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宽恕迷途的羔羊吧,看来他已经忘却了追随我们学习知识的愉悦时光,还有那段时间内的师生情谊,完全离我们而去了。”
理所当然,这个消息在教区集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几个清教徒都是怒容满面,甚至有些人面上已经浮现出了憎恶之情,提到了国王‘忘恩负义’的过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为了权力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家乡!我们不该再对他抱有任何指望了!”
这里所说的‘他的父亲’,指的自然是五年前去世的詹姆斯国王,这两代国王都是在清教徒的教育下长大的,清教加尔文宗,在苏格兰已经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对詹姆斯国王的教育和支持,可以看做是苏格兰教派的投资——童贞女王没有后代,詹姆斯作为继承法中血缘最接近的继承人,有很大可能继承英格兰的王位,实现岛屿的统一,加尔文宗当然非常希望国王能让加尔文宗取代圣公会,或者至少获得旗鼓相当的地位:圣公会成为国教也不过就是童贞女王小时候的事情,迄今为止不到一百年,地位远远说不上是稳固,如果有一位强势的国王推动,清教不是没有机会扶正。
但很可惜的是,两代国王都没有支持清教的野心,一如在清教的帮助下稳定地位的童贞女王,他们一旦稳定了自己的权势,就开始玩弄权术了,清教已经连续失败了三次,而且,他们在英伦的处境越来越糟,很多清教徒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宁可去新大陆建设理想中的家园,也不愿意留在这个腐朽而毫无希望的国度。
圣公会的信徒虽然说不上迫害清教徒,但他们的主张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尸位素餐者依然在肆意的挥霍着财富,而勤劳朴素的中产阶级和商人,却还是很难获得应有的政治地位,他们的诉求被一再无视,贵族凭借身份,肆无忌惮地掠夺着财富,中产阶级发现,自己的财富即便赚到手了,也可能随时被贵族巧取豪夺,他们在各方面都有受到歧视的感觉,又时常因为税收、捐献问题和圣公会的教牧发生冲突。当教区发生天灾时,等到的不是国王的宽免,而是变本加厉的压榨,在清教徒居多的苏格兰,很多百姓都觉得活不下去,宁可扬帆过海,到新大陆艰苦垦殖,也不愿意再留在纷争动荡的大不列颠了。
“你们听说了吗,在苏格兰教区,很多人都在询问这个问题——我们是否还需要国王?”
在嘉利玛兄弟左侧,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压低声音说,“有人从东方古国游历归来之后,就一直在各个郡内进行巡讲,他被当成狂徒,百姓们对他的演讲一笑了之,但万幸,他选择了苏格兰,所以还没有被逮捕起来,毕竟……”
毕竟,苏格兰对于国王一向是不怎么当回事的,大家都会心一笑,嘉利玛兄弟严肃地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曾经是一名水手,在海盗船上找了一份工作,但在非洲港口,他被弗朗机人俘虏去之后,机灵地谎称自己是旧教信徒,得到了移鼠会传教士的喜爱,成为了他的一名仆人。”
“就这样,他跟着传教士一起到了壕镜——那是远东弗朗机人的一个港口,同时在壕镜工作里五六年,不久前,他思念家乡,回来探亲,并且想和未婚妻结婚,但不幸的是,他的未婚妻已经去世了。”
“在这里有个悲伤的故事,他所生活的教区,领主夫人是白金汉公爵的情妇之一,地位可谓是牢不可破,他的未婚妻正是被领主夫人宠爱的骑士所玩弄,被抛弃后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女,这个故事在教区内有很多人都知道。但是,那位骑士信奉的是圣公会——此事也激化了教区内圣公会和清教徒的矛盾,百姓们对于信奉圣公会的贵族并无丝毫好感,反而真切的悼念那个死去的姑娘,她虽然软弱,但却非常善良忠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算是完全的两厢情愿。”
这么说来,教士们在谈论的其实是一起公然的强.奸案。虽然这明显触犯了法律,但很显然,法律从不为贵族而设,大家都喃喃地念起了经文,为冤屈离去的灵魂祈祷,消息灵通的嘉利玛兄弟继续说,“这个小伙子本来想把未婚妻带回壕镜,但现在,他改变主意,领养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私生女,并且开始在教区内到处宣扬他在华夏壕镜的见闻,他说,华夏现在根本就没有国王,他们也不需要国王,在华夏,人们受到东方闲人的统治,过着安稳、和睦而公平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壕镜,在华夏,不但那个可恶的骑士会被处死,就连领主和领主夫人都会受到牵连,被送去矿山挖煤。”
“很显然,领主一家可不爱听到这话,他们派出家臣多次搜捕这个小伙子,都被他逃掉了,领民们自发地庇护他,向他通风报信,他的父母和未婚妻一家的父母,带着小女孩已经离开了村庄,我的教友告诉我,他们私下前往了海盗港,准备从海盗港搭船往华夏去——这个小伙子带了一笔钱回来,本来准备买些田地,为父母养老的。这笔钱足够支付去华夏的船费了。”
“这么说,恐怕他是真的去过华夏国,而不是在海盗船上混了几年,用谎言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几个教士也不免动容了,“尽管弗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已经拥有了成熟航线,但我们国内还是很缺少和东方古国打交道的经验——多可惜,他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见识得到重用和投资,把宝贵的情报带回国内,令我国占得先机,但现在,一切全成了泡影,国王和他都蒙受了极大的损失,这就是圣公会,和他们那松弛教规的恶果!”
“东方贤人,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在华夏出现的新流派,让移鼠会和神圣罗马、教廷都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极致的亵渎——但是,我也只知道这些了,这个教派秉持的是什么交易,由谁在推行?如果我们能见到这个兄弟,或许他能告诉我们呢!”
清教和圣公会之间,最为激烈的冲突,就是对于行为规范的要求,以及因此而形成的社会氛围的显著不同,也因此,贵族几乎不可能全面改信清教,如果这桩案件发生在笃信新教的社区,哪怕不进行法律审判,凶手也会感受到强烈的社会压力,以至于他甚至要去主动寻求承担法律后果,否则,一个教区内的居民都会对他展开劝导,当你生活中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应当接受处罚时,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
当然了,这种严格的规范,也包含了一些不讨喜的方面,譬如有些激进的清教徒是主张全面禁酒的,因为这才符合经书原文的要求,但毫无疑问,这种要求不容易办到,再虔诚的信徒也有希望放松的时候。因此,以改革者的身份出现的清教,一开始内部就有激进派和调停派的分别,一般来说,调和派更广泛地受到欢迎,而激进派则比较容易在教会中诞生,在民间的土壤不算广阔,除非是借着天灾在底层教众中扩张。
和活不下去的人混在一起,想要改变教众的生活,似乎就只能改变这个国家了,他们的诉求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激进,甚至会希望发动宗教内战,对圣公会开战——当然了,这样的教士很快就会被处死或者放逐,而调和派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同情,这样的恶性冲突每发生一次,就会有更多清教徒想要迁移去新大陆,因此,英国在新大陆的殖民地人丁倒是满兴旺的,比其余国家都来得多。
也是因为清教的诞生,就代表了改革的诉求,哪怕这几个聚会的教士,都是调和派的中坚,但他们对东方贤人这个明显和所有教派不同的主张,也抱有浓烈的兴趣,甚至还怀有一定的好感: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个水手提到的,华夏的司法公平,这一点和清教的主张也是吻合的。虽然他们追求的并非是司法公平,而是信仰公平,要破除大主教对信仰的垄断——新教认为人人都能和主沟通,这权利绝非只执掌在主教手上,作为上帝的羔羊,主教和信众彼此平等,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当下,这种主张实在是太新鲜且稀少了,也难怪他们会感到和东方贤人派有一些遥远的呼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得设法和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见一面,多了解一些东方的事情,东印度公司财源滚滚,圣公会搭上他们之后毫无疑问会变得更加有钱,这就让我们处在更劣势的地位了。”
这是个信息传递极为不通畅的年代,虽然来自东方的香水早已在大陆风靡,但东方的其余消息仍然是稀缺的,人们只能通过信件,朋友的谈论来获取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化信息,而且还难以确认真伪。至少对于西班牙、尼德兰之外的国家来说,一个‘马可波罗’般的人物,能带来的信息是宝贵的。
教士们很快达成一致,想方设法地四处探听消息,很快,他们便得到了回音:这个水手的确准备动身东去了,这一次他将不再回来,不过,他愿意和教士们见一面,尽量地说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他家中受到了教会的照顾,如果没有盖里牧师,他母亲恐怕就要病死了——对于信徒来说,清教的教士们是值得尊重的,教会在苏格兰的土壤上基础非常牢靠扎实。
此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圣公会的进一步消息:圣公会的确获得了东印度公司的传教权,同时还获准前往华夏传教,另外,他们还在秘密选拔人才,要前往华夏学习——学习什么呢?
“当然是学习科学知识了!”水手史密斯说,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凯尔特人小伙子,红发、雀斑,中等个子,浓密的胡子,即使剃光了也会在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红色胡茬,当然还有那浓厚的口音,“哎呀,这还用问吗?教士老爷们,买活军那里可以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东西就和魔法一样哩,只要能学会百分之一,把一些专利带回英国,圣公会就有发不完的财啦!”
“什么,国王的御医也去吗?那更是应该的了,买活军的医学,是你们无法想象的高超,他们能做复杂的外科手术,我见过一个女孩,她的脚就做了截肢手术,切掉了几只坏死的脚趾,教士们,你们也知道这样的手术,在我们国家死亡率有多高!但这手术在买活军的死亡率呢?百分之一!每年都有上千台这样的手术开展,死亡的人数却微乎其微!”
上千台手术?全都是切脚趾?华夏人的小脚趾是特别容易受伤吗?教士们难免有些迷惑不解,却也听得非常的如痴如醉,对于水手所说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他们也难免将信将疑,水手对此赌咒发誓,并且极力要求这些人去西班牙找移鼠会的教士,或者西班牙贵族求证,当然这对真在交战的异信双方来说,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他的态度让听众们先就信了大半,并且因此更加惊诧了。
“主之下,人人平等,没有贵族,没有特权。”
“禁止一切恶行,禁止不讲卫生、酗酒——甚至可以说是半官方的禁酒,禁止□□,不提倡奢侈,贤人到现在没有穿过丝绸衣服,和职员一起吃大锅灶。”
“税赋公平,没有摊派,没有强制购买,没有不合理的特许状带来的垄断和破产——”这一点正是让清教徒最不满的地方,历任国王都很喜欢用特许状来为宠臣聚拢财富,每一张特许状的颁布都意味着一部分商人的生意突然不能做下去了,蒙受着令人元气大伤的损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
教士们越听越是惊疑不定,“禁止人口买卖,禁止奴役,禁止私斗……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吗?世界上真有一处这样开明、宽容而又严格、公平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凭借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欺压他人?有什么事大家都商量着解决?!”
“这个么,据我所知,有时候大家也并不商量,只是听六姐的就是了,六姐发话,是没有人能违逆的。”水手史密斯挠着脑袋说,“但除此之外,是这样不假,只要听话,肯干,在买活军就能养活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在我看来,天堂也莫过于此哩。”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向往,突然有些惋惜地说,“可惜啊!六姐还太远了,还在东方,在亚洲,老家的同乡们是很难有这份福气了!看到他们还在受苦,我心里顶难过哩,有那么一会,我真想拼一把,尽我的努力,让他们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有多好——我们这里的生活有多糟!他们没有国王,没有领主,过得比有国王有领主的百姓可好多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国王架在头上?只要我不承认他,他就不是我的国王!”
说到这里,史密斯有些生气了,他的脸颊红了,鼻孔也扇乎了起来,双眼熊熊燃烧,很显然他的怒气中透着一种——罕见的,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的,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平民身上的,无限的自信,一个庶民,居然敢对国王指指点点,蔑视着他存在的必要性——这是……这实在是……
就是嘉利玛教士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身边,有人用拉丁文喃喃说,“这比《马可.波罗游记》里说得更加离奇……最关键的是,这只是个普通人。”
“确实……”
确实,史密斯水手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英雄人物,他有一些可贵的品质,但无疑,他的雄心和恒心是有限的,在一时热血上头,到处奔走演讲之后,他一旦开始疲倦,就放弃了继续下去的计划,而是准备返回买活军去,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也正因为如此,教士们对买活军就更加好奇了,能把一个普通人培养成这样,岂不是更加显示出了他们的能耐?
“听起来,这个东方闲人派所推崇的,几乎就是我们追求的全部。”
等到只有他们几个教士的时候,有人说出了心里话,“只是当我们还在苦苦寻求实现方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实现了……嘉利玛……”
嘉利玛和朋友对视了一眼,他犹豫着说,“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东方贤人派的本质,大长老不会喜欢的。”
他们都并非无知的理想主义者,恰恰相反,嘉利玛等人都是加尔文宗的中坚教士,他们很清楚宗教和政治的关联,毫无疑问,东方贤人只是买活军用来消化移鼠会背叛者,以及那些留在华夏却仍持有移鼠信仰的欧罗巴百姓的一种手段。东方贤人谢女士绝对是个异教徒,如水手史密斯所说,是个可怕的无神主义者,同时还推崇的一种他们也有所耳闻的魔教知识教——
“但是,他们已经实现的,不正是我们正在追求的东西吗。”
他的朋友约翰.沃利斯轻声说,“嘉利玛,就连一个前海盗,一个水手,都能兴起一时的豪情,想要改变家乡的苦难。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把我们凝聚在一起的东西,如果东方人的办法,能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
让人诧异的是,有时候最虔诚最博学的人,下定决心之后,转变的速度也最快,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早已充分思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正在遵行的是什么的缘故,对于宗教的本质,他们反而是最清楚的。嘉利玛和沃利斯对视了好一会,无需更多言语,彼此早已心领神会。嘉利玛轻声说,“我们所追求的并非是清规戒律本身,而是它能引领的善果……我所追求的只有全人类更好的生活,我和你一起去,沃利斯。”
沃利斯握紧了好友的双手,“好朋友!嘉利玛,好朋友!但是——但是,大长老不会同意的…… ”
“大长老不必知道那么多。”这正是嘉利玛在行的地方,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大长老不需要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他只需要知道,我们不能落在圣公会后头,我们也要选拔出一批优秀的年轻人前往东方和圣公会竞争。”
“而你,约翰.沃利斯,我亲爱的朋友,他虽然是个哲学生,但数学的造诣也一样出众,他在密码学上表现惊人,大长老,我认为他应该第一批前往东方,大长老,移鼠会早已在东方的富有君主那里占据了先机,我们不能让圣公会的使者,在东方人面前把我们给比下去……”
第807章 . 血液专家 黄金海岸.威廉医生 威廉医……
圣公会、苏格兰长老会(清教/加尔文宗), 同时在教职人员中开始选拔人手,要前往东方留学了!
这个消息,在英国的上层社交圈子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理由当然是显然的, 因为按照此时的继承法, 贵族家庭的次子往往会选择进修神学, 成为一名神职人员,这是他们常见的好出路——在这年头, 学习也是非常昂贵的, 一般来说,有进取心的家族都会给长子提供很好的教育,他们还有余力能为次子的教育操心,但在那之后的儿子则很难拥有上大学的机会了。
这些儿子,多数会成为拥有骑士头衔和小封地的贫穷贵族,下一代便跌落出权贵圈子, 再下一代则成为可怜的上层中产阶级了,将不得进行一种非常不体面的行为——上班。律师、医生,或者出任行政职员……这些事对贵族来说, 几乎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们生来也有自己必须完成的工作, 但没有一种和上班有关。
如果不能继承家产,做一名牧师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些出身良好的牧师, 也是教会大学的中坚力量,他们比出身贫苦的下层教区牧师更有余力去兼顾经典之外的学科,也就很容易被圣公会选拔出来,但并非每个牧师都愿意前往遥远的东方, 他们畏惧着旅途的艰苦,也留恋自己那豪华舒适的教区私宅,以及和‘老朋友’、‘小朋友’们之间的亲密交往。
当他们收到风声之后,往往写信回家求援,于是,这也让消息在贵族圈中小范围地流传了开来,不过,出海传教毕竟是教会司空见惯的举措,至于说学习东方的实用知识,这些贵族对这种知识一贯嗤之以鼻,甚至不愿多加谈论。
因此,这件事除了在海峡对岸的教会引起了一定关注之外,几乎没有引起政局的一丝波澜,整个欧罗巴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全面战争即将展开的决战之中,移鼠会、西班牙也丝毫没有声张【通航互保】条款,目前来说,似乎除了英国之外,并没有任何国家对于这件事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反应。反而是英国,反应最大,大惊小怪地派出了两艘船只——圣公会和清教的教士,泾渭分明,甚至不能共处一船,这桩新闻还比远游这件事更引起上层社会的注意,成为了法兰西等国嘲弄英吉利宗教混乱的笑柄。
不过,不论这两个教派的神职人员有多么的势如水火,船长可不会惯着他们的毛病,分别在两个港口登船之后,船只航向拉伊港补给,同时在那里汇合,准备一起去东印度港口——不要小看这个小小的港口,这里走私活动猖獗,同样意味着此处是海盗以及远洋商船的大本营,便宜的货物到处都是,想要补给淡水、朗姆酒和上好的黑麦,来到拉伊港准没有错。
虽然海盗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但不可能因为这点就放过便宜又齐全的补给机会,两艘船的船长早已事先声明:这么远的航程,要前往不少交战敌方设立的港口,有经验的船长都知道该结伴互助,他们必须一起结伴前行,这一点也得到了雇主的认可,圣公会、清教的司库固然厌恶对方,但更注重的还是在有限的预算内更好地达成任务,确保自己人的安全。
就这样,双方的教士也因此无可奈何地混在了一起,由于受到了上级的严厉吩咐,不得不尴尬地向对方致意,其实,他们中有不少老相识了,很多教士在从神学院毕业,彻底出家之前,伴随家人参加社交季时,也曾经互相质疑,或者一起玩过曲棍球,一起猎狐呢。
“法国人已经完全陶醉在大陆霸主的美梦里了,他们的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却笨拙得像是一头象。”
除了谈论天气之外,痛骂法国人是最安全的社交话题,尤其是停靠在黄金海岸的港口时,大家更是如此断定着,黄金海岸是所有欧罗巴人在前往非洲时必备的补给点,这里海岸线平直,各国的据点散布在海岸线旁,彼此的动静很容易探听,英国人很容易就知道,并没有装载着法国学者或者使者的船只,通过这一带的港口,这也就说明,法国人根本没有留意到东方神军的崛起,满心都是正在进行的战争,丝毫不知道自己很可能因为在非洲的殖民地,惹怒了东方那群有能耐的疯子,给国家招来新的麻烦。
这个好消息,有效地鼓舞了这些英国年轻人们,让他们更能忍受旅途的不便和枯燥了,他们从拉伊港出发,大约用了半个月功夫到达黄金海岸,这半个月对于养尊处优的教士们来说是不容易的,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做过出海传教的准备,甚至很少搭乘海船旅行。
这些年来,欧罗巴大陆满是战乱,谁也不会冒险穿过战区去游历,而英国的教士们对于苦修也并无特别的提倡,四人间就已经是他们想象的极限了,但在两艘船上,八人间甚至通铺才是常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能力进行远洋航行的船只,都更看重载货能力,一艘船有时就一两个说得过去的单间客舱,用来搭建罕见的远行贵客,比如传教士什么的,这么多教士和学者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只能腾出货舱来进行改造。
即便如此,他们也应该感到知足了,因为他们的住宿条件比水手还是要略好一些的,水手们只能在货物边上住层铺——底层铺的稻草,在上头还要再绑两个吊床!就这样,一张床往往还有两个主人,或者是人睡两张床,大家根据值班表来分享床铺,反正在海上,永远都有人要值班的。
霉味、海水的腥臭味,还有老鼠、跳蚤、虱子所引发的剧烈瘙痒,船舱的昏暗和摇晃,食物的粗劣、晕船病……这是过去半个月的航程中主要的一些剪影,不乏有人发了高烧,被送上岸疗养,遗憾地错失了前往东方的机会,但大多数人还是伴着祈祷和责任心,顽强地忍耐了过来,踉踉跄跄、憔悴不堪地离开了船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金海岸的异域风情,享受着这里温和的海风,在港口工作的黑人们,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货物,教士们望着强劲的肌肉,在黝黑油亮的皮肤下隆起消失,这会儿,他们开始体会到一点旅途的妙处了,固然过程令人不堪回首,可沿途见到的风土人情,也是那些沉重泛黄的羊皮书,上一辈子都无法描绘出来的。
“应当记下来。”
有些教士立刻就掏出了炭笔和速记用的亚麻纸,开始撰写起自己的航海日记了,这些都是可以在家族和修道院中代代传承的宝物——在这个年代,知识和见识的传递是殊为不易的,因为,很显然,虽然古登堡印刷术早已风靡了整个欧罗巴,但这只是方便了一些新读物和《圣经》的普及,并不是每本书都有资格被印刷,也不是每本古书的主人都有传播它们的动力。
要知道,很多珍贵的古书就只有一本,制作过程费时费力,难以复现,一本书甚至重达数十斤——用镀金、镀银的封面和羊皮纸制成,铁环穿过纸面,这样宝贵的信息就难以被窃走。上头用很小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这样一本书简直就够一个教士研究整理一辈子的了,也是很多修士的噩梦,因为他们只能从这样的书本上来学习经典。这个现象直到詹姆斯国王即位之后才得到改变,是国王下令编纂了第一本英文版圣经,这样,至少修士们准备传教时要省力一些了。
这是个主要靠信件和口耳来传递消息的年代,别看英国对非洲的开发也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很多贵族都还完全不清楚非洲到底是什么样子,处在什么局势之中,他们只知道投资给海盗船,从中获取分红而已。就是教士们,对于非洲和欧罗巴大陆的了解也很有限,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够阅览修道院和自家图书馆之外的书籍,就算在教会大学中进修,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获准接触到大学的珍藏。只有当他们亲自来过之后,他们的见闻才会在自己的血脉和亲友中流传下去——在这个时代,借书给你看是很大的人情,简直就如同把自家的财富和你分享了。
“苍蝇非常的多,这里几乎和南法一样了,苍蝇是无处不在、无法避免的,所以要留心食物的保存,一次只做必要的份,要小心苍蝇在食物里下蛆,可以用当地人喜爱的,一种叫做裙子树的树叶,折断它来涂抹身上,防范蚊虫,因为蚊子的叮咬也让人非常的烦恼,听说埃及人用油膏来涂抹自己,让苍蝇站不住脚,当地人则采用红泥……”
这就是一条或许能救命的宝贵经验了,威廉.哈维仔细地记下了裙子树的几种用法,同时颇为感到新鲜地注视着港口的黑人工人,他很好奇当地的常见病和英国有什么不同,于是央求通译带他们下了船,询问并且记录了一些疾病的名字,“当地人常见的疾病有疟疾,疟疾是非洲非常普遍的问题,比欧罗巴要更普遍和严重得多,几乎就没有停歇过,当地人甚至出现了对这种疾病的抗性,他们对于疟疾的反应似乎比白种人要更轻微得多……与此同时,本地还有一种古怪的疾病,主要表现为面色苍白、黄疸、全身性的疼痛,当地人认为有这种表现的孩子是受到了祖宗的厌恶,因为这种疾病似乎往往并没有任何诱因。”
这个新鲜的疾病,让他又好奇又困惑,威廉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甲板,好把本地的土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或许他可以为患者画一张像——可能得病的人,长相会有相似之处,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这种疾病在当地似乎十分常见,总的来说,当地的小孩出生得很频繁,但也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十个中可能只能存活四个,要比欧罗巴更少一些——”
“我很好奇华夏的孩童成活率有多少。”他不禁写道,同时在华夏这个单词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下划线,凝视了一会,“坎特伯雷大主教对我说,买活军的医术是世界其余各国完全无法相比的,我对此将信将疑,主要是在英国很难得到这个东方古国的消息。”
“隔壁清教徒的船上有一个去过华夏的水手,带着他的小女儿和其余家人打算去华夏安家,我为小女孩诊治了她的腹泻,她父亲对我千恩万谢,同时也提到了华夏买活军的医院,他的形容比坎特伯雷大主教还要更过分,几乎让我怀疑他的话压根就不可信,是个被东方贤人宗搞坏了脑子的可怜人。但是,不论如何,既然我已经别无选择的踏上了旅途……谁能对抗圣公会和国王的亲命呢……别怪我保守,我对华夏古国真没有那么好奇……”
“话又说回来,清教徒们的船还是让人羡慕的,有了这样一个搭船客,他们的日常活动明显要比我们船只热闹,至少没那么无聊了,我观察到,平时在白天,教士、不当班的水手们都会出现在甲板上,听他讲述着什么,有时好像又在上课,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真令人好奇!不过,一个绅士也不该嗅探他人的私生活……”
写到这里,威廉也不禁往隔壁船只张望了一下,恰好看到了水手史密斯抱着他的小女儿,和清教徒中一个叫沃利斯的小年轻站在一起,正站在船头谈论着什么,他微微一笑,想要转身离开,如同绅士一样,把空间让给他们。但是,这时风却把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吹到了威廉耳朵里。
“这种病是一种为了对抗疟疾而发展出来的疾病,我没法把它完全用英语说出来,因为没有这个词儿,但它是一种血液病……”
“黄疸、呕吐、昏迷、肿胀、腹水……都是表现……”
“这是因为血液中有一种镰刀一样的形状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刚才还‘对华夏古国’没有那么好奇的威廉医生,脸色大变,立刻冲到了船头,不顾清教徒和圣公会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尴尬疏远氛围,他立刻高呼着,要求水手拿来长板,让他从船边飞快地蹿过去。
“您说,这是一种血液上的病?!”
他抓住史密斯水手,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血液的专家?!——对于这个病,您还了解多少?请您一个字都不要遗漏,全都告诉我!”
“呃,这……”史密斯有点儿尴尬了,他抽出手,“我知道的其实也就只有这些……”
但,在威廉医生失望之前,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这都是书上告诉我的——这本书上记载了一些非洲地区常见的疾病,还有防治办法,出发前我买了一本,如果您会汉语的话,说不定还能学到些别的什么——”
但是,威廉医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望着这印刷精美、纸张光滑,一看就知道是大量印刷出来,各地发售的小册子,喉头剧烈的滚动着:非洲地区常见的疾病,还有防治办法!常见的疾病——复数的疾病!
“汉语!”
他再度一把抓住了史密斯,“你是不是每天都教他们学汉语——我也要学汉语!尊敬的史密斯先生!请让我跟随你,每天学习汉语!我——我——”
这个毫无疑问的圣公会虔诚信徒,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请容许我搬到你们这艘船上来!”
第808章 . 不速之客法国人 黄金海岸.威廉医生 ……
让一个很有威望, 饱受尊敬的皇家御医搬到清教徒的船上去?威廉的这个决定当然受到了激烈的反对,他们宁可把史密斯请到自己的船上来居住,反正他既不信仰圣公会, 也不信仰清教, 现在他虔诚信仰的是东方贤人宗,在这点来说, 他住在哪里也都是客居,当然, 清教徒帮助他们一家回去华夏,但威廉医生也救助了他的小女儿, 不是吗?两边都有恩情,水手史密斯没有理由拒绝圣公会诚心的邀请。
就这样,经过双方船长出面协商, 大家决定在之后的航程中, 史密斯会定期更换船只, 每次靠港都换一艘船乘坐,他的家人也跟着他一起搬动——这样做是麻烦一些的,但能让人安心,虽然是两艘结伴而行的船只, 但不能保证一直不失散, 遇到风暴、海战等等, 很多因素都能让两艘船失去联系,在瞬息万变的海洋上,哪怕是相邻两艘船的距离, 都不能让人放下心来。
当然了,这样安排,折腾的是史密斯, 他完全可以拒绝,这样威廉就必须要搬到清教徒的船上去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史密斯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我的工作,是可以受到赏赐的——向尽量多的人教授汉语,还有买地的规矩。”他高兴地说,“买活军有个很大的困扰,就是他们那里的访客太多,又都不懂得当地的规矩,有些访客还不会说汉语,这给他们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因此,只要你们都作证,我给你们上了课,并且都能通过基本的汉语能力检定考试,我就可以获得相应的赏赐。”
这是之前没有想到的理由,而且,由一个水手讲出来,让人不免也感到很荒唐,圣公会的乘客们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水手在大家的印象中,往往是粗野而无知的,但是,在华夏生活了几年之后,史密斯……虽然言行举止依然远远说不上优雅,有一种特有的,几乎可以说是冒犯的直率,但是,他的逻辑能力和计算能力,却是让人吃惊的优秀,胜过很多小贵族,有一种接受过完善教育的感觉。
非但如此,他还十分的博学,圣公会的乘客们,很快就沉浸在史密斯的课程里了,史密斯是个很好的老师,他不仅仅是讲授枯燥的语法和读音,而是善于利用实物进行教学讲解,史密斯说他也是这么学会汉语的,就从身边的小东西讲起,黑板、粉笔,还有吹拂的风,跳跃的鱼。这些事物对应的英语和汉语,让大家很顺利地记住了汉语的拼音,以及这些拼音对应的意思。实际上,对于这些饱学的教士来说,记住拼音对应的发音倒并不难,需要的还是对单词的积累,这才是学习语言的大难关。
为了保证他们对学习的兴趣,史密斯会给他们读一些买地的读物,这其中就有威廉医生非常向往的《非洲常见病及起因手册》,这本书是数年前,为了帮助朱利安舰队航向非洲而准备的,非洲一直以来是个多病的地方,其中有很多可怕的疾病,当地人都没有弄明白原因,只是简单地认定是神明的发怒,但,只要掌握了一定的知识,也并不是不能预防以及医治。
这其中,当然也谈到了在疟疾流行的地区常见的这种溶血疾病,史密斯还简略地讲了这种疾病的起因,这是他曾经旁听一门生物学高级课程时死记硬背下来的,“这种疾病的起因是人类身体里的一种变化,有了这种变化的人,似乎不容易被疟疾影响,就算得了也很快能好。在疟疾流行的地方,很明显,身体里有这种变化的人,比较容易存活下来,留下后代,这种变化,叫做……”
受限于他的英语教育水平,有很多词语是史密斯找不到对应说法的,威廉医生把这种现象叫做‘geation’,因为gene听起来和汉语的基因发音很相似,同时还能蹭上genea这个希腊语的词根,在史密斯的介绍中,生物因为环境而发生的种种突变,是相当重要的,很多生物会因为一个偶然的变化,迎合了严苛的环境,从而在这样的地方获得很大的生殖优势,从而让这样的特征在本地流传下去,甚至出现后果没那么好的纯化现象。就像是非洲地区的这种疾病,就是这种变化过于集中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