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点来说,欧罗巴已经算是紧随在华夏之后的开化大洲了,华夏国民习惯了本国历史的传承有序,根本想不到,能就史料进行细节争辩,在全人类角度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纵观全球,也只有寥寥几个文明能做到这一点,其余成百上千个民族,血缘虽然流传,但文明失落了就是失落了,根本找不回来,甚至还会出现乱认祖宗的事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的可笑!
只有富户才能修族谱啊,就这点来说,华夏还算是混得不错的了,固然也有穷困潦倒的时候,可这段时间不至于长到断代,也不像是埃及,要不是吃了沙漠气候的红利,历史早被忘光了,人种固然还在,但文明已经是死文明了,就像是现在,埃及行省绝大多数住民都相信,埃及天经地义就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法老时期的荣光现在也就只有欧罗巴、君士坦丁堡的一些学者还记得。要等到数百年后,全国人得吃旅游这口饭了,才开始历史的再发现,重新拾起老王朝的传承,寻找自己和金字塔之间的血脉联系。
“朱立安舰队立了大功啊!”
想到这里,谢双瑶也是不禁再一次感叹了起来,“虽然晚回了三年,但是真的值,不但本职工作不打折扣的完成了,额外还做了超出KPI好几十倍的工作!这一次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每一条简直都是价值千金!——马莲,我们大学的历史系怎么说的,系主任选拔出来没有?还有大图书馆也是,这些航海日志都是宝贵的史料啊!去做个密级评估,脱敏之后多复印几份,大图书馆那边不说了,历史系那边,非洲史方向这就是很好的基石——对了,我记得当时和他们一起去非洲的还有个传教士来着,叫……叫……”
“瞿丝微,他是有历史学研究经历的,您的意思是让他先把非洲史研究做起来,开始收集资料?”马脸小吴不动声色——马莲是她的外号,其来源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只有谢双瑶敢这么叫她了,谢双瑶一般在马脸小吴比较扫兴的时候会用这个称呼,所以这会儿她便纡尊降贵地开始捧捧哏,毕竟,这是领导,虽然马脸小吴时不时也PUA谢双瑶一下,但那只是完成她被设定的职能,实际上仍然是在顺从谢双瑶的需要行事。
“嗯,马里帝国编年史、桑海帝国编年史都可以做起来,还有麻林地那边,不也做了田野调查吗。”谢双瑶的思绪这会儿是非常跳跃的,“唔,说起来,也该招募华夏境内百族的老人,把民族史修起来,神话学、民俗学研究也该开始奠基了,这些事情估计还是要找那些思想转化得好的翰林来做,这和咱们找考古学专家一样,不是进士级别的文化水平,很难有这么丰富的积累,没这个闲情逸致,也没这么好的脑子。”
进士的脑子就没有不好使的,就看在什么方面了,有些人不擅长做官搞政治,但擅长做学问、做生意——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都是很擅长考试的,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在买地发光发热了,买地对于一些中了进士之后,只做过小官,并无劣迹,只是受不了黑暗官场,便辞官返乡的进士群体还是很重用的,只要转化得好,并不吝惜学术界的高位,当然,谢双瑶心知肚明,这会带来一个不良的副作用,那就是学术地位越高很可能越反动,但没办法,比起用人上的局促,至少在现在,这点缺陷是要接受的。
“文学系的系主任已经有候选了,是钱受之,这个人去年还是从敏朝辞官了,过来这里之后,转化得还不错,至少表现很好,而且他在文坛上是很有威望的,有本代文宗的称号。资历也比在我们这里出头的张宗子这些人要老。神话学、民俗学、考古学这些都归在人类学分支下面的话,有一个人选,不知道你怎么看——徐侠客,让他兼任人类学系主任,完成奠基工作,你觉得如何?这本来就是和地理学息息相关的事情。”
“有道理,对于这些开荒学科,找系主任的标准要有所调整。”
买地大学在找一些成熟学科的系主任时,除了专业水平之外,肯定还是要考虑到学者本人的威望和性格,毕竟系主任主要从事的是一个码盘和教学工作,专业能力只是一个侧面而已,能不能联络到有本事的教授,在筹建阶段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如谢双瑶所说,有些学科完全是新设计出来的,在大学开设之前,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作为一门学问被单拎出来,比如说民俗学,这比神话学、考古学都难找教授。
因为在此之前,各地的民俗只是散在各种通信、奏折和小说、戏文、县志之中,完全没人会单独归纳整理,那么在拓荒时期就要找能力出众的多面手了,最好一个人能完成好几个专业方向的拓荒……所谓的一羊多薅!也好在这个时期,学术的专业化、细节化还没那么厉害,很多大学者都是出名的多面手,比如羊毛都快被薅秃了的徐子先,说实话谢双瑶有时候都感觉自己过分了,有点儿欺负老人的意思,太多事情指着徐子先去做,现在她都不好意思再给他加新担子了……
至于徐侠客,他还不算很老,正是可以挑战能力上限的时候,再说地理民俗神话考察,本来就是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的事情,谢双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人类学系主任的人选,“就徐侠客吧,让大学筹建委员会找他灌灌迷汤什么,再画个饼,下次带他去非洲走一遭——你看,这趟非洲下得多值得,他们这么一跑,整个非洲的局势我都了然于胸了,要比之前那点消息实在得多!朱立安舰队全体三等功!承担关键任务,有立功表现的二等功!朱立安、连闽清一等功!”
朱立安一等功这是没有争议的事情,如果没有他的雄辩,买活军压根无法插手马里帝国,他走之前,还手搓了轧棉机,送给了基塔部落,鼓励基塔部落种植棉花,为商路开拓打下伏笔,桩桩件件都是意义重大的创举,连闽清起到的作用也不可小觑,把麻林地经营得友好亲善之余,他最大的成就是修好了顺利号,让全员得以顺利返航,这里需要克服的技术难关当真不少。此外,连闽清对麻林地的传播教化工作也做得很扎实,他的一等功,谢双瑶认为也不能抹杀。
再往下,从陆路,沿路传教的胡三吉一行人,朱立安登陆西非之后,率领两艘船在沿岸周旋试探,补给淡水,和当地的诸侯接触的船长乌感恩,以及忠诚机灵的船员们,传教士瞿丝微……这些人的二等功也是实打实的。其实,就是三等功也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优厚了——且不说将来提拔、转业时的优势,就说政审分能够兑换的仙器,三等功能兑换到的体检机会、先锋药物使用资格,这都胜过多少金银珠宝了,很多富商那是要一掷千金才能换到这么多分数的!
二等功这块,基本就是走上了提拔的快车道,比如乌感恩、胡三吉,如果买地设立非洲开发委员会,他俩高低也是个轮值主任,和黄小翠类似,在敏朝那边,就等于是走上了一道布政使的轨迹,少说也是封疆大吏,未来如果有什么机缘,再往前走一走都是不好说的。
至于一等功,那待遇就更不必说了,职业前景都不必多言了,能立下一等功的人物,无不是‘简在帝心’,成为重点考察培养对象。物质上,这份功劳足以兑换一个私有的仙手机,还有太阳能充电器。至于说云县、羊城港的私房别墅,这也是标配——这种层次的人才,在大争之世,你不给予相应的待遇他迟早是要单飞,当然,买活军因为超出时代的生产力,估计不太有这方面的问题,但谢双瑶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小里小气的呢?有本事的人就是该过得好,这也是给别人看的榜样!
“朱立安真是个天才啊!”
她又一次忍不住感慨了起来,这个黑人战奴,实在是给谢双瑶太大的惊喜了,“这真是个天才云集、群星闪耀的年代啊!马莲,你看看我们的海港,看看外头游弋的那些海船!每一艘海船上都盘踞着一个勇敢的冒险者,一个潜在的,了不起的航海天才!这些天才驾驶着简陋的帆船,在大洋中横冲直撞,肆意地改写着世界的格局——这是个多么涌动的时代啊!这个天才横溢的,混乱而又迷人的——大航海时代!”
或许是朱立安的崛起,实在是给了谢双瑶太多的惊喜——除了他所带来的利益之外,还有那种货真价实,改变了历史的激动反馈,这样的情绪回馈再来多少次也不嫌多——这本来是个属于白人的伟大年代,整个华夏和亚洲,就是在此时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抛下,逐渐沦为孱弱的丑角、反派,历史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在无数个急转弯的路口,谁被甩下,谁就要承受最严酷的嘲弄和奴役——
但是,谢双瑶来到了这里,她站在窗口,凝望着远处的点点帆影,倒背着双手,享受着那轻微战栗的满足感,检阅着她所带来的变化——她缔造了朱立安,缔造了连闽清,这些黄皮肤黑皮肤的船长,已经开始在世界舞台中纵横捭阖,把蔚蓝的海域染上了属于买活军的红色。
属于非洲和亚洲的颜色!
大航海时代中,闪耀的群星,出现了新的面孔,一切都再不会和从前一样,她真的做到了她设想中最主要的工作——谢双瑶改变了彬山,改变了福建,改变了华夏,改变了南洋,改变了亚洲,现在,她开始改变这整个世界,她用二十年的苦行,完成了伟大乐章的Intro,她改变了这个时代!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的感觉更能慰劳疲倦的心灵,成就感毫无保留地冲刷着她的心灵,谢双瑶微微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她唇角跃上了最真实的笑容,马脸小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的自负、兴奋、冷酷,勃勃的、贪婪的、永无止尽的野心——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她还要再把这龙卷风扩大下去。
所有人都称颂着谢双瑶的简朴、勤政、爱民、克己……这几乎让她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圣人,但只有马脸小吴这样的近臣,这些同样野心勃勃的男男女女,他们才能偶尔窥见谢双瑶最真实的一面,她在这所有一切美德背后毫不掩饰的贪婪,谢双瑶追求的并非是无止境的权力,她的渴望要更高一档——她所渴望的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是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前所未有的改变,世界线正在她强硬的意志下扭曲,而她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这样的享受之中。这正是她所渴望和热爱的全部,在这方面她永远不会餍足——已经很多了,但还不足够,还远远不够!
“还不够!”
在马脸小吴的默然倒数之中,这个刚刚进入二十五岁,却已经白手起家拥有了恐怖权力的女军主猛然睁开双眼,神采奕奕地说,“还不够,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爱怜地垂注着远方那自己一手打造出的船只们,“我的舰队还很幼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还会有更多,还要有更多。”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利索地拍了拍手,“现在,开始拟订外交政策吧,如何利用外交手段,来让欧罗巴诸国承认甚至主动保护我们到西非的航路……我的初步思路如下,首先,我们要联系上一切向想和买地做生意的政府,并向他们提出我们的条件——”
第801章 . 通航互保 京城.汤若望 请各国做好准……
“通航互保、自由航行、港口中立、贸易许可?”
京城, 宣武门内,一间门坐北朝南,小巧玲珑的移鼠教讲坛——也就是后人俗称的南堂后室,传教士汤若望诧异地把这十六个字重新重复了一遍, 他的汉话非常的字正腔圆, 已经没有半点口音了。“刘大人, 恕我愚昧,能否请您仔细解释一番,尤其是这通航互保, 这四个字, 恐怕我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 当然。”
茶匙在精美的白玉瓷器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深褐色的茶水散发出略带涩味的香气, 八月里, 天气已经逐渐凉快了, 买活军使馆的鲜奶又开始供应了,一小盏牛奶正放在两个杯子中间门, 还有一块块玲珑白色, 被垒成一个小塔的方糖, 也敞着盖子任君取用。
一边的点心架则更加精致了:金属笼子里,两层瓷盘上搁着小巧玲珑的西点,淡黄色、嫩呼呼的戚风蛋糕、破酥黄油千层Pan(面包),吃起来和法兰西点心可颂很相似, 还有填充了里木奶油馅料的小泡芙……
五六种点心,都是一式两份,食量大的人一口一个,都吃完了很顶饱, 吃得斯文一点,也够两个人对着斟茶吃一下午的了,这便是最近京城中极为流行的使馆午茶点心,使馆这里,娱乐区包场只能提供一人一块蛋糕而已,想要吃午茶点心,还要提前过来招呼预订,额外付费,才能吃上一份呢,一份午茶点心要价五两银子,饶是如此,也是顾客如云,非得提前许久排队,排到了日期之后,再和当日包场的主人家打招呼凑份子,花上一份门票钱,才能坐在娱乐区的茶馆里,秀气地用银叉来享用这份精致的下午茶。
汤若望身为传教士,虽然受到了皇帝的礼遇,但经济远没有宽裕到这个地步,他曾经进入买活军使馆中见识一二,但却不可能自掏腰包来吃这午茶点心,不过,今日他是有口福了——买活军驻京大使馆的刘参赞,也是在谢向上团长北上参加盛京谈判后,使馆实际上的一号人物,居然亲自造访讲坛小院,而且还带来了一份午茶点心,反客为主地款待起汤若望来。
这份礼不轻,而且非常的细心,使用的是洋番喜爱的红茶,而不是华夏人民惯饮的绿茶,红茶这个东西,色浓味重,而且很涩,和绿茶的风味迥然不同,如果不加糖做成抹茶一般的茶汤,饮用起来口味上是有缺陷的。而做茶汤的话,华夏传统又是用茶粉来做,因此,在华夏的地位难免有些尴尬了,只有买活军这里,相对会多使用红茶一点儿——红茶来调配甜奶茶又要比绿茶好,可以加许多糖都不腻,这非常投合洋番的胃口,洋番对于奶茶,少有不爱的,多是一喝就上瘾。
汤若望知道,云县的洋番现在比华夏任何地方都多,他们的使节注意到这个细节,拿上等红茶来招待汤若望,也显示出了买活军特有的细致和礼貌,这是敏朝的君子们非常难以具备的素质——敏朝人对洋番总有点儿想当然般的轻视,他们认为洋番不懂得吃也不懂得穿,十分的粗野,当然,这种轻视有时并非是恶意的,但买活军说实话当真是从未有如此的表现。
“所谓的通航互保,其实说白了,非常的简单……”
这会儿,刘参赞就非常和蔼可亲,仔细直白地解释起了他带来的消息,“就是在双方有控制力的海域,互相确保对方船只的和睦通行,比如说,我们买活军已经实控了东亚从东瀛到满者伯夷的海域,但我们的海船并不攻击弗朗机的商船,如果遇到海盗,我们还会上前调节、击退海盗,确保船只的安全通行——”
这是实话,买活军做事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他们是很就事论事的,别看他们炮制了美尼勒城的屠城京观惨案,但此事过后,弗朗机商船来壕镜交易,政策上仍然一视同仁不会承担任何歧视,在海域中,巡逻船也一样对合法贸易船只提供保护。汤若望点了点头,结合最近京城中流传的小道消息,他有自己的猜测了,“贵方希望这份仁慈是双向的,买地对弗朗机船只的礼遇,能反馈到在南亚海域航行补给的买活商船上……甚至,延伸到东非的麻林地——”
“因为,我们的远航舰队回来了,带回了一条已经开辟好的商路,从满刺加直通麻林地。”刘参赞笑容可掬地补充,“是的,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但是,从满剌加到麻林地的航线,可以不必在身毒补给,据我所知,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和我们的航线并不重合——”
越是有知识的人,说话越是委婉,尤其在华夏,他们的学者和官员更是如此,把暗示当成了一门高雅的艺术,汤若望今年快四十岁,他来到敏朝已经十年了,很巧合的,这也是买活军逐步崛起的十年,而汤若望在一开始就选择了从壕镜直接前往京城,遗憾地错过了买活军的崛起,不过,他学习和华人打交道倒是很得心应手,在这门高雅艺术的陶冶下,这个传教士的城府越发的深厚了,他微微地抬了抬眉毛,知道刘参赞的话实际上拥有两个意思:第一,弗朗机人没有能力完成买活军掌握的航线;第二,买活军已经对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了如指掌,拥有复制,甚至是阻断这条航线的能力!
买活军的海运,实在是发展得太快了,天星罗盘这样的宝物,还有他们的繁复地图,让他们可以肆意地在海域之中冲锋陷阵,当然不能忘记他们的罐头,说实话,汤若望有在偷偷地研究仿制手动压罐头机,试着自己制作罐头,但问题是罐头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马口铁,而这门技术目前仍然是严格保密的,制作罐头倒是不难,恐怕很多弗朗机商人已经在尝试了,但他们实在很难找到装载一船人食量的罐头铁……但这东西如果不形成规模,对于航海就没有意义了,只能作为一种贩卖东方鲜食的珍奇宝物,运送一些到欧罗巴去卖出高价钱。
汤若望并不傲慢,恰恰相反,他非常的谦逊也非常爱好学习,但是在面对和买活军相关的事物时,他也不免常常升起一种无力感,发现学习,或者说一个人的学习压根无法解决问题。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从他来到京城开始,移鼠会的传教事业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永远在接收坏消息,以至于他都有些习惯了——买活军掌握了新航线,买活军的情报能力极强……好吧,又一个不怎么样的消息,但,当然,那是弗朗机人自己的事。
汤若望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份子,只要买活军允许欧罗巴的商船靠岸,并且不禁止他在京城传教,那么双方的关系就还不算是完全不能缓和,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并不是很大,远远不如这些年来陆续离开南堂,加入买地知识教的小年轻让他感到摇摇欲坠、力不从心。
汤若望静静地望着刘参赞,等待他的下文:买活军一定有诉求需要他来传话,因为买地境内已经没有移鼠会的教堂了,谢六姐在美尼勒城发表的Stigma演说,更是让移鼠会和买地的关系降到冰点——新教的传教士或许倒是喜欢这样的说法,他们的传道地都穷得没法跨洲远航呢,但很难想象果阿的大主教听到这番演说之后,对买活军会是多么狂怒的憎恨。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有威望的传教士居中斡旋,对双方来说都是合适的,刘参赞也没有吊太久胃口,而是非常爽快地揭示了买活军最主要的目的:“我们想请汤师父给老家写一封信,传递我们的几个信息——第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在此,请您仔细听好。”
“我们买活军,不仅仅是掌握了满剌甲到麻林地的航线,还掌握了麻林地到黄金海岸的航线,我们准备用南洋——壕镜航线的通航许可,以及长崎港口的贸易份额,换取买地船只在麻林地——黄金海岸航线的通航自由!”
“从明年开始,哪个国家的船只在非洲海域袭击买活军的商船,哪个国家就不能进入满者伯夷以上的海域做生意,这个禁令包括了红毛番、弗朗机人等一切国度,如果这些国家的船只对买活军的商船表示友好,那么他们就能在壕镜买到便宜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买活军允许对外销售的工业品,这些货物一离开亚洲,立刻能卖出十倍、二十倍的价格,敏朝依然闭关锁国,不允许自己的商家和海外商船贸易,现在,华夏所有的海商都来到我们买活军的港**易,受买活军的指挥。”
“异域的海商,在华夏的港口获取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也应该心存感恩,对华夏的远航商船予以帮助,否则,财富的大门将永远对它们关上,他们一进入买活军的海域,就会被毫不犹豫地炮决!”
“这,就是买活军的通航互保,我们要前往非洲做生意了,请世界各国协调心态,予以配合!”
第802章 . 汤师父的反对与服从 京城.汤若望 你……
通航互保, 对于汤若望来说并不算什么太新鲜的概念,无非是结盟的另一种方式,或者说, 可以认定为是一种特定的多方结盟——凡是在地中海地区成长起来的国家和子民, 对于这种复杂的海权关系都不陌生。
国家、城邦、商船、海盗, 彼此之间的利益往往互不一致,有些时候, 国家缔结盟约时, 也会特别规定, 两个国家的武装商船在海上遇到之后,并不互相抢掠, 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通航互保——当然了, 这种约定的效力是薄弱的, 只能管束到那些恪守规矩的武装商船,对于持有多国旗帜的海盗船来说, 他们可不在乎这个,最多是为了避免麻烦,抢掠的时候换下国家旗帜,挂上海盗旗就是了, 没有收到特别委托的情况下,海盗可不会特意挑拨两个盟国之间的关系, 免得被两个国家的海军联手收拾,一旦针对他们的通缉令到达了各大港口, 甚至于让海军追究到了走私港, 他们的好日子也就过不久啦!
当然了,一般来说,通航互保最多是两国、三国之间的约定, 而且海域相当的有限,汤若望其实很好奇,买活军打算怎么在壕镜——黄金海岸的漫长航线中,实现他们的誓言,难道他们的传音法螺可以实现从黄金海岸到壕镜的对讲吗?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没有的话,商船在黄金海岸附近被打劫之后,他们该怎么把信息传递回去呢?
还有一点,是比较让人忧虑的——如今,世界范围内的海盗,除了非洲、新世界沿海那些划舢板的土人之外,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欧罗巴的海盗们了,至于倭寇,早就被买活军扫荡得一干二净,买活军的海船,前几年甚至直接把倭寇追到了东瀛私港外,一把大火烧毁了私港的船坞,并且杀掉了私港上所有成年的倭人男丁,把从倭汉人接回来甄别问罪呢。
这件事,敏地这里收到的消息不多,买地也没有大肆报道,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几句,因此,汤若望知道得并不仔细。不过,他作为欧罗巴人,还是很了解欧罗巴海盗的,毕竟,海盗在现在的欧罗巴,其实是一种说起来也算是正当的职业,从业人口很多,规矩也严格,一艘船就像是一个公司,不论是人员的招聘还是利益的分配,事前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在船员加入之前,还要考察公司的资质,也就是所谓的私掠许可证,一艘武装商船拥有私掠许可证,那它就不是没有组织的海盗了,在本国可是受到保护的!自然也能招聘到更好的船员,获得更多的股东注资了。
比起规矩森严、晋升困难的海军,还有收入低微的普通商船,海盗船在这个年代,是很多普通人家孩子很向往的职业,因为海盗船的收入总是非常丰厚的,至少是在一般商船工作收入的十倍以上,而且,海盗船的规矩严明:上船之后,禁制饮酒,禁制携带妇女、儿童,禁止船员间互相斗殴欺凌,任何决策由船员们举手表决,比其余什么船只都要民主,只要有能力,农户家的穷小子也有做船长的希望。
而且,海盗船比较考验的是船长的眼光,船只本身的情况,其实拼命斗殴的情况比想象要少得多,只要找对目标,几乎不会出现抵抗——如果商船觉得自己和对面实力悬殊,那么他们不会反抗了,因为在海上,对战双方的差距,是非常不容易被个人勇气、谋略克服的。
只要没有接舷战,那么,这种情况,海盗也不会轻易杀人,而是会给他们留下返航的食水,随后取走货物,迅速航向私港变卖,得到的收入进行分红,给政府百分之十,这是私掠许可证的代价,再给股东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不等。
这个股东,往往是帮船只拿到私掠许可证的高级官员,之后才在船长和海员之中分成,值得一提的是,考虑到变现的速度和追查的难度,海盗最喜欢的其实是盐、面粉、茶叶这些必需品,而不是名贵珠宝、工艺品这些奢侈品,因为变现实在太慢了,有些影视作品中,运送珍宝的船只引来海盗觊觎,这种情节不怎么现实,海盗多数还是向小商船下手得多些。
“其实,只要贵方的船只够大,火力够足,一般的私掠商船也不敢对你们下手。”
从海盗船的逻辑推断过来,汤若望认为买活军的担心是有些不必要的,他诚恳地把海盗船的规矩向刘参赞一一解释,同时阐述着通航互保这个要求,恐怕会在欧罗巴本土遭到冷遇的理由,“私掠许可证也意味着国王和武装商船的合同,其中只有不私掠本国船只的条款,要增加附加条款的程序非常繁琐,恐怕,并不是国王轻视贵方的海上作战能力,而是的确缺乏了对武装商船的约束力,即便国王承认通航互保,但也管束不了本国的武装商船……欧罗巴的政府,普遍缺乏行政管理能力,他们既不知道武装商船的船长老家在哪里,也不能全部掌握他们补给的港口,更不知道他们打劫了什么船只,又该怎么履行自己的承诺呢?”
首先,买地的船只,如果足够大,足够好,那么海盗船也不敢来抢掠,这是第一点,其次,就算来抢了,所属国也不知情,也无法管束,这是第二点,第,即便某国的船只抢掠了买地,并且消息传递回去之后,买地不允许该国商船入港了,那么,只要他们予以公布,这些国家的商船也可以更换国籍旗帜,买地这里又该怎么识别呢?毕竟,敢于远航的武装商船上,船员往往来自五湖四海,很难通过船员来判断船只本身的国籍那。
“您说得很有道理,看得出来,您是个有见识也有想法的绅士。”
刘参赞仔细地听了汤若望的话,不时点头表示赞同,“确实,这些都是影响政策的难题,任何一条政策,都不可能毫无阻力地向下推行,倘若如此,那就根本不需要制定这条政策了,它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民俗。通航互保当然也不例外,您说的情况,的确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也要看到,通航互保还是规避了更多的风险——一艘海盗船,或许威胁不到我们买活军的商船,但,倘若他们结成同盟,在海上来围攻我们呢?”
“当然,您要说了,海盗船自由度极高,要组织这样的集体行动难度很大,但是,倘若这是投资者们共同的愿望,来自于国王和国会的直接命令,欧罗巴各国,不愿看到华人的船只在西非活动,只要越过了好望角,就要让我们有去无回,斩断华夏商船通往非洲、新大陆这两块自留地的野心呢?您能保证,这样的协议不会达成,国王们不会坐下来商议着共同应对异色人种的海权威胁吗?”
汤若望不由得失笑了,“指望四分五裂、纷争不断的欧罗巴各国,坐下来达成同盟来应对千万里之外的东方大国?组成,组成什么?四国、五国、十国联军?这种事——这种事——”
他本来想用上帝之名保证,这种事不仅仅是过去,就算是未来也绝无可能发生,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刘参赞认真的表情,汤若望的笑容逐渐地收敛了,过了一会,他甚至有点严肃起来,犹豫而默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能保证。”
“那么,通航互保这个条款就是有意义的,而且有很大的意义。”刘参赞说,“一两艘私掠船可能或许会来攻击我们的船只,然后被我们击沉或逃走,这样的事情,也许不太会影响到该国船只在买地的生意,但它的形状、船首像会被记录在案,一次两次会被放过,次、四次,它会被记录下来,登上我们的记仇本,它的船长和船名会被我们的情报部门打听之下,录入系统,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断头台,问出真正的归属地——国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艘船的主要投资者来自什么国家。”
“当这个国家的投资人没有学会教训,一而再、再而地对华夏船只动手,那么,这个国家的商船越过满者伯夷之后,就最好担保自己不要露出破绽了,在每一个港口,只要他们泄露了身份,港口方就有权力,也有义务扣下船只,把它的一切充公——啊,或许你要说,如果每个国家都登上了抢掠黑名单的话,难道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欧罗巴船只都会被击沉吗?”
刘参赞露出了非常自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嗜血的笑容,很肯定地告诉汤若望,“——会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船只,都将会是有去无回,直到有一天,欧罗巴人再也没有合适的远洋船只前往华夏做生意为止,到了那时候,欧罗巴各国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们只能从远洋华夏船队那里,买到自己需要的茶、丝绸和瓷器,这门生意,将完全被买活军的商船所垄断。”
“但是——但是!”
汤教士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仿佛争辩般叫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言语啊!所描绘得是怎样一番景象!“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对各国宣战了,很难说各国的海军还会容忍华夏船只前往西非港口——”
“确实,这是有可能的,如此一来,华夏商船也面临着被报复性抢掠、没收,杀死全部海员的可能。如果一方总是秉持着强盗逻辑,那么,当另一方不愿忍让,开始要求公平的时候,汤师父,你会发现,冲突就很容易一再升级。”刘参赞微笑着说,“所以,我们华夏海军自然也会做好应对的准备,当我们的商船受到政府军的追杀,那就意味着冲突进一步升级了——”
“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应对策略,当然也会进一步升级。我们会改造你们的船只,装填上永不枯竭的弹药,从满者伯夷开始,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把所有补给港口全都轰沉,所有欧罗巴人全都杀死,所有教堂全都焚烧,所有船坞全都破坏。”
“我们会这样从满者伯夷一路清扫到麻林地,再从麻林地南下,经过好望角,来到黄金海岸,这一路上见到的每一张白面孔都得死,甚至,我们会进入地中海,让这个海峡再也没有一艘能下水的船只,让所有欧罗巴人只能困居在大陆上,再也没有下海的能力。这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让我们来造船造炮,但是,我们的六姐今年才二十五岁,她也还能统治很久的时间。”
刘参赞呷了一口香醇的奶茶,微笑着说,“而您也知道,我们买活军一向说到做到——我们也的确能办得到。”
他问汤若望,“所以,汤师父,您还要告诉我,通航互保是对欧罗巴各国的苛求,是没有意义的提议吗?”
“或者,您该换一种思路来看待问题——或许通航互保,是买活军爱好和平的表现,是我们留给欧罗巴各国的最后一个和平机会呢?”
汤若望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地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的买活军官员,难以遏制地思考着他说的那句关于强盗逻辑的话语,这会儿,他无法判断谁才是强盗,谁在忍让,谁的要求正当,而谁自始至终都在秉持着一方得利的歪理,谁是真正把冲突升级的人——这会儿他能确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世上以强者为尊,大海只尊重能征服它的强者,在大海上,敌方的优势难以被勇气和士气抚平。
差距存在,就该正视,就像是被海盗船抢掠的普通商船,当海盗旗换上的那一瞬间,他们就该知道,最好的应对政策便是令强盗们予取予求,这样才能尽量减少损失。
而买活军是真能做到他们保证的那一切,天主在上,他们甚至不是恫吓,而是认真考虑过,计划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他们其实现在就能这么做,只要谢六姐开动她那传奇性的岛船——有传言说,这样的船只她拥有不止一艘——
但是,他们没有考虑运用岛船,而是认真地计算了发展和生产土产船只需要的时间,因为汤若望同样也听说过,谢六姐不喜欢臣民们太过依赖她的异能……所以,他们是真的想过该怎么做,该怎么从满者伯夷开始,一步步地毁灭整个欧罗巴大陆下海的能力!
他们能做得到吗?
他们真的能做得到,汤若望自己都能想出许多种办法来保证他们办得到!造船业——实在是太专业了,只要工匠们全都死了,被带走了,知识断绝了一个世代,想要再发展便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他们的确能做得到!
汤教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凉气,抓起茶杯,将凉透了的奶茶一饮而尽,他嘴里满是茶末子的苦涩味,还有牛奶凉透之后的余腥。
他非常郑重地许诺,“我一定会尽力斡旋,确保各国领会到这条协议的必要性。”
刘参赞笑开了,他拿起银筛,放在茶杯上方,为汤教士添茶,姿态从容中却又仿佛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强势。
“太好了。”他亲切地说,“那接下来,我们继续来阐述自由航行、港口中立和贸易许可这条约定吧——”
第803章 . 汤若望的担忧 京城.汤若望 这个教传……
从通航互保便可以看出, 买活军对于‘条款对等’是十分重视的,接下来的三条约定,对汤若望的刺激总算没那么大了——自由航行, 当然不是在华夏的海域自由航行, 买活军把实控海域划到了满者伯夷,印度洋、非洲海域则视为中立区, 他们认为西方船只和东方船只,在中立区都享有自由航行权,双方都不能垄断港口,使得港口拒绝外来船只停泊、补给——当然至于是否贸易, 这就看港口自己的选择了, 也不能强迫。但决不允许出现签订专属合约,不允许该港口的商人和外来商人交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