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
他立刻本能地用法语不断道歉,还想试着把那个小胖墩从地上扶起来,但有点儿困难,费尔马连忙用刚学会的汉语道歉,同时帮着这个女孩从地上收拾起她的物件:一袋面包,蛋糕大概是刚才吃完了,她嘴角还沾着芳香的残渣,一沓试卷,批分惨不忍睹——这是数学试卷?
他的动作暂时凝固住了,抽出卷子瞟了一眼主人的姓名——写的是拼音,pingzi——仔细看了起来,而德札尔格在一旁也认出了这个胖墩儿。
“是你!隔壁帐篷区的鞑靼胖女孩!”
对方也认出他来了,“是你们!嘈杂又穷困的欧罗巴洋番!”
当然,彼此语言不通,只是传递出了最简单的信息:他们认得彼此是谁。这也足够消减了彼此的敌意,胖女孩瞥了费尔马一眼,飞快地抢过其余试卷,费尔马拿着手里的卷子不让她夺走,而是贪婪地注视着上头的几何图案——平面几何习题,当然,难度很高,不愧是买活军中心的教育水平……
“我们能教你。”
在他身边,德札尔格已经灵光一闪,又一次运用起他出色的沟通天赋来了,一通比手划脚后,女孩迟疑地体会了他的意图。
“你们教我——数学——”
她不肯定地猜测着,“我——请你们——吃蛋糕?”
第820章 . 一帮奇怪的人 云县.瓶子 瓶子胖了三……
“遇到了一堆奇怪的人。”
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瓶子吃力地从自行车上抱下了她的大背包,在门口做了登记,又打开背包给守卫们看了, 顺手拿了一盒味美面包店出品的饼干,打开了请守卫们尝尝, “这叫葱油饼干, 是新出的口味, 大哥大姐们尝尝味,也算是我帮老板做个广告了。”
“好香啊!”
不止一个守卫抽动着鼻子, 有些惊喜地感慨了起来。“这个干饼闻着油润润的, 一股子酥香!”
“倒是比他们家面包店其余的面饼子要来得好卖相!”
味美面包店作为洋番饮食的供应者, 随着云县这里的洋番逐渐增多,名气也跟着稳步扩大,很多汉人虽然不是常客,但也基于好奇会去买些来品尝, 只是那种硬面包不太中他们的意罢了, 这葱油小饼, 大概是因为用了猪油和葱的关系,更让汉人们喜爱,守卫队长闻了闻便去掏钱包了,“多少钱, 算我搭小妹子买一盒。”
如果是初来乍到, 瓶子怎么会收她的钱呢?本来,以草原人的豪爽,一盒饼干,送给朋友,收钱那是打了自己的脸。但瓶子已经来到买地一年了, 她现在很清楚买地的规矩——守卫队不仅仅只是保护营区的安全,也有规范居住者行动的责任在,既然彼此有一个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那么,接受礼物就有点儿敏感了,因此,守卫对于住民虽然平时也很和气,但在钱财上是一码归一码的。
若是就一个人,吃一片饼干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会儿护卫队七八个人都在,一人拿两片,一盒就没了,因此队长宁可自己花钱买下给队员们吃,也不愿受这个小人情。瓶子心想道,“看来,衙门挺重视我们这些外番的,派来的都是好干事,一心只想着提拔,可不就个个都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了?”
“这个便宜,是用猪油做的,用不上牛油,一盒就十文钱!”她也就爽快地说,队长立刻递来了十元钞票,自己叼了一片饼干出来,拿在手里请其余队员吃,理所当然,对瓶子包裹里其余物品的检查也就没那么仔细了,大略看了看,便挥挥手让她进去,还道了声谢,瓶子也笑着挥了挥手,“谢什么,咱们常来常往的,亲戚们还得蒙哥哥姐姐们照顾呢!”
不过是一年光景,原本身份尊贵,在草原上只需要对少数人赔笑脸的小格格,不但汉话说得麻溜,人情世故上也俨然是完全汉化了,嘴比谁都甜,倒也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感慨瓶子是个可造之材。这会儿,她重新背起了大包,一路和人用鞑靼话打着招呼,引来不少人跟在身后,吃力地走进了营地中央的主帐篷,和姑姑还有几个表妹,总之是自己的一大堆女性亲眷打了招呼,“我来了!你们要的东西我都给带来了,还有些我觉得你们会喜欢的吃食,也都买了,大家一块尝尝!”
“好侄女儿!”
“好瓶子!”
“快来快来,名单在我这,大家先把自己的货都拿回去再说!”
姑姑哲哲作为这批来买外番的首领,自然是比较矜持的,但她身后许多姨姨姐妹们,却又不同了,一拥而上,感激地对瓶子又亲又摸的,哲哲的女儿——也就是瓶子的表妹,别看才五六岁,人却很机灵,随着姨姨们的指示,立刻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抖了抖朗读起来,“孟古青姐姐,面包一盒,香皂一枚,奶糖一包!”
“我的我的。”
钱和人立刻到位了,瓶子便忙着翻检货物,交接收钱。慌乱中也忙了半个多小时,人群才逐渐散去,近十月的天气,还是忙得满头细汗,眼看天都黑了,帐内这才逐渐清闲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姑姑身侧,疼爱地把两个表妹抱在怀里,“今天上了什么课?上得怎么样呢?”
“都是已经学过的东西!”
哲哲的大格格马喀塔声音清脆,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瓶子不由得和姑姑相视一笑,“扫盲班倒是委屈咱们家格格了,要不和姐姐一起出去住好不好?外头就有更高深的课了,下了课呀,咱们进来探望额涅,什么也不耽搁!”
“嗯——我不,我不嘛,我要和小妹呆在一块!”
马喀塔又有点不乐意了,扭着身子要从瓶子身上下来,哲哲拍了她一下,“没规矩!站好了说话!”
到底是在女金那里生活久了,也染上了女金人重规矩的习惯,实际上,马喀塔今年才六岁不到,鞑靼人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是很纵容的,并不怎么要求礼仪,甚至还鼓励他们彼此打斗嬉戏,勇敢说出自己的需求,至少在这样随意的对话中,并不要求孩子们谨言慎行。瓶子撒开手,刮了刮马喀塔的鼻梁,哄道,“好好好,不出去就不出去,和小妹一起玩去吧。”
“我要大姐今晚和我睡!”
“行,今晚咱们一个被窝,再带上小妹,我住你们的帐篷!”
满口答应着,把两个小表妹打发走了,瓶子这才对哲哲说道,“反正距离全员毕业也快了,咱们很快就能从帐篷这里搬出去,前后也没有几个月,就让马喀塔跟着您吧,别再和母亲分开,思念之下夜哭个不停,还坐了病。”
她这话没有什么不对的,哲哲也并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爱折腾,她哪里会思念我?从小都是奶嬷嬷带大的,就是气性大,爱和人对着干罢了——要说她是舍不得离开阿玛,那也是没有的事,她一年也见不着阿玛几次,只要嬷嬷和谙达还在,她就谁也不念想。”
对女金人来说,这也是实话,他们的孩子不像是科尔沁台吉,都养在帐下,在鞑靼这边,比较能类比的是林丹汗的后宫,那里养大的孩子,对父母感情淡薄也很正常,因为平时男女主人都很繁忙,孩子们都是保姆保公带大的。哲哲笑着说,“这是好事啊,要是眷恋父亲,那可就难哄了,这会儿老姑父应该都动身了吧,往后要再通信可就难了。”
“动身有两个月了,卫拉特那婚事都说上了。”哲哲也是摇了摇头,“不说他了,你说的今天遇着了怪人,怎么回事,可是冲着我们来的?或许,和大妃那边有关系?”
“不是,不是!”瓶子连忙半是解释的笑着说,“是我的数学——最近我不是学完一本书,新学了《数学三》么,其中有复杂几何图形面积计算,我压根没搞懂,囫囵吞枣,第一次小测没及格——偏巧,在面包店遇到几个洋番,自告奋勇要做我的教师,汉话都不会说呢,却还要教我数学!让我给他们买黄油蛋糕吃!”
或许是初来乍到的关系,姑姑还没有那么适应买地的变化——在女金人那里,或者是在科尔沁,人事大体来说是很简单的,而且相当一成不变,任何一些变化,都让人怀疑是否是纯粹的巧合,背后隐藏着针对自己的阴谋——毕竟,在这两处地方,哲哲、瓶子两姑侄都可谓是举足轻重。
可在买地这里……谁知道她们是谁啊?当然,也不是说她们就是无名小卒了,只是毫无疑问,哲哲、瓶子她们只能说是略有些来历,云县这里汇聚的各方英豪,比她们更有份量的简直多了去了,这里每天都在发生成千上万新鲜有趣的事儿,没有任何动机,只来源于这种各地精英之间的碰撞。就好像今日,瓶子才知道,原来这几天在姑姑她们营地隔壁入住的外番,居然都有数学上的专才——而且脑子似乎还很好使呢。
“原来是骗吃骗喝的!”
但是,姑姑对于数学的重视还是不足,有些轻易地又给这些洋番们下了个定义,她轻蔑地嗤了一声,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瓶子,“可都是男人?洋番男人,最是粗野下流,可要小心他们的来意,别被他们拐带了去,你母亲、哥哥知道,该担心得睡不着觉了!要不这几天你都来和我睡吧——”
“不必——不必了,姑姑,苏茉儿和姐姐都在家里陪着呢,出不了事的。”
瓶子也懒得和姑姑说那几人的数学水平了,转而安抚哲哲略有些敏感不安的心态——要她说,这几个洋番佬虽然满脸馋相,但那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关系,要说骗吃骗喝真不至于,别看几人语言不通,但他们的脑子挺好使的,就光靠列算式和画图形,就帮她把一卷子的错题都讲得明明白白的了。那几个黄油蛋糕可真没白吃!
“要注意代数和几何的转换。”
她对这句话的印象是很深的,因为这是她从肢体语言里猜出来的,那个叫做费什么马的年轻学者,不断的在几何图形,以及由其产生的代数公式中进行来回,从图形变成算式,从算式变成图形——许多难题,可以通过互相转换来改变思路,获得答案,瓶子不由得也点起头了,她意识到自己的低分正是因为她还只会把几何问题简单地当做几何本身来看待,运用几何定理进行解读,辅助线怎么设都是越来越复杂,但一旦把图形转化为代数算式,就很容易通过设元和代换来找到简单思路。
一旦明了这种窍门,再回头去看教材,便会发现这种思维转换正是单元课程的重点,只是老师大概自己都没有吃透,在讲课中并没有强调明白——或者也是瓶子的汉语还不够好,不过,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便这几个穷洋番还不会说汉语,他们讲解题目的思路也比正课老师效果更好得多。
买地到处都是奇人……现在,汉人自己的人才崛起还不够,连洋番人才都跨越千山万水地主动跑过来了……
她不由得在心中犯着嘀咕,随即也是自嘲的一笑:要这么说的话,她和姐姐珍儿,还有如今的姑姑一家人,还有大妃她们,不也是自己主动跑过来的吗?来的人太多了,显露了优点,那就是值得记住的人才,显不出优点,那就只是过来混口饭吃罢了!
自然了,在她来说,瓶子是万千不愿成为混口饭吃的小卒子的,因此,她来到买地之后,上课一向非常的卖力,很快就通过考试,获准搬出营地,进城居住了。她、珍儿、苏茉儿这三人组也是通过考试最早的三人,为科尔奇左旗中盟很是挣了一把面子,被誉为‘左旗三秀’,满珠习礼因此还有点儿酸溜溜的,直说她们是得了老师的喜欢,分数才会这么高。
说来也是有趣,姐妹两人的天赋截然不同,他们这帮科尔沁的外番,是去年九月左右入营的,迄今一年多的光景,珍儿的汉语已经非常好了,能说会写,甚至连敏朝那边的文言都能看得懂,不但可以写嘎拉巴故事,甚至还自己学着用汉语来写报道、戏剧和诗歌,用老师的话来说,只是文字还比较浅白。
而瓶子这里,迄今汉字还是看得马马虎虎,很难完全离开拼音标注,比较深的汉语会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就是人情世故的口语精熟。她的天赋是在理科这块,别的不说,数学的进度是很快的——别看她得了低分,但珍儿他们连得低分的机会都没有,还在学瓶子已经检定结业的课程。她似乎天然就对数学难题有兴趣,就算得了低分,也不觉得受挫,反而感到很有动力,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提分数。虽然这好像和政治没有太大的关系,天赋有点派不上用场,但也架不住她确实打从心底的喜欢。
嗯……明天要不再去买点奶油点心当学费,去请那几个人来多教点……恰好,这段时间她和珍儿轮流来探望姑姑,因为来往不便,都是睡在营地里的,过去找人也挺方便……
她一边和姑姑说着闲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起来——姑姑哲哲是今年稍早时候才动身南下的,主要是要在盛京那里收拢自己的嫁妆人口,和老姑父黄贝勒商议着安顿子女,析产什么,还夹杂了过冬、上课等等,结果,她南下时,基本是收拢了大部分科尔沁嫁到盛京的鞑靼格格,这肯定是科尔沁和v女金谈判的结果。
这些格格大归的同时,女金也开拔往卫拉特迁徙,科尔沁这里为他们提供借道通行时的粮草,买活军也派了特使,在林丹汗和女金之间穿针引线,确保女金人迁徙去卫拉特一路上不要另生枝节,说实话,卫拉特汗对林丹汗并不服顺,给他找点麻烦倒也符合林丹汗的利益……其实,瓶子很好奇,林丹汗究竟是乐见其成,还是得罪不起有买活军支持的女金,她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好说,不过,珍儿和她是一起南下的,这会儿她们家在察罕浩特已经没人了,所以她也已经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了。
这批科尔沁嫁去女金的贵妇,个个都是有钱,彼此也都是亲戚,一帮关系紧密的富婆住到培训营这里,那还不是蚂蚁跌到蜜罐里了?当下便是把周围的小贩喜得心花怒放,这还不够,她们还在培训,不能随意出营,便让瓶子和珍儿给她们捎带货物,绝大多数人第一个月都至少胖了十斤——就这些美食,这样的价格,哪有不吃的道理?
对此,瓶子也是心有戚戚焉:鞑靼人习惯的饮食结构,一旦离开那个严酷的自然环境就太容易发胖了,就她自己,一年,保守说都是胖了三十斤了,还好,如今世道变了,女子也不靠夫家的宠爱过好日子,主要还靠自己的才干,不然,这会儿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挨说呢。
“说到这个数学……”
或许是因为瓶子在过去的一年,成长得很快,现在再看姑姑,似乎她已经不那样神秘了,变得更加真实了起来,性格上的少许缺憾,也被瓶子看得明白了些。她和这个年纪所有的女金鞑靼贵妇一样,都挺喜欢唠叨的,一样的话题说了又说,这不是,昨天还提到的话题,今儿又说起来了,“也是让人操心,咱们鞑靼人的数学好像都不好,连你也不怎么样——”
这是压根没弄懂瓶子的分数虽然低,却不代表数学不好……没办法,虽然姑姑的汉语学得已经不错了,凭自己其实也早就能通过检定考试。但是,大妃开了个不好的头,从她往后,所有女金来的外番,主事者都是最后一个离营的,所以哲哲也只能选择坐镇培训营,甚至不惜为此耽搁了长女马喀塔的教育。这几天,眼看着第二次检定考试迫在眉睫,她满心里都是担心着一件事。
“你说,我们的分数要是还不如大妃她们,过考人数还是不能比较的话,那岂不是丢了大面子?第一次检定考试,我们这通过的人数还不如大妃那一期的一半……”
哲哲絮絮叨叨的,还是把话题聚焦到了大妃身上,“你这几天可有听说她们的消息没有?大妃她们那帮人,最近都在做什么呢——”?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最后一句话,“那帮娘们,不会在暗地里笑话咱们了吧?”
第821章 . 砲兵瓶子! 云县.瓶子 鞑靼人想做包……
虽然在买地这里, 贵妇们的社会地位和重要程度都有了严重下降,手中的权柄也缩水的厉害,但有一点是让人有些遗憾的, 那就是,任何人的争斗并不会因为权势的缩水而中断, 该有的心机和纷争依然半点不少。瓶子理解姑姑对大妃的在意——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争风吃醋,虽然大妃一度曾可能转化成姑姑的妯娌, 或者是侍奉同一个男人的‘姐妹’, 但两个贵妇人在此之前没有什么私人恩怨, 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对彼此抱有成见。
她们之间的过节,说起来是姑姑主动挑衅, 原因也复杂得多,离不开的当然是利益之争——姑姑带来的这批鞑靼贵妇,是从大妃手里硬生生咬下来的一块肉, 在这件事上,如果没有科尔沁做后盾, 哲哲根本不可能办不成,正是因为老姑父要借道西行,不得不经过科尔沁的地盘, 而这又事关女金对未来的大布局,大妃根本不可能忍气吞声, 坐视这些鞑靼贵妇带走大量盛京浮财, 作为自己的‘嫁产’,至于她们的陪嫁有没有这么多,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说起来,其实也就是趁火打劫了……这些科尔沁的格格们, 本来嫁到盛京之后,顺理成章地也就成为了女眷的一员,倘若没有姑姑横插一杠子,她们也就跟着大妃一起南下,至于会不会收到排挤,除了她们自己之外,还有谁是真的关心呢?但在瓶子推动了科尔沁内附买活军之后,姑姑便回到盛京去,把这帮科尔沁嫁给女金的女眷集合在一起,跟她南下,而不是跟着大妃走。
这么做,当然不是不可以,但至少同时得罪了两方面——前夫黄贝勒那边,其实也不乐见她这么做,等于是在黄贝勒和大妃之间制造芥蒂,仿佛这是黄贝勒暗示她去掺沙子、砸钉子似的,至于大妃更别说了,这和事前达成的协议可不一样。除此之外,不少把浮财交给家中女眷,让她们带到南边安身,但却等到了女眷大归消息的女金将士,自然也不会太高兴。别看这些人现在做不了什么,但可都是睁大眼睛看着呢!
如果这批女眷发展得好,那没什么说的,你有本事,你得了买地贵人的欣赏,那这就是该你的,可要是这批女眷处处不如大妃那边的几批人呢?别说大妃那边笑话,整个内附外番都会流传关于科尔沁女人的风言风语,就连自己人内部也会出现埋怨的声音,因为很多女眷其实并不是完全愿意和哲哲走的,只是受到了局势的裹挟,知道自己留下来也会受到同族姐妹的连累,被女金姻亲们嫌弃,真要说的话,她们在女金的后院融入得挺和谐,也有自己的儿女,已经不算是完全的鞑靼贵人了。
“现在才多长时间啊,她们肯定不能吭声。大妃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为了提高汉语水平,姑侄两人现在都是用汉语交流,瓶子只能又再次翻起了不知嚼过多少遍的老舌头,“再说了,她们一开始的成绩估摸着也不怎么样……说是第一次检定考试就通过了五六十人,那都是她们自己吹嘘的,可有什么凭据不成?还是得看后续的发展……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还是有老家的,再怎么样发展不可能比这些女金女人差了,至不济我们能跑镖啊,从买地到草原的商队,难道就不希望有人跟着保镖吗?这份工作的收入也不低那。”
“倒是。”说到这里,哲哲的眉宇也开朗了不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和那帮怕坐船的女金人可不同,她们……养马种地去吧,我们就算往老家跑去贩羊毛,一年也不能少挣了。”
这么说确实是有道理的,这是成也海路,败也海路的事情,就说瓶子和大妃,别看就晚了一个月定下来买,但到买地的时间足足差了有小半年,主要是因为她走的是陆路——她先回了科尔沁,又从科尔沁纠结一帮人马,走陆路南下,这一路走了将近五个月的功夫,算是把这条商路勘探过了,而大妃那边,直接登船南下,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到买地了。就这样,姑姑这些嫁去盛京的女眷们,先回一趟娘家再南下,就足足差了一年的功夫。在时间上,海路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可也因为海路太方便,导致女金和买地的生意往来必须采用海运——一样的商品,陆运的成本摊下来,售价就会更高,时间还慢,很显然不会有任何销路,那么,这些女金眷属因为都不擅长坐船,导致能从事老家和买地商贸的寥寥无几,她们多数还是停留在买地这里生活——还真如哲哲所说的,不聪明的人,就去养马,或者学着干农活的也有,再聪明一些的,考到工厂里去做女工,虽然都是融入了当地,但真有体面工作的却是不多,最聪明的现在大多都在当通译,或者是办补习班,专门给女金人、鞑靼人补习汉语——其实也就是赚同胞的钱了。
为了生活嘛,其实也不磕碜,这么看,早来的确有早来的好处,按瓶子打听下来的,还是养马的最多,游牧人天生的会照顾牲畜,也有一些敢闯敢拼的下南洋去,就逐渐消失音信了,女金人投靠的人很多,源源不绝,好几万人都在她们那片营区,一年多下来都已经形成固定的规矩了,先到的上课,再掏点钱私下补习,在培训营也逐渐地知道了自己适合干什么——想要不干活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做生意,也得有个交代,按月把自己的人头钱、保护费交上。
至于说买房分租什么……至少云县的房子她们是买不起的,大多数人带来的钱财会在培训营里花个一多半,剩下的就算存住了没有乱花,也买不了房,买地这里和老家不同,吃喝便宜而房子贵,老家那处房子是很贱的,不说大院子,容身之处的话,还不是随便买?反而是吃喝贵,有时候几顿堪堪体面的饭,就够买个小屋子的了。
吃喝不愁,有一份工作,还有些积蓄傍身,生病不担心请不起大夫,想要再婚,收入不错的单身汉也不少,而且婚书的条件按例都是很宽松的,甚至比在老家还要更自由,至于说生活的环境,那自然是繁华无数倍了——其实对于大多数内附的女眷来说,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固然比不上原本呼奴使婢的威风,成为了平民或者雇工,但要说大家来了买地之后,个个出将入相各展长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说才具到没到这份上,就说她们的出身,这要是外番入内,地位一下就压过了本族,谁能乐意?瓶子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买地这里,做平民和雇工不丢人也不危险,绝大多数人都是平民雇工,日子也过得挺火热的。再说,就她们这一代,在南面,最多就一两个高官,再有少许基层吏目,那就到头了,更多人想做官,那就得等买活军把草原打下来了,草原的基层官吏那肯定是鞑靼人居多——从这点来说,鞑靼的前景还是比女金好,因为鞑靼人多,女金人少,三次分兵这都不剩多少了,在辽东故地,只有关系疏远的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就算将来这片地方被买活军编户齐民,人口少的小族也不可能出很多官儿,官吏的主体,肯定还是以后迁去的汉族为主。
当然了,按现在这处处人手都不够使的情况,等买活军一统草原,还不知道要多久那,在此之前只能耐着性子,先慢慢发展自身,瓶子也是细声细气地帮姑姑筹谋着这些鞑靼妇女的出路,“汉语一时说不太好也不要紧,咱们鞑靼人性子直,不像是女金人阴险,好嚼舌头,语言天赋有所不如很正常……可咱们力气大呀,现在建筑队也缺人,那些活我见了,没有什么是咱们做不了的。先从粗活做起,细活不就慢慢地学会了?鞑靼人也有能工巧匠……”
其实,鞑靼巧匠很多都是色目人,不过这话说到哲哲心坎里了,她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你说得对,大家都不娇气,再怎么样,力气活也是能干得了的。咱们鞑靼的女人能扛得动小牛犊,浑身是劲,就算是格格,在家也要放牛放羊,都吃得了苦,只要能吃得饱饭,什么样的活儿都能做……至少饭辙不必担心。”
实在不行,其实也还能找个人嫁了,买活军这里的单身汉也挺多的。不过瓶子没提这个话茬,而是继续说,“要说引起买活军的重视,那就是理科、工厂,粗笨的去做建筑工,细巧些的,要能进厂里做事也行,要是爱玩布库的,还能报名进军队,买活军这里也招女兵——我们可比女金娘们能打多了。”?“我看,马喀塔就是个好材料,到时候,姑姑您培养她进军队去,您这里就专门经营科尔沁同乡促进会,和大妃一样,平分秋色,谁也挑不出您的不是来……至于我,我要能考进部队,我也进去——等我把学分修完,我就考去做个高等砲兵,高等砲兵必须得数学好,当场就能算出射击角度,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给马喀塔先打个样儿……”
当兵,这可是一条好出路,哲哲也是眼睛一亮,对未来越来越有信心了,“你说得对,未必只有大妃家的狗獾能入伍当兵,哈哈,我也是老脑筋了!咱们女孩儿在买地这儿,处处被人高看一头,做什么事都比从前有底气,对,你就该去当兵——瞧你这小身板,多结实!至少能开五力弓吧?!”
五力弓在军队里真不算什么,女人和男人比膂力那还是自曝其短了,瓶子摇了摇头,“姑姑,您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都时兴招火铳兵,能扛得住火铳的后坐力就行了,远射兵种基本都是被火铳取代了,近战兵才拼力气。至于我想考的高等砲兵,主要那也不靠蛮力!至于其余姐妹们,她们只要摸上火铳再玩几把,肯定能上手,火铳可比弓箭要简单多了,也说不上贵,保养更没那么麻烦。”
她心中也自然有一番盘算:同来的亲眷,是依靠也是对手,姐姐珍儿这不说了,是鞑靼人难得一见的笔杆子,她有她的路要走,和瓶子是不搭噶的,姑姑这里,科尔沁同乡促进会,肯定是她占了去,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和大妃打擂台,别人根本就镇不住场子。以姑侄两人的年龄差,瓶子基本不用想接班的事情,马喀塔不比她更合适?
她想要出人头地,做生意、做吏目、当兵,就这三条路,而这三条路里,想要尽量地扬长避短,利用好族群给自己带来的优势,那肯定是当兵——而且拉拢越多女眷一起参军,她们就越容易引起重视,以瓶子如今的威望和履历,你说入伍之后,上峰想要聊聊鞑靼女兵一些特有的问题,那是不是就很自然地会找瓶子?如此一来二去,领导跟前混了个熟脸,有什么提拔的机会,怎么也得给她一官半职啊。
在买活军当兵,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兵种了,尤其是陆军,简直就是所向披靡,当然,海军瓶子也可以去适应,不过她掂量着自己大概还是会被当成陆军用,等她们这批兵历练成了,差不多也能把草原收回了,到时候她直接在草原转为吏目,按她素日留心的惯例,起步决计不会低——这条路子还是从大妃那里学来的,她老姑父的兄弟,按辈分瓶子该叫族叔的小台吉狗獾,就是这么个路子。因为姑姑对大妃的能力十分称许,瓶子也很注重她的智慧,她认为学习大妃的智慧没有错,艾狗獾,她早已记住了这个小族叔的名字,打定主意要留心他的每一步职业选择,以便效仿。
现在是学习对象,如果要再往上走一步,想要代表整个北方熟番的话,到那时候说不准就是竞争对手了。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瓶子到现在还没和艾狗獾打过照面,她目前主要好奇的是,艾狗獾到了年纪的话,会怎么决定自己的婚配对象——
按道理来说他一定会娶一个出身在买军腹地的汉女,这是符合如今大风向的,瓶子心底现在还没拿定主意,是跟着艾狗獾学,还是学习如今的高等将领:那些脍炙人口的女将,陆大红、黄小翠,如今也都陆续到年纪了,但全无动静,很可能都是在等六姐,六姐若是三十岁才结婚,那她们就不会早过二十九岁。
那瓶子如果一到年纪就结婚,她凭着本能断言,在同样有机会的时候,她很可能就会慢人一步了。甚至很多买地这里的男将领、男官员,他们结婚的年龄好像也都不是二十五岁,普遍在二十七八,很可能就是比量着同样有象征意义的,六姐身边的近人来的。
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这当然也都是后话了,瓶子又和姑姑聊了好一会天,相携着去澡堂洗了澡,一边擦拭着润脸霜,一边听着姐妹们谈论着这面霜的好处,“等我们通过检定毕业了之后,我就往家里贩这面霜都够发财的了。”
“你还舍得从这儿出去啊?我是不走了,谁要我我就给谁做事,反正我是一定要住在买活军这里的。”
这样的说法赞成者不在少数,这些鞑靼贵女半点没有离乡的不舍,都是嫁过人也走过远路的,本就对故乡没有什么归属感,知道那不是自己久待的地方,来到买地这里不出一个月就都喜欢上了,这会儿还住在毡包里都舍不得,可想而知住到房屋里之后会是什么感受。就现在,光是不能尽情用水这一点,就足够她们挑剔的了,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已经养成了天天梳洗的习惯,那哪里还能回得到草原去?
就连大妃那里,好像也是如此,从培训营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女眷往回跑的,跑什么?“在买活军这里做个乞丐都比在贝勒府做格格强!”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提起的,在女金和科尔沁女眷这里自然而然地就流传开了,竟没有什么人反驳,甚至还有贝勒福晋赞同,“也比做贝勒福晋强!”
许多人都笑了起来,也有人发散开了,“做乞丐不用干活,要干粗活的话,那还是挺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