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史密斯反而司空见惯,他笑着说,“买活军的船队在这里停留了四年之久,不建几所学校是不可能的。买活军最喜欢的就是散播知识——越往东走,你们就越能品尝到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买活军不收取代价,传播各种各样珍贵的知识,信息的交换速度,会让你们大为吃惊的,哪怕是买活军治下的一所小城,文雅的程度也要远远超过梵蒂冈!”
他的论断当然非常的冒犯,但是,不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因为迄今为止,学校在欧罗巴大陆也仍然是非常罕见的东西,贵族们都是通过一对一的家庭教师来学习知识的,此外,教堂也承担了有限度的扫盲工作,再往下就只能指望教会学校和教会大学了。面向平民,不收取任何学费的学校,在欧罗巴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麻林地的一所小学校,让他们感受到了东西文明之间的差距。
总的说来,这一路东行,他们所感受到的文明的辉光,都和买活军有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和想象中差别太大的景象,锡兰、苏拉特,都和他们想得差不多,是掩映在南亚密林中的小城市,这里的土地非常富饶,庙宇也光辉灿烂,但土著居民的开化程度只是比非洲稍微好一点点罢了。
欧罗巴的船只是一路把文明带进非洲土地的,这一点可以确信无疑,如果没有殖民者的船只,非洲的百姓组织程度甚至低到无法维持一座港口的运转,在锡兰和苏拉特情况也差不多——当地的农业非常粗放,种植业也完全不能规模化,殖民者们前来,把组织开垦种植园的经验交给当地的大贵族,和他们合作贸易,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文明的散播——也是因此,东印度公司才得到了莫卧儿帝国的欢心,因为他们的到来,毕竟是让统治者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就这样,麻林地直接航向锡兰,在锡兰停留补给之后,则直接前往苏拉特,这是东印度公司在南亚建立的最早据点,如今,他们还在孟加拉湾试图建立另一个据点,开设工厂,此外,东印度公司还瞄准了加尔各答和金奈,这些地方可以种植香料、棉花,不论哪一种,都是欧罗巴急缺的贵重商品。
从苏拉特开始,船只就改由史密斯来领航了,因为这两艘船之前都没有前往过华夏,而史密斯的星象观测术学得非常好,他还会一种师承自托勒密的经纬度学,这在华夏是所有领航员的必修课,这一点也让费尔马等人非常吃惊,因为托勒密提出的经纬度概念,虽然有过影响力,并且发展出了有名的【托勒密扇形地图】,但已经在航海中被证实不够精确,但不知为什么,华夏却似乎掌握了正确的经纬度测算方法,而且还把0度经线设在了伦敦,而不是华夏的京城,又或者是托勒密的故乡,埃及的亚历山大。
“或许是因为地理上的要求,从那里设0经的话,最为精确。因为那可能是一整个世界中海水最多而领土最少的地方。”
“这就一定要假设地圆说是成立的了。”
“我以为这是一百年前就已经结束的争议了!”
在这个地平说还没有完全消亡,依然有不小影响力的时代,想要搞清楚本初子午线的设置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很多事都是稀里糊涂:地心说还是日心说都没有定论呢,那个坚持日心说的意大利人伽利略,还始终生活在被迫害的危机中,他的遭遇正是不少学者最害怕的处境——被卷入政治和神学的漩涡之中,很多学者都对自己的宗教信仰讳莫如深,同时避免涉入天文学和哲学领域,就是因为如此。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当做异端烧死、判刑,或者始终生活在被暗杀的恐惧之中。
既然如此,大家也并不会揪着本初子午线的设计不放,声称经纬度并非是华夏的发明,而来自于欧罗巴故智。首先这么惹怒当权者毫无必要,其次,他们也并没有这么强的集体荣誉感,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他们还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家国情怀,往往是离开了家乡之后才逐渐培养出来的,当他们还待在家乡中的时候,所见到的便只有和同乡之间的区别。而且毕竟,在这个时代,国家概念也才刚酝酿出来不久,大多数人能有个城邦荣誉感就很不错了,毕竟,这可是个我领主的领主不是我领主的年代。
一丝怀疑的阴影,留在了心中,但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他们飞快地从苏拉特来到了满者伯夷,在满剌加,华夏人开始多起来了,这是个正在建设中的城市,处处都是工地,工地边上就是识字班,本地的土人做完工之后便开始上课,同时,东家给他们供应上好的白米饭和蔗糖,这给乘客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当然,在此之前,德札尔格就已经被码头上的龙门吊给镇住了。
“这还只是买活军的殖民地而已!”他激动地说,“如此先进的技术,如此奢侈的饮食——他们的平民奴隶都吃这些,贵族们又该吃什么呢?!”
旅客们没有一人能回答他,大家都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之中,而德札尔格立刻又提出了非常直白的要求。
“我们能登上那座山瞧瞧吗?”
他指着远处的小山丘,这座山当地人叫做宝山,是城内最高的所在,“在这里,能看清买活军对这座城市的规划……巴黎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壮观最伟大的城市了,我想看看,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是否比巴黎还要更胜一筹!”
第811章 . 没有贵族 满剌加.史密斯 教士们自惭……
要说起巴黎, 就连最爱酸脸子的圣公会教士,也不能反驳德札尔格的观点:巴黎无疑是如今欧罗巴的中心城市,要胜过伦敦几筹。不论是城市的规模富有程度,还是作为奇观中心的皇宫卢浮宫, 都并非此刻的伦敦可以比较的。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 伦敦屡经劫难, 很多重要建筑都付诸一炬, 又有黑死病造成的大减员, 再加上政治上的动荡,使得这座城市的居民都有些愁云惨雾,并没有和巴黎比较的野心。
“德札尔格先生,我认为您对这个港口的要求有些过高了,即便我们都承认, 欧罗巴的都市无法和《马可.波罗游记》中所描述的‘大都’相比, 但要求这样一个新兴的港口, 拥有能和巴黎媲美的城市规划, 仍然有点儿过于严苛……”
他们也只能这样虚弱无力地为满剌加辩解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打压这帮法国人的气焰,“不管怎么说, 目前在欧罗巴的城市中, 还没有什么能和‘大都’相比,我们还不如把期待保留到买活军的首府。”
虽然随着移鼠会的传教士, 以及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乃至少许英国商船抵达华夏,更多的见闻也随之在欧罗巴大陆上散播开来,但《马可.波罗游记》还是流传得最广泛,影响也最大的一份见闻游记,长期以来, 都是欧罗巴上层了解华夏的唯一渠道。
文中对于大都的渲染,几乎已经把那座大家素未谋面的城市,拔高到了不属于人间的高度,哪怕是梵蒂冈都无法与之相比。当然,传教士们送回的笔记中,说的未必全是华夏的好话,但这些学者们心中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一点《游记》的印象,暗自期待着能见到一座珠光宝气的神仙之城——在印度,他们还抽空去了一趟苏拉特周围的庙宇,浏览了一下印度的建筑,大开了一番眼界,印度的寺庙和欧罗巴的教堂一样,都非常富裕,且不说百姓的生活,光说那些庙宇,还真配得上《游记》中对于东方之城的描述。
有个题外话也值得一说——在印度期间,德札尔格还写了一些关于泰姬玛哈的笔记,这座陵墓还在设计阶段,是为了皇帝挚爱的,刚刚过世的妃子而建,悲痛的皇帝出了高价,从奥斯曼帝国聘请了能工巧匠,还有不少匠人是英国人从欧罗巴为他们折腾来的,按照港口流传的说法,如果能够完工,这将是又一座美轮美奂的奇观。而见识过了巴黎、伦敦这些大城市,又旁观了泰姬玛哈规划的学者们,怎么可能会被满剌加这座小城的规划所打动?德札尔格多少有点儿没事找事了。
“现在正在挖掘的沟渠是——”
但是,他们也不是没有发觉到亮点,才登上山头不久,费尔马就有些惊异地问,“那是下水道吗?规模这么大的下水道?但,为什么有两条呢?”
在这一点上,史密斯也没法给出很肯定的答案了,他犹豫着说,“大概是因为雨污分流的关系,或者是因为本地的雨季雨水量很大——你们看有一条沟渠的尽头好像是堆肥厂,那么这条大概就是生活污水渠了,抽水马桶的下水道会汇聚到这里来,倒是省去了挑粪工!”
抽水马桶对此处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新东西,即便有人曾经听说过这个东西——童贞女王似乎是使用过一种冲水的马桶,但起码它并没有流行起来,不像是华夏这里一样,似乎作为一种生活必需品供给,于是,人们不免又询问起来了,其中以没见识的法国人声音最大。史密斯解释了一下这东西的原理,并且眯着眼睛远眺着下方辐射出的街道雏形,“这条街上的房子,恐怕是相当贵的,因为它靠近河水上游,可以设计抽水马桶和上下水系统,只需要家家养着牲畜就行了。”
“这里也设计了两条下水道。生活污水会直接去堆肥厂,发酵为肥料,甚至是制造沼气,提供燃料——那边连着挖掘出来的两个空地,一个是堆肥厂,还有一个恐怕就是沼气厂了,再往外则是规划中的农田,很合理。堆肥厂都在城市的下风口,在农田附近。”
“你们看,那边靠近河水下游的街道,把两口井围出来了,那应该是公用的井。这些街道只有一条生活污水下水道,但在街角有一个很大的坑,那是这条街道的厕所,这里的规矩和伦敦的一样,各家必须把手提马桶倒进厕所里,不过,买地还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马桶必须在厕所里洗涮,由工人来每天运送粪便去堆肥厂。排泄物是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的。”
“规划在沼气厂附近的一定是洗衣房和澡堂,不错,沼气可以直接烧水,这样能省下一大笔燃料费……附近的居民如果愿意的话,也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引入沼气,照明和做饭几乎都不用钱,这附近的农田价格一定是最高的。”
由于他有很丰富的买活军地区生活经验,哪怕到处是坑的工地,史密斯也能指指点点,在言语中似乎就立起了一座城市的蓝图,让这帮远乡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堆肥厂对伦敦人来说倒是不陌生,满剌加和伦敦处理排泄物的思路是相近的,由区长来分别处理八个下水道区的卫生,一样是雨水和其他生活污水进入下水道,而排泄物单独处理,由工人送到郊外去作为肥料,不过,伦敦并没有堆肥场,只是简单地把粪便卖给农民,理所当然,沼气对他们来说也是完全的新东西。
至于说‘排泄物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这样的规矩则连法国都未必能维持,如今的法国,国势强劲,如日中天,国内的诸侯逐渐服膺于王权,还在市区大兴土木,进一步兴修扩建下水道管网——伦敦的下水道管网只能覆盖八个区,在八个区之外,大量的市民其实还是直接把排泄物和生活污水倾倒进泰晤士河里,而哪怕是下水道覆盖区,其实排泄物外的生活污水也是直接进入泰晤士河的,而几乎所有伦敦市民都又从泰晤士河里取水喝,大家也都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巴黎这里,无疑要更文明一些,下水道覆盖的区域更多,虽然在贫民窟,人们还是习惯了直接开窗倾倒污物,但在下水道区,污水不是直接被排入塞纳河里,至少还是会先做一点点有限的处理,不说别的,腐尸什么的,会被铁网拦下来,光是这个处理就比伦敦要强上不少了——但他们也防不住非下水道区,百姓为了省事,直接往河里倒排泄物,而且这个现象比伦敦更甚,因为巴黎没有把排泄物卖到城郊当肥料的习惯。
就连一个在建设中的小港口,都能完全遵循华夏的规矩,不让饮用水和排污水混合在一起……这些教士们虽然早已习惯了《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华夏的吹捧,却还是不由得把头垂下了: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争辩的,只要一听就知道什么更好,谁想在别人倒马桶的河里取水喝?与其说这是随着文明进步而新产生的需求,倒不如说,之前的习以为常,是为了建立城市而做出的种种忍让。就连动物也知道去上游喝水,这种需求的实现,不是人变得娇气了,只能说是……只能说是随着管理的进步,人从城市中重新获取了应有的尊严。
这会儿,这些教士们,尤其是在大城市中长期居住过的,便显著地感受到了尊严的匮乏,不但有些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些还迟来地感到了肚子中的不适,他们在红发史密斯面前,一直怀有一份隐秘的优越感,但现在,才刚接近华夏疆土的边境,这份优越感便不翼而飞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羞愧:正因为他们已经是罕见的博学者,在更先进的文明面前,才更加自惭形秽,甚至要为自己所身处的环境的野蛮而深深羞愧了起来。
“但是,这样的规定是如何得到遵行的呢?”
当然,也有少部分莽汉,譬如德札尔格,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便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了,“规定总是好的,但一定会有人不守规定,你也知道,民众总是——”
“无知、粗野,难以教育?”史密斯会意地接口说,他耸了耸肩,“或许这就是华夏和欧罗巴最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贵族和平民之间有太大的不同了,人们深信,平民永远是平民,他们注定是粗野而不可教化的,只能接受贵族的领导。所有的教育,都旨在提高贵族的领导力,让贵族和官吏更有能力,才能避免这些不守规矩的事件发生。”
“难道并非如此?”
大家都诧异起来了,只有清教徒们双眼发亮,他们又一次隐约地发现了清教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清教主张把和主沟通的权利,从大主教那里归还到每一个人,而买活军则——
“买活军就不这么认为。”
史密斯的语气淡淡的,他又耸了耸肩,“买活军认为,百姓遵守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知道遵守规矩的好处,那只是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还不够高,他们认为平民教育是一切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但是……的确,买活军从不相信平民是不可造就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没有人生来粗野不可改变,或者说,所有人生来都是粗野且自私的,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就不存在贵族,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的血脉是特别的……”
他随意地撂下了一句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仿佛在听众们耳边落下一道又一道惊雷,甚至连最狂妄的德札尔格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史密斯却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叙说的就只是华夏土地上最普遍的共识。
“先生,您曾经好奇,华夏的贵族吃的又是什么——但华夏没有贵族,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在华夏,贵族是已经被摒弃的东西,请诸位睁眼好好看看,山下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你们可曾见到雄伟的宫殿地基,可曾见到属于寺庙和教堂的大片土地?不,这些都不存在,你们见到的是官署,是工厂,是商铺,是宿舍,却没有给宫殿和神庙留下太多的空间。”
这个卑微的平民,幸运的水手,几乎是快意地向这些贵族和僧侣们宣布着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由得展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来,“买活军相信,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平等的无知,人们所普遍缺乏的只是充足的教育,他们要做的,只是设计出一个迫使人们自学的社会系统而已。”
“老爷们,你们或许会惊讶的,为了买活军的百姓们,普遍的机灵和文雅——你们会发现,只要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环境,再给予一定的激励,平民不但不无知,不粗野,而且还能相当的好学,相当的聪明哩!他们的机灵劲儿,或许会把你们都吓一跳,让你们这些最聪明的脑子,都显得在某方面有点儿不足呢——”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或许可说是饱含了嘲笑,也不算偏激,教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感到受了冒犯,却又无法反驳,不免暗中埋怨德札尔格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场不快,史密斯的话,并非是当面狗血淋头的唾骂,但却好像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感到,一直以来隐隐支撑着他们的,某种无形的骄傲,被他的话,被眼前这一片壮观的工地给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们只能扯开话题,插科打诨地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仿佛这句话对它们没有造成半点影响——
但是,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史密斯的这番话带来的不快,‘他摧毁了我们的自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无知’。
‘他隐约表现出的敌意让我很不舒服’——
可也有人在思考着史密斯的话背后的含义,约翰.沃利斯在明亮的煤油灯(他们在满剌加新得到的好东西)照耀下,深思熟虑地写道,‘他的话比《马可波罗游记》带来的震撼更大,不在于国都的珠光宝气,而在于史密斯的话所反映出的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思考,一种通过精密的制度促使一切向好发展的思路,这种思路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它的成果令人赞叹……’
他情不自禁地往下写道,‘我立刻就兴起了一种冲动,一种疑问,我们能不能把这种逻辑,带回我们饱受磨难的,沉沦在血泥之中的家乡……让我们的家乡也进入这种良性的循环,把主的恩泽惠及所有人——而并非是如现在这样,忽略了那些受苦的农牧民,以及,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的,非洲的黑色同胞……’
第812章 . 双重粉碎 占城港.费尔马 确保费尔马……
对于买活军秉持的平等主义表示兴趣, 了解东方贤人宗的教义和宗旨,甚至于,破天荒般的, 在把和主沟通的权柄扩散到每一个信徒的基础上, 再前进一步, 承认非洲的黑色人种和欧罗巴血裔, 本质上都是一种同类的生物——仅仅是说到这里,对于一个圣公会教士来说, 就已经是触犯了几大天条, 夸张一点说, 简直就是死罪难逃。
理所当然,乘客们不可能公然地讨论他们的感想,但是,这样的思潮的确在两艘船上逐渐低调地蔓延开来了, 理由则是显然的:科学家和神职人员,比一般人更容易接纳新鲜思想, 尤其是那些走在已知世界边缘的思考者们, 他们本就很少给自己的思维设限, 一种道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 让他们看到更好的前景,他们就很容易抛弃自己原有的,弊病重重的信仰, 欣然投身进去, 不管这在自己的原有的世界中是多么的不成体统、不可思议。
就连圣公会的教士们已经是如此了,更别说本就以叛逆者和改革者身份出现的清教徒们了,还没到占城,东方贤人宗已经在清教徒这里取得了很大的好感, 人们学习汉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了,德札尔格在这件事上是最露马脚的,他起劲地和每一个人讨论着这种‘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的教义,是否是对最传统教义的回归,这个话题非常的危险,因为一旦成立,就意味着依托于新约、旧约的所有宗教都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端,不过,水手史密斯也不怎么赞成他的说法。
“六姐是不喜欢被当成真神的,她讲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那一套。”
他对旅客们说,就势开始给他们上政治科普课,不过,这门课程上得比较潦草,因为史密斯并不知道其中的很多汉语该如何翻译成英语,更别说法语和拉丁文了,旅客们对于买活军的政治理念也是一知半解,费尔马勉强做了个公式代换,“所以,并非是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而是,生而平等,只服从于先进生产力?”
“或许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政治教师,但我觉得你这话符合买活军的逻辑。”
所有经受过买活军教育的人,不论是华人还是洋番,不论什么职业,都拥有在欧罗巴几乎只属于贵族的东西——理性思维,大家逐渐从日常的接触中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很喜欢谈论逻辑,也很注重使自己的行为符合逻辑,这使得所有买活军的公民都呈现出让人吃惊的组织性,是可以让政务官狂喜的程度,这正是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体现,也表现了教育的威力。史密斯说,“六姐希望人们服从她,只是因为她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当然还拥有了发展生产力的途径,如果有比她更先进的生产力出现,那么,我认为,毫无疑问,她也会积极向着对方靠拢,并且试着把自己的生产力也提升到对方的级别,为此不惜学习对方的技术包括组织形式——政治形式,恐怕她认为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切以生产力为准吗……”费尔马拒绝着这条行动纲领,片刻后,这位对政治一向淡漠、钝感而中立的数学爱好者,也不得不承认,“听起来,这非常的客观、灵活……它很符合我的胃口。”
当然了,这种信条没有对荣誉的捍卫,对血脉的自豪,对神灵的盲信,只有一种冷冰冰的,极度务实的利益取向,先进生产力必然会给所有人的生活质量带来提升,因此它也是唯一值得跟从的标准。至少,在这些外来人的理解之中,这就是谢六姐的信念,而这样的思考逻辑不可能得不到数学爱好者的喜欢,因为它摒弃了所有难以捉摸的情绪变量。当他们听说了谢六姐放弃帝制,也不会生育继承人,把统治者的位置和生产力需要完全挂钩之后,更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种震动几乎要超过他们在占城港见到电灯和电风扇时的吃惊程度。
“我们见识过无数奇观,我们这些人,曾在罗马觐见过万神殿和斗兽场,也曾瞻仰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坦白的说,我们不认为有什么建筑奇观能比得上各地的大教堂,毫无疑问,占城港更是一座缺乏奇观的城市,王宫显得狭小而局促,而且那属于占城国王,并非是买活军。除了知识教的祭坛之外,买活军的官署在这里只拥有一些平庸低矮的建筑,但是,没有什么比这种缺乏更能震撼人心的,占城的奇观,正在于它在物质上显著的留白,这和精神的丰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费尔马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这种全新的政治体制,带给我极大的启发,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帝制如同信仰一样,是可以被抛弃的选择,它完全被烙印在了所有欧罗巴人的血脉里,任何一种试图掀翻它的号召都是振聋发聩的,更别说我们听到的,如此完整而丰满的新理念,我止不住浑身的战栗,就像是我的精神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但与此同时我对物理的见解也在接受巨震,就当我对社会的理解完全粉碎的同时,我们在占城港见到了一种全新的东西,电、电线、发电机、电灯、电风扇……这些东西把我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也完全重铸了,沃利斯甚至发起了低烧,医生说这是精神受到的震撼太过的缘故,我能理解他,可怜的家伙,我感觉我必须极端注意我的饮食,否则,我摇摇欲坠的精神平衡也要影响到我的肉身了。”
“电,那真是一种无形而又极其明亮的东西,当我们第一次在夜里见到电灯的时候,圣公会的船上甚至传来了恐惧的高呼声,他们认为那简直就是魔鬼的手段,人怎么可能从闪电中捕捉到物质并且加以利用?这根本是毫无可能的事情!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物理学的应用时,忽然间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诱惑,数学——可以是日常工作之外那令人着迷的消遣,我尚且可以勉强忍耐着不完全投身进去,但物理学,物理学是如此的迷人!能对世间做出如此重大的改变,比较起来,父亲为我所买下的那份职位就显得乏味而庸常了,社会地位和如此重大的改变比起来真不值一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做一名物理学家!数学……数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迂回了,似乎不能对世界做出如此直接的改变。”
“现在,我正在明亮的电灯下撰写着我的日记,还没有抵达买活军本土,仅仅是在他们的亲近港口,这些改变已经让人足够头晕目眩了,我们需要时间来接纳这些变化,接纳因此而产生变化的自己,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我们已经无法预测我们这些人回到故土后的未来了,我们这些人,无论什么信仰,什么目的,来到华夏,接受了如此之大的震撼之后,必然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整艘船都沐浴在这样的改变之中,但我们却因为种种原因装聋作哑,不敢公开地谈论它。”
“不论如何,这份共同的经历,已经在两艘船上缔造出了一个同盟,因为我们已经天然地成为了‘留华党人’,人们会以这种印象来看待我们,我们会受到其余人的连累,也会面临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回乡之后,该如何适应故土那死板而缺乏想象力的政治生态?如果说一开始,我们中必然还有人想要带着华夏的新东西改变故乡的话,现在我们所体会到的则是战栗的忧惧,我们已经太过于不同了,甚至让我开始担心,回到故土之后我们会当成异端来排挤……”
“当然,考虑到买活军这里毫无疑问极度优越的物质供应(这里的白糖廉价如泥土,轧辊机的存在也让蛋糕和白面包不再是贵族的专属),或许留在这里永不回去也是个不错的选项,我想很多人已经在做如此的考虑了,但是,同时我们对于故乡,肮脏的、可憎而却又如此血肉相连的故乡——的思念之情,也在与日俱增,与此同时,横亘在我们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这些外来人士是否能得到接纳,会不会遭到本地土人的排挤。”
“白人曾经如此对待过被贩卖到欧罗巴的黑人奴隶,可笑的是,此时此刻我们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另类的黑奴,在属于东亚人种的土地上,战战兢兢,感到格外的不自信,生怕自己遭到了主流人群的排挤……”
费尔马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以人种为基准的冲突,在如今的世界也是战争的主旋律,英国人是作为使节而来的,或许能得到优待,但他们这些冲动的,缺乏官方身份的法国使者,命运就更加难料了。不过,买活军的态度似乎要比他们想象的要开放得多,在占城,水手史密斯关于这两艘船只做了详尽的报道之后,英国人递交了他们的身份证明和使节信件,也说明了法国人的身份和来意,官方对此则非常的宽松,只是带来试卷,让他们做了能力检定。
“考卷!知识教徒最喜欢的东西!”
德札尔格已经在城里东混西混,得到了不少情报,甚至还混到知识教的祭坛旁观了他们的祭祀,指手画脚地参与到了他们的考试之中。“说实话,这也是我的最爱,我发现自己非常享受这种做试题的感觉,在我们的教育之中,考试所占的比重实在太小,如今我发觉这是个遗憾。”
数学爱好者们很快就发现他的话极有道理,做试卷真是一件有乐趣的事情。
“它能帮助你检验知识点的薄弱,哦,我认为这真是一种极好的形式,大量的客观题,在各个难度上充分分布的知识点考察,可以甄别出考生的能力水平,设计考卷的能力也是一种宝贵的学问!”
即便他们在语言检定中无法得到高分,但毫无疑问,其余科目他们个个都是满分,而且,不论英法,学者们对于考卷这种形式都非常的着迷,并且认为这是他们的大学教育中所缺少的部分,如今,欧罗巴的大学还是以教授制为主,教授往往不用考卷来考察学生的学习情况,只需要他的宣布,学生就拥有这门课业的通过证明。
再加上大学的入学是亳无门槛的,只需要交得起学费就能来读,这就造成了毕业生的水平天差地别,缺少一种有公信力的制度来认证大学的教学水平,以及学生的能力水准。一张考卷,让这一切无所遁形,理所当然也令最优秀的学生们异常的满意,总算有手段能把他们和那些浑水摸鱼者分开了。
“我热爱这种祭仪,如果做卷子是全部,那么,我非常渴望加入知识教。”德札尔格公然宣布,让.阿诺也积极赞成,其余人没有出来争辩的,只是急于知道他们是否可以获得完整的教材,以及相应的检定考试资格。这船人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在等待官方的通行许可期间,聘请了教师,继续学习汉语,由于占城港的汉语环境比较好,很快,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可以用汉语进行粗浅的日常交流了。
“你们获准进入华夏境内做生意,为你们的船只颁发了前往云县的通航许可,在那里,你们的使节会拥有和官方外交人员会谈的机会。”
南洋开发委员会的官员前来对他们宣布,“你们中的学者也允许在买活军的学校就读,这种许可涵盖了法国数学家们。”
他暂停了一下,对激动的法国人露出示好的笑容,“学者们,你们的名字已经呈递到军主面前了,恭喜你们,你们是青史留名之辈。以下是军主的原话——‘哦,德札尔格、沃利斯、费尔马、哈维,这一波手气真不错……’”
他清了清嗓子,又很快调整了语气,亲切地说,“‘你们来了这里,就像回家一样,想学多久就学多久,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无尽的知识海洋向你们敞开了双臂,当你们的知识达到高峰时,甚至可以允许你们直接对我提问,去吧,去学吧,能学到多少就是多少,对你们不存在任何限制——’”
如此的许诺,实在令人狂喜,但是,此时事务官突然停顿下来,有些困惑地注视着手中的文本,又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担忧,但最后,他还是照实念了出来。“尤其是费尔马——”
在众人不约而同的侧首凝视中,忐忑又兴奋的费尔马得到了让他自己都大惑不解的,珍贵的开示。
“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让他学习费马大定理——要格外注意,当他思考这条定理时,确保他永远能获得充足的纸张!”
第813章 . 蒸汽船还是万料福船 鸡笼岛.屈成材 ……
“铛——铛铛——”
清晨五点, 有节奏的钟声已经远远从海边传来了,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鸡笼岛纬度较低, 昼夜长度相差不大, 这个时节, 大概五点半日出,在曦色之中, 已经有很多人影活动——别的不说, 海边的渔民这时候是早已经出海去了,留下来的女眷也要乘着日出之前,把翻晒的咸鱼摆好,等到太阳出来再做这事儿, 就有点浪费辰光了,天气也太热。
更不说是做早食的小贩, 这会儿也都把挑子担出来了,沿着码头边上一字排开, 只等着造船厂的工人来光顾了, 除了造船厂这边固定的主顾, 还有海军巡逻队的兵丁, 下晚值回宿舍的路上,捎带手也会买些, 只等着五点半日出之后,他们就要叫卖起来了。
“唔——这么快就天亮了吗?”
在造船厂深处,一排高挑的人字顶、水泥面宿舍里, 造船专门学校的四年级学生屈成材有些痛苦地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蠕动着爬了起来,困倦地揉着双眼,“好吵啊, 昨晚都没睡好,一晚上都听到远远的号角和锣鼓声……这是海军又出任务了吗?”
“谁知道……”在他床边不远处,他的舍友王虎也正艰难地晨起着,抓过床头柜上的眼镜,胡乱地用衣角擦抹了几下,戴上之后,推开窗户,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天色,“这是五点的钟声,不是六点吧?那还来得及冲个澡,去外头吃个早饭……起吧,也睡不着了,今晚别熬夜那么晚了,煤油灯都把我眼镜熏黑了!”
“白天都上船,晚上不写报告啥时候写呢?”一想到还没写完的报告,屈成材就有点头大,最后一丝睡意不翼而飞,他起身去屏风后头了,“今天轮你倒便桶啊,小王,记得涮涮,不然屋里一股味儿,又要扣卫生分!年底评优拖后腿多可惜!”
“知道了。”王虎又打了个呵欠,“院子里没人吧?我去冲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