问,也都有了初步的解答,不再像是从前那样迷惘……”
“姐夫,我自命是个最畸零古怪的人,天生便反感旁人的强迫,我觉得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事情是必须做的,科举无疑不在其中,投入十几二十年,头悬梁锥刺股地去准备那些无用的制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小从这人世间门得到的印象,便是科举并没有让那些官儿变得更好。
他们为官的本领,和制艺也没有丝毫的关系——譬如你,姐夫,你是个制艺种子,读书大才,也是个清廉的君子,但却绝不是个能干的官儿。倘若不来买地,专注戏曲,依我看来,你虽然私德无亏,但事业上却是失败的,于国于家无用,就是寄生于科举的废物。”
他这话已经不能算是不客气了,简直就是指着叶仲韶的鼻子在骂,叶仲韶却听得很平静,并不吭声——沈君庸对科举的鄙薄,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君庸哈哈一笑,也不道歉,而是续道,“至于我呢,我也是个废物,我于世间门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只想着随心而为,做些有趣的事情,兴趣消失,我便去别处玩耍了。”
“写的那些文章,对我来说也不是争名夺利的踏脚石,而是有感而发,信笔由疆地写来,又想和人讨论,于是能发则发,发不了就改投小报。要说因此得到六姐的重视,进而入仕,那就绝非我意了,我想入仕自然会去考吏目的,以我的本领,应该还不至于考不上吧?”
这也算是沈君庸掏心窝子的话了,看来他确实是闲云野鹤、游戏人间门的性子,叶仲韶应了一声,“这自然是能考上的——只是你姐姐若是听了你的心里话,只怕是要失落了,她老对我说,你在老家的时候,还有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囿于敏朝官场,不能伸张志向,她以为你换了个环境,来到开明进取的买地,迟早都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的确是想要做点事情的,着急啊。”沈君庸也不否认叶仲韶的话,而是有些若有所失地笑了几声,“毕竟,这世上只是很少有事情必须做,却不是没有啊,国势日蹙,北匪陈兵关外,逐日壮大,而朝中官宦腐朽,无能应对,难道我华夏还要重演被异族统治的屈辱么?”
“那时候,我是打算去北方游历,择一名将跟从,为抗建出一番力的,这也是我等中华男儿应尽的责任——只是,计划还未周详,南边又有乱军崛起,一时间门声势赫赫,倒像是后来居上,要成为国朝心腹之患一般。我一个犹豫,想着跟你们先到南方看看,若买活军不成气候,再设法去北方走一遭……”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君庸来了买地之后,自然就解决了两个疑问:和南匪比起来,北匪根本不足为虑,南匪买活军是注定要一统天下的,只在于过程而已,而现在很显然六姐并不着急。而至于说南匪的统治是否能让他接受……虽然买地这里许多规矩和敏地都是不同,但大华夏的概念,显然让沈君庸很买账,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来了买地,接触到了‘华夏’这个概念的教育,沈君庸未必能把自己心里原有的念头,说得这么清楚呢。
没有了亡国灭夏的危机,这小子就开始犯懒了……对自己也没要求了,便是躺着享受着太平盛世了是吗……
叶仲韶这会儿,暗地里有点磨牙了,文章憎命达,这话真不假,沈君庸吃的苦还是不够多,若是把他投入死囚牢去,不干活就得死,那不论他去做什么,现在估计都有一番成就了!?不过,听到这里,他脑中也逐渐有思路了,当下还是不反驳沈君庸——这样的人你不能和他抬杠,只能顺着说——“确实,你本就天才横溢,也因此对很多事情都容易失去兴趣,旁人耗费一生都没法登堂入室的学问,你这里三五个月就已经了解得很深了,要再往下钻研,就要花费大量时间门,却未必能有收获,于是你也就有些意兴阑珊,不如见好就收……于是,便如同现在这样,虽然涉猎甚广,却都是浅尝辄止。虽然什么都懂,但在哪一行也都没有太大的名声。”
这话算是把沈君庸的心思给说透了,不过他并无遇到知音的喜悦,而是很有先见地防备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叶仲韶道,“其实这一点,你姐姐也和你说过了,你的天赋,出于众人之上,做任何事情都能有一番成就,我和你姐姐虽然不能和你相较,但至少在戏曲、诗文上,也颇有一些天赋。真要两头兼顾,出戏本文集,也不是不行,但最终我们还是选了侧重——
这聘书其实是发给我们夫妇俩的,商议之后,还是由我去而不是你姐姐去,便是因为比起钻研戏剧理论、戏剧批评,她更喜欢创作戏剧本身,而我虽然也能写戏,但却更喜欢整理归纳历代名家之长,将其和西方戏剧对比,归纳出古今中外通行的戏剧道理……或者更进一步,探讨曲目音律之学,也令我一想起来便心向往之,这系主任不是官,但对我来说,却比做任何官都强得多。
我做官时大概只是个无用之官,做系主任大抵能够强些,其实便是不做学问,只做个讲师教授,能从事这样的工作,便感到十分满足值得,若是还能从大学获得报酬,那就更有一种赚便宜了的感觉。”
他语调温和,娓娓道来,并无丝毫居高临下,劝诫隐藏在言语之中,婉转动听,教人难以兴起反驳的心思,只觉得叶仲韶所说的,不无道理,他谈到研究时,声音中的喜悦也的确货真价实,极有感染力。便是沈君庸也听得住了,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遗憾:他是因为兴趣转变太快,迄今没有找到如此吸引自己的方向,还是因为畏难不肯攻坚,这才迄今都无法安顿下来呢?便连他自己一时间门都有点儿不坚定了。
“实际上,真个要说的话,做系主任也就是个穷风光罢了,想要发家致富、位高权重,那是不能的,自古来教书匠从来清贫,若是为了功名利禄,继续呆在戏社,赚的不少,去办报纸那也是名利双收,你姐姐要是盼着你出人头地,也就不叫你做系主任了。
她啊,最是知道你的心思——那些海商、书记员、匠人之流,汲汲营营,无非钱奴势婢,你是最不屑的,大丈夫生于人世间门,岂能为阿堵物所困,对你沈君庸来说,钱就是世上最不必要的东西。名要好一些,却也不是必须,你所追求的,是那种得获新知、开拓眼界的喜悦——君庸,你啊,还是适合做学问!”
沈君庸抿紧了唇角,却并未反驳,而是默默地听姐夫说道,“便是不做金融系主任,也是适合择选一门学科,浸淫其中,去享受那种学海无涯的感受,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在大学里获得一个职位,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交际而已,再聪明的人也需要朋友谈天说地,你把文章投去报纸,又能收到什么回音呢?就算读者有反馈,他们该如何找到你?大学,大学不就是做这个用处么,把聪明人都聚在一起,在大学里,能懂得你,能和你谈论、争辩的人自然就多了,你在大学是绝不会寂寞的——只要不被比你更聪明的人打击了就行!”
沈君庸的鼻子立刻翘起来了,斩钉截铁地道,“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生呢!天下之才一石,我沈君庸虽不说独占八斗!但却至少也有过半之数了!”
还是那么不知所谓的傲气……叶仲韶在黑暗中短促地微笑了一下:沈君庸亏得尚未对法学发生兴趣,不然,他和张天如这两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该怎么斗,叶仲韶都想不出了。
但是,这话当然是不能反驳更不能嘲笑的,沈君庸自尊心很强,非得额外让出三尺,双方才能谈下去。也只有叶仲韶这样的谦冲君子,方才能在这么耐心的一番谈话后,从他这里哄出几句真心话来。
“要说我是怯场才不肯去大学,姐夫你这就是玩笑了,也不必激将,如此浅计,我如何会上当。”
这不,沈君庸把袖子一甩,有些怫然,终于透露了自己的顾虑在何处,“就算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或者可以尝试着钻研一下金融学的烦难部分,但这个大学,我也是真不想去——我是一天县学都没有去过的人,受不得这个拘束!这么一个活脱脱的国子监,叫我进去受刑装样,扮个君子严师模样出来,我如何能忍得?不去!不去!还是去不得!”
原来是因为这个……!
虽是意料之外,但仔细考虑,却也在情理之中,叶仲韶呆愣之余,也是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君庸!你把中央大学当成什么了——你心中的大学,难道就是国子监的样子吗?”
这……
难道大学不该是国子监的样子吗?
沈君庸也是眨巴着眼睛,顾不得生气,有点儿迷惑起来了,“难道,大学还能有别的样子?”
第769章 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云县.沈君庸 大……
要说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就至少要对国子监和专门学校有个了解,专门学校的形式,不必说了,对沈君庸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现在的金融专门学校, 他也偷摸着去旁听过, 全是培养钱庄伙计的!教人记账、点钞、运钞, 教纪律、廉洁、操作规范……这样的东西值当专门开一个系来教吗?其实下设在大交易所或者钱庄都可以!
现在买地的很多专门学校,就是这样的模式, 主要是教导一些实用性的技巧,为工厂输送人才,比如说物理专门学校, 在沈君庸看来,应该叫做工厂技术员专门学校, 它就是专门给各种工厂输送蒸汽机维修员的, 还有给蒸汽机工厂输送技术员, 不是说不做研究, 而是研究的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所有的专门学校,都是一个模子——钻研背诵六姐赐下来的天书,然后绞尽脑汁地在本方世界复现出来,只要能复现成功一个,立刻就名利双收, 这辈子躺着玩都是财源滚滚了……
这样的模式不是不好, 事实上, 沈君庸自己都在享受这种模式的好处,但你要说让他去当金融专门学校的校长,那他是毫无兴趣的, 虽然来招聘他的筹备委员会成员,告诉他金融系的课程将不限于这些操作培训,但沈君庸依旧是将信将疑——好吧,不是专门学校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国子监的样子,太学的样子?
若是如此,他也是敬谢不敏,沈君庸对于科举、儒学、老式教育的态度都很尖锐,他认为塾式教育还不如专门学校呢,不论是私塾还是官塾,都是完全取缔了也根本不碍事的东西,无非都是一两个老夫子站在台上,听着学生大声诵读,前几年先训练背诵,等到学生把那些汗牛充栋的著作都背下来,可以完成填空了,再开始讲解其中的意思,一句话可以有一两千字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
就这种毫无标准的,唯心的东西,得用几十年来反复学习,意义到底在哪里?这就已经足够无聊了,更无聊的是,所有的讲授都是单向的,学生在老师面前,诚惶诚恐,只能对老师的见解全盘接受,想要论学?那得等出师了,或是到岁数了再来。只要还身在塾中,没有毕业,那么,除了苦读之外,所有的娱乐几乎都是被视作是不道德的,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学着陈腐的学问,受着最严苛的管束,把天性压抑到极致,做着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哪怕国子监会稍好一些,除了制艺之外,也开设一些射艺、书艺、乐理课程,妆点君子六艺的门面,但毫无疑问,这些课程的重要性压根无法和经义比较,沈君庸对于中央大学也有类似的预估,他认为,中央大学应该是有一定买地特色的国子监:学生一样受到严格的束缚(专门学校的管理就很严格),而取代国子监经义地位的,应该是复现类工程制造学科,也就是那些从天书里琢磨出学问来造机器的,其次就是道统类的学科,一切都是可着这两种院系来的,姐夫的戏剧系,自己的金融系,都不能简单复现天书,而且也不能直接制造机器,那地位不就和国子监的六艺一样吗?可有可无,后娘养的!
他本就天性跳脱,最不喜儒家正统的礼教压抑,哪怕他是老师,按说不会太受拘束了,但也不喜想象中那种氛围,更不愿去主动管人,一想到主任必然要开的会,要写的公文,便觉得头疼,更是认为这样的边缘院系,工作压根没有意义,因此,对这份聘书的确是抵触多过心动,此时听到叶仲韶这样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认为姐夫是君子轻信了,撇嘴道,“姐夫,这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子没搭起来,自然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真的陷进去,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人家工科的专门学校,人多势众,教授团都是现成的,咱们呢?你那边且不说了,还有自己人撑腰,我这一个光杆,去管原来金融专门学校那些匠人,还能有什么声势?”
“金融系的确是白手起家,底子要比别的院系更薄。其实很多系都是如此,地理系、音乐系、历史系……文科院系都不比金融系强多少,这会儿咱们先不谈这个畏难的问题,只说你对大学的理解,有时候你也是过于草率了,君庸,没有细谈就直接下了定论。我和筹备委员会的小周谈了好几次,中央大学和国子监的办学理念就完全不同。”
“国子监、太学,其核心要点,还是培养出精通制艺的学生,朝廷通过对国子监和太学人选的掌握,可以有效地从源头上来平衡官场——非进士不入阁嘛,学问本身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制艺本来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政治学术化、学术政治化,是多少年来华夏的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里的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的道统,就是政治……”
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道统,就是政治……沈君庸也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句话来,叶仲韶这时候谈得已经很深了,这句话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对姐夫有些刮目相看了,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如此见地,是姐夫自己悟出来的?”
“——是小周说的,小周说的行了吧?君庸你这人!”叶仲韶啼笑皆非,锤了沈君庸一下,二人拌了几句嘴,他方才续道,“但买地的中央大学,所贯彻的却是买地一直以来的理念——尊重科学、独立科学、传承科学,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这个小周,还真是金句迭出,沈君庸不吭声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点儿过于傲慢,过于想当然了,中央大学的建构上承六姐,那一位可是天人,或者至少是后世大才,她的眼光自然是超越时代的,万不可能只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买地就是如此,有时候,那些龌龊真实得不行,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有时候又高屋建瓴得让人不禁自惭形秽,简直不知道自己的一点微末本领,于此地还有什么作用,似乎除了盲从之外,压根不配拥有自己的见解……科学独立,这话说得多好,简简单单四个字,一副美好得简直不像真实的画面就出来了……
“立起这么多学科,也不是心急着一口吃成胖子,就指着文科类院系怎么着反馈给社会了,那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情,遍邀权威,是为了给学科奠基——把科学规范,科学思路引入学科中来,给这一门学问梳理成体系,有条有理,建立起新的科学研究规范,别再和从前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叫多少好东西,就白白地失传淹没,没了后文!”
叶仲韶见小舅子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便主动接过了话头,“就说咱们戏剧吧,戏剧系就是写戏么?不是,它是为了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没有门路拜师学艺,却又有兴趣有才华的学生,进来了之后,通过学习他晓得了,哦,咱们华夏的、世界的戏剧分几种,它们都是什么样儿的,有什么特色,想学着写戏呀,那你想写什么戏,通过什么课程你能初步掌握一部戏的格式,必备的要素……”
“一个学语言的,他进了语言学院,是为了学一门外藩语言做通译的,可他也能知道,世界上分了多少语系,每个语系的区别在哪里,共用什么词根韵脚,比起从前翻韵书做考据的艰难,在语言学院他至少能学会如何科学地研究语言——这研究后面的学科,你换成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在前头,科学这两个字。这种学问的研究是完全开放的,尊重规律的,没有标准答案的,不受政治影响的——它是完全自由的!”
完全自由的!
这五个字,直直地撞进了沈君庸的心扉里,他又是难以想象,又是止不住地打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完全自由的?完全自由的学校会是怎么个样子?如果……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想必……想必会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姐姐喜欢写戏,我就更喜欢这种搭框架的感觉,人各有所好,绍兴的卓珂月,剧作是一流的,只是也和你姐姐一样,就爱写戏,不愿做这种通论,因此我也就觍着脸窃据其位了。这是适合我的工作,我是这样想的,故而也十分热心,至于君庸你,这事儿要分成两边来看——金融领域的确是缺人才,而且是缺高层次人才,你能用的人很少,面对的完全是一片空白,但也意味着,很少有人能掣肘你,你完全可以任意施展拳脚,定下你的规矩,这些规矩是否会被你的学生推翻,这不好说,可在我来看,对你这样的通才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有趣的新鲜事儿吗?你大可以尝试一二,若是实在不感兴趣,就辞职不干,我保证你姐姐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
两人的脚步,从河北边走到了南面,再往前去都要没树了,又默默地折返了回去,途中还差点撞上了几个晚归的少年少女,这两个悄无声息在黑影中踱步的中年男人,惹来了他们怪异的眼神,沈君庸却是一无所觉,低头沉吟着走了许久,这才轻声说,“我若不干了……你保证姐姐不找我的后账?”
叶仲韶忍笑道,“我保证!”
“那……那就姑且一试吧。”沈君庸似乎有些扭捏——大概是因为他这个素来最叛逆的浪子,也要洗心革面去做道貌岸然的系主任,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很快又亢奋了起来,絮絮叨叨地念着,“那要收集的资料,要做的研究可就多了,设计金融学科体系……啧,这要求不低啊!得赶紧去写条子借书,有些教材可以问别的系借,有的说不定还得自己写自己翻译——还得学洋番文字,对照着去看原文,不然真怕学生们看不懂……”
他说的洋番文字,是特指一种和如今所有语言都不一样,也运用拼音/拉丁字母,似乎和拉丁文有些关系的语言,那门语言大概是后世也很流行的通用语之一,很多天书是用那种语言写成的,叶仲韶倒是没有接触过,但也听沈君庸说起,六姐赐下的翻译版,有时候翻译得语句不通,还得对照着去看原文,自行翻译才能看懂,可谓是艰深至极。
连这样晦涩的原本都去讨,还要学一门只在书里用的冷门语言……遇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还畏难么?这一次,叶仲韶的笑容是真的欣慰了——真正的聪慧,必然包含了脑力和毅力,君庸一向毅力不足,没有长性,直到此刻,他的天分才终于算是名副其实,彻底地落在了他身上……
“也要劳逸结合,注意休息才好,别把眼睛看坏了,那还得折腾政审分给你配眼镜去。”
他又把热情冲过头的小舅子往回拉了拉,张罗着往回走,沈君庸只跟着他一起,却是魂不守舍,一路上喃喃自语,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思绪,眼看快到家了,他才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似的。“姐夫!”
“嗯?”
“你说科学独立,还说开地理系……那有天文系吗?”
“有啊!”
“天文系的研究,也完全独立吗?”
叶仲韶没有丝毫犹豫,“只要在科学的体系里,不扯天人感应,那是当然!”
沈君庸抿了抿唇,彻底服气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完全独立,完全自由……”
“说实话,姐夫,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连我都想不出来,这样的大学会是什么样子……你能想得到么?”
“也有些困难。”叶仲韶老实说,“你与我毕竟是在私塾里长起来的,感觉这样的大学,好像完全……完全颠覆了记忆中的学校,不瞒你说,有时候我想起来手心还捏把汗呢,总觉得太好了,好得一定就没法成真。”
“我也一样……”沈君庸轻声说,“真能成吗?这大学……天文地理,真的什么都教,半点没有禁令?”
“我相信能成。”
叶仲韶毫不犹豫,温和地说,“因为这里是买活军,这里是买地……在我们家身上,已经有许许多多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都发生了……”
“君庸,这里就是好事儿发生的地方啊,这就是买地,就是此时此刻,也有多少想都想不到的美事,正在成真……”
第770章 沈君庸惨成大叔 云县.李玉照 是大叔……
“倒霉!哪来的两个大叔, 一声不吭,在那树影里走着,魂儿似的,当真吓人一跳!”
门扉一响, 李玉照撇着嘴急匆匆地闯进了院子里, 一面喊了一声, “可都回来齐全?”,一面转身落闩, 嘴里丝毫也不耽搁,旋风一样地卷进了屋子,“我手里一袋酥饼都要摔碎了!若不是眉生帮我接了一把, 我可不管三七一十一,非得和那两个老菜帮子说说理去!”
“好了, 好了, 满嘴里又胡唚些什么, 嘟嘟囔囔的, 听都听不过来,小女儿家家的,出口就是惹是生非,这叫人怎么是好——门侬弗闩,你阿爹还没回来,他今晚外边吃饭!”
她母亲皱着眉头, 从里屋走了过来, 从李玉照手里接过油纸包, 略微掂了掂,便知道酥饼还算完整,当下也微松了口气——这是钱街口张老三家的酥饼, 烘得菲薄酥脆,饼皮外是芝麻粒,内里缀着星星点点的梅干菜和精肥肉,一口咬下,在嘴里直掉渣,那份香酥真别提了,也是因为其易碎,完整的酥饼和碎饼皮那是两个价格,一袋子能差出三块铜钿,这要是碎了,犹如亏了三块钱,这叫张妈妈怎能接受?
“小囡啊真真作孽,三块钱不当钱的?又和你同学去钱街胡混……”
嘴里絮絮叨叨,回身把油纸包珍重放进橱柜,还拿手指在李玉照额头上顶了两下,家乡话都带出来了,“你啊好学学人家顾眉生,人家李双儿、杨爱,几拉懂事的,比得着你哦,毛毛躁躁,螃蟹一样横行霸道的,十块钱交到你手上一天都能花完!”
她白了李玉照一眼,伸出手,“零花钱还剩多少?交出来!”
“人家哪能出身,都是养娘、师父带着专门学过规矩的呀,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自然懂事,我和她们又不一样的咯,你要我学她们,意思是也想帮我卖掉了?”
李玉照才不理会她,笑嘻嘻地跑到八仙桌边上,掀开了竹编镶铜把手的菜罩子,“姆妈,吾啊么吃晚饭呢!帮我打碗泡饭来。”
“混混混,就知道混!么吃晚饭侬啊还嘎许晚回来!”
李妈妈也是拿她没办法,还好给她留了一指面条,骂骂咧咧地把她的手打开,“邋里邋遢,去洗手!弗好捻菜吃!”
自己从餐桌上端了一碗剩鸡汤,来到灶台前,重新拨火,一边下鸡汤面一边也是笑了,“把她给卖了,说得出来的!这样毛里毛燥的姑娘,能卖出一两银子算是好的了,还不够东家来找后账的!”
“侬港吾坏话,吾听得一清一楚的哦!”
“听就听,生了你养了你,把你打几下都是应该的,还讲不得几句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