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笔,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草稿纸,在这个问题上,哈维医生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毫无头绪,没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乐观还是该悲观。
【德札尔格开始学习政治,这对于法兰西未来的思想阵地似乎会带来一股新风。】
最后,他甚至没有在信里提到德札尔格的倾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英王暗示着,帮助德札尔格或许正是英吉利一直以来最喜欢的手段——在敌人内部埋下混乱和冲突的引子。【费尔马十分谨慎,他主要学习理科,对于政治漠不关心。至于沃利斯对历史的偏好,教士们也正在耐心地纠正……】
【莫顿牧师也开始学习医术,让.阿诺在学习公众卫生学,这是个冷门的学科,但我也感到相当的兴趣……德札尔格似乎想要写信把笛卡尔也给叫来,但是,他找不到人给他送信,目前来说,他们给法兰西积累的分数还没有很好办法来变现,如果法兰西王廷继续轻视此事,那么,笛卡尔的承运商就有大便宜了……】
笛卡尔、帕斯卡父子,甚至是梅森本人——英吉利本土的人才往后靠靠,哈维心想,新教应该会热衷于把旧教的欧陆天才运送到华夏来,给他们提供一切便利,此外还有伽利略,他在路上了吗?移鼠会的教士们应该把他弄出来了吧?
他迟早是要回去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但是,如果在他离开之前,能看到这些最聪明的欧罗巴脑袋,在买活军这里济济一堂,放下偏见和仇恨,谈论着一个纯粹的问题:欧罗巴在华夏崛起后的新方向。就此开一个沙龙,那么,哈维医生会打从心底获得深深的满足的。即便答案或许不让人乐观,即便答案改变不了命运,但这就是人类,人类总是不可救药地好奇着,渴求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即便已经追寻到了已知的全部,但永无止尽地贪婪仍然会让他们不断地探索未知。
如果马车达岸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譬如现在,哈维医生就不可遏制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如果谢六姐抵达了她的终点,如果,她的道统的光辉也照耀到了欧罗巴——对于贵族那当然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哈维所出身的阶层呢?对于中产阶级、小市民,以及那些,那些最苦的,牲畜一样的农牧民们呢?
这在他的有生之年,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对此,理想主义者的哈维很清楚,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严肃的嘴角因此松弛了下来,甚至在不经意间扭曲成了一个微笑。哈维医生悠然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真这样的话,那也不错,不是吗?
第855章 书写新时代的稿纸
“目前新区建设进度分为四大块,第一块是道路建设,主道路完工率已经有五成以上了,第二块,公用设施建设,大学城建设进度达到九成以上,大图书馆、大博物馆以及一系列办公楼、功能建筑的建设还在推进中,预计在五年内能全部完工,第块,民居建设,目前还处在初期阶段,和第四块民生建筑一起部署。”
术业有专攻,正当哈维医生在信笔由疆地书写着他的思考时,德札尔格却是少见地没有在图书馆研究关于华夏的一切,而是以学生般的谦卑姿态,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方,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年轻姑娘,推拉着双层黑板,仔细地讲解着羊城港的‘城市规划思路’。
“新城预计能容纳五十万以上的人群常住,五万到十万的流动人口,完成新城建设之后,再进行旧城改造,预计还能再进行扩容,配合周围的卫星城镇,最后让羊城港达到百万左右的人口容量,同时我们在建设期间,也为下一代交通方式留出了缺口,火车站、铁轨等地目前都已经规划出来了,并且和码头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海运货物集散的动线。”
一共四层黑板,还要再加上一张城建规划图,才能把羊城现在的布局给讲解清楚,就这,黑板上也写得密密麻麻的了,见识过幻灯仙画的学生们,不能不因此感到失落。如果尝试着使用过电脑,或者说仙脑的话(仙和电字,在买活军这里发生了严重的通假现象,凡是能用电来修饰的器物,在百姓这里都是名副其实的仙器),那么,他们就更是觉得现在的这种板书功夫很耽误事了,在仙脑上通过快速输入便可以制作成的精美板书,可以无限次的复用,而且看得非常清楚,怎么看都比现在要更方便得多,坐在后排的学生,也不至于要借助于新配的眼镜才能看清楚板书,否则就只能早早地前来排队,力求坐在最前方看个清楚,或者只能向前排的学生借阅笔记了。
不过,这样的比较其实也透着炫耀,在其余任何地方,能把城市规划作为一门学科公然地进行讲解和研究,这样的事情都是难以想象的,能够坐在这里听讲,就已经是在法兰西无法想象得到的机会了。对德札尔格来说,现在听到的一切都是极其宝贵的知识,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买地这里规划城市的基本思路,并且不断地和巴黎对比——毫无疑问,在整个欧陆能够和此刻的羊城比较的大都市寥寥无几,其中德札尔格最熟悉的还是伟大的巴黎。
巴黎……毫无疑问胜过伦敦,和梵蒂冈和罗马相比也要更富于活力,当然,此时此刻所有欧罗巴大都市,和买地这里相比,在地下管道这块上都落于下风,即便是巴黎也显得一无是处,不过巴黎到底还是拥有一些下水道的,这已经足够让它在都市中独占鳌头了。
但是,这些比较,在修建中的羊城面前就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了,德札尔格多次从大学城跋涉前往图书馆,对沿路还在规划建设中的工地赞不绝口,流连忘返,想象着这些建筑完全修好之后,居民们在街道上徜徉所感受到的视野动线,那种高低一致,典雅而又气派的街景水平线,极其富有几何学美感的线条组合……合理而且符合需要的功能区设计,富有远见的宽马路……
没有一样不让人惊喜,所有这些东西的出现似乎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在看到规划图之前,作为一个建筑师,德札尔格能意识到的只有模糊的不舒服,但是一旦看到解决方案的出现,他就立刻感受到了,自己之前的不舒服,正是因为在原本的的生活中存在的种种不便,形成了‘痛点’,而规划方案中的小细节,就是为了解决百姓们生活中的痛点而设。
这一切,具体到总思路上,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希望新城的百姓能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获取到生活所需的基本资源”——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对德札尔格来说却是那么的振聋发聩,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城市设计应当以民生作为规划时最基本的考量标准,虽然他也从未有机会来规划一座城市,不过,跟随在主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德札尔格知道,不论是中央城市,还是各地的领主城堡,在进行规划时首先要考量的是军事用途——它必须是方便守卫的,必要的时候可以转化为战争机器,而其次,则是宗教和政治意义,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城市足够雄伟,能够慑服外乡人和领民,让他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样的指导思路之下,城市和舒适完全是背道而驰,很多城堡,哪怕是领主的房间都异常的昏暗阴冷,因为设计者就没有打算让住客过得舒服,更不要说依附着贵族们而生的贫民了。德札尔格认为,绝大多数城堡,乃至宫殿都不设计厕所,除了人们病态地迷恋自己的排泄物(这一点是德札尔格到达华夏之后才逐渐总结出来的)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设计者根本不觉得自己有让住客的嗅觉感到舒适的义务。
在华夏这里,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德札尔格观察到了老华夏采用的里坊制,并且惊奇于它的完善,这也是不少人暗地里认为华夏人种比较高级的理由之一,总有许许多多的迹象显示出此处文明的深深积淀。大体来说,他认为里坊制就孕育了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思路——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准备各种民生设施,因为里坊制的存在,羊城的官吏和百姓就能非常迅速地接受这个思路,因为里坊制严格执行的基础,就是在关上坊门之后,百姓们还能在坊中自由活动,获取生活所需,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买活军的想法了。
澡堂、开水房、公用水井、洗衣房、药房、菜肉市场、车站……这些在建设时就已经留有了专用的空地,并且以此为核心来布置民居,同时在这些规划中的建筑节点,留有配套的下水措施,譬如澡堂和洗衣房对接的当然必须是下水道的主管,在它的旁边也要留有检修口,方便随时疏通。这种城市设计思路,一环一环结合得非常紧密,也给城市规划提供了整个骨干,接下来只需要按照部署,把功能区洒落在城图之中,就形成了非常清晰的施工节点……
这简直好过成百上千个名媛组成的上流沙龙!德札尔格完全对此心醉神迷了,逻辑、数学严密吻合而成的精巧模型,以及扎实贯彻在现实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比较起来,巴黎显得多么的粗陋——卢浮宫或许巍峨雄伟,但论到把整个城市都放在手心精雕细琢,巴黎还远远不是个,落后了起码一百……不,两百,起码落后了两百年以上!
能够参与到这样的盛事之中,甚至只是见证城市的成长,对德札尔格来说都是无上的殊荣,更何况他还受邀一起论证了会堂的设计,并且对于大量尚未兴建的民居提交了自己的设计风格稿件:买地的民居如今还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两种,旧式的抬梁、穿斗式设计,结构外露,新式的‘板房’,四平八稳,透露几何美感,在结构上很难彼此融合,而后者虽然住起来舒服,但审美上毫无疑问不能让所有居民都感到满意。
有一些民居大胆地用了新式的水泥墙和旧式的抬梁顶,在南边这是常见的,主要是因为羊城这一带采暖需求不高,反而在散热上有需要,因此高屋顶是适合他们的设计,不过,居住起来效果并不算太理想,因为抬梁顶会占掉第二层的空间,而工匠又还没有掌握高二层的施工技巧,人们也担心抬梁顶带来的额外负重会不会给楼梯造成额外的压力。
除此之外,新式板房无法炫耀主人的财富,这也让一些人感到若有所失,这催发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工程,比如说,德札尔格看到了一些用琉璃瓦在墙上进行外砌面装饰的屋子,他认为这看起来很怪——买活军这里烧造玻璃技术很高,可以制作很漂亮的琉璃瓦,而且价格很便宜,有些居民就别出心裁地买来碎瓦,在墙面上拼砌出反光的花纹砖。据说,只是据说,六姐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瓷砖房吗?难看死了!’
虽然有这样的谣言在,但仍然无法抵挡碎瓦拼花的流行,而衙门也意识到了百姓们在这方面的需求,于是开始对外征集稿件,需求新旧式设计在美感上的融合,甚至还大度地邀请了德札尔格这样的洋番。
他们的人数不少——说来也是好笑,德札尔格固然已经给笛卡尔去了好几封信,催促他在那群土包子放羊佬(欧陆对于清教徒的蔑称)的帮助下动身,但来回大陆并非易事,反而是身毒的泰姬玛哈收到了东方的消息,圣公会和清教都急于讨好买活军,在他们的怂恿下,一大批本来准备给莫卧儿汗工作的奥斯曼、欧罗巴工匠,搭船跑到羊城港来找工作,愿意帮助买活军来建设羊城港了!
德札尔格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对于各国的称呼也逐渐换成了汉人喜欢用的版本,从印度换成了身毒,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建筑家千载难逢的比稿机会——为整整一代的买活军官样建筑供稿!如果被采纳的话,到下一次迭代之前,买活军的建筑队,在建房的时候默认会把他设计出的美术风格,作为备选之一!
从建筑本身的雄伟程度来说,这比不过主持建设大教堂或者宫殿,但其影响的广泛却又不是一座教堂所能媲美的,德札尔格同时感到了几种震撼的幸福:作为建筑师,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获得了非常广阔的可能,这是巴黎完全无法供给的;作为学生,他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无尽(谁知道城市规划居然属于地理而不是建筑学?德札尔格对于都市地理可太有兴趣了);作为数学家,他在一天内解决的问题和发现的问题一样多!这种幸福只要享有一种,人间就要比天堂更值得向往,更何况他同时享用了种?!
冒险是绝对值得的,德札尔格自身的经历,强化了他的认识,他认为如果他把一个人视作朋友,但却不向他介绍买活军的好处,那就说明德札尔格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与此同时,德札尔格的内心更浮现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这是作为法兰西国民的他应当承担的一种责任——和哈维医生不同,德札尔格天性乐观,他认为买活军的全球扩张是欧罗巴全民族,至少是法兰西所有百姓所面临的一个非常宝贵的,不能错失的机会!
人,有不想过好日子的吗?
没有!
如果跟随买活军的脚步能够过上好日子,所付出的所有代价只是牺牲一个国王和一些可笑的贵族,这难道不是非常划算的买卖吗?
它就是!
那么,摆在德札尔格面前的问题,在他看来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买活军愿不愿意分享出自己这一套管理社会,运转社会的办法,让他们国家以外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呢?
值得欣喜的是,从买活军对待南洋土著——占人、越人的态度来看,买活军,当然和他所熟悉的那些国王的爪牙不同,他们是非常宽宏的,只要愿意听从他们的管理,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带着这些异族的土著们一起过比原来更好的日子——Bnjur、Salut,Hla?德札尔格就是异族土著,德札尔格喜欢你们的异族政策,愿意服从你们的管理!
自古以来,一个国家得到了什么好处,只有严防死守,唯恐它被其余国家分享的,哪怕是现在,这样的例子也是层出不穷,买活军是德札尔格所见到的第一个,愿意为了改善另一个政权的日子而出力的政权,他在惊讶赞叹之余,还兴起了一种很强的紧迫感:这么好的事情,恐怕未必能持续很久,所以得在它结束之前尽量地蹭一点便宜。
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他激动地想,但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除了我的那些学者朋友之外,还有许多我结识的,或者迷茫或者激进的教士们,那些渴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渴望改变国家,那些拥有同情心,想让百姓们过得像人而不是像牲畜的朋友们,我要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组建出我们自己的大脑,我在东方看到了强烈的,太阳一样的光源,我要找来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把这束光反射回我的家乡去!我要让它照耀进我的世界!
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德札尔格首先得挣钱,他要有钱来安置他招徕的朋友们,有钱支付他们的路费,他已经工作得很努力了,收入也非常的丰厚——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这一次比稿。”结束课程,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德札尔格打亮了电灯,掏出铅笔,凝视着面前几经改动的稿纸,他沉吟着告诉自己,“必须拿下,我必须拿出一个尽善尽美的作品,我必须多方的考虑——”
他已经很疲累了,德札尔格有一种自己正在燃烧的感觉,但他又颇为感到欣然,从来没有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拥有如此非凡而深远的影响,这让他的生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崇高意义,他宁可以这样的状态只活一年,也胜过浑浑噩噩地呼吸一百年!
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始以超然的客观态度进行思考: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华夏百姓所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屋子,他们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需要一种怎样的美学风格……
第856章 背道而驰
“费尔马现在已经证明到了费尔马小定理了是吗, 还挺快,等等,我搜一下, 哦, 原本历史上也是这几年前后的事, 那还行……他算是最专心于本行业的一个了吧, 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跑偏, 不知道伽利略和笛卡尔来了以后会如何……嗯, 还有这年代有名的人才都还有谁?估计得是看到了才知道了。”
云县公廨, 谢双瑶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有了发电机, 现在至少她是可以尽情地使用电力,不是仅仅局限于台灯和笔记本电脑了,只要配上一个大容量的充电电池做稳压器, 电扇已经不在话下, 空调甚至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不过, 这么多年下来,谢双瑶其实也习惯了夏天的酷暑, 她也不想搞什么享乐主义扩大化, 所以空调暂时还是没拿出来用,比较便携的空调扇就时常露面了,在过去的那个夏天, 空调扇还是提高了不少生活质量的, 目前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在羊城的住处里安一台空调——如果她能常住羊城的话,虽然看现在的态势, 羊城这边刚建完,说不定就要去建金陵,又得迁都了。
在费尔马的名录下恶作剧地做了个备注,【大定理还没证出来吗?】,她就算是结束了这一轮的学生状态盘点。现在谢双瑶的工作当然异常忙碌,买活军马上要出兵去接收江南了,她这里大事小情不会少的,不过谢双瑶还是坚持把时间分成几份,主持农学研究、教导先锋课程,这都是没放下的点,说到底,她如果折腾出一些农业技术的落实,对买活军的帮助肯定要比政治上这边多开几个会大得多。
至于说在一些难点课程上去关注和点拨天才学生,也是如此,这是只有她能帮得上忙,且意义非常深远的事情。比如说沈君庸,这个书生虽然有才华,但是在谢双瑶给他上课,让他去组织金融教学之前,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有趣的路人甲,对于历史没有丝毫影响。
可一旦谢双瑶把金融是什么告诉他,并且找了一些能让他理解金融这东西的资料给沈君庸自学之后,沈君庸就知道该怎么去教学生,去培养金融人才,也就意味着买活军这里的金融现象不再是野蛮生长,至少期货交易所这样的尴尬事件不会再发生了,有了金融人才,立法时才有专家意见参考,至少不会出现更士署把期货交易所的玩家关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罪名进行处置的无措。
期货交易所的事情,最后还是谢双瑶出面,把几个替罪羊定了操纵市场、囤积居奇之罪,把他们送去挖煤,才算是收了场。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知道,该来的东西肯定都是会来的,你不做准备,只会来得更野蛮,更混乱,随着工业化、现代化、城镇化,金融业也必然会随之蓬勃发展。她没本事把这些东西扼杀在摇篮里,它就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能做的只有提前准备好笼头,一出现就给它套上。
如此一来,沈君庸这样,被她选出来给各种学科奠基的人员,就显得很重要了,谢双瑶必须亲自给他们上课,才能保证自己的意思和思路传达无误,这样,她就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时间,在政务执行上再把手撒开一些,如果说以前还能管到县这个级别,现在就只能管到州了,州以下的事情,她只能相信自己设计出来的系统去自己运行,再时不时地来个大杀毒,腾一腾系统里的运行垃圾——以前她对于各种运动是非常不以为然的,但现在谢双瑶明白了运动式整顿的必要性,有能力运转杀毒程序,总比什么都不管,放任自由要好得多了。
人才,还是非常的缺人才,各个方向都缺,地理人才缺,去袋鼠地的船队就是因为远航人才不多,培训比较缓慢,包括李魁芝的虾夷地开拓,也是开展得很艰难,去了一年还没过完,就有很多人跑回来了,一问之下,虾夷地的日子也不好过,也受到气候的影响——“你说那个鬼地方,连住在那里的虾夷人自己都在南迁去本州!我们还搬迁过去建城,这不是在找死吗?!”
气候上的影响,渐渐是显出来了,而且伴随了史书上不会有的丰沛细节,比如说虾夷地的原住民南迁,谢双瑶在原本的世界中是不可能了解的,但现在看却非常合情合理了,因为虾夷地去年冬天下了一个月的大雪,要不是李魁芝还有点本事,又受过培训,灵机一动,组织跟随的移民建冰屋,他们一定会有人被冻死的。又是干旱,又是极寒,虾夷地的原住民活不下去了,不往南迁徙怎么办?
不仅仅是虾夷人,甚至更北一些,苦叶岛那块,乃至通古斯沿海那片,更往北,北极圈内的因纽特人,也有南迁的,当然,就几百人,如果不是李魁芝一干人去了虾夷地,也有人在苦叶岛勘察地理,华夏这边都不会注意到这点,但要考虑到,因纽特整个族群,在几百年后也就那么几千人,几百人南迁,这数目已经不少了,可见北方的气候现在究竟严酷到了什么程度。
按谢双瑶派去苦叶岛的地理勘查小队传回来的报告,水银温度计都不够使了,也就是说,低温已经低于零下三十九度,至于再往多低测不出来,得要更先进的温度计去才能给出具体数值,按照谢双瑶的估计,苦叶岛还是岛屿,要比内陆暖和一些,建州女金去通古斯定居的那批人,在冬天需要面临的可能是零下五十度的严寒。
零下五十度的严寒,搭配着的就是今年福建道、广府道明显凉爽的夏天,甚至谢双瑶感觉一个空调扇就足以度夏了,最高温普遍在35℃左右,也没有几天,30℃的天居多,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今年的夏天是很宜人的,配合上水泥房较厚的墙体,很多人一整个夏天都还盖着被子哩,前几年热得晚上在院子里睡竹床的事情,似乎很快已经淡化为回忆了。
百姓们欢度着这个凉爽而丰收的夏秋,而谢双瑶等管理层,却是庆幸于他们及时地开始了南洋方向的开拓,从农业角度来说,这个高温天气已经是双季稻的极限了,明年的天气如果再凉下来,福建道、广府道和鸡笼岛,这些老华夏领土的最南端,减产是不可避免的,可能只能改种单季稻和耐寒作物,譬如土豆、小麦作为补充。好在他们拿下了南洋,否则买活军政权的一大基石——永远充足的粮食供应,就要因此动摇了。
缺人啊,南洋也缺人,其实通古斯那里也缺,因为气候的关系,那边的建州人有点儿无处可去了,往南去草原吧,草原也闹灾荒,打入关内没这个本事,又需要吃的……怎么办?他们只能向买活军求助,希望用矿产和买活军换粮食——矿产那里来呢?他们希望买活军派出专家来勘矿,并且教他们开采,甚至邀请买活军把重刑犯流放到通古斯去采矿,由建州来确保他们的安全,在罗刹人的虎视眈眈下保住矿产……是的,想要站住通古斯可不容易,因为气候的逼迫,罗刹人也在开拓他们的实控范围,谢双瑶对于他们出现在通古斯并不诧异,历史上,罗刹人顶着低温,就是在这个时期于通古斯搞开发呢!
童奴儿还真有点本事,隔了千万里,也算是号住了谢双瑶的脉,知道她大概率是舍不得通古斯这块资源宝地的。谢双瑶心想,在这个严酷的时代,能折腾出一番动静的人真的都不简单,这个老头子不肯南下,宁可顶着低温去通古斯,居然也没被冻死,还给儿子们出了这个主意。虽然敏朝帮助建州人在通古斯落脚,也是之前承诺过的,但承诺要兑现,还要更细致的谈判和更赤.裸的利益交换,建州人一发现罗刹人也在窥伺通古斯和他们的聚居地,就直接想到了用武力来换粮食的做法,愿意做通古斯的戍边人,这思路还挺灵活的……
只要这个口子一开,流配宁古塔以后就变成流配通古斯了,甚至把思路打开点的话,矿工除了挣工钱的自由民,苦刑犯之外,说不定还会加入被捕的罗刹战俘什么的,只要有罗刹人到通古斯来定居,建州人就可以入侵村庄,把人捕回去做矿奴,毫无疑问,这能促使通古斯矿业的发展,对买地和建州双方都有利,对建州的好处要更大得多,不管他们最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处于什么地位,住久了,这块地方就是他们自己的了,谢双瑶对于这个套路是很熟悉的,她在这件事上也给了自己的答案:想要粮食,可以,买活军愿意和自己人做买卖,但要注意的是,买活军也只喜欢和自己人做买卖。
什么叫做自己人呢?说汉话,穿汉衣,承认自己是华夏子民,遵循买活规矩的就是自己人,在此之前,通古斯建州的贸易额度是有限的,并不足以让他们在通古斯极速壮大,买活军也不会卖给他们太先进的武器,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和罗刹人争斗。而如果他们愿意遵循买活军的规矩,那么买活军的规矩就会要求他们,对于罗刹平民不能任意劫掠——倒是可以用粮食来诱惑他们加入己方阵营学习汉语,这民族都是留好空的,罗刹族本来就是华夏百族的一份子。
看吧,最后还不是又着落在粮食上了?事实上,现在买活军之所以呈现出如此强势的姿态,就是因为他们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拥有独一无二的粮食生产能力,所以各方势力才对他们又爱又恨,一边忌惮他们,一边又想方设法地和他们打交道。买活军决不能丢失这种生产力,所以——幸好他们先去了南洋,已经去了南洋,谢双瑶都无法想象,如果按照旧计划先去的北面,这会儿临时临头去开发南洋的话,在最初几年勒紧裤腰带的时候会有多少人被历史的裤腰带给勒走。
有了南洋,现在的发展思路就非常清楚了,北方今年的流民数量虽然多得超出预计,但南洋就是个无底洞,什么人才都能吸纳,不像是通古斯、虾夷地和袋鼠地那边,他们稀缺的是能人,南洋这边,只要是个壮劳力就缺,卡脖子的反而是运力:船运很好用,可船运能力是有限的,爆产能也来不及,没那么多水手,所以大量的人还是只能走陆路,这也就意味着买活军要组织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长途迁徙,从北方各地受灾地区,经过运河沿岸汇聚到福建道,再从福建道南下经过广府道、彩云道等地,横穿山区,从现在正在交战中的安南国经过,到达占城港附近的移民地区!
谢双瑶现在不去想有多少人会因为迁徙的艰苦和气候的变化死在路上——人总是要死的,这样会死,那样也会死,她要确保的是活下来的绝对数目胜过留在当地。只要多活10%的人,行动就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多活上一半,就可以视为是伟大的成功,值得为此付出更多的政治资源——比如,为了确保迁徙顺利,必须打通的安南走廊,这就意味着从此安南的政局更加复杂,买活军,以及他们驱策的知识教要跟着入场了。
人……人真的不够,这里不够的是合格的买活军士兵,谢双瑶事前没有想到今年的受灾区域会这么广,流民会这么多,她对于历史的认识毕竟不可能具体到某一年,她只知道关陕地区一百多年前有过一次大地震,但不知道余震一直持续到现在,也不知道关陕的混乱和地震其实依然有关,更不知道关陕前几年安稳了不少,要归功于黄来儿和张秉忠折腾出的羊毛贸易,以及流传过去的土豆。
而今年陡增的关陕流民,也正是顺着羊毛商队走出来的生命通道,找到了一条活路,如果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会悄无声息的饿死在大旱里,少数活不下去的人则会落草为寇,再一次掀起关陕的乱局。
……买活军激起的涟漪,不知不觉,扩散着、回荡着,带来的变化已经到了谢双瑶都分辨不出的程度,她自己有时候也被她带来的影响所牵累,譬如现在,意料之外的流民,就让谢双瑶手里的兵力一下有点儿捉襟见肘了,她抓着短发,结束了对学生名录的批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今日的战事通讯——人,其实还是能挤出来一些的,但那就是要缩减对江南战线的兵力供给,这取决于江南州县的抵抗力量,如果江南州县战意坚决,谢双瑶就很难抽出手来打开安南走廊,流民甚至会卡在大江沿岸造成拥堵,这就又要考验后勤了,但如果江南这里进展得很顺利的话,或许这些新规划出来的血脉也能奔涌得顺畅一些,所有人的烦恼就都少得多了。
“得看江南官员的脑袋有多硬了。”她喃喃自语,点开了文件,“希望小皇帝打的模子,对他们能有所启发……就算还有死硬派的话,在那些砍头队‘出击’的时候,他们应该也都全明白了吧……”
第857章 死得其所
“爹啊,儿子这就走了!”
“冤枉啊!老天爷,苍天有眼,你开开恩啊!”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高抬贵手啊!”
“狗皇帝信用奸臣,毁我河山!先祖地下有知,必定痛心疾首!”
“喂……我说这些敢先队的,你们……怎么还有脸面说先祖的?”
会稽城头,张师爷扶着城墙垛子,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往下张望着城门前方稀稀拉拉数十人的队伍,禁不住拿过了身边卫兵手里的铁皮喇叭,大声地询问了起来,并驱赶着他们往前走,“行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不是你们说要抵抗的吗,现在叫你们上前了,怎么又这么推诿,该不会,你们这些所谓的君子,只盼着让人上前送死,自己只想着在后头指手画脚吧?”
这句话是问到了点子上,城门前闹腾着不想出城的囚犯们,叫嚷的气势也不由得为之一滞,围观群众立刻抓住机会,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嘲笑了起来,还有人投来了烂菜皮,“快去吧!别想着只让俺们这些百姓上前送死!”
“就是!身先士卒的道理都不懂么!先生们快去,俺们被你们一鼓舞,也就跟着攻上去了!”
“哈哈哈哈!”
众人立刻大笑了起来,似乎认为这话非常的好笑,而被笑声围在中央的几十个囚犯,却是垂头丧气,再也不复刚才那最后一点的叫嚣勇气了,有些人已经瘫软在地,大声嚎哭了起来,诉说着自己对死亡的畏惧,表明着自己认罪的诚心。还有些人则不管不顾地和本地的地方官攀起了亲戚,“我要见县父母,师爷,我是你们潘父母的同年!老朋友了!师爷您受累帮我讲讲情,我要见县父母!”
“闲话休提!你们这些反贼,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敢指望平安无事不成?”
这话还真不假,这也是潘县令始终没有出面的原因,他的确是这些囚犯中不少人的同年,但要说,以这点情分来救人,那是万万不能的。张师爷心里叹了口气,重新整顿架子,厉声喝道,“如今让你们死于王事,已经是网开一面了,难道想要腰斩弃市,声名扫地?来人啊,把他们都拉起来!推出去!不想出去作战,那就是逃兵,临阵怯战,就地处斩!若是还有人想要义助,出兵抵抗的,便也跟着一起出去,冲杀一番,说不定对面的大军就被冲散了,你们就是我们绍兴的救命恩人!”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片死寂,很多围观人脸上甚至有了毫不遮掩的嘲笑之色:买活军沿岸北上,非常顺利,与其说是一路打上来没有敌手,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县城在抵抗,甚至很多百姓是敲锣打鼓前去迎接买活军的,尤其以那些本来种田养蚕的农民,最是欢欣不过!
就是本来小有余财的地主人家,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有,也有些临时逃走的,连夜往北搬迁的,但若说有谁不自量力,要和买活军打,那当真是半个都无。之江道这里,本来就基本算是买活军的地方了,首府武林,更是和买活军的私港融为一体,略无龃龉,包括专管奢物贸易的镇守太监所在的甬城也是一样,根本没有召集兵马的动静,这边买活军开始攻克之江了,那边甬城还在集散南来的灾民,北去的货物哩。
就算有一两个县城,县令是老脑筋,想要死国的……只看这些‘敢先队’的下场,也就明白朝廷的态度了,会稽这里,前些日子就经过了两三拨在奉先殿、皇极殿闹事的反贼团体,把他们送到前线去充军,如果说那时候感觉尚且还很淡薄的话,这会儿,衙门上下吏目算是彻彻底底地见识到了抵抗者的下场:从附近的卫所调集过来的兵士几十人,手里拿着锋利且来路可疑的刀枪,从制式和质量来看,很像是买物,把这些痛哭流涕、屎尿俱下的罪人们驱赶起来,逼迫着他们往前跑去,冲出了洞开的城门,冲向了数百步外,在官道外列阵等候的买活军。
这么几十人,手里还拿着刀枪棍棒,都是衙门里配发的,其实说起装备,比大多被抓来的壮丁要好得多了,实在不能说是怎么亏待了,倭寇杀卫所兵时,实力和装备对比还要更加悬殊,场面也更血腥残忍得多。但是,这画面并不会因为种种道理而减少冲击。张师爷的视线跟随着这几十人,转身往外看去,只见他们有些人边跑边哭,有些人一离开卫所兵的威胁范围便立刻脚软坐地,有些人往道路两边逃窜,真正有勇气挥刀向敌人拼杀而去者,十个里一个也没有。这样的军容,和对面的买活军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人虽然站在数百步之外,瞧不清面目,但只是观其整肃军容,便令人心中生出畏惧来。叫人看着这敢先队,真有看着飞蛾扑火的感觉,心中实在是说不出的滋味呢!
大军压境,城墙上的守兵也都趴到垛子上看着后续,城内的百姓们,感觉不如张师爷那么深刻,指指点点,还在笑话这些人的丑态,他们被隔住了,不能靠近城门看热闹,都是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盼望着远方,过了一会,只听得一阵乒乓大响,众人听了,都笑道,“和放鞭炮似的!”
城墙上、城门前把守的士兵,见到的就要更多一些了,张师爷只见前排士兵,将手铳端好,闭目瞄准了一会,一声令下,先后砰砰巨响之中,这些敢先队的动作都是猛然顿住,接着,不论是崩溃的、作战的还是逃走的,全都扑跌在地,一团团血色洇开,也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里想道,“瞧着队伍那么老长,怕不是有千多人,这千多人还有火铳、火砲,别说我们小小会稽县了,就是武林,能抵挡得住么?这些书生,仗着自己考过了科举,在京城后方指指点点,难题全都压到我们和买活军接壤的地方来,现在死了真是活该!”
他本来见到这些人如此轻易死去,心底产生的一点怜悯,顷刻间门也就消散无踪了,侧身一瞥,见到一个白面书生也正探查城外那些人的死伤情况,忙上前拱手道,“陈公,幸不辱命!该死的人一个都没有活着放跑!您看接下来——”
这陈公公,正是京里出来,押送这行充军死囚的阉党,他的任务也很简单,那就是确保这群人全都死得其所,死在抗击买活军的第一线,不能被他们逃脱了。至于别的,倒不怎么过问,闻言只淡淡道,“你们地方官自决便可,不用来问我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自顾自记录了起来,张师爷得了他这句话,先是定了定心,后来突然回过味来,暗道,“我紧张什么!老子已经要投降了,很快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了!他妈的,死阉人,差点被他唬过去了,难怪他不敢指手画脚!”
想明白这点,他便不再犹豫,清了清嗓子,回身又走到内城方向,拿着大喇叭道,“诸位,买军势大,这些抗买义士已经全数身亡了,我们会稽县地小,怎能和敌军血战?依我看,大家不如降了吧!”
众百姓听说刚才那帮人都死了,无不是拍手称快,半点怜悯之情都没有——这就要多得张师爷在潘县令的授意下,到处去散播言论,分析京城官僚的险恶用心了。一听说京城那边的意思,是宁可把江南打得一个活人不见,也要死守江南,这些百姓对敢先队就是极度的敌视,开玩笑,说话的是你,死的可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