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条胡同里有二三百人呢,说起来的话,只是少了五六分之一而已,只是一气走的,走的时候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才留下了过分的印象。但有些见多识广的住户,譬如卫妮儿之父——识字班班主卫夫子,他们还是能识数的,此时便笑着说,“一多半不至于,再说也不是所有南人都清退,真要说少了一大半人口的,那肯定是朝廷,朝廷这是真少人了,这阵子,去上衙的恐怕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
“那是的,前门外大街的江浙馆子,都跟着关门歇业了好几家——没人去吃了!原本那里都是接的散衙生意,少了老乡,外地人偶尔吃上一口可是不够照应的。”
现在,于这条胡同里,卫家人说话,是极有分量的,大家伙谁也不会和卫夫子抬杠,都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又有人啧啧叹道,“前阵子那闹腾得,真是不能安生,这会儿那边着火,那会儿那边有杀人了,要不是辽军进城,感觉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去!现在好了,安生下来了,天也旱了,流民都到眼皮底下了,哪哪都是事!今年从开年到现在,竟没有安生过几日!”
“知足吧,就这还不够安生的?出了这么多事,流民都要围城了,粮价还没涨,甚至还跌了一点,虽说限购吧,但至少粮仓储量每日都是公布的,每日买活军还从天港给运粮过来,又有漕运供应着,总算不至于断粮……”
卫夫子还没开口,他屋舍边上,新搬来不久的杨大爷,清了清嗓子也发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但大家听着都跟着静了下来:这话不假,遇上这样的灾年,还能吃个饱饭,有杂面馍馍吃,还抱怨什么呢?若是往常,胡同里的大家怕不是都要思量着卖儿鬻女,或者设法南下了,现在还能在京城存身得住,那就是这几年来民生兴旺的表现了。
“唉,这人走了一些也好,都往南面去吧……也还好,辽军进京了,买活军又肯接手灾民,若不然,咱们也得跟着受累……”
现在,买活军在京城百姓口中,早已经不是什么叛军禁忌,或者是什么新鲜的词儿了,在民间几乎已经达到了‘无买不成谈’的地步,人们公然地把买活军当成了衙门的补充来看待——甚至已经不是和朝廷并立的敌对政权了,而成为了生活中的‘二衙门’,对于买活军的举措,他们一样如数家珍:
在之前的金銮殿失火事件里,买活军表达了关切,并且提醒京城百姓,今年天干物燥一定要加倍注意防火,还编纂了防火小册子,由特科识字班的老师们到处去分发。而上个月开始,因为墒情极差,料定了今年要绝收,离开家乡出来乞讨的流民,汇聚到京畿之后,也是由特进士接手,直接带到天港,和买活军对接,买活军愿意无偿接纳这些灾民,帮助他们去南洋安身——
不管《国朝旬报》,或者京城的大户人家怎么说他们包藏祸心,但在百姓们看来,这就是菩萨善举,就是六姐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们一口饭吃,给了他们最为宝贵的,安身立命的土地!
人和人之间,都是慢慢处出来的,百姓对于衙门的信任感,也是经过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小情逐渐建筑起来的,虽然买活军从未有兵士到达过京城,但如今最是京城的百姓,对他们非常的信服,提到买活军帮忙疏散流民,运来低价粮,大家都是忙不迭地念起佛来,感佩六姐的大恩大德——若不然,他们也得跟着家破人亡,哪回灾民往京城来,天杀的粮铺不涨价的?越发说到底了,也就是今年这一次旱灾开始,京城抓粮铺涨价,力度狠了,抓到了实处,开始杀人了,做这些事的人是谁?不都是特进士?!这特进士虽然是皇帝选拔出来的,可学的都是买活军的,六姐的学问!
比起近在咫尺,而且因为金銮殿被烧,又在抓、杀大臣,搞得京畿一带乱糟糟的,似乎没有展现出多少治理能力,反而透着一丝亡国之相的皇帝,百姓们反而更加推崇买活军了,他们可不会去思量自己能吃到低价粮,皇帝都使了多少心思在里头,而是追捧着谢六姐,甚至是买活军给予的所有信息:既然买活军说会保持运粮,那就没有必要想方设法地囤粮,既然买活军说是会大旱,那就得及早安排开始节水,包括街坊轮班看守水井的法子,也都是根据买活军下发的抗旱小册子,经过胡同里有威望的卫家牵头,这才落到了实处的。
“唉,说起来,咱们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啊,其实,去年买活周报不就说了,今年十有八.九,北方得闹大旱,还说往后六七十年,北方的旱灾少不了,都是小冰河时期的影响,这旱灾此起彼伏的话,以后怕不是流民都成了常态,京城里南人以后不来了,住户少了,生意也少了的话……咱们的活计那还能继续吗?”
完全是基于对买活军的信任,大家没有采信上个月的流言——说是旱灾、山阳地动以及金銮殿大火,都是皇帝失德,该禅让给太子。这个流言在上个月抓人最严重的那几天传得很疯,甚至大家都感觉有人在怂恿百姓们起来闹事,但是,很快,随着辽军到京,又忽然间销声匿迹,这个月就听不见什么人传说了。自始至终也没能造成什么影响——这几年京城一直在扫盲,如今一家至少有一人是认识汉字,可以看得懂报纸的,其余家人,认识拼音的也不在少数,都知道报纸上明确说过,旱灾是肯定会有的,和皇帝的失德有什么关系?就算要禅让,那不是明摆着也该禅让给谢六姐吗?
完全是靠着《买活周报》多年来不厌其烦地反复宣传,小冰河时期这个词成为了如今的顶流,比起改朝换代的事情,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饭辙,大树下张家老三的一句话,让大家也都沉默了下来,面露思索之色:在此之前,他们没想到大量离开的人口,会对自己的行当造成影响吗?那当然也不是,但这种思量注定是模糊而含混的,并不会在心理上给他们带来太大的负担,因为这是多年来的心理定势——大多数人从事自己的行业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功夫了,他们自然会觉得,行业会永远存在下去。
但这种想法却又禁不起琢磨,只要稍一琢磨就能从身边举出太多例子,不说别的,就是这些年来,消失的行业难道还少了吗?就说最近,橡胶轮出来以后,造车的木工坊就受到很严重的冲击,还有,水泥路、自行车在京城开始出现之后,力工窝脖儿这行当顿时就少了一多半,因为,毫无疑问,有了自行车,水泥路也比泥地好走得多,很多东西就用不着那么多人力搬了,活儿一少,这些人立刻就得改行——他们去哪了呢?胡同里的百姓们还真不知道!
除此以外,编斗篷卖的匠人,刷桐油布的桐油匠,甚至是从前专门为人写信读信的小先生……这些人的行当都受到了时势的影响,他们或者搬走了,或者留了下来却也改行了,仔细想想,这些人在生活中几乎无所不在!而胡同的住户们似乎也意识到了,随着南官被大量捕捉,充军南下,京城的走向也会发生转折,他们的生活会不会也跟着被迫发生变化呢?他们……还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未来的寒冬酷暑,大旱大疫,应付这被买活军多次警告过的严峻自然吗?
答案是写在每个人心中的,大家的立场各自不同,不过,这龙门阵的气氛,却也显著地被影响了不少,大家的笑容没有那么舒心了,也有些性子活泛的乐天派,正想要说上几句话来调节调节时,却是眼睛一亮,忙指着巷尾道,“卫老太爷,您看看,那是不是您家大姑娘——可是卫大人回来了?”
“还真是!”
“卫大人这都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通州那里情况如何?!卫大人,我内弟就在通州铺子里,那里一向还好吧?!”
“大人辛苦了!快上我家来喝杯茶!”
连篇的寒暄甚至谄媚,立刻向着胡同里拖着脚步慢慢走近,浑身尘土,面上也是脏污一片的短发姑娘涌了过来,夹带着各色饭香、咸菜味儿,尘土气还有人们的口气、人味儿,叫巷子里陡然间就多了一股说不上好闻的烟火气,卫妮儿举了举手,有些疲倦地和大家打了招呼,又对卫夫子喊了一声,“爹!”
“吃饭了没有?!”卫夫子忙上前接过了卫妮儿的包袱,在他身边,小三儿早迫不及待地扑了出来。
“阿姐!”他手里擎着一个大苹果,还带了自己的牙印,塞到姐姐手里,“给你吃——阿姐,你好久没回来了,娘好惦记你呢!”
“尤其是上个月,咱们城里乱得很!娘都不许我去上学!每天早晚给你念佛——”
他为所有街坊问出了心底最好奇的问题,“那会儿通州乱吗?到处抓当官儿的,你们有没有被抓起来啊——你咋突然回来了,出啥事了——你不当官了吗?”
第846章 搓背! 京城.卫妮儿 卫妮儿升官了!……
“哎, 好嘞,其实真不用,咱们家自己也有——您们家里人口多, 这还是拎回去吧,要不明早孩子连一口喝的水都没了,我们这真没到这份上!她擦擦也就完了!”
“那您就见外了不是?刚才回来,瞧孩子累的,竟成了个土人, 这一路没少奔波吧,您别推让, 仔细这水洒了, 家里真还有, 不缺这一口——我回去了啊,回了啊!明早给您再送点生果来,三儿爱吃林檎果不?大姨明早给你送!”
“您这也——哎, 哎!这就走了?慢走啊!明儿千万别送水果了,真别那么客气!”
发生在门前的撕扯, 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以卫太太的节节败退结束,她无奈地冲着街坊的背影喊了几句,这才背过身, 拎了半桶热水进了里间北向的小屋子,敲了敲门,“妮儿,我进来了?”
门从内侧被打开了,卫太太拎着热水,加到了小木盆里, 又把毛巾拿过去拧了几把,皱眉道,“都黑了!我去给你换条新的来!”
说着,忙忙的开了柜子,取出毛巾来扔到木盆里,卫妮儿道,“娘,您也擦把脸!”
“我不用,外头锅里烧的还有一锅呢,尽够我和你爹你弟弟使的了,你这半桶水是隔房刘姨匀的,也亏她想得着,知道你这一回家必定是要洗涮的,烧热了送来,这也不好推辞,只能收下了。”
卫太太也是叹了口气,她心里暗暗发愁:这半桶水的人情可怎么回呢?就这还不是最棘手的,就怕一会儿大家都来送水,接又不好接,叫人拎回去吧,又怕水洒路上,那就真浪费了。再说这一条胡同里的人都捧着卫妮儿,捧着卫家,也让她打心底不安——这些素日的情分可怎么回报呢?卫妮儿虽然考了特科当了官,但一直在京畿打转,回家都少,要说照拂街坊那真是没有的事。
可话虽如此,毕竟门楣已经不同,这些街坊素日里也攀不上什么高枝儿,好容易出了卫妮儿这么个金凤凰,哪有不想着好好走动的道理,即便不图什么,多一门这样的近邻,平时多走动,有事能帮着拿个主意,都是受用不尽的好处了,因此对卫家依然极其热情巴结,倒叫卫家人很不自在。
叫卫太太说,这也是因为他们家虽然改换了身份,却不曾改换门庭,是以才有这些尴尬,那些官吏人家,一旦鲤鱼跃龙门,从白身一跃入官门了,别的不说,奴婢家人总是要蓄养几个的,大抵也会搬到宽敞一些的房子里去,不管入项多少,银钱是否吃紧,这个架势得摆出来,和平民百姓要有所区别。但卫妮儿她们这些特科官吏,却没有遵从这个默认的规矩,也就难免让家人在社交上陷入小小的窘境了。
“这刘姨也是……不过,娘,京里的水源也这么紧张了?”
“那你说呢!”
不过,这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回来了,卫太太自然也就放到一边,站在门边只顾着和女儿说话,时不时帮着拧个毛巾擦擦背什么的,不得不说,卫妮儿实在是脏,她在浴盆里都坐不下去——京里人家洗澡,在有澡堂之前,多数都是拿一个大而浅的圆浴盆装水,大小大约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抱膝而坐时,遮住小腿,这样盆中注水之后,撩水起来擦洗,就算是很体面的一次洗浴了,但卫妮儿身上尘土太多了,就只能站在浴盆中,另外再用一个小木盆来浸泡毛巾擦拭,浴盆只起到一个收集脏水的作用。
这样的洗浴办法,有个突出的优点就是比较省水,卫太太拿丝瓜瓤给卫妮儿搓得满背通红,也不过是用了两小盆水,她把刘太太送来的那半桶水全倒入小木盆里,嘴里絮絮叨叨,差不多是把卫妮儿离京之后,胡同里的大小事情都说明白了,当然,关于金銮殿失火和追捕南官的事情,也说了些自己听到的传闻。卫太太是很有经验的,这时候再用刚才淘汰下来的脏毛巾一刮,在卫妮儿吃痛的呼声中,一条条灰垢下来,清洗过的皮肤虽然发红,但却也显得细腻光洁起来了。
“就这样,一家一人一桶水,对付着用吧,就是家家户户都买新马桶——现在那些马桶都得送到保定去涮了,说是那儿才有水,非得有两只轮换着用,不然不够路上走的。就这样你大哥又赚了一笔钱,他前儿过来说,他们那边住户少,井水宽松些,让我们跟着过去住,可我想着你几个月没回来了,得留在家里守着你,再说,这守井的办法是我们家张罗起来的,也走不开,便没过去,想着水要是再少点,便把小三儿送他那里去……”
随着卫妮儿改换门庭,卫家人自然不同以往,卫老大虽然没考特科,但那是一家人商量后的结果——卫妮儿考出去当官了,卫老大若是考了特科,京里便没有成年子女照应父母,因此他还做本行木匠,但却已经不是跟着师傅做了,而是出师自己开了一间铺子,几年来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其中也有卫妮儿的人情在——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就是有这些特科同年在,生意总是好做的,甚至包括从前一些老人脉,以前卫家勉强度日,他们也伸不了手,现在卫家自己起来了,适时送个消息拉一把,卫老大只要不傻,起来得不也快吗?
就比如说马桶这桩买卖吧,就是卫妮儿一个同学,和卫老大走动时无意说起的,说京城水不够用,水流量太小,怕污染水源,要把马桶去更远的地方涮洗,就一句话,这不眼看着就是商机?卫老大立刻买了一批便桶,自己也做了一批便宜货,这么一个多月的功夫全都卖光了,又挣了一笔钱:他为了买卖方便,在商铺附近租的院子,这赚了一笔钱,又赶上京城房价走低,居然就给他买下来了。
“你瞧这胡同里人情走动得!实在是应酬不来,我寻思着,等你回京商量,不如就搬去你哥哥那里住了,这边的房子先租出去,之后怎么处置再说。”
卫太太一边捣鼓,一边帮女儿搓完澡,也是累得浑身大汗,乘着今日水多,她也想擦一把,只是澡盆里水不少了,便喊了卫夫子来,要和他一起扛澡盆出去倒水,卫妮儿却说,“娘你别动了,我和爹一起搬——我现在力气大着呢!”
这话不假,她如今身子骨当真壮实,沉腰发力,哼的一声,手臂上肌肉坟起十分健壮,卫太太看了,又是高兴又不由得有些心酸,擦了擦眼睛,心道,“这几年在外面,怕是没少摔打吃苦……若有个婢女服侍着也好,偏偏不知谁作兴的规矩,特科人都不蓄奴……”
若是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本来就有奴婢的也罢了,卫家这样本来没有的,卫妮儿便不好再买人服侍,这就是出身寒微的坏处了,吃亏的地方太多。卫太太不免也为女儿心酸,卫妮儿倒是一无所觉,倒完水回来给她擦背,也是有感而发道,“家里没个能做粗活的男人在,就你和爹两把老骨头,实在也有诸多不便,等过了这个旱季,雨落下来了,不用再守井了,您二位就搬那儿去也好。若不然,就这院子,想雇个帮佣都没屋子给他睡!”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卫太太也来了精神,端坐在浴盆里,由女儿坐在小木凳上给她搓背——她早想雇个女帮佣了,至少能给她搓搓背!倒个洗澡水——也怪京里那些澡堂子,卫太太之前一两年在那里养成了时常洗浴的习惯,十天半个月总要去一次,那澡堂又有给人搓泥的服务,搓完了以后身子都轻了二两!要不是怕人说嘴,卫太太巴不得五七天都要去一次呢,如今澡堂关了,在家里自己洗,想找个搓背的人都难!
“你大哥也早这么说了,就是那院子,若是要请雇工也不算太大,”她几乎就要跑题地说起自己对院子的盘算了,但又忽而想起,大妮还没说自己为何回京,便忙转了口风,刺探道,“若是你打今后就回家常住了,那就不能请长包工,那房间得留给你,姑娘大了,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再有也得给你屋子打上炕——乘着天热倒好开工了。”
“我不回来常住,我是回来汇报开会的。”卫妮儿抿嘴一笑,“我现在升做通州转运使了,少说也得做个一年两年的,把这批流民都给安排走了再说,到那时候估计是能回京了——娘您也是的,就不想想,这些南官都走了,朝廷里那么多空位,不叫我们特进士来做,难道还留给那些守阙的老进士们?”
“当真?!”
卫太太一辈子在小小屋舍内打转,还真想不到这么远,何止是她,就连卫夫子都没想得如此透彻,只知道南官走了,六部啊,这个寺啊,那个衙门啊,怕是无人来填补,但真没想到这会是特进士的一个大好机会——就算是现在,卫妮儿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她仍没有悟出来,这可能是皇帝苦心孤诣营造出的一个机会,虽然喜得把住盆边回头要看闺女,确认她没有说谎,却也还有几分忐忑,“哎呀,可你们毕竟资历浅薄,而且还有不少女进士……这,皇爷能许吗?”
“这说不定就是皇爷的谋算呢……”
卫妮儿嘀咕了几句,却也没有往深了说,她知道锦衣卫的厉害,也不愿从父母这边往街坊流传出口舌去,不过,有些既成事实,文书已下,消息其实已经逐渐在官宦圈中传开,那就无妨了。“虽然有些出格,但缺人缺得厉害,有些衙门,十停里去了八停,余下的那两停也办不成什么事,总要有人来做事的,不找南进士,京畿一带也带走不少人去从军了,这里的进士也不找,那……不用特进士,用谁呢?”
“京畿那里也有人去从军了?!”
这是卫太太不曾听说的新消息,她不由为之咋舌,几乎忘了往身上浇热水,“乖乖,不知和京城比起来,是如何的动静,我们这里闹得厉害呢,那几日沸反盈天,好几日都喊起来说有人造反了!那些兵满大街的跑,一拉就是一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选的!”
当时还在涿州的卫妮儿,知道得却是比卫太太还要更清楚一些:怎么选?那肯定是从那些南官的同年、亲友,以及在长达一个月的唇枪舌剑中为他们说过话争取过的官员开始啊,这一次……皇爷大概是铁了心,要把心念故土的南官连根拔起了,留下的只有那些在如此顺畅的局势中仍然没有发声,明哲保身的实干派——这些人是没有政治立场的,只为了做官而做官,那么,皇爷也就暂且能容得他们继续在京城待下去,是否要进一步清洗,那就还要看后续的局势了。
从这份决绝来看,恐怕半壁江山代管的说法,不会因为之前的口诛笔伐而不了了之,反而是真的要成为现实了。皇爷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南官,和他们所代表的地方势力,才会一气往死里得罪……
卫妮儿对这件事还有些看不懂的地方,譬如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皇爷的随机应变,还是早有筹谋,田大人到底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是只是演出一场大戏,她很肯定的唯有一点:那就是皇爷真的不准备再靠地主了,虽然没有宣扬,在京城没有引起什么舆论反响,但地方上的动静其实也丝毫不小,这一次被连根拔起的,还有京畿州县中的顽固势力,他们也不由分说就被‘征兵’了,执行者正是刚从辽东前线归来的边军,在各地特进士们的指引下,这些眼神冰冷、装备精良的士兵轻而易举地接管了县内治安,让所有的负隅顽抗都成了幻想,这些在过去几年内,阳奉阴违,给特进士们吃够苦头的地方小世族,顷刻间烟消云散,皇爷的辣手是一点不输给衙门一直着力宣传的买活军……
说不定,那一个月除了让敌人浮出水面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在等这批辽军秘密行军,不过卫妮儿心底还有点疑问:一般来说,对外作战,对内平叛,这是军队的天职,只要粮草充足,将帅们没什么好推诿的,但这种帮着抄家‘征兵’的行为,怎么想都有点倒行逆施的味道,执行命令的将领,等于是把读书人给得罪死了,考虑到辽军主帅一般都是阁臣——正是文人,卫妮儿也很好奇这支辽军的主帅是怎么想的,他们的士兵又怎么能做到完全服从命令,并不骚扰地方的。
如果不是留着长发,还有一些别的细节佐证,卫妮儿都会怀疑她接触到的是不是传说中买活军无敌的天兵天将了。不过,她可不会把自己的猜疑告诉母亲,这些事情父母还是保持完全的无知来得好,在家中她也只会和大哥透露几句,而眼下仍不是时机。
“京畿也挺乱的,所以也拉了不少人走,多些人从军也好!人少了,粮食就够吃了!”
她把话题给转开,母亲果然中计,急着追问京畿乱象,又担忧女儿是否因此遇险。“可不是这话?!眼看着今年的收成都没了,流民必定铺天盖地,他们无法进京,按老例子,好像都过不了保定,是不是绕路去通州了?哎,通州那里现在聚集了多少人?水情怎么样?”
其实,从卫妮儿这一身的老泥也能看出来了,若是水情好,她不可能抽不出洗澡的功夫,就刚才那泥,感觉至少一个月没洗澡了,有两块皮肤都起藓了。果然,卫妮儿摇了摇头,神色也有几分凝重。
“情况真不是太好。”
她低沉地说,“这也是我进京的缘故之一——通州……运河段可能要断流了!”
卫太太大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惊骇地望着女儿,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运河断流?!那——那今年的漕运——”
“就算通州段不断流,也是无用的。”卫妮儿想到这里,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江淮暴雨,发了洪水……今年的河漕,注定断绝,一粒米也运不来京城了!”
第847章 出门饺子回家面 京城.卫妮儿 细面条……
河漕断绝, 在北方这是多大的事?卫太太也是多年的老京城了,年少时的记忆印象依然深刻,她头晕目眩,本来蹲坐的姿势几乎无法维持, 一屁股坐到了澡盆里, 满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买粮——得买粮啊!这粮价,这粮价——”
确实, 别说河漕断绝了, 哪怕就是漕运不顺利, 漕粮到得比预订的晚上十天半个月的, 京城的粮价都会有不小的波动, 当都城从金陵迁到如今的燕平之后, 便出现了这样的奇景:政治中心远离了主要粮食产地,以至于京城所用的粮食无法从京畿地区获得, 反而要靠大运河从南往北调运, 可以这么说, 这条算不上波澜壮阔, 需要时时维护清淤的大运河,便是京城的生命线, 这条生命线一断,南方还好,北方必定要跟着大乱,朝廷如何不好说,但可想见黎民百姓必定是要流离失所,甚至昨日还一家和乐,今日便家破人亡陆续饿死, 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当然了,也因为漕运如此重要,历来放在这个岗位上的,都是最有能力的官员,贪不贪那是另一回事,总之要精明强干,能够把事儿办好。因此,就算水旱灾害无法避免,但漕运也很少有真正全线断绝的时候,因为漕粮是从之江道开始,一站站征收北运的,江南受灾了,那还有山阳道、中原道,北方有灾害,江南的粮食还能运来。
即便没有全满,但在设计中漕粮征收量本就留出了余裕,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京城百姓军士的口粮稳定,还有余裕救灾——卫妮儿工作的通州有三座大粮仓,其中就有专门为了赈灾准备的南仓。再者,通州本就是九河下梢,地势低洼之处,京城水系都在通州汇聚,这里一向也是常有汛情的地方,今年却是干得都要断流了,可见北方的旱情有多严重!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漕粮就完全断绝了,通州断流,那可以在还能行船的最后一个港口上岸,把漕粮转为陆运,甚至,让纤夫在淤泥里拉纤,活生生地把船只拉到通州,就算要累死人,能保证京城粮草稳定那也是值得的,但今年的情况最严峻的点还在于江淮暴雨——江淮段的运河也没法走船了,且不说收成的事情,就算征集到了漕粮,又该怎么运呢?之江道那边没有受灾,可他们的粮食也会堵在江淮下段无法往上运啊!
南面河走不了船了,粮食堵塞了,北面是中原、山阳等席卷北方的大旱灾,这就是今年华夏面对的残酷天候,卫太太平时对于买活周报也是很着迷的,识字之后,她也从阅读和闲谈中多少了解到了谢六姐——以及她出身的那个天界,这会儿她浑身发冷,真想问一问谢六姐,天界会如何应付这样的天灾——她甚至想不出来,天界能如何避免这种天灾后续的结果,反正在卫太太这里,这种规模的大灾凑在一起,河漕断绝,那就意味着会死人,会死许许多多的人,倘若……倘若不是卫妮儿现在当了官,她都动了阖家逃难,尽早南下的心思了,不然,一家人坐困愁城,卖了屋子换口粮,还要饿死一两个……这真不是说说的,而是实实在在要考虑的危险!
“娘,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急啊——瞧你这脸色煞白!”
卫妮儿也被母亲的反应给吓着了,仔细一想明白过来,忙开解道,“若是以往,这河漕断绝肯定是大事儿,消息一出,京里的粮价可不就应声涨起来了?哪有如今这样平稳的?也就是您平时不留心——若是以前,那是糟糕了,可这些年来,买活军运粮从来都是走海运的,这运河能断流,大海能干了吗?除非是闹台风,否则不碍海漕上运,如今河漕虽然还没废弃,但也早没有从前那么重要了!若不然,那些粮商的消息多灵通,通州河一干,他们能不涨价吗?!”
这话倒是有理,卫太太听了心中一松,这才感到喘的上气了,她嗔怪地打了卫妮儿一样,“调皮!就你见识多,把你给能得——话说回来,江淮暴雨,江北大旱,今年的征粮怕是没戏了,之江道就算没遭灾——可漕粮能保证供应得上吗?这缺额可大了哩。”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小民会关心的,在此之前,只要粮价不动,卫太太根本不关心漕粮是如何征收的,看报纸也多是看些‘社会新闻’,不会和卫妮儿这样的特科官员知道得一样清楚,卫妮儿笑道,“老娘,你可不知道,买活军哪里缺粮食了,今年他们那几道又没有受大灾,再说,还有南洋和鸡笼岛呢,那个地方一年三熟,种出来的水稻虽然不好吃,可却也是实打实的粮食啊,他们那里省一抿子,就足够填补上漕运缺额了!至于说买粮的银子——”
她本想说,‘朝廷把大江以南一卖,十年的口粮都出来了’,但还是忍住了,好在卫太太也根本不会去想,买活军凭什么给朝廷支援粮食,只听说买活军有粮,且能运来,便忙念着‘阿弥陀佛、六姐慈悲’,对她这样的市井妇人来说,压根不会想得太深了,买活军在京中一向都是大善人的表现,既然能帮得上,又怎会坐视大批人饿死,卫太太认为买活军必定会出手相救的。
她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算是有错的,因为卫妮儿在通州忙的就是这个事情,今年打三月里,旱灾初见端倪,京畿地区便陆续有流民出现了,这些流民说来也是坎坷,他们并非直接南下,而往往是北上走到京城附近,再被疏导去通州,通州这里把他们整编、赈济,同时组织南下,或者是走一段陆路,或者是走水路,把他们直接运到南洋去,在那里他们至少能有一口饱饭吃,而在通州,卫妮儿等特科官员要确保的,便是这些灾民不要饿死,以及及时地转运出去。
“两个月,至少经我手送走的就有十万人了,这还只是通州,天港、莱州那里,恐怕也是只多不少。”
洗过澡出来,卫太太便忙着打发卫妮儿吃晚饭,出门饺子回家面,一碗上等白面粉擀的面条那是必不可少的,再炸个鸡蛋肉丁酱,拿新下来的黄瓜切丝儿,小三儿哪怕吃过晚饭了也馋得直流口水,偏卫太太还不许他多吃,“仔细积食了!”
卫妮儿便盘腿坐在炕上,母亲一错眼,便赶忙夹一根手指粗细愣不勒登的面条塞进弟弟嘴巴里,小三儿一手捂着嘴,悄声咀嚼着,满脸都写着羡慕,“姐,你要天天回家该有多好哇,咱们天天都有白白的面条吃了。”
卫妮儿和卫夫子的闲聊也因此中断了,她失笑说,“馋细面了?姐姐和妈说,让妈多给你做。家里又不是从前了,咱们小三儿也别总吃杂面窝窝头呀,是不是?”
“你就混说吧,杂面窝窝头怎么了,没饿着他!”
如今,卫家也点得起煤油灯了,屋内不再只有蜡烛朦胧的光影,好歹有了一团火光,卫太太站在地下忙活着,没好气地接口,“也是个不当家的——怎么,你们在通州还顿顿细面不成?这朝廷就这么有钱?可要知道,如今市面上虽然杂粮价格没涨,但那细面粉的价格可是上天了一般,就这点,还是去年攒下来的,也就剩个两斤了,从明儿起都给我吃米饭去!”
“还有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卫妮儿也是一怔,不过仔细想想却也是道理:买活军能运漕粮,京城不至于没饭吃,这不假,但他们的粮食还是以大米为主,这是南方主粮,北方大旱带来的小麦减产是注定的事实,也难怪虽然总粮价没涨,面粉却涨价了。这些敏锐的粮商,虽然保证了粮食供应,但却到底也给他们找到了赚钱的点啊。
北方人爱吃面,面粉涨价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但卫妮儿是从通州回来的,也知道这时候不拘种类,能吃饱就算是福分了,她回答着母亲的问题,“我们哪轮得上吃面啊,去了通州,供的就都是南洋的长粒米,那米不怎么出米油,吃在嘴里也一点不粘,就一点好——管够。那些灾民流民么,便只好吃玉米碴子、土豆团子,杂粮窝头了,说实话,不过是比猪吃得略好些罢了。”
小三儿不懂事,还在细嚼慢咽嘴里的炸酱面呢,卫太太咂了咂嘴,表示对流民的同情,卫夫子却是叹了口气。
“已经很不错了!”他发自肺腑地说,“碴子粥,杂粮窝头、土豆团子——至少都还是干的,往年赈灾,能保证立筷子不倒的稠粥都没有,就是些米汤,饿不死便算不错的了。那年我才八岁,也是关陕大地震,流民蹿到张家口,恰好我在口子里走亲戚,那些流民,一个个饿得浑身浮肿,却是连口粥都没有,人死了,便……”
他看了小儿子一眼,不往下说了,卫太太和卫妮儿也是默然不语,都知道他的意思——也就是这么十年来,饿死人好像成了值得一提的事情,从前就算是风调雨顺,难道就没人饿死了?倘若没有买活军,今年这场大灾,饿死个几十万人那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朝廷……朝廷能有什么用?朝廷也是有心无力,这么多地方减产绝收,上哪弄这么多粮食去养活这些人?!
“我们也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