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之一听,就知道自己虑得不错了,果然,那真正的首脑还是过于谨慎,竟不担心大权旁落,还想要再打个马虎眼,把旁人如张玉珊一样推在前面。还是被他这话一诈,诈出了端倪来。
他也不着急,让赵掌柜尽管放心操办,又感谢他为自己绸缪,许诺了好些富贵共享的话语。两人喝得月上中天,李谦之这才辞了出来,醉醺醺地往道观走去,走了半路,见无人跟在背后,这才绕到街边,准备弯腰抠吐:他是知识教祭司,按教义其实不能喝酒的,虽说吧,他也不是很信,而这也是为了大义,不得不喝,但反正还是不愿让它久留。说来也是好笑,虽然赵掌柜和他各怀鬼胎,而且全都不是真正虔心之辈,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忌讳却又是不谋而合,这也可以说是兄弟间的一点默契了。
这里才靠近墙角,往阴影里一钻,腰还没弯呢,忽然巷口窜出一个人来,把李谦之嘴巴一捂,麻袋当头一罩,隔了麻袋,往他脖子上要穴按了只是片刻,刚才还极力挣扎的李谦之,便立刻软倒下来,如一袋土豆一般,被他扛在肩上,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第888章 大家都在遇险
“智儿, 你可知道这几日灵清道长都在做什么?倒是少往我们酒肆这儿来了!”
“幺爸你容我一会儿!”
跑堂赵立智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开橱子抓了一把酒肆拿来当敬菜的泡椒花生,一摇一摆地出了大门, 赵掌柜也是会心一笑, 转身继续在高高的柜台后拨起了算盘:赵家原本在叙州,也只能算二等人家, 靠着码头边的一些产业谋生, 在乡下田庄并不多, 唯独是仗着这间酒楼,消息灵通, 做些投机生意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也算是及时攀上了叙州帮的崛起,在城中几方势力里, 可谓是左右逢源,吃尽了好处。
赵掌柜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了——原本叙州这里,商贸的占比并不算太重,还是以农为本, 码头的消息固然重要, 但远没有到如今这样举足轻重,几乎整个叙州都依托于大江交通的地步。因此他也不过就是赵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子弟, 分了间酒楼做安身立命的本钱。可现在就不同了, 作为码头这里底蕴最深厚的饮食铺子, 丰裕酒肆的生意一直很好,码头的各种消息, 丰裕酒肆这里几乎都能听人谈及,包括每次新报纸到了,也能第一时间送到酒肆这里读给大家知道。
可以这么说, 赵掌柜安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稳稳的就是叙州的‘百晓生’,耳目之灵通,在叙州没有哪一方势力能与之相比,便是有些消息是酒肆里不会提及的,譬如说打听灵清道长的行踪——也不必慌,叫赵立智带点零碎赏钱、精美点心,出去绕上一两圈,就连这样的小事儿都能打听出些风声来——码头上的力工多啊,平时帮着运货也是满城走,灵清道长扮相醒目,想要打听他的动向的确并不难,更何况,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赵家有留意灵清,之前还叮嘱帮上的兄弟去跟过那么几次,哪怕现在不开赏钱了,也自然有人存了心要讨好丰裕酒肆,为他们多留心则个。
“幺爸,那一位这几日确实也忙得没功夫,说是乡下有老人去了,是南城那里的暴发户,发愿要大办,要做七天的水陆道场,灵清道长和那班师兄弟就都去了,早出晚归,忙个不停,好几日都没在城里安歇了。”
“原来如此。”赵掌柜这才略安心了些,他好奇地问道,“哪家啊?七天道场,这可是硬顶着来的了,如今哪有还敢办七天的?都是三天落葬,就更不要说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戏了!”
其实,原本叙州这里供得起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的人家,也是极少,那都是几十年一见的大场面了。一般体面人家,遇到丧事差不多也是七天出殡,叙州帮接过大权之后,向买活军看齐,提倡简葬、薄葬、火葬,更禁止大办红白喜事,空耗钱财。当然,这种禁止不可能伴随惩罚措施,因此最后多是沦为号召而已。
不过,最初即便是这样的号召也是很有作用的,也就是四五年后,逐渐开始有胆大的试探边界,从最开始直接三天素悼(不请人来做法事,只是亲友接待、烧纸等等),现在开始有请人来念经开宴的了,听赵立智这一说,乡下地方居然还有人恢复了七天法事,灵清等人都从城里过去了,衙门也不抓,这个口子一开,之后什么扎纸房子、披麻戴孝的磕头、冲喜、配阴婚什么的,只怕陆陆续续又有人开始搞了。
“听说是促进会的管事,常年出门在外,不能在家尽孝,心里过意不去,拼着被责罚,也想着办得大点。”赵立智也是打探得清楚,不无得意地对赵掌柜和盘托出,“但如今咱们这也是多事之秋,买活军眼看着快进峡口了,也不知道六姐进不进蜀,码头上他们说,本来预算着在下游要耽搁一年的,但不料那些生番熟番,全都拥戴六姐,争相信仰那饶什子知识教的,沿岸的州县,没一个能抵挡的,但凡开城晚了,被番人有机会集结起来,都先被冲进城里,百姓的钱财如何不说,反正有点儿家资的,资助抵抗的乡贤耆老,全都被锁起来了,想要逃出生天,就只能看买活军会不会网开一面。从丰饶县到三峡关口,居然没有能阻挡买活军一步的州县!”
听到买活军勇武的表现,他也是满脸笑意,显然与有荣焉,赵掌柜的感受就要复杂多了,一方面他自然也为买活军高兴——叙州和买活军是完全休戚与共的,买活军若是倒了,叙州也没好果子吃。但另一方面,既然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好,那赵掌柜也有点儿抗拒听到买活军高歌猛进的消息,更倾向于维持现状,他也想不出买活军来了以后,他还能比这会儿再好多少了,在他心里,倒是暗暗希望下游州县能把买活军抵挡得越久越好——虽然,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盼望是站不住脚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前提,自然是州县掌握了大江的通行,那这样的话,叙州和买活军的交通一中断,码头这里没有货来了,叙州的日子也立刻就会变得不好过起来。
“就不知道万州、白帝城还有锦官城那边,是怎么个想头了……”他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担忧,“夔门一关,我们川蜀就是和外界隔绝的孤地,若是想要固守的话,守个年把也不是问题的。”
“那样的话,米价肉价真不知道要涨到什么地步了!”赵立智一伸舌头,他的想法倒是简单直接,“而且我们叙州怕也要出兵去打夔门,都是自家的好儿郎,去拼那些白杆兵,谁知道能有几个回来?依我说,还是别打起来为好——不过,幺爸,你这也是扯远了嗦,我怕是没说明白?那办丧的可是促进会的管事,灵清师傅他们都过去住了——”
“噢!”赵掌柜还在心底描画着如今蜀中几方对峙的局势呢,这会儿忽然回过神,“是了!生祠!”
他一拍大腿,“这事儿可还没谈妥,又遇到了促进会这样的管事——倒是巧了!”
建生祠吸纳香火,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建谁的祠灵清也没给个准话,这时候,就看各家的本事了,赵掌柜本来就防着灵清去和促进会的人勾搭,不敢给他做这个中人,本想着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再要找人脉也没这么容易,又吃了自己一吓,多少也会再等一段时日。可没想到,偏就这么巧,这么一个丧事,倒让两边搭上线了,这管事又是个迷信的,对建生祠怎能不热衷?固然,自己坦言的那些弊端,也不算造假,但给郝嬢嬢建生祠的好处却也不容忽视,促进会又是财大气粗,还真不好说灵清那刁钻的小道士,到最后会怎么选!
不能再拖了,赵掌柜的舌头在腮帮子里乱顶,眼珠子滴溜转着,出了一会神,才注意到赵立智并未离去,还杵在原地,好奇地看着自己,不免也是一笑,挥手道,“傻着干嘛呢?干活去,那花生多贵啊,再站着,从你工钱里扣!”
这也不过是虚言恫吓而已,赵立智也不害怕,呵呵笑着又去擦拭桌子凳子了,这会儿午饭刚歇,再过两个小时,便会有些商人接完货,过来吃茶,也有用小酒的,厨房那里再歇一会儿也要起来备料,这会儿大厨二厨都在后院摇椅上扇蒲扇呢。隔了窗棂看去,只有苍蝇在厨余桶那里嗡嗡的飞,其余一切物事都在打盹,就连厨房的海椒散发出的辣味,闻着都是那么的安闲适意,赵掌柜站起身看了一会,便吩咐赵立智道,“我出去走动走动,未必准点儿回来,到向晚你不见我来,便去把二柱子提来跑堂,你代我记账收钱!”
说着,把钱柜子的钥匙解下来,丢给赵立智,自己端了一壶泡得发苦的酽茶,匆匆出门,往码头方向过去,绕到背码头那条街上——这里全是沿街商铺的后门,出入运货用的,除了伙计平时少有人迹,赵掌柜熟门熟路,直接推开一扇虚掩着的后门,问道,“老七,你们东家在么?”
东家自然是在的,正坐在窗前打算盘呢,孔武有力的老七把赵掌柜带来,又端了一个小碟来,上头是一个个油纸包的小方块,赵掌柜摇手道,“太贵重了,我不吃饼干!”
“知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绿豆糕,学了买地的包装,你帮着尝尝,味道怎么样。”
东家慢条斯理地写了最后几个字,把笔搁下了,洗了手坐到赵掌柜对面,赵掌柜听说这是绿豆糕,精神也是一振,笑道,“原来是张兄自己人的手笔,那可要尝尝,看看它配不配做将来的‘买货’!”
两人相视一笑,赵掌柜拿过油纸包,捻在手心仔细端详,主要是看油纸包上的小印章,和买地糕点常见的包装印章是否相似,见其色泽细腻,字迹生动,的确可以乱真,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仔细拆开油纸包,咬了一口绿豆糕放在唇中细品,只觉得入口清凉细润,有一股薄荷芳香,细抿清甜,一吃就知道是好糖好豆好猪油,也是点头赞道,“真是好货!我看一般买地的点心铺子,还做不得这么好呢!充做买货来卖,也不算是亏了心!”
张东家也是自得地一笑,品了一口赵掌柜拿来的苦茶,故作谦虚起来,“方子还要再调,这东西配清茶正好,配你这酽茶,还要再甜一些才压得住。”
“就这般已是美味了!”赵掌柜又赞了几句,这才道明来意,说了灵清道长的现状,也不免提了一嘴码头这两日流传的买活军动向。张东家听了,面上不由得泛起乌云,摇头道,“居然这般不济事,也一日都抵挡不住!本以为最早也要明年才到这里,这么看,三峡夏汛一过,怕是便可入川,年末就要到我们叙州来了!一路上的番族居然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这知识教真是再棘手不过,那些凶狠的蛮族,居然都给他们收服了!如此,我们收留的那些夷兵……”
说到这里,他猛然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不再往下讲了,赵掌柜也听得心惊肉跳,巴不得张东家住嘴,他是一点也不想往下听:一如赵立智对赵掌柜的交际一无所知,只是半懂不懂地知道他们在留心灵清的行踪,想要建庙观一样,赵掌柜也就是个通风报信的消息贩子,来回传话跑腿的,他做这些事自有好处,平时也有观察和猜测。
譬如说对夷人下山,衙门整编这些行为,赵掌柜会有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但要说参与密谋,那远不至于,也犯不上。此时听了张东家漏出的话,心里都是咚咚直跳,暗想道:“果然,那些夷人下山有猫腻,衙门里有人想要掌握一支夷兵,必要的时候,把他们派出去鼓动湘西的番族,让他们阻碍买活军入蜀么?”
“可惜,买活军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还来不及布置,就已经拿下了大江中游全境,江北的州县,也不敢轻易寻衅,入川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背后那人如果还想拖时间,就得派人去锦官城或者夔门挑拨,也不知道能否奏效。不过,听说夔门最近都在下雨,水涨船高、风浪很急,不适合过兵,如果一直持续到秋汛,大江水都很急,那他们也还有几个月的功夫。”
这几个月间,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赵掌柜可不怀疑背地里那帮人的手腕,只看如今叙州的现状,便可知道他们的能耐不浅了,他不知道核心的那人究竟是谁,也不敢和这帮人作对,只知道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唯有利益是非常一致的——都是从叙州现状取利的人家,不论是借着叙州的地利,制造假买货卖给川内各州县,赚取高额利润的张东家,还是貌似分家分产,但只伤了皮毛,族人照旧聚居,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各垄断了一部分买卖,原本的二等人家……
叙州城内梳理过一轮,原来最嚣张霸道的一帮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譬如祖上出高官的地主,或者是吃江湖饭的帮会首脑,这些人招摇过市,惹得天怒人怨,被叙州帮直接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可难道叙州帮能把城里所有人都杀了吗?
既然不能,那就总有其余人家在出头,就说张东家好了,他在促进会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家世代都有人在叙州的江帮里做事,而江帮中很多人都被吸收进了促进会。这些香火情分,也帮助张东家的铺子在叙州帮管事之后迅速做大,别看不起眼,但这些人,有商户,有力工头目,也有宗族地主的残余,抱在一起私底下的能量非常强!这些人再和那些二等地主抱成一团,几年间胆子就变得很大,赵掌柜虽然没有参与,但也隐约听说,叙州和万州打的那一场,背地里怕就少不了这些人的手笔……
就连现在买活军屡屡表彰的张玉珊主任,都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赵掌柜也不敢不抱紧张东家的大腿,对他言听计从,因为他发自内心的认为,即便买活军入城了,哪怕把郝嬢嬢、郝将军派回来坐镇,叙州说话算数的也还是这帮人。他要维持生计,就不能得罪了张东家,再者为他们跑腿也始终不无好处,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双方的关系:扯到他头上的,尽心尽力地去办,更深的,不问不参与,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话。
这会儿,把话一递,他就不多表态了,张东家也没有当场给出准话,很显然,他也不会是核心人员,那个首脑人物埋得可是极深的。赵掌柜心里想道,“听说我们叙州的江帮,原本也是白莲教的底子,这么看当真不假,一般的帮会哪有如此严密诡谲,神龙见首不见尾,张东家江帮出身,不说别的,办这些事是大有章法。”
因又想起灵清来,暗道,“这个青城山的小道士,满心只想着捞钱,无意间倒是把这帮人给装进去了,先这帮人拖着不动弹,只怕还怀疑这是个坑,钓他们出来的。怕不是想着干脆了结了小道士算数,小道士也是命大,丝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他一个没来历,在本地没故旧的人,夜里从码头过,被人推下去了都无人知晓!这会儿,被他搭上促进会的人,便那一帮师兄师弟都结交了促进会那个大老倌,便是把人除去,也丝毫作用没有了,起生祠又不一定非灵清不可!倒是张东家他们,若想起个新庙观,少了灵清还真不行。”
他心下也有数了,知道大概灵清做完了七日道场回城之日,张东家就会请他来嘱咐,让他传话了。赵掌柜其实也十分好奇,想知道最后被推出台前来承接信仰香火的,会是哪路神仙——他想这总能看清背地里的头脑到底是谁了吧,便是内部再争斗不休,时限摆在这里,最后肯定都会妥协。想到这里,赵掌柜又对灵清的来历好奇起来了,这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道士,出身应该也是青城山不假,一切似乎都是无意,可到底有没有这么巧呢?这个人一出现在叙州城,短短一段时间内,就编出了这个套子,把几年来都没有一点线索的头脑人物,他的名字给钓了出来……?
灵清不会是买地的人吧?但真不像啊,他那坑蒙拐骗的劲儿,还有那股子神神叨叨的迷信感……
从张东家铺子里出来,赵掌柜回到自家酒肆,也不急于返回柜台后头,而是端着茶壶,站在门外,眺望着渡口出神,眉头紧锁,心底思忖着叙州城内汹涌澎湃的暗流,不过,思绪持续得不久,过了一会儿,嗅着江边朝天锅的味道,他抽着鼻头居然又有点儿饿了——有点不合时宜,可这朝天锅打从万州流行到叙州,靠的就是这股子牛油的浓香,赵掌柜心里都在想着,要不要给丰裕酒肆也配上一些红油菜,不过,红油多是老油,这个也是衙门不许的,江边的摊位没人管,打个擦边球罢了,酒肆是有档次的地方,似乎不宜沾染这些……
思绪万千,飘飘荡荡之间,他见到老七的面孔在渡口一闪而过,他肩上背了个褡裢,跳到了一艘客船上,那条小船随即解绳而去,赵掌柜的跟着帆影走了一会,心里想道,“老七……他上船做什么去?怕不是去青城山查问灵清的根脚,或者……或者……他们是去锦官城挑拨官兵,要关闭夔门的?”
倘若后者,那就是大事了,川中兴兵,叙州必乱,赵掌柜虽然也不希望买活军入城,但更不希望叙州生乱,不免又忧心忡忡起来,不过此时酒肆已经开始上客,他也只得把茶饮尽了,回身张罗生意。
这一张罗,便到了三更,客人方才散尽了,赵掌柜看着伙计上了门板,自己提着灯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搓着脸,脚步沉重,橐橐地往家去,他的家其实就在码头往内数百步,转弯就是,可走了数十步,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回身望去,果然有人从阴影里踅了出来,向赵掌柜走来,赵掌柜眼睛微瞪,愕然道,“老七,你不是——”
你不是去锦官城了吗?
这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只觉得腰腹一凉,又是一热,仿佛有个水袋在胸前破了,洒了一身湿漉漉的,赵掌柜低头摸了一把,再抬起来看,只见灯下一手的颜色,他还想说话,可却突然没了气力,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仿佛被人扛了起来……他飞出去了——
‘扑通’一声,一个人被扔出去丢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老七退后几步,把匕首在臂弯间擦拭了几下,塞进腰间,转身快走几步,很快重新从渡口上了船,船夫解开绳子,浆声汩汩,那一叶船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而江潮涌涌,不断拍打着堤岸,地上的几点血迹,也很快便消失不见,再也没了踪迹……
“呼,都拍下来了吗?!”
沿岸的小院墙头内,李谦之却是长出了一口凉气,收回了藏在门缝内窥视的眼神,回身问着靠在墙下检查手机的黑衣人,“这证据可是铁打的了——当街杀人!希望摄像头的夜摄功能好点啊!有没有把人脸拍下来——”
第889章 叙州案例
“你这小子, 真是天生搞情报的,让你来做这知识教的劳什子祭司,倒是屈才了!怎么样, 要不要哥带挈你一把, 把你调动到情报局来?酬劳加倍,待遇优厚不说, 还能把玩仙器——”
把手里的仙手机上下抛了一下, 惊得李谦之双眼瞪大, 一副恨不得要去接的模样,这个满脸忠厚老实的黑衣人也忍不住畅笑了起来, 很显然,长期的潜伏工作也并未让他的心态变得扭曲,这个年轻人和其他所有同龄人一样, 也有活泼好玩的戏谑一面,看似的木讷,不过是他的保护色而已。“怕什么,没得瞻前顾后的, 我们做的就是这一行, 就得和自己的东西一样随便用,若是你用得小心翼翼, 那就容易被人发觉不对了, 你说, 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谦之讪讪然地咧嘴一笑,倒是没接去情报局的话茬, 而是拿过手机,好奇地把玩了起来,又拿过了被黑衣人撂在一边, 纽扣大小的摄像头,掂量了几下,咋舌道,“我的妈呀,还真是轻巧,这东西能拍摄不说,居然还能收音?看这夜里拍摄的效果,比手机还要好得多了!有了这东西在,以后还有什么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犯人只怕压根都抵赖不了吧!全都是明明白白拍着的,却是再不能凭没抓到现行而脱罪了!”
“可不是这个道理?若没有这些仙器傍身,情报局也不敢把我们就派到叙州这样的龙潭虎穴来。”
虽然谈论起来肆无忌惮,但两人说的其实都是南洋的占语,在叙州根本没有泄密的危险——说实话,黑衣人也是用占语才确定的李谦之身份,因为知识教从一开始就是定位在南洋传播的宗教,祭司至少都要学会一门流利的南洋语言,这其中以占语为多。而黑衣人作为情报局的探子,也说得上博学多闻,他们两人一说起占语,对彼此的怀疑也就烟消云散,知道这都是绝对的自己人了。
一旦确定了身份,李谦之也就很自然地被黑衣人收归麾下,至此他的行动算是转正了,包括潜伏在夷人中的山子,以及山中番族的瘟疫、迁徙,这些线索也被黑衣人归拢上报——也还好他找到组织了,黑衣人联系了自己在叙州帮的一个线人,让他们家大做法事,为前不久去世的亲人造阴宅之类的,又是营造了一番声势出来,否则,看这张东家一伙人小心的程度,只怕李谦之鱼没钓上来,反而被拽到水下灭了口也不好说呢。
“掮客赵掌柜被灭口,也昭示着这伙人还是小心为上,宁可给郝嬢嬢建生祠,进一步丧失局面的主动,也不愿意由暗转明,成为叙州这里比较公然的第股势力,生祠这条线算是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你要不要继续折腾这事儿,得等上头的决定。”
一个腰腹中刀的人,又跌落到深夜涨潮的大江里,基本就没有拯救的价值了,就算救上来也是等死,黑衣人和李谦之更不会暴露自己——码头这里也是张东家的地盘,谁知道多少眼睛暗中看着?他们谁也没说下水救人的事,而是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发展。黑衣人有些歉然地对李谦之解释道,“建生祠的影响太大了,不能只为了获取情报不择手段,要考虑到后续的社会效应……接下来这段日子,你还是多辛苦点,往乡下都跑一跑,借口也是现成的,刚在乡下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收入不菲,周围乡民手里有了钱,也想做道场、点吉穴,请你登门很自然,这样也方便你找一找山子的乡人,你和山子熟悉,他的乡人应该是不难认的。”
按照山子的说法,他们乡里人长期近亲通婚,长相都十分相似,而且手长脚长,李谦之也有把握认人,他点了点头,“这条线索暂时不捡了,冷一冷,赵掌柜出事,我如惊弓之鸟,不敢多待,但又不舍得远走,便在周围乡镇观望,也很正常。”
不得不说,他或许是天生就适合做情报工作,如此分析下来,他的行动合情合理,想必在张东家一帮人那里,如此的行事也足够打消不小的嫌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留下了再度接触的希望,黑衣人也点头道,“你放心,锦官城也有我们的人,那个老七,不去青城山查问你的根脚也就罢了,他若是去了,必定也是有去无回。”
他扬了一下手机,笑道,“我们认人可比他们简单多了。”
这是当然的!这要说是拿手机去偷拍,那还容易被发现,摄像机藏在纽扣里,这谁能想到?只要和老七擦身而过,互相问个好,这就足以把他的相貌记下了,再之后,把仙手机传递到锦官城或者万州去,就可以实现消息的大量互通。当然了,李谦之也意识到,这说明黑衣人在叙州并不只有一个落脚点,他必定是有一个能充电的据点,还有好几个手机替换,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在叙州收集情报,只是没有显露在他眼前罢了——他和山子发现的叙州异动,原来买活军也不是一无所知,估计早就报上去了。
关于情报局内部如何运作,就算再好奇,李谦之也知道这是不好问的,除非他转行去搞情报收集——不过,虽然一样也是跋山涉水,也有危险的时刻,但小道士还是更喜欢传教一点儿,对于这种刀口舔血,大半时间不能见人的工作,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虽然……有时候想想也很刺激,很好玩,尤其是拿着隐藏摄像机,简直就像是欺负人,感觉很爽快……
不!他还是更喜欢知识教祭司!知识教祭司有前途得多了!
坚定地在心底掐灭了那么一点小心动,李谦之还是捡着自己能问的来问,他也的确很好奇,“黑哥,叙州有异志,我们既然早知道了,都把你们给派来了,为何迟迟不下手处置呢?这些叙州的老鼠,虽然鬼鬼祟祟的惹人厌烦,也不无老谋深算之辈,但他们和我们的生产力代差实在是太大了,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是以力破巧,快刀斩乱麻,叙州这里也早就能收拾了,为什么还给他们如此折腾的机会?”
“那自然是川中湘西,比叙州更重要的地方有得是了。”
黑衣人不屑地道,“叙州偏安巴蜀一侧,完全仰仗大江水运,这些人的野心,怎么可能实现?想要实现叙州半自治,也不看看周围的山川地理!拿下万州以后,一条禁运令就能让他们内乱起来,就算不禁运,万州也会应运而起,成为川中最重要的贸易港口,锦官城一带的商人必然会转移目标去万州进货,叙州这些人,看似能耐,但功夫全在内斗使心眼上了,过去几年是叙州的黄金机遇期,他们却没能给叙州做好发展规划,把工业搞起来,那叙州之后被万州取代,经济相较此时的衰退,几乎也就是必然了。万州和叙州之间的深仇大恨,最后必然是万州胜利而告终,理由太简单了——万州的地理好啊!山川地理有多重要,叙州这里的土财主一点数也没有,他们都该去学一学战略地理学。”
李谦之也知道,万州、叙州之间是有仇的,叙州这些年来从万州汲取了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了大量人丁,他没想到在黑衣人的分析里,万州居然还有重新崛起,把优势重新汲取回去的一天,一时不禁有些惘然,但再回忆一下川中的地理,又知道黑衣人所说一点不假,好像被他的话语推开了一扇门,擦拭了双眼,见人见事更加清楚明白了,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心悦诚服地道,“黑哥说得有理,叙州,疥癣之患而已,只要拿下了锦官城和万州两处,举手便可轻易收拾,根本不必花销太多心力,郑重对待,那反而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这就是你听明白了。”黑衣人也是叹道,“当然,视角放得这么大,似乎是无视了叙州百姓的波折,不过力就这么多,都使在叙州了,别处更苦的百姓该怎么说呢?所以于大局来说,衡量时不会考虑这些,于我们个人来讲,我们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尽量减少将来波折清算时,无辜百姓所受的苦楚,便也就问心无愧了。”
李谦之不免也想到了山间那一个个空荡荡的夷寨,还有诡谲恐怖的人头林,胡乱收葬的坟头岗,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受,似乎看到了巨大的车辙正从空中碾过,真相是如此的幽微,博弈是如此的复杂,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既不知道恩人背后的盘算,也不知道幕后的真正博弈,他们无法分辨善与恶,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生活的巨变,而即便这变化的目的未必单纯,但他们从中得到的好处又是实实在在,博弈的目的和结果有时也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几乎是无声地低低念叨了一句,此时此刻,年轻的李谦之正在自己的经历中体会着前人的智慧,他所有的感慨几乎都可以被这一语概括。而黑衣人却似乎是早就悟透了这个道理,他看起来出奇地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
“不妨和你多说一句。”
大概是和李谦之很谈得来的缘故,也是为了证明情报局的实力,他对李谦之透露了一点小秘密,“叙州这里有猫腻,我们是早有所觉的,一直以来,没有收网,只是收集证据,静观其变,其实也是出于六姐的指示——像叙州这样的州县,不会是孤例的。”
“黑哥你是说——”
李谦之心中也是一动,黑衣人点了点头,“这种暂时性身份暧昧的飞地,必然会滋生出多种多样的势力,我们对他们有所优待也是必然的,这能给双方都带来好处,但你也见到叙州因此产生的全新利益团体了,对于这种团体的性质、组织度、目的以及手段,我们都比较陌生,叙州会是个很好的观察点,这里让他们多发酵一段日子,有利于日后衙门处置类似地域,防患于未然,避免闽南造反这样恶性事件再次发生。就是现在,这样的飞地都是为数不少——”
李谦之随便想想都能想到好些,草原边市,辽东苦叶岛,其实要说的话,占城也算是飞地,这些地方也的确如黑衣人所说,享受买地的优待,但在很多时候并没有承受买地完全的统治,这些好处反而滋养出了形形色.色,教九流的次生利益集团。他有一种迟缓却庞大的恍然大悟感,他意识到,除了知识教所针对的边穷生番、深山寡民之外,被六姐视为重要敌手的,似乎并非腐朽的敏朝,而是这种庞大的、复杂的,却因为新生而依旧拥有活力的利益团体——
用隐藏摄影机、录音笔什么的东西来欺负这些人……想像的确是刺激又有趣,不比搞知识教枯燥严肃多少啊……
不知不觉,他有点儿向往地流起哈喇子了,李谦之回过神来,赶快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还是危险,不能贪玩。
为了拉回自己动摇的心志,他不敢再细问叙州之事了,害怕一个不注意就开始出谋划策起来,李谦之赶快转移了话题,问起了锦官城的事情。“既然已经处置了赵掌柜,短期内他们不打算修庙观,派老七去锦官城,上山查问我的来历就不会是唯一的目的了,就算我身份有问题,他们也不会和我再接触了,不值当他们特意跑一趟的。我猜测老七可能是去锦官城联络势力,鼓吹锦官城出兵的。现在,川内唯一有能力组织战事的地方,也就是锦官城了。黑哥,你觉得,锦官城会出兵守夔门吗?”
川内地理的确特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水有夔门,陆有剑门关,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地,要说整个华夏有什么地方能组织起针对买活军的有效防御,那必然就是川蜀峡。李谦之当然也非常关心川内的抵御势力——当然,这么分析下来,他关心的其实也不是锦官城,而是白帝城的守兵,因为锦官城也不实际掌握出入川中的门户,那里驻扎着的,是一支身份比较暧昧的军队——
“就算锦官城想守的话……白杆兵的秦将军,会答应吗?”
他对这点也是非常好奇,“贞素夫人领了敏朝的诰命,但又得了我们买活军的不少好处,这会儿,她又会怎么选呢?”
第890章 献关?献不得!
“仔细, 仔细欸,这儿装的可都是金贵东西,若是砸碎了, 多少钱也不够你配的——来小心点, 、二、一,走!”
“要得, 摆在这儿, 注意那个箭头, 给它向上放,对, 向上喽!”
“水车来喽,上好的江心水,泡茶也是一流的, 没了滟滪堆,咱喝滟滪水!一桶不贵,十文钱!客官吆喝一声,给送到府上!”
“你这卖水的, 买卖也忒好做了, 你说这是滟滪水,这就是了?我们也喝不出来的!这里卖了一桶, 转身岸边打上, 不就又来了一桶了吗?”
“哈哈哈——”
“客官,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白帝城内,水本就是个金贵东西, 井水那都是有人把守,不能随我取用的,要说去江边打水吗——客官, 您是新来的罢,这江边的水一尝就尝出来了,一股子腥味儿,压根没法喝!”
“那……那未必不是你们拿明矾澄清出来的呢?”
卖水的小贩哼地就冷笑起来了,茶楼外廊下坐着的茶客也都跟着笑道,“这明矾多少钱?使人撑到江心打水又是多少钱?再没有这么不划算的买卖。”
“正是,这又不是前些年了,江心水浅,最是险恶,要取到江心水,非得胆大心细,敢于冒险不可,这会儿滟滪堆都没了,咱们白帝城外是一马平川,江心水不再难取,谁都能去,不过就是费些力气罢了——那,小伙子莫生气,我这茶楼就留你桶,绕到后厨送水去吧!”
“小梁,我们家里也送两桶去!来钞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