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陈主任说,“陈兄弟,你应该感到开心,因为我们刚刚在一起缔造了历史,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因为我们的善举而获得新生,她们将扬帆来到新世界,而这就是我们所有的波折与汗水最好的报偿。”
这些祭司们,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陈主任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想说其实他还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得更多,或许他不算有多么的善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偶尔心软的平凡人——
但是,在张祭司的言语里,他似乎也看到了千百个和他一样平凡普通的劳碌汉子,看到了他们在自身利益之外闪烁着的那点善心,在张祭司的编织之下,形成了一条闪着微光的道路——看到了无数双流着血的粗糙的脚从上头走过,走向他们的新生——
陈主任微笑起来了,他领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崇高的快感,奇怪的是,他接收所有那些遗孤时从没有这种感觉,但这会儿,这种深沉的愉快浮现出来了。他有一种很值得的感觉,他做了一件很有争议的事情——但归根结底,究其用意,那是好事。
人活在世上,还是应该要多做好事。
第868章 她也可以是女巫
“来, 张嘴我看看——这几天没喝酒吧?嗯,愈合得是还行,可以拆线了。来把这杯漱口水在嘴里含一下吐掉。”
“呜噜呜噜……”偌大的汉子, 眼看着护士推来了满是器械的小车,也不由得脸色发白, 停顿了许久才接过漱口水, 在陪伴通译的指示之下, 仔细地漱了口, 这才重新仰面躺下,双手紧紧地握着扶手,浑身绷劲, 大张着嘴,等待着医生往自己嘴里放撑子, 再用那看着就让人害怕的剪刀、镊子什么的往自己嘴里招呼。“通译,能不能帮我问问, 拆线能用快乐气吗?”
“不行,这个也不痛苦的,很快的, 勇敢点, 老鲨鱼, 你这样简直对不起你的纹身。”
通译是吕宋岛这里居住的老人了,像他这样的私人通译,陪诊是主要工作内容之一, 因此,也算是半个医疗通了,还没翻译,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鲨鱼的请求, “做个男子汉,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分分心,多想着要给这颗假牙包金还是包银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这假牙可不像是别的牙齿,能拔来拔去,尤其是粘合进去的那种,有几率长在一起的,你可不能用储蓄的心态去对待,除非你被人打死了,人们把你的下颚骨敲碎,否则,包上去的金子可取不下来啦。”
很多海盗都有镶金牙的习惯,除了炫耀财富地位之外,也真不无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后路的心思,像他们这样做贸易的海上人,暴富乍贫都很正常,有时候遇到变故,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生天,所有积蓄都随着海船一起葬身海底的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镶在嘴里,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失的金牙,就成为他们最后的资本了。
不过,这种金牙的变现往往也相当的痛苦,要把它包裹或者镶嵌的那个牙齿一起完全拔掉,有些海盗可能会因此永远变成婆婆脸,即便如此,拥有金牙依然是值得海员骄傲的事情,这不但证明他们拥有富裕的家底,也表明他们见多识广,去过不少地方——现如今,镶金牙依然是欧罗巴大陆之外的习俗,在欧罗巴大陆内部,牙医稀少且昂贵不说,目前提供的治疗也相当的有限,他们比较经常做的假牙,材料是象牙、骨头,有时候只是粘合在缺损的牙齿上方,姑且在外观上做出补救,但却无法根治‘牙虫’,船员们往往发现,在非洲和南洋的一些岛屿上,他们的土著反而拥有较好的牙科技术,比如说用金片包裹牙齿,可以有效的消灭牙痛,而且管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些大胆的海盗,还会把自己的好牙齿钻出洞来,主动镶嵌上金鳞片呢。
这样的金片,遇到危险还是可以方便取下的,但买地这里就不同了,买地的医术,的确比所有其他地方都先进得多,不说别的,他们的拔牙技术就是最好的,在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医生能把牙拔得这么干净,同时又能极大地减轻患者的痛苦,在很多别的地方,牙医在刮患处的时候,需要把患者绑起来,甚至是把他们打晕,才能止住他们在剧痛中的挣扎。但在买活军的医院里,只需要把一片浸湿的纱布深深嗅闻个一两分钟,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醒来时,就只有剩下隐隐的痛楚感,嘴巴里也咬上棉絮了。
再过上小半个月,等到伤口愈合之后,确认没有感染,便可以种上根据原本的牙齿形状磨制的骨牙,这样的骨牙经过金银贴面,种下之后,可以用上几十年也不再出问题,就算价格昂贵,但生意依然非常的好,很多船只在吕宋一停就是几个月,除了等风之外,也是因为船只靠岸之后,水手们都争先恐后地去看牙,船怎么也得等他们的假牙都镶好了再走。
一些牙病不太严重的患者,可以把牙齿磨掉一点,粘上金属牙冠,若是像老鲨鱼这样,口腔问题比较复杂的,那就要来上好几次了,拔牙、拆线、镶牙,都得分几步做,这期间饮食还有严格的限制,更是要好好刷牙,搞得老鲨鱼这样粗粝的汉子,都有点儿吐气如兰的味道了,身上也再没有散发出让人反感的酒气,巴不得每顿饭吃完,都要拿出牙线来清洁牙缝,还比那些满口黑齿的贵族更文雅——他的体质好像也有了点贵妇的味道,每次走进诊所都觉得双腿发软,和面条一样,在海上不怕天不怕地的气魄,早已随着诊所外发电机单调的马达声,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今天虽然只是拆线,但也不例外,老鲨鱼双手紧紧捏着扶手,忍耐着线头在肉中穿行的扯动酸胀感,直到医生说了一句‘可以’,通译拍了拍他的手臂,护士过来解开了他眼睛上的黑布,他才慢慢地坐了起来,紧抿着嘴,不去舔吮患处,声音沙哑地谢过医生——下诊疗台时,脚步虚软,差点没跪下去。“下周再来一趟种假牙就行了吗?”
“嗯,到时候整个疗程就全部结束了,你的这颗牙,烂到根里了,必须全部拔掉,所以这一颗必须做个套环,和旁边的牙齿固定起来。”
医生的讲解,经过通译的转达显得有些冗长,因为有些汉语的意思,或者是没有专门的对应说法,或者即便有这个对应的单词,通译和老鲨鱼也都不懂,他们的母语水平也不算太高,几乎不掌握任何学术性单词,因此只能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来传达意思,“以后你要注意,每顿饭吃完都要好好清洁齿间,要早晚刷牙,否则,如果两颗做桥基的牙齿也烂了,那么这三颗牙齿即便镶嵌了假牙,也永远都不能再用力咬东西了。”
老鲨鱼已经买了三大卷棉线了,现在考虑要不要再买个三大卷收藏在自己的行李里,对医生的话,他非常的当回事:虽然现在他双腿发软,嘴里也还有一点残余的酸胀麻痛,以及余悸犹存的感觉。但是,不可忽略的是,他的口腔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成年累月、牵动骨髓的剧烈疼痛,自从开始治疗,便逐渐褪去了,等到这颗烂到根的牙齿被拔掉之后,老鲨鱼更是感到他的口腔完全不肿痛了,以往那种只要一个不对劲,脸颊就跟着肿大,什也不想吃,甚至还会跟着发烧的痛苦,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更让人欣喜的是,他得到了一种指示,一种方法,只要跟着牙医的吩咐去做,就能最大限度的远离痛苦,再也不会受到牙痛的困扰,这怎么能让他不能发自内心地感叹买活军医术的神奇呢?不是一味的要求你虔诚祈祷,恳求神明的保护,就是简简单单最直接的一些日常的习惯,只要去做,去注意,就能远离牙痛的折磨——
赞美黑洞量子神明,赞美知识教。
他在心底默默地嘀咕了一声,同时习惯性地画了个十字,简直分不清是在感谢哪一尊神明了,老鲨鱼走到前台去结算这一次的费用,他的费用不低——老鲨鱼的牙齿,是他的一块大心病,他从年轻时就害牙病,之所以起这个外号,也是希望自己能和鲨鱼一样,永远拥有一口好牙。如果说其他的水手要处理一两颗坏牙就够了,老鲨鱼这里一动就是七八颗牙齿,什么牙桥、粘合、镶嵌、包裹……各种技术都用上了,三次结算的费用加在一起,光看牙花了近一万元,也就是十两银子,这是一般水手三个月的基本工资,但是他认为非常值得,如果能用钱来解决病痛,这难道不是最划算的买卖吗?
用钱来解决身体的不适,这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们早就习惯了绝大多数痛苦都不是钱能解决的,尤其是身体疾病带来的痛苦,就算是国王也不能免除,事实上,虔诚的教士也难免受到病痛的折磨,所以可见祈祷的用处也不大。在买活军这里,有一些病痛——远不是全部,只是一些以前的不治之症,比如说肺痨、肠痈等等,能在医院被按部就班的解决,患者只要能掏的起诊费就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新鲜,尤其对于欧罗巴人来说,更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老鲨鱼付了钱,很愉快地走出诊所,心里想:“如果医院都这么厉害,谁还稀罕信神呢?我更情愿信仰医生。”
他舔了舔已经安好的几颗假牙,感受着金属特别的触感,不禁咧嘴一笑,准备去市场看看,采购一批罐头:别人不知道,反正他是不打算再喝酒了,罐头清水虽然昂贵,但这是有必要购买的,此外还有罐头蔬菜,这都是宁可占用现金流也要购置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一次性多付一点钱,如果还买了装罐机的话,这些马口铁罐子可以不断的复用,一直支持到他们回到老家,到时候这些马口铁罐子还能卖出高价呢——不过,如果他们还打算往回航行的话,自然还是不断的自己制作罐头要来得划算一些了。
这个念头他已经产生了很久,唯独的困扰是,压罐机是不好搞到的,买活军并不对外出售这种机器,虽然它的原理应当十分简单,老鲨鱼想在城里钻营钻营,通过结交的种种朋友买上一台,或者让他看一眼——只要看上一眼,他就有把握去找到工匠把它制造出来,虽然或许比不上买货,但至少也可以勉强用一用了。
如果可以在苏格兰开一家罐头厂就好了……那么,不必跑船,光是呆在老家的海盗岛上,给水手们做供应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老鲨鱼不禁心动了片刻,但又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马口铁是一切的前提,它虽然昂贵,但比玻璃要皮实,可以多次复用,而且不会生锈。而且它的昂贵也是相对买地的物价来说,如果是放在老家的物价体系里,马口铁的价格不会比熟铁贵上多少,买活军这里,铁产量大,铁器便宜。而如果是老家生产出了马口铁,最开始那价格恐怕能和金器相比,怎么可能拿来做远航罐头呢,肯定是用来给贵族做装饰品啊。
没有马口铁,罐头厂就开不起来,其实是否限制装罐机的出售,差别根本不大的,老鲨鱼心想,买活军这里很多物品的限额出售,除了的确有产量问题、政治因素之外,其实还是为了鼓舞商家去换取配额……比如说,装罐机应该就是配额商品,不弄一些学者来,根本就买不到,那么,船长想要按照医生建议的那样吃得健康,也就根本不可能喽。
或者是只能选择跑短途旅行,这才能确保在行李空间内储存的罐头,吃完了之后可以到地儿卖罐头皮,再买新鲜罐头这样来补充,可这么算成本也要比自己拥有装罐机昂贵出不少呢。
配额……和政审分一样,都是让人喜欢又讨厌的东西,你能弄来配额商品的时候,就喜欢这种制度,弄不来的时候就难免着急了——老鲨鱼这会儿就很讨厌配额制,他想,“学者?学者哪里是那么好弄来的,学者又不是猪,今年卖了一栏,明年还能下崽,现在三个岛上会识字的人都在躲避筛选,再这样下去,可能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公学生也要被送来了。难道我们要到法兰西、弗朗基人的大学里去抢掠教士吗?看来只能花高价从有配额的同行那里买了,但这样一来,算上看牙和买罐头的钱,我还有多少本钱用来进货呢……”
到超级市场逛了一圈(黑洞真神在上,这地方也像个黑洞,人一进去就不想出来的黑洞),老鲨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只是记了一本子的价钱,他得好好算算账,才知道如何的贸易策略对他和他的船最为有利——买卖在吕宋这里变得很复杂,不像是其余港口,老鲨鱼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脑子应付过来,但在美尼勒城,不借助纸笔,老鲨鱼都记不住商品的报价,就更不用说该怎么来配货了。
不敢浪费任何时间,简单地吃过午饭(并且非常仔细地清洁了口腔),下午他和通译早早地就出现在了知识教的课堂上了,美尼勒城的扫盲班当然是免费的,也有学校供学生们进修,但是,这些学校并不说洋番语言,洋番们想要获取知识,最方便地还是去知识教的教堂,就算是数学这样的课程,用他们的土话来上,学生当然也比较好接受了。
今天的课堂上说的是法兰西土话,这对老鲨鱼来说不是问题,他会说欧罗巴的五门土话,虽然都很简单,但听课用足够了,尤其这是一节数学课——他学得也很认真,哪怕四则运算,这都不是原本出身农家的老鲨鱼能接受过的教育,他已经发现了,在美尼勒城这里,可以轻易地获取到太多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他的牙齿就得到了好处,还有他算账的本事,现在,老鲨鱼比之前更擅长算账了,不用花太多心思去做算术题,也让他在脑力上感到轻松了很多。
“我想知道牙医一年能挣多少。”
课间时分,他若有所思地对通译说,“我有一个女儿——私生女,当然了,她不太认我,跟着她妈妈在领主家里做女仆呢,很乖巧的小女孩,主意比她妈妈和我都大。她和我一样,牙齿不好。我认为她其实应该来美尼勒城生活,和她妈妈一起——或者不,这关系倒不大。”
老鲨鱼的女儿——就叫她小鲨鱼好了,年纪并不大,今年才十四岁,当然这是个该干活养活自己的年纪了,不过距离结婚也还有几年,老鲨鱼认为她的脑子是相当聪明的,如果她能来美尼勒城做个牙医学徒,并且学会说汉语的话,那么,就有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业在等着她——专门针对洋番水手的牙医诊所,这个诊所可以省掉患者聘请通译的费用,对水手来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想见它会有多受欢迎,而且,这个职业很适合女孩儿做,不用担心遭到水手们的骚扰,老鲨鱼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犯自己的牙医的,一看到他拿起凿子,这个刀头舐血的汉子就有点儿浑身发软,只想转身就逃,他认为这绝对是个普遍现象。
一个女孩子来做医生,很新鲜的思路,他从未想过,但却一下就感到特别合适,老鲨鱼回味着这个想法,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即便她做不了医生,前来学些数学,也能帮老爸爸管管账,或者做个通译,也能养活自己——等我老得跑不了船了,就回到美尼勒城来,买一套小房子,说不定到时候还要依靠她来照看呢!”
“看来您并不是那些深信女人不能上船的老顽固。”通译点评。虽然老鲨鱼正在上课,但他也没有休息,报酬都是按天付的,下课后他还会陪他一起到深夜就寝才回自己家去,买活军这里的特色是,只要付钱了,服务永远都让人感到物有所值。
老鲨鱼大笑着说,“我现在不再相信运气和那些老规矩了,我只相信好处,能让人得到好处的信仰是好信仰,不能的话,那就别怪我把它像垃圾一样丢掉,我可是个海盗,你知道,如果价格合适,我连我自己都可以卖,就更不要说海盗中那些胡言乱语的老规矩了!”
通译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和老鲨鱼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是无意地摆弄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佩戴了一条短发少女的雕像项链,少女的面目非常模糊,但通过胸前的弧度和生动的雕刻,强调了她女性、寸头的身份,这个两个特征如果在从前,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哪尊神祇,但在美尼勒城,指向性极度昭然。
这是谢六姐的小像,也是私下转变信仰的洋番喜爱的配饰,很多原本的教士都拥有这样的小像,他们不会公开地背弃从前的信仰,但在同样立场的老乡面前,一尊小像可以让他们明了对方的身份——他们都对原本的教派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因为还要在两地往来,暂且保持低调,但是,他们心中是更信仰知识教,更愿意遵从知识教的规矩的。
这些隐匿的潜在教徒,一旦互相识别了身份,便会比别人更亲近得多,更有互相帮助的意识,接下来,通译的话明显比之前多了,并且开始超越自己的职务,从朋友的身份来为老鲨鱼出谋划策。
“你想要购买罐装机,这是很明智的,但配额现在的确不好弄,除了第一批船长走运地运到了学者之外,现在学者的确越来越难凑了,红圈也出现得越来越稀少。看来,在市场上高价购买配额是更现实的一条路。”
通译也是这么认为的,考虑到他的职业就是陪着船长们在市场上转悠,老鲨鱼很相信他的判断,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钱从哪里来呢?发了水手们的工资、奖金,自己的看牙钱之后,此行的利润已经寥寥无几了,恐怕买了罐装机之后,余下的钱他也买不了多少空罐头瓶了。
“我倒是有一门生意可以介绍给你做,运气好的话,只要跑上两个来回,你的利润就足够买下罐装机了。”
通译倒是给他提供了一条新的财路,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是很正式地询问了老鲨鱼,他对老教派的看法究竟如何,在老鲨鱼再三保证,只要利润足够,他连自己的亲爹都卖之后,他才神神秘秘地带着老鲨鱼来到了自己的住所,并且掏出了一本图画版经文给他看货,“你认为这本书在欧罗巴能卖上几个银币?”
老鲨鱼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他毕竟是个成功的船长,然而,这本经文,还是让他久久地沉默了——印刷质量很高,这倒不罕见,买活军这里很多印刷得很好的书,但问题是,问题是上头的画,老鲨鱼从未见过这样……这样的画……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多少油画,身份不够,仔细想想,这插画上的女人,还是老鲨鱼在现实之外见到的第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那!
“银……银币?”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激动地说,眼神还追着被拿开的书不放,“这一本书不得卖二十个金币那!还得是又大又沉的那种!有了它,我还做什么罐头生意?你有多少本,我全都要了!”他当然没有考虑到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毕竟,他可是个海盗,只要能卖得出去,即便这本书亵渎了他现在信仰的知识教,老鲨鱼也会愉快地做起这个生意的。
虽然通译对于他的狂热看好也十分欣喜,但遗憾的是,买活军这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配额商品,包括这套书籍也是一样,第一批货限购五本,想要更多,就得拿人来换,“一个人,一本书,老鲨鱼,或者说,一个女巫一本书,你不需要问是谁在做这个配额生意,只要有配额,我就用一千元——一两银子一本的价格,把它卖给你,能买到几本,就要看你能带来几个女巫了。”
一两银子——至多是两枚大银币,这要看是哪个金铺打造的银币,而卖价呢?甚至可以达到二十个金币!老鲨鱼知道自己绝不是痴心妄想,一本好书在欧罗巴的价格就是这么的贵,这里的利润是多少?他已经有些算不过来了,一百倍?一千倍?最妙的是,才五本书而已!船东的耳目根本不会发现他居然私藏了如此贵重的商品!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老鲨鱼感觉自己的牙槽都要长好了,就连咬着的棉花都显得那么的甘甜,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嘴里闪闪的金牙。
“你看,好通译。”他一把揽过了通译的肩膀,和他商量了起来,“我家的小女孩,嗯,我刚刚说了她是干什么的吗?她也不能完全算是个女仆,我的意思是说,机会合适的话,她也勉强可以算是半个、半个女巫……”
第869章 西洋画派的优点
“这……这是什么啊!这书, 这书是哪里来的?你说多少钱一本?”
“一千五,不二价,就这还只有三本呢, 老李藏得和什么一样,说是通过手段弄到的——外销货, 你要是想要一本,就得赶快了, 谁知道他那一上午又去了些谁, 反正我这本可是不让给你, 多少钱都不行。”
张宗子二话不说,起身疾步出门,立刻大声呼喊自己的小厮儿——如今算是帮佣了,张家给他供吃住,一个月也发一千多块钱, 只要跟着张宗子服侍起居,除非是出门采风, 否则工作比很多吏目收入都高,还相当的轻松,小厮儿自然愿意留任。如今, 家里还能维系得住下人使唤的, 泰半都是这样的家庭, 门槛其实要比从前高得多了, 从前, 能有一口剩饭的家里,就能养个丫鬟小厮儿,如今,光是保证家里有那么三五帮佣, 一个月就是大几千上万的花销,不是极其殷实的家庭的确是舍不得的。
张家这里,情况又是不同,如果连张宗子都雇不起帮佣,那买活军这里的前途也就显得非常有限了,不过他家虽然帮佣多,但因为居住分散,也不显眼,而且张宗子的帮佣有时还兼任图书楼的管理,旁人也说不出话来。卓珂月虚虚握着拳头,习惯性地咳嗽了几声,眼里颇有些笑意,拿着书册不让张宗子翻阅,而是拿乔道,“宗子兄,若你想要此书来充实藏库,也并无不可,只是,上回我想借的那本宋刻醴泉铭……”
“拿来吧你!”
张宗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历练出的好身手,怎是卓珂月久居一隅的书生能够比较,眼疾手快,一把从他手里把书夺了过来,笑骂了一声,也不搭理卓珂月的如意算盘,又拿起这一册图画经文,翻开了反复鉴赏,叹道,“西洋画果然也有过人之处,就人物而论,此书实在可以说是拥有相当的艺术价值了,不知道是哪个画师所作!”
“之前我们在本地见到的西洋人物画,多数庸俗不堪,就线条来说,没有可以和此画的作者比较的。就不知道它是从西洋带来的原稿,在本地找人制版印刷出来,还是本地的洋番私下所做的了,这样的精品,只是外销当真可惜,我们的图书馆里,应该有其一席之地的,甚至是美术系,我看也需要一个这样的西洋画讲师!”
他这些年来,虽然是以散文为专长,而且走南闯北,手底下的报道似乎都和买活军的大动作有关,似乎是走民间疾苦、贴近现实,类似于白乐天的路子,但早年间出身富贵,一言一行一饭一茶,都是百年积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对于书画一道自然也有让人钦佩的审美,而且如今功成名就,钱财上不是问题之后,张宗子除了乐捐互助会之外,就是很热衷于兴修自己的小图书馆,放言‘虽不能和大图书馆比广博,但凡入我不二斋中则必为传世典藏’,以此作为不二斋藏书的标准,于是一时间,各地书商都热衷给他送书,希望能被选中,就可以‘不二斋选藏’作为再版时的招徕了。
不过,不二斋选文的标准的确是相当严苛的,而且还十分的传统,如今市面上广泛流传的各种话本,虽然缔造了不少豪富书商,但却完全为张宗子弃而不选,张宗子虽然偶尔也看这些话本打发时间,但却认为这是‘市井读物,如渠中流水,时来时去,水过无痕’,并不值得被不二斋收藏。
他斋中当然也不收藏八股文册子,而是以各种名贵善本,教科书乃至专业著作为主,或者是有古籍的文物价值,或者是有传世的知识价值,还有突出的文学价值,才能被选中。天一君子的《犬吠集》这样议论时政,和儒学论战的册子,销量虽然也高,更引发一时议论,但都不在不二斋的藏品之中,卓珂月没想到,这本似乎擦边低俗的图文经书居然能够入选,一时也不由得怔住,笑道,“这和金瓶词话一样,是入选你的私室收藏么?”
张宗子正色道,“其实金瓶词话,所描述的世情栩栩如生,人情幽微发人深省,虽不说达到一字千金的地步,但每每一句话也足够咀嚼半晌,要比如今的那些通俗话本更精炼多了,那些文就犹如口水一般,写着不费心,读着更不用脑——哎,好纸张给这样的书印着实是糟蹋了,我看他们就合该只用再生纸来印是正经。你瞧,之前那《斗破苍穹》红极一时的,现在还有谁还记得?一股脑儿又去看寻幽探秘,什么掉下悬崖发现洞天秘境,航海被吹到新大陆去的探险文了——这还是徐侠客带出来的风气!也不知道下一时又会流行什么!”
杂七杂八地抱怨了一番,不免又和卓珂月议论着徐侠客勘定两江源头的壮举,不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半晌方才言归正传,指点着这本图书册子,对卓珂月道,“金瓶词话和这图画经文一样,所有一些肉感的描绘,无非是挑逗读者以获得相当的市场,使其传播开去的矫饰罢了,细究根本,都绝非那些狂蜂浪蝶的浮浪文字可比,词话作者,见世情之深,心中之激愤无奈,完全流入笔下,写淫者,意为淫亦天性,以书中人纵情恣欲之丑态而衬得世情悲凉如海,人心沉浮,犹如深海鳞介,浑浑噩噩难见天日,最终了悟之时,却也是涸辙之鱼,来日无多了!”
卓珂月对张宗子的品味素来是信服的,此时也不由得点头叹息,认为张宗子说出了他心中的感受,张宗子又道,“这本图画经文也是如此,虽然着力勾勒了经文之中有些耸动而能激起不当之念的画面,但仔细观看,这两个原人,虽然描绘得纤毫毕现,写实之处令人勾起遐思,但仔细看他二人的双眼,若是遮住脖子之下的部位,其双目又是何等的纯洁?那么,不当的念头从哪里来呢?实在是从观众的心里来呀,光是这样的对比,便可见这是胸有丘壑的大家所作。”
他又指点着脖子之下的部位,让卓珂月仔细观看,男女双方虽然神色亲近,但果然略无邪念,身体毫无反应,而再看两人偷食禁果之后,虽然晓得羞耻,穿了衣服,并且分开站立,肢体上不再有任何不当之处,但双方的眼神,以及画面中肢体的不同在衣物上产生的光影区别,则又完全透露了他们晓得人事之后逐渐复杂的心思。这些画家的细微心思,在张宗子的叙述之下,完全被剖析得一清二楚,卓珂月也不由得拊掌道,“妙啊!我刚见了此书,只觉得画工惊人,便是有些不雅,也值得当个小众收藏,被你这么一说,明明什么事也没有,看的人自己心里胡思乱想,映衬出自己心思的不洁净,境界便又被拔高了一层,此书的画者心胸立意之高,足可以称家了!这一千五,卖得还有些便宜了!”
这两人在敏朝时就有赏玩善本的喜好,压根就不觉得在藏书上花大钱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感到一两五,实在是十分的便宜,当下啧啧感叹,仔细赏玩了这本图画书,认为作画的精美绝非一般的图画册可比,最难得的是这其中体现的西洋画技巧,由此又说到了西洋、华夏画派的区别,卓珂月道,“若说山水,我是喜欢我们本土的写意山水花鸟,但若说人物,则不可讳言,西洋画派也有过人之处,以往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多便是洋番货里镶嵌的一些小像,似乎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西洋画派特别写实,犹如眼见一般,只是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接触了仙画,才发觉他们所追求的是——得起真形、犹然眼见,和我们的得其真意又有极大的不同了。”
张宗子道,“得其真形,没有能超过仙画的,但人物真意却又不同了,有了仙画,西洋画就有点儿无路可走了,除非仙画稀少,否则人们为何还要追求西洋画,而不是仙画呢?不过,其中也有不少绘画思路很值得借鉴,你看过美术系的教材没有,其中就有对西洋画的解析,又说到透视什么的,龚半亩——他原是张犬那边的小弟,如今倒和我们走得近些,是个善于笔墨丹青的——便和我说,现在数学不好,连画画都不能了,我们两个还唏嘘了半晌。”
卓珂月如今也在戏剧系任教,闻言忙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他们是如何开西洋画这课程的?我们这里西洋戏剧导论根本没法学!就没一个人看过什么西洋戏剧,这个科目就只能从缺了——说到底,这时候教科书里的那些剧目有没有排出来还不好说呢!”
“他们也差不多,都是课余了自己研究,瞎画。什么西洋水彩画、油画,一副都没有,还得托那些洋番商人买去,洋番们倒是顶高兴,他们什么都想买,但却不知道能卖什么,现在除了非洲的黄金、象牙、香料之外,油画、雕塑什么的,我们既然想要,他们也乐得去搜刮,虽然销路不广,但至少做一单也有一单的赚头。”
张宗子道,“我还说呢,与其买画,不如拉人,拉了人来任教,还怕没有画吗?也是近日不得闲,不然,我去和洋番教士们交个朋友,只要稍微暗示一下,说画家说不定也算红圈人才,能换配额,一年之后,指定有上百个画家过来,到时候他们美术系还怕没有西洋画的老师吗?”
卓珂月一听,眼前就是一亮,“那龚半亩怎么说?”他寻思着,若是龚半亩心动了,那他们戏剧系照搬经验即可。
“他啊,心软。”张宗子撇了撇嘴,有些无趣,“听了先是大为心动,后来又是犹犹豫豫的,道,‘我自己背井离乡也就罢了,因为我的缘故,叫这些画师一辈子不得返回故乡去,岂不都是我的罪过?再说,若是人来了换不得配额,那我不是结仇了吗’?”
他捏着嗓子,毫无来由地把龚半亩的语气学得十分扭捏,卓珂月听了也不由一笑,但仔细一想,他顾虑得又不无道理,当下便也纠结起来——他们文人泰半如此,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很少有当机立断的豪快人。
思忖半晌,还下不了决心,卓珂月便暂放下此事,道,“反正我又不是系主任,叫老叶去操心罢!倒是你,今日我来寻你,本以为会扑了个空的,还犹豫要不要把这本书寄给你看,却不想,原来你还在家,且似乎短期内并没有出门的计划,倒是要打理起图书馆来了——怎么,这一次不去江南前线了?我们不都往北推进到大江了么,往西也快把江阴收入囊中了,这样的战事,怎能少得了采风使张宗子的身影?你别是身上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才去不得了吧?”
他话中关心之意,十分真诚,张宗子听了,心里也是一暖,不过,他面上的笑意还是不知不觉地敛去了,摇了摇头,有些低沉地道,“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去不得,江南的战事,要统一口径,采风使不上前线,只采用军方采风使发回的报道……”
“怎么,难道是战事不顺?”卓珂月心头一跳。见张宗子哂笑,便知道不是这么个说头,又皱眉猜测道,“是战事太惨,我方惨胜?”
“这世上能让买活军折戟沉沙的队伍,还没生出来那!”
张宗子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毕竟消息还是灵通的,他不以为然地反驳了卓珂月一句,又叹了一口长气,才道,“和我方关系不大,是内乱……现在的战场,西南一片其实反而还好,最乱的就是两江两湖,那里我们买活军的势力不大,本地矛盾本来又尖锐,今年秋收减产,再加上买活军大军压境,几方势力先内乱了起来,买活军人还没到,当地已经战乱得厉害,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死得很惨……”
“六姐下令,这些事不准报道出来,因此报纸上还是歌舞升平,殊不知如今华中腹心之地,却是如何的一般模样了……”
第870章 山村绝境
“海伢子回来了,海伢子回来了!族老翁翁,海伢子回来了,还带了受伤的人!”
伴随着好些个年轻人争先恐后的报信,低矮的黄泥屋中,陆续有人探出头来,族老更是早已忧心忡忡地披上了满是补丁,跑絮结片的薄棉袄,柱起了松木拐杖,哈着腰喘着粗气,在赶来儿孙们的搀扶下,拖着一条伤腿赶往了村口,“怎么样,海伢子,山下现在可还在打?还有人上山么?”
“还打着呢,一伯!”
海伢子大概十七八岁年纪,瘦长的脚杆,满脸黢黑,又是泥又是血的,不过这也这掩不住他满脸的机灵,要不然,他也不会被选做村子里下山的哨探了,说到山下的情况,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面上明显也有些惧意,“我去的时候,三土山的匪贼都下山了,不知道请来了是哪个大王,在城里到处抢掠放火,连县衙都烧了!县里的百姓都拖家带口往外跑,正好遇见村里张四姑的女婿,要来找他家堂客的,吃官兵抽了一鞭子,成了个血葫芦!我赶紧把他带上来了!”
“造孽呀,造孽呀!”
族长身后,各家的男人也多是拄着锄头、扁担,满脸的忧色——倒不是他们都腿脚不便了,而是生怕有人跟着海伢子进村了,那么,他们便要操起最能当成武器的东西,试着保护一下自己的村落,当然了,若是人实在太多的话,那么他们放倒了消息树,村里人立刻就会四散进山,去山中的藏匿处寻找妻儿的。
“怎么还在打——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王要举事,县里的老爷们,兵爷们怎么又一句话都没有说呢!”
“这样乱下去,怎么敢叫家里人回来呢——可山里又能是什么好地方?那些洞蛮是还不知道消息,若是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要进山去抓伢子了!听说张七嫂家里的小妮儿就被抓去了一个!”
“何止啊,留芳太婆才六十岁的人,腿脚灵便得很,蛮好再活十年的,在山里也没了,晚上说要去上茅厕,人就没回来,她儿子清晨出去找,一点踪影没有,后来在山崖边看到兽爪印,密密麻麻的,说是像狼,也有说像豹子的!”
山里有豹子,这是大家众所周知的事情,别说豹子了,再往里走个十几日,那处群山莽莽,全是数不尽的茂密丛林,久有传说其中居住着浑身长毛的野人,据说是山中的精怪化成的,还会掳掠村中的妇孺进山,为他们生儿育女。这传说颇能吓阻村民进山,也是虽然背靠大山,但村民却宁可在山脚聚居,守着些薄田度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