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快就被握住了,李谦之往后慢慢蹭去,给山子提供一个向上的拉力,山子脚下也在使力配合,他的身形重新升起,回到了栈道上方,理所当然,比之前更加灰头土脸,眉毛大概是磕了一下,往下流了几道血,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李谦之这时候才看到,山子之前是蹬住了木板下方,打斜埋入山崖石洞的龙骨架,到现在他一只手还抓在木桩子上稳住自己,心中也不禁暗自佩服:这就是重心分布四肢的好处了,一脚踩空还能反应过来,如果重量全部交给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脚踏空,必定是直接掉下去,根本就来不及抓住木桩,现在只怕已经跌落江中,尸骨无存了。
“没事吧?”
等山子完全爬回栈道上方,两人都是有点脱力,趴在栈道上只是喘气,李谦之好半晌才能问出话来,山子摸了摸眉毛,把手放在嘴里舔了一下,笑道,“嘿——腥甜!没事,不过这段要加点小心了,今年夏天雨水多,这块大概是有水流,木板烂得厉害!”
这还用说?李谦之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每走一步都要找个地方套绳子,脚下再三试探才敢发力,短短十几米的栈道,走了七八分钟,等脚步在湿滑的山路上站稳了,这才敢用力喘气,这气甚至喘得都说不出话了,山子倒还好,别看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但居然若无其事的,撑着大腿喘了几口气,便张罗起来,截了一段麻绳,在栈道口绑了两个圈,道,“做个记号,一会去村里说一声,秋后该筹措换板——这笔开销不小。”
木板没有生着安上去的,那朽烂得极快,桐油、清漆,这都是必要刷的,对于山里村落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不维护,没了栈道,那就真的无法和外界联系了,李谦之没想到三峡两岸的山区,百姓过的居然是这样的日子,不禁感慨道,“这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一村一个桃花源——村子里的人肯定不交税罢?”
这是自然的,税吏怎可能翻山到这里来,但这不能说是山村的便利,只能说是无数坏处中微不足道的好处,山子道,“朝代还是知道的,因为我们这里不产铁,至少针是要用铁针好——农具就基本全都是木制的了,铁器非常难得。也不全是价钱的关系,你也看到了,铁器很难运进来。”
别看他刚才差点就没了,但语气却仍很镇定,“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烦恼就是出门实在不方便,一般人一辈子出不了两次门,出门那是全村人都要矮看望的大事,出去了就没指望能回来,有时候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就比如说刚才,我要没抓住,那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家里都不会知道掉在哪里。我们村一两年出门总有人在山路上掉下去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从这平淡的语气,大概也能想象到山村那艰难局促的生活,绝没有想象中男耕女织的美好,事实上,意外、事故、受伤、疾病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死亡则犹如家常便饭,让在这样的村落中长大的山子,提到这些时有一种格外轻描淡写的麻木。倘若不是一样在山中长大,李谦之都品不出来,但此刻他却觉得肩头发沉,好像意识到了山民们背负着的重量。——他倒是没有问为什么不搬迁出去,因为这是很愚蠢的问题,大部分人搬进山里,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山外已经活不下去了,在敏朝的衙门管理之下,隐户搬到山下,那日子也未必比在山里过得好。
“那你是怎么跑到我们买地的?”
打开水囊,珍惜地喝着最后一点清水,李谦之喘着粗气问,山子则回答得很平淡,“我是被夷人抓了娃子,说来也巧,这帮夷人抓了我们以后,要往山那边他们自己的寨子里跑,翻山的时候,遇到了敏朝卫所兵巡山,他们就丢下我们跑了,我还有一些其他来不及跑的夷人,就被当成是战俘,被私卖到潭州附近的农庄去做活了,我也被他们当成了夷人。”
但是,从山子的名字以及语言来说,他们村落应当算是汉人村落的,只是隐居的时间太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服饰特色,又和番族通婚,因此,竟失去了汉人的身份,汉人不肯承认他们是汉人了,也把他们当成了夷人,叫他们青衣夷,这一点是很有些冤枉的,不过,反正他们和官府打的交道很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村子里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只要不来征伐他们,他们便也不会找官府的麻烦。
“哦,那你就是跟着大江沿岸的逃奴、逃夷一起过来的了。”
“是,那时候只要是沿江的,见到了买活军的船,都想逃,还有人杀了主家,烧了农舍,把粮食抢了逃到西边去的。”
大山说的不是假话,大江沿岸的地主,买番族奴隶来服侍自己,或者锁着做活也有许久了,番族的奴隶价格便宜,虽然凶狠,但体格健壮,在人市上是不缺乏买家的,至于说他们的来历,买家也并不在意,汉人的奴仆来历不明,或许是被掠夺贩卖来的也有得是,不妨碍主家继续收用。不过,这数百年的交易,这几年是近乎中断了的,因为买活军那里居然不歧视番族,番族到了买地,是可以学会汉语的,还能搞明白很多买地的规矩,而这些人自己得了好处,居然也没有闷声发大财,而是很热衷于跑到沿岸的村子里去,告诉那些番族的农奴,离开了这里,还有别处能够容留他们,日子还比现在更好过得多!
番族素来是轻信的,尤其是离开家乡,在汉人的地盘讨生活的番族,那就更是如此了,只要说的是一门语言,番族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同族的话,于是,这下可好,他们一知道自己离开了农庄就有好日子过,那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的逃跑?
山子就是在这样的浪潮中,和夷人一起跑到买地去的,不得不说,他确实聪明,在农庄里干活的时候,他就会说官话和夷话了,到买活军那里,吃了几天的饱饭,其余科目的学习也提上来了,这个人长的又高、体能又好,脑子还非常好使,而且相当的能吃苦,没有多久就被买活军招入军伍,比下山后想当兵不成,考吏目没考中,只能到知识教里当祭司混饭吃的李谦之,自然是要优秀了好几等。
这次往川中的行动,他上官毛荷花特意把他带上,并且在自己转去跑后勤时,还把他调动到了艾狗獾所属的前线,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艾狗獾知道他的来历之后,对他也很看重,上头的政策一改,便立刻让他带上知识教的小祭司,往老家走一趟——根据知识教的传教地图,这片山区还是空白,山子能和夷人、山民都说得上话,打开这片空白区的任务,仔细想想还真非他莫属呢。
“我要是你,我真不回来了,有这份聪明干啥不好,非得把头别在裤腰带上?”
喝完了水,两人继续上路——还得再走一天才能到山子老家村落,还有栈道要经过呢,日落前必须赶到歇脚窝棚,否则,到了晚上,说不准就遇到豺狼虎豹了,被啃得尸骨无存!李谦之一边猫着腰在两片大石头中间,手足并用地跋涉,一边感慨道,“就这路!刚才要不是你命大,你就折在那了!”
山子一时没有回话,李谦之抱怨了两遭,表达了自己的不解,他才轻声答道,“你觉得我聪明么?”
“那真没得说!”李谦之虽然有点酸,但该承认他也承认得很爽快,“你是比我强多了!”
“那是你有所不知,道爷,我们家六个孩子,四个都是傻子……三四岁上都被带到山里去丢了。”
两人一前一后,李谦之蓦然抬头,却也只能见到山子的背影,他惊讶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山子的声音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听不出一点情绪。“我们村搬了三处地方,说是风水不好,还有人说是祖上得罪了什么大神,遭了报复,生的孩子十个里面,三四个都不齐全,有些生下来就畸形得厉害,都说那是犯忌讳了……我是到了买地才知道,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就容易这样,学了生物我才明白,我们村和附近那两个村落寨子,绝大多数村民都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
“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好的就特别好,差的就特别差。你瞧着我手长脚长,人也机灵,我有些表亲,手指和蜘蛛一样,长得怕人,眼睛也看不清,活不到成年,稍微动弹一下就喘不上气死了……”
“我自个儿在山脚底下,过上好日子不难,我爹娘现在大约也不在了,可我总想着老家村里那些人,我想着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不是被咒了,也不是风水不好,就是近亲通婚的缘故,只要搬出山来,这个病自然会烟消云散……或者说到底,我们村里人都不该再有后代了,优生优育嘛。”
山子的声音依旧非常的平稳,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和生死擦肩而过,这种背负着血脉重担,这种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困在一地,被命运织成的茧房重重包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甚至连死亡都来得极为随意——那种朝不保夕、命如漂萍的感觉。只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对李谦之说,“就是,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我从小就常看到那些傻子被家里人放在背篓里,带去山上,我有两个弟弟还是被我亲自放到我爹的背篓里去的——”
他没有再说了,李谦之也不再追问,他无声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用了力,疼得龇牙咧嘴,他下定决心,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多嘴什么了。
“山里一共有几个村子,都用这条栈道出行吗?”
不过,两个人行路,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行,李谦之其实也有工作中必须去了解的信息,过一会,他还是开口问了,问的还是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目前他履职唯一的渠道,“——栈道坏了的话,一般是怎么修的呢?收过路费么?”
第880章 消失的村庄
正所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话在此时的敏朝,更像是一种事实的陈述,并非是只属于山匪的口号。且不提官道上大大小小的税卡,多少都有点儿留下买路财的味道,就说这些山间的木栈道,它的维修是真真切切要花钱,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你不付钱,想要白走那能说得过去吗?
“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重物,外来的货郎,是不收钱的,本地人谁走得多谁张罗着修。”
这方面的规矩,按山子说,也并没有什么共识,反正他们三个村寨附近的这条栈道,差不多是这样的规矩,外来的人不收钱——这也很自然,倘若没有牵牛牵马,只是单人走过来,还带了本村急需的货物,那村里人的确不收钱,还会管吃管喝,因为这等于是免去了他们走山路的风险。不过,这样的货郎是非常少的,货郎宁可走江面的船道也不会走山上的栈道,走船道,只有船毁人亡的风险,可走栈道的危险可就太多了,不但害怕滑落摔跌,这深山老林,谁知道有什么猛兽隐藏,就是没遇到豺狼虎豹,三峡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地方,遇到了猴群也够受的。
“没办法,要去县城就只能走这条路,往西面走,那里是夷人的地盘,就更危险了。我们平时打猎都很少去哪一块。”
若是冒险过去,运气好也罢了,运气不好,被抓了娃子,基本也是不能回来的,山子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一次,他们也不敢往西走,山子所在的村寨,以及再往下山坳里,传说有人居住,但很少和他们山梁村寨通婚的汉人村落,就是此行的终点了。如果李谦之想去夷人的寨子里传教,他就不能只让山子做向导了,高低得带一两个黑夷出身的知识教信徒,否则,一个说不好就是杳无音信的结果,被抓娃子都算是好的了,就怕惹怒了夷人的祭祀,直接被酷刑处死,连死讯都传不出来。
如果说两湖道的山中,以喵人为主,汉番之间,关系还算融洽,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话,那巴蜀深山里的这些夷人,因为居处隐匿,王化难及,的确要凶蛮多了。他们对汉人的防心也很重,也不会去维护从前秦朝留下的古栈道,栈道这个东西,其实几十年还是要修一下的,倘若不修,逐渐朽坏坍塌,最后就只会剩下崖壁上的一点木桩参与,或者连木桩都会跌落,只留下一个个碗口大小的深洞,表示人类的活动曾经深入到这里,并且在此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根据山子的回忆,从西面继续走,其实几百年前大概也有古道,最后是和金牛道连接在一起的,只是夷人迁居过来之后,他们对外交往的要求更少,也更能翻山,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手艺差,不知道该如何维护栈道,这些栈道最终也都荒废了。
“但痕迹是留下来了?”李谦之确认。这会儿,他们已经到达了歇脚的窝棚——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个地窝子,支了两根木柱子,用竹子编了篱笆,披盖到地上,上头覆盖了有年份的草席,勉强可以给旅人遮风挡雨,窝棚里还有个石头垒的灶台,至于铁锅,那肯定是没有的,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会出现在窝棚里,一块石板覆盖在灶台上,角落里还有一个带足的陶罐,插在灶台上方,可以用来烧水。李谦之抽了抽鼻子,“这附近种了艾草?”
“那石洞肯定都留着的,那可是石头啊,难道还能坏了——”
山子来来回回地扫荡着地面,查看着是否有虫豸隐匿,同时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艾草么,种了,驱虫,赶兽的草木都种了一些,艾草、青蒿——那是苦楝树,虫子多不喜欢它的味道,猴子什么的也不来,也都知道这是人住的地方,猛兽都是绕道走的,在这山里,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惹我,我也不来惹你,就是老虎,除非是带崽子的,不然都不敢轻易吃人。”
山子在窝棚内四处查看,眉头皱了起来,又掐指算了算了,“怎么去年秋末也没人来这儿落脚么……”
他是如何确定上一批村民在这里落脚的时间,李谦之不太清楚,大概是从草席的朽坏程度推断出来的,这草席已经不是太挡雨了,窝棚里有多处积水阴干的痕迹,散发着让人不快的霉味,山子索性麻利地爬上窝棚,把草席暂时掀开,让窝棚里散散味儿。他明显有了心事,“不该的……秋收后,三个村子的人怎么也会出一家去县里做买卖。别的不说,草药、皮子,这些东西藏不了太久,我就说,刚才那段路怎么就松了一大片……”
这么看来,村子的确有可能是出事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好事真不敢想,生活在这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轮得着他们?李谦之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不敢再乱说话,但还是不禁想道:“难道,这些年天候不靖,南洋的乱局引来番族迁徙,也波及到了此处的夷人,夷人们把汉人的地盘占去了,把他们都抓了娃子?”
虽然没开口,但山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他默不作声地在灶台边蹲了一会,长出一口气,突然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去收集柴火了。李谦之想要措辞安慰他,山子却很淡然,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地道,“明天看了再说,大不了一个死,熊什么?”
话声一落,他似乎就再不以亲人的性命为念了,重新和李谦之说笑了起来,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问栈道的痕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吃晚饭,山子还张罗着要拆一包快速面吃,却被李谦之制止了:他们是带了一提油纸包的快速面,还有一些干饼子,但一路上都以饼子为主,面是没有煮过的。李谦之是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拿来传教不比说上百句废话来得强?山子那边没吭声,先还以为是舍得吃苦,现在李谦之懂得了,原来是想着给老家村里人留着。
看来,窝棚的异样,到底是影响到了山子的情绪,李谦之也很理解,关键现在天色已黑,怎么着急都得等明天清晨再赶路动身,急也没用。他道,“快速面山里可不敢吃,太香了,引来猴子怎么办?还是吃饼子吧,早点吃完早点睡,明早起来一看就知道了。”
山子也觉得有理,“也是,这附近还有花熊,刚才我好像闻到熊粪的味道了,这东西虽然温顺,但却也贪吃,若是闻了味儿过来,咱们还真不容易周旋。”
“你说的是黑白熊?那可是瑞兽,六姐都说了不许捕猎的。还以为都在巴中深山,没想到此处也有呢?”
“不多,但也听说过有几头经过,那东西能爬树,皮糙肉厚的,老猎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不过他们是随着竹子迁徙,也不久留。”
这附近被选做窝棚,自然是因为周围有水源,山子去收集了一些泉水来,用明矾澄清了,再淘洗了陶罐,两人忙忙碌碌小一个时辰,终于把火升起来了,当下烧水吃饼子,围着灶台打扫出宿处来,又烧水要洗脚挑水泡,等明早再重新扎绑腿,一边忙活,一边心不在焉地闲聊着,山子又问李谦之为何要问栈道的遗痕,李谦之笑道,“那肯定是为了修路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用处?痕迹还在,那就是古人已经选好路线了,直接就能连缀起来的,岂不是省却了勘察定线的功夫?”
山子是买活军的正丁,素质不可能差了,也是心里有事,一下才没反应过来,此时猛然醒悟,“是了!再是深山也没有不修路的道理——一般实在修不了路的,都会把人带到山下去,甚至连番族都不住在不通路的深山中了……”
在买地这点的确不假,仔细想想,人都不傻,哪怕是土番,让他下山去平地种田,过上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样的日子,除了头人又有谁不愿意?买活军又不歧视土番,各种政策一视同仁,有下山的机会为什么不去?现在买地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山区人口反而是变少了,多为在官道周围聚居,不像是从前,哪怕是深山老林都有人住。那时候是人口多了,田地不够分,只好人随田走,哪里有田去哪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论其他。可现在,南洋占城港、鸡笼岛、吕宋岛,这三处新开辟了多少良田?只要敢闯,根本不用进山也是大把田种,收成好、产出多,更不必说种田之外那大把大把的工作岗位了。
“当然,从两湖道入蜀,水路正在疏通,但陆路也一定要修造的,这都不用六姐发话,是必然的事情。”
别看李谦之混不上买活军正丁,但毕竟也是知识教祭司,政治上的见识也是有的,山子也是豁然开朗,“是了,木栈道爱朽坏,过不得重物,自古以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我们买活军也不同别人——我们有药火呀!”
“就是这个理了,今儿我来的时候,走那一段路,我就寻思,其实可以就按石洞来定线,直接把那块的山壁炸出个凹槽来,硬生生地修一条路——再怎么说,那是石路啊,再给埋几根石柱子,水泥硬化一下,可不就比现在要好多了,就算再难爬,起码没有生命危险不是?”
李谦之絮絮叨叨,把自己心中的想头都给说出来了,还比划给山子看,“当时我下山去云县的时候,修路队就在我们那里的木栈道上勘测,说是比起修盘山道,这样直接炸开,做成个‘老虎嘴’的样式,还更省工省料,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这个修路技术也早已成熟了吧?”
他这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木栈道变为石路,别看只是几段路数百米,对本地居民来说却是有太大的不同了!至少从此出行将不再是有生命危险的壮举,只要是当年的小伙子大姑娘,禁得住跋涉之苦,都拥有了出行的自由!山子的呼吸一下就粗重了起来,但很快又化为了一声叹息,他对这个话题也失去了兴致,“嗯……早点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李谦之能明白他的惦记,也跟着闭上了眼睛,不过,不论村子是否还安好,这条路其实倒都是必修的,衙门必须要维持一条通过三峡的陆路,以免水路被封锁之后,无法抵达锦官城,蜀中关起门来成一统,久攻难下……
不过,走陆路也绕不开剑门关,就不知道现在剑门关局势如何,那里的守将又做什么想法了,但有一点是极好的,或许可以避免硬仗,那就是衙门在叙州早已有了布局,这巴蜀是否可以不战而下、传檄而定,主要就看叙州衙门,这几年在蜀中发展得如何了……
灶台中烧过的草木灰,掏出来做了两人的铺垫,带来了融融暖意,在寒冷的山中,这份热源是十足宝贵的,跋涉了一日,又经过几番惊险,李谦之便是再想思考太多,也没了心力,转眼间沉沉睡去,也顾不得留心山子是否辗转反侧,久久未曾入眠。反正第二日侵晨,他起身时山子是已经在洗漱了,两人就着昨夜的温水,草草吃了早饭,当即起身赶路,一路上听得周围深山中鸟叫凄切,又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跟从他们有一阵子方才消失,再加上浓雾盖日,只觉得山中凄离,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便再没有其余人迹,全都是心怀叵测的野兽窥伺一般。
如此走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山路开始周旋往下了,山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对李谦之说道,“昨天我们在窝棚处生了火,如果有人,当可以看到烟,会出来等候,看看旅客的来路的……”
但走到现在,连人都没有,看来村子里的确是出事了,李谦之紧闭双唇,和山子一起加快脚步,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半山腰上有一处平缓之地,其中隐约还能见到田间阡陌,只是如今已长满了荒草,又有土屋十数,有些却已成倒塌之相,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加快脚步,山子几乎是奔跑到了村子里,李谦之走到的时候,他正从一间屋子里出来,面有惘然之色,对李谦之摇了摇头,“没人了,都走了……”
李谦之心底也是一沉,正要措辞安慰山子,环绕院子里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转悠了一圈,对山子道,“确实没人了——可你看,连蓑衣、斗笠都没有了,车也没了,门窗却都还在,没有被拆卸的痕迹——”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是人被掠走了,这些东西必然来不及带走,当然也留不到这会儿,后续胜利者会来搜掠,甚至连门窗都不会放过,必然要拆卸下来,这都是费细工的东西,门板可以当挑子运货,而窗户更不必说了,整扇拆下来,到家安上就能用,不能用当劈柴也是好的。如今门窗都安然无恙,甚至屋内的桌子和床都还在,只是细软不见了,可见村人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多数是自行离去,并不仓促,留下的都是不好走山路搬运长久的大件家什。
山子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很显然,他刚才也注意到了这点,只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这才没有点出,他也跟着转悠了一圈,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但,人呢?我们是从县里过来的,没听说村里有人迁出来啊——”
从村里到外头,两个方向有路,往东的道路必然经过山子和李谦之的起点,往西则要经过夷人的地盘,基本是走不通的,那这些人去了何处呢?李谦之和山子对视了一眼,很快下了决定,“去其它两个村子看看!”
两日后,疑惑的两人再次站在了山子老家村口:另外两个村子,也呈现出荒废姿态,这也解释了栈道的失修,都没人住了,可不就没人照管了吗?只是这些大活人都迁去了哪里?就算是经过夷人的地盘下山去了,那些夷人为什么不来搜刮一下遗留物,或者把汉人的熟田接手过来打理呢?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任务倒是一个都没完成,山子和李谦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或者,两人都是胆大包天,同时泛起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想法。
“要不……我们悄悄去夷人的山头看看,看看那边的夷人,又在搞什么东西……?”
第881章 人头林
“那边的田怎么样?”
“也荒了的样子, 草都长起来了……这山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谦之嘀咕着转身想要收好土制望远镜,视野中却掠过了一缕黑色,“哎, 等等, 那林子里好像有东西……我看看……啊!”
一声惊叫, 望远镜都没拿稳, 要不是有绳索挂在脖子上,差点就要掉下树了, 李谦之的动静也引起了山子的不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西北方向那片好像有东西!”
李谦之滑下树的时候, 心还跳得厉害, 他有点儿脚软,咽了咽口水才往下说, “瞧不清……好像是挂在树枝子上的人头!”
这……
深山老林, 幽微暮色,再配合上李谦之的语气,胆子小一点的人,当场都能尿出来。就算是山子, 一瞬间脚步也有点迟疑, “你……你只瞧见人头, 没瞧见下头连着人?”
“那不管连没连着人不都吓人吗?”李谦之被他搞得倒有点缓过来了,他单纯是被那画面吓着了,但看着山子的反应, 这是有点儿往神鬼精怪方面去想,“要是挂了死人头,还有说法,要么是被豹子抓上树了, 只是没吃头。这要是连着人——还是连着活人的话,那不比连着人头更吓人啊!”
“可别说这话!”连亲人的死活都能淡然视之的山子,这会儿却显得有点诚惶诚恐了,赶忙打断了李谦之的话,“山里头邪性,说什么来什么!没准儿呢!有些事——有些事——”
看他话都说不囫囵,李谦之正想嘲笑几句,又突然想到,这片深山中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山子村寨的低能弃童,心情便随之一改,寻思了一番,依旧是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笑道,“哥,你是买活军的天兵,往迷信了说,有六姐神威护体,你怕什么妖魔鬼怪?再说,你就是要信教,也该信知识教,我们知识教可不讲什么妖魔鬼怪,不迷信的哈。只有没达到的科学,没有不能解释的神秘力量。”
这句话提醒了山子,他的胸膛重新挺起来了,虽然底气不足,更多的仿佛是迫于无奈——作为买活军的兵丁,政治上当然必须绝对纯洁,那都是要考察对道统的理解的。买活军的兵丁理论上就不该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非自然力量,人死后会化为僵尸鬼怪继续活动什么的,要还害怕这个,就没资格做正丁。
但是,这要求贯彻得如何呢?看山子的脸色就知道了,便是他似乎也天然倾向用一种宗教解释来取代对于妖魔鬼怪的畏惧,“知识教不讲妖魔鬼怪,讲什么呢?那……那要真是什么神神叨叨的,能动的死人什么,你们怎么解释?”
李谦之几乎要笑出声了,“我就是道士,装神弄鬼的手法我会不清楚?我告诉你,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活不了,也留不下一点儿痕迹,你都上过生物学的,大脑死了,脑电波都不生产了,还能怎么影响现实啊?当然你也可以说,最后一段脑电波包含着你所有的信息,被发到黑洞里去,靠近了量子神明——也就是我们知识教信奉的主神——”
从他的语气听过去,就可以知道李谦之对这种解释到底信不信了,知识教的祭司越是道行精深就越不虔诚,这几乎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了。但,说来也是好笑,哪怕山子也明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很荒谬的,可这说法又真切地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些安慰,让他从刚才的恐惧中彻底解脱出来,回到了日常的沉稳,大概是因为这个说法,给人死后也安排了一个去处,而并非是彻底的虚无,即便知道只是自欺欺人,也比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好许多。
“去看看?”
一旦回到现实,他就能接受李谦之的说法了——其实山林中很多神异,说穿了真的不值一提,李谦之说的,人死在树林里,被动物拖到树上,吃剩下的残肢遗骸留在树上,逐渐腐烂,甚至被寄生植物包裹,和树似乎长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这样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恐怖而玄异,不往神鬼方向去猜想,似乎都解释不了了。
“那边已经满接近夷人的村寨了……不过去看看也行,田都不种了,应该那帮夷人已经不在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还早,只是因为山间浓雾,才显得光照不足,但距离真正天黑实际上还有两个时辰,足够两人返回昨夜的据点,不会被困在夷寨附近。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了李谦之的提议,自己也爬上树,用望远镜勘察确定了方位,也肯定了李谦之看到的景象,在望远镜中看去,的确林间树枝上耷拉下一个头颅状物事,仿佛正在随风飘荡。
很奇怪,这么诡异的景象,在叙说中好像更让人害怕,一旦亲眼见到,其实也就不过如此了,山子还左右观察了一下,试着想看清那头颅烂到什么程度了,是否新鲜,不过,这土制望远镜不如仙器千里眼那么好用,看东西比较模糊,未能如愿,两人便决定往那片山林出发,由山子带路——用太阳、林子以及目视测算方位来确定行进方向,这是一门行军技能,如果没有经过学习,在野外是非常容易迷路的,想要直达目的地,那是做梦,在林间迷路,转悠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山反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能够走野山路的都是猛人,敢靠近夷人寨子的更是都有一身的本事,倘若李谦之不是在山中长大,他也不敢接这个活,当然更不敢跑来探听虚实。一路走来,两人都是手扣刀柄,暗暗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触动了夷人的陷阱,若有风吹草动,随时都准备逃走。别看就是短短一段山路,却也走得疲惫,好在一路上太平无事,并无夷人岗哨,两人还发现了一条久无人烟,几乎被灌木完全遮蔽的小径,要不是灌木有被劈砍的痕迹,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夷道,也有一年多没人走动了,小树大草都长起来了。”
山子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了那片树林,从这个角度看去更加清楚,“果然是人头……还不止一个,这是……夷人的刑场?”
“呕!”
李谦之有点受不住了,瞧着林间的景象,喉头翻涌,几乎要到一边呕吐出来——他刚才发现的的确是人头,这点距离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而且并非是被动物偶然间带到树杈上的,而是被人把头发系在了树枝上,挂在林间——这个距离,大动物够不到的,因此即便有了时日,也没被完全吃掉,但也逃不过虫豸的啃食,再经过风化,肉已基本全烂光了,只留下一点残余,还有许多虫子在眼窝里蛄蛹着翻滚着,时不时地往下落,还有一口烂牙,因皮肉都被吃光了,全露了出来,仿佛正咧着嘴大笑,瞧着更增恐怖。
当然,更怕人的,是这人头还不止一个,从这个角度看去,一阵风过,林子里摇摇荡荡,至少还有十几个人头随风飘摇,哪怕是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气味,足够让人反感畏惧,那种厌恶发自本能,几乎无法被克服。哪怕李谦之以前也是惯做法事的,不止一次目睹开棺捡骨、擦洗穿寿之类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很强,此刻也恨不得掉头就走,想要和山子一样,反而还靠近去爬树检查,这确实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