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 融合、扩大、消亡?
“建新的情况, 还是要比叙州生番好一些的,毕竟彼此语言相通,又是同族, 风俗也是相似,这就要比叙州的开局好得多了。再有一句话越发说破了——叙州虽在川蜀, 但迟早归于王化,处处都是比量着买地来的。建新还算是女金地方,规矩上似乎也没有那么严格,这方面的考虑就要少得多了……”
和周老七预想的不同,他和老汗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并非除了泛泛问候之外, 便无话可说了, 相反,光是谈到教化生番, 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完的, 周老七明显感觉到,建新这里急缺人才、广开言路, 对于一切于他们或许有帮助的建言, 都以如饥似渴的态度去吸收,这种开明求变的氛围甚至连老汗都完全渗透到了, 整个衙门透出的活力, 并不逊色于买地多少,这也让他对建新的前途多了几分看好, 心道:“莫要看如今领地小, 又是苦寒之地,万事最难得的就是一个诚心,至少, 我虽然没见过布里亚特的鞑靼人,但女金人要比哥萨克人有前景得多了。”
两人谈了半个来时辰,周老七也不曾藏私,把叙州消化夷人的策略倒了个底掉: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恩威并施,掐住他们最想要最稀缺的战略资源,以此作为奖赏,再略给予一些他们理解中的奢物——对夷人来说,往往是美食美酒,这一点相信在辽东也一样,建新这里还有一个是非常管用的资源,可以用来拿捏生番,那就是周老七这一冬天走来最深的感悟——取暖资源,用这个来拿捏生番的话,相信也是无往而不利,很快就能消化掉一批人。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批,后来就越发容易了,因这批人他们做事比我们更方便,对后来的生番更能打交道,更容易获取信任。这样人越来越多,建新的规矩和教育无形间也就广泛地推开,等到它成为主流以后,新来的生番自然而然也会感到一种动力,去主动地向文明靠拢。”
其实,这都是跟着买地学的手段,就算没有周老七,难道老汗就不能从南下的女金人里得到反馈吗?无非是周老七来了以后,从另一个视角印证了一下,同时也提供了一些经过验证,让建新这样的外藩容易效仿的手段而已,老汗感兴趣的,还是如何惩戒触犯规矩的生番——是严苛还是保守?如果过于严苛,触犯了买地的规矩,那在买活军入城之后,有对此追责么?
“这是没有的,除了复兴会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吏目因为处死、鞭责夷人而受了追惩。”
有了这句话,显然建新的高官就都松了口气,看着要放心多了——尺度已经画出来了,他们也感到松开了手脚,至少有了个标杆可以去参考。老汗沉吟着没有说话,坐在他下首的一个中年汉子对周老七笑了笑,道,“六姐英明!周主任,也不是我们女金人天性残忍野蛮,只是那些生番——”
“我懂,我懂!”
周老七如何不懂,他也是和夷人打过交道的,大家一个对视,就都能明白彼此的不易,一直没有说话的勇毅图鲁也道,“有些蛮子,真是如畜牲一般,不打痛,不知道规矩!就像是我们收服的那个艾放羊,他是吃了我们的馒头开化的么?不啊,这不还是先挨了一炮么?没有大炮,只有馒头,哥萨克人就会把你全家杀光,馒头全都抢走,有了大炮和馒头,这些人狼才会老老实实地舔着残渣剩饭,慢慢地从狼变成狗——可他们那一族的罗刹血裔,说不得永远都是畜牲,根本就教不成人!”
作为卫拉特女金的盟友,这两个台吉在建新自然也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和老汗彼此还认了干亲,也叫一声‘童阿布’,这种干亲,鞑靼人不以为是折辱,虽然是认了爸爸,但彼此相隔遥远,又管不到卫拉特,再说,以老汗的成就,现在式微的鞑靼部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能耐。
之前勇毅图鲁等人在建新停留时,彼此就混得很熟悉了,这会儿一开腔,建新这里的老艾家人先顾不得夸他汉语的进步,纷纷忙问道,“哥萨克人?说的可是在乌拉尔山以东,在罗刹国做游侠的那帮人?他们怎么跑到你们半路上去了?!”
这可就有得说道了,大家指手画脚,把周老七夜遇罗刹贵人,又有一支哥萨克骑兵袭击参园,被马翠英一砲轰散了的事情,告诉给建新众人。当然,还有艾放羊所说的北海图谋,众人听了,都是面色大变,刚才和周老七对话的二贝勒道,“去年冬天特别冷,我们的卡伦额真只在矿山周围巡逻,没有去到远处,也不曾发现北蛮子们的痕迹,只知道的确有些哥萨克人越过乌拉尔山,在北海周围勒索那里的鞑靼牧民,而且他们的武器的确很不错,都有火铳,鞑靼牧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至于说在周围建堡垒,这个事儿,去年秋天都没有听说……”
他请示性地望向了老汗,老汗没有丝毫犹豫,“派人骑上快马,去北海打探一番——带上科尔沁来的好汉子,如果北海的鞑靼亲戚想要迁徙,就带着他们往建新来,小心些,见机行事。若是哥萨克人都有□□,那可不能正面和他们打。”
“哎!”二贝勒立刻应了下来,站起身就出门去吩咐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回来把屋里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也叫走了,显然他也要跟着卡伦额真一起北上,周老七看了马翠英一眼,马翠英也对他点了点头,两人都想到了之前谈到的白山人熊事件:
女金的贝勒、贝子,这时候都是有能力者的尊号,因为血脉尊贵者可以说遍地都是,大家都和老艾家沾亲带故的,倘若办事混账、昏聩无能,那就算曾经有过封赏,也会被追回抹掉,哪怕是老汗的亲子,也只能叫阿哥。这种严格治家的风气,好处一直绵延到了如今,就算迁徙到建新,规模严重缩水,治理人才确实不够用,但家族的武德还是很充沛的,就算要长途奔袭,且有强敌等候,一屋子人也不见丝毫惧色,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还不如教化生番让他们感到烦恼呢。
“也就是这般,才能在通古斯站得住脚,不然,哥萨克人来冲几次,就得生出乱子来。”
当晚,他们就宿在了金帐水泥屋里——建新接待使节团就和接待自家亲戚似的,客人来,腾几间屋子出来住,原本的主人就去别人屋子里挤挤。这样做虽然体现了建新的局促,但也不无好处:屋子都是热的,炕也很暖,这会儿虽然开春了,但夜里还是接近零度,使节团一路北上,睡的都是雪窝子,就靠乌拉草毡子隔湿保暖,重新睡到炕上,还有充足的热水能充分擦洗(建新还没建澡堂子,主要是冬天保暖不好做),已经很舒服了。
周老七和马翠英倒没亲热,而是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女金人不知道有没有这讲究,但有些地方是忌讳夫妻做客时同床的,这也不好问,两人索性就不触这个霉头。周老七对马翠英道,“不过,建新现在别的都还好,就是人口少,我估摸着,你们这些野人女金的部落,以后都会被当成自己人,归在老女金里。”
“不然,他们人手本来就少,倘若再把北海边的鞑靼人招揽过来,就更不多,再还有一点很致命——当时妇孺都多南下了,建新这里男多女少,就是要生都没人生,再说,等到孩子生出来长大,都多少年后了,不把你们鄂伦春人、黑金人这些远亲算进来的话,他们都不敢叫鞑靼人过来,别到时候,建新变成鞑新,成为鞑靼人的城市了。”
“我可不是鄂伦春人,我随我娘,我是汉人!”马翠英拧了周老七一把,又咯咯笑道,“不过要咱们的孩子将来能做鄂伦春的官儿,那我就是鄂伦春人——我随爹,我们的孩子随娘。”
……这都是哪和哪啊,周老七的面孔皱起来了,他和马翠英说话,经常会有这个表情,好在这会儿屋里黑,马翠英也看不见,再说她虽爱跑题,可也还知道正事,不至于跑出去就回不来了。因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本来都是亲戚,光看长相根本分不出谁是哪一族的,要我说,科尔沁鞑靼和女金人长得也挺像!尤其是建新这里,好多小伙子看着又像女金人,又像鞑靼人的,光看脸实在分不清,我还以为都是女金人呢,可今儿听他们说,好像还有科尔沁的鞑靼在建新安家当兵的。”
“那明摆着是过去科尔沁、建州联姻通婚留下来的血脉,科尔沁战士或许就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亲卫……”
不过,马翠英这话不假,鞑靼人的标志——尤其是科尔沁鞑靼,在长相上的特点是显著的,他们的眼皮很单很厚,天然有一道褶皱,很挡光,还有眼珠子的颜色比较浅,而女金人,容长脸儿,大脑门子,狭长的丹凤眼,中不溜的身材,这都是很普遍的特征。真有好些人一看就知道是科尔沁、建州混血的,而艾放羊的长相就和科尔沁鞑靼不太一样,听勇毅图鲁说,卫拉特鞑靼那,大圆脸多,而且也有不少和当地的番族通婚留下的血脉,鼻子高高的,脸小小的,肤色也不发黄,但又不像是纯粹的番族那么吓人,至于住在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长相又是不同了。
光看长相,便可以分辨出建新这里的居民,构成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们进城以来,所见到装扮不同的人群,很多都来自不同民族:运煤进城的就有两个民族,一个是典型的建州女金长相,一个押车的矿工好像是科尔沁鞑靼。
此外还有进城卖毛皮、草药的鄂伦春人、鄂温克人,也可以从头顶的帽子分辨,推着独轮车,运开江鱼进城来卖的是黑金人——这一点,和叙州相似也不相似,相似的是叙州临近的也是多种族的蛮夷生熟番,但不同的则是,不论如何,在叙州和川蜀,汉人的数量依旧是绝大多数,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女金人的人数却真的很少,就算是在大本营建新也显得有些单薄。
人数少,繁衍就是头等大事,马翠英问周老七,“你说,会不会把南下的女金妇女喊回建新来生活?”
没等丈夫回答,她就又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不可能,和我一样胆大敢闯的女娘又有几个?大多数人去了南面就舍不得走了,就算去叫,也叫不回来的,反而生分,云县那里娶不上老婆的人可多了,而且买地的活死人,待媳妇可好,不喜欢还能离婚……这谁愿意回建新来啊,又不傻。”
这实在是正论,周老七也想不出建新该如何解决女眷格外缺乏的问题,实际上当时他们因为顾虑通古斯、卫拉特局势未定,条件艰苦,把大多数女眷都送往南面,固然保全了她们的性命,使得她们免去被沿路部族觊觎抢掠的风险,但也带来了深远的后患,周老七想了一会,道,“那只能是多娶野人女金的妇女,或者重拾共妻制度了——此地毕竟是王外之地,不然这条路都走不通。”
“共妻啥的先不说,鄂伦春人的姑娘被娶走了,那他们的小伙子呢?”马翠英开始寻根究底了,周老七答不上来,恼羞成怒,捏着她的鼻子道,“他们可以去娶虾夷人的女子啊——可别问我虾夷人娶不上媳妇怎么办了!你呀,在建新出入可要小心,别和我分开了,入城来几乎见不到女人,好几个小伙子看着你那眼神都是火热,你得当心些。”
马翠英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缺心眼,遇到正事却还是知道好歹的,顺从地答应了下来,“不怕,我有火铳呢,谁敢碰我,一枪嘣了他。我早都想好了——别说建新,虾夷地也一定是男多女少,敢和你一起去虾夷地,哪能没有点本事呢?”
“哟呵,不是说手粗笨,使不好火铳么?来来,我来看看你的手细发了多少……”
且不说两人在这逗闷子,艾黑子、勇毅图鲁他们,第二日起来就不见踪影了:周老七本来和他们也是在建新分开,他要等海冰完全融化之后,跟着建新的商队去苦叶岛,从苦叶岛再去虾夷地——实际上这是绕了一个大圈,但这时候行路绕圈太常见了,尤其是去往边荒之地更是如此,不可能完全直线前行。
不过,艾黑子他们倒也不是不告而别,动身远行,而是跟着建新的卡伦额真去北海打探罗刹踪迹——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距离更近,自然对罗刹国的信息也非常的上心。实际上,如果能把整个通古斯拿下,包括下方的喀尔喀鞑靼全都归顺买地的话,卫拉特到建新那就要好走得多了,一路都是自己的地盘,再不必太担心安全。不论是往北从北海过卫拉特,还是取道喀尔喀,选择也会丰富得多。
此去北海,一路快马,来回也要多半个月的功夫,占用的马匹不少,前往苦叶岛渡口的队伍也因此耽搁了行程,商队只能等这一支卡伦额真回来了再安排动身,周老七因此也得了闲空,可以在建新多修整几日,大汗那里来人告诉周老七情况,又请他早饭后去和大汗闲谈。周老七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略一寻思,便对马翠英道,“我去见大汗,这就不便带你了,我们快些吃饭,吃完饭,你到买地办事处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也给参园报个平安!”
马翠英一个年轻女孩,甭管多虎超,在这个极度缺女人的城市,也不可能完全放在心来,听丈夫这么一安排,也是眼睛一亮,瞅了周老七一眼,意思很明显:这么安排非常合适!甭光看个矮,个矮的男人心眼可真多!她就喜欢有心眼能算计的,只要算计的不是她就行!
周老七被她看了一眼,也是失笑,两夫妻打打闹闹,快快地吃了早饭:建新在吃上倒真不寒碜,该有的一些东西也都有,金帐里还是通电的那!
吃了甜腻腻的奶酪,喝一碗加了奶皮子、炒黄米的奶茶,配的是女金打的大酱沾暖房出的时鲜黄瓜,这是参园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开春这时候能吃黄瓜,也就是老汗金帐才有这待遇了,除此之外,主食还有炸得焦黄松脆一咬一咯吱的焦圈,夹在烧饼里配着豆浆吃,这一顿带有强烈鞑靼、建州特色的早餐,又融合了不少买地的物资,可说是南来北往的大杂烩了,吃得小夫妻是心满意足,肚皮溜圆,感觉因为赶路而瘦得有些凹陷的脸颊,都眼见着圆润了不少。
饭后,周老七去拜访大汗,马翠英戴上风貌,把脸遮住,穿了丈夫的衣裳,从远处看几乎就像是个男孩,又和金帐要了个护卫,一道出了水泥屋子,往城北过去办事处,这路上越走,路越黑、煤渣越多,却也不是没有缘故——和矿山有关的建筑几乎都在这里,运煤车也从此处出入,买地的办事处当然也在这里了,毕竟,虽然建新是女金人的城市,可建新的煤矿,却完全是由买地出人管理,这也让买地办事处在建新的存在感,从一开始就相当的强——这倒不是买活军要求的,而是女金人自己的请求。没有办法,就算女金人想要自己管,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那!
“喂,你这小贼,快回来,快回来!你们这些小杂种,难怪你们的娘不要你们——”
城北这里,是他们昨日入城没有经过的地方,这里的屋子比城南要多,显得比较富庶,但似乎也更混乱一些,马翠英跟在护卫身后,踩着那混了煤渣的脏雪坚冰,还没走进街巷多远呢,便瞧见一道影子从街角直冲出来,往两人身上撞去,身后还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不学好!快把老子的人参还回来!”
第931章 北海宝地
人参?
一听到这两个字, 马翠英的耳朵就是一动,立刻伸手揪住了这小贼的脖领子,皱眉问道,“野山参?”——见这小贼不像是能听懂汉话的样子, 便换用建州土话问道, “沃尔霍达?你怎么敢偷这东西?”
这是个浑身脏污, 连脸都黑漆漆的, 只有一双眼珠子发亮的孩子, 年岁倒也不小了,大概十一二岁左右, 只是身量生得矮而已,见这个汉地来的妇人会说建州话,他也有些吃惊, 但却当然不可能回答马翠英, 而是用力挣扎起来,还想转头去咬马翠英的手, 不过, 这时候他怀里掖着的人参也掉下来了:一个木匣子,上头还系着红丝线,这一看就是老女金人请参后常见的处理办法,有的是拿桦树皮包裹着,有的会在外头再装一个小原木匣子,系着的红线绑法都很特殊, 起到一个防备的作用,一般来说,除了采参人自己以外,别人是很难解开再复原的, 这样就减少了被调包的危险。
“哎,小心!”
马翠英一个是怕被咬,还一个是担心人参,不由就松了手,那小贼得了空档,一扭身,鱼一样地就从她手里滑走了,金帐侍卫追了几步,却也没追上,也不知道他钻到哪个地窝子背后的柴堆里去,此时城里处处都是柴堆、煤墙,视线受阻,想要找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只好有些丧气地转回马翠英身边,马翠英拾起盒子,递给追出来的商人,那商人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前的汗珠一边道谢,气哼哼地道,“多谢姑娘!你也是买地来的吧?劝你出入也小心些!你们建新这些小贼真是越来越猖獗了!依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送矿山去!城里的治安才能好呢!”
这明显也是个北上来收药材的汉人商户,而且听口音,这是个晋商,或者说至少出身是山阴,后续是否去了买地也不好说。当然,这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晋商有地利之变,本来就常跑口外贸易,之前两国交战期间,他们太贪财,觉悟不够,闹了走私资敌的丑闻。可买卖是绝不会就这么断绝的,自从辽东献土之后,草原也内附买地,有了内外鞑靼之别,晋商往内鞑靼的贸易立刻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现在甚而还有胆大的商人,经过外鞑靼,跑到建新来收药材!而且,看他和金帐守卫都颇相熟的样子,来的还不止一两回!
倘若是丈夫周老七在此,说不定就会联想到因为走私建贼而被处死抄家的那几大晋商家族,想到这可能是那些家族孳生的一些远亲,捡起了原本的情分,来跑单帮重新积累本钱。不过马翠英平时对这些事不太上心,一如既往地走错了路——她是想到了买地很出名的药铺千金堂,千金堂反正也是山阴的铺子,里头的伙计说的都是山阴土话,所以,误打误撞的,倒也理解这人的来历,对他点了点头,立刻一脸认真地掖了一下袄子,好像她有多少银子藏在胸口的内袋里似的。
“都是些没人管的孩子,父亲兄长都忙着当差呢……也就这几年了,再大一点,就编进牛录里了!不过平时顽皮一点也就罢了,偷人参的确不该——您要是知道是谁,我们去把他抓来给您赔罪!”
大概是为了在马翠英面前挽回面子,这侍卫也很讲道理,好声好气地解释着,药材商张嘴想了一会,大概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特征,叹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唷!你们也该建个孤儿院了,要我说,这些孩子成天在家没人管,以后是要生出事来的……”
他拿着人参匣子,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走了,马翠英回头看了看连片的地窝子,又看了看那侍卫,她觉得建新城有些欺生了,或者说有欺负汉商,偏着自己人的嫌疑。如果长此以往的话,恐怕汉商对于到建新来做生意,就会存着更深的顾虑了。
“您不知道,并不是我们不愿意管,这些孩子一到十三岁,就会被编入牛录,让他们去干活了。但是就这么八岁九岁的孩子……”
这的确是件犯难的事情,马翠英意识到,实际上这也是建新城缺少女人的表现——不管是汉地也好,边番也罢,除非大家都不出去干活,否则留在家里做家务顺便照管孩子,这些事情总得有个人来干。建新城缺少女眷,男性长辈缺少经验打理不好家里,最终便形成了现在的窘境,这些孩子不是孤儿,金帐不可能把他们送走,也管不过来。
如果是放牧的那还好说,带着去帮把手就是了,可现在,下矿也好,衙门当值也罢,出去巡逻也罢,都不是能带孩子的事情,这些孩子,平时在家里的行为又无法约束,再加上从小被迫和母亲分离,心里有怨愤在,脾气也古怪,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建新城的一大困扰:彼此间拉帮结派,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情,还喜欢跑到办事处区这里来小偷小摸,这里的住户相对于本地人来说,油水更丰厚,而且——说白了就是行事也更有规矩,在建州区,惹怒了长辈们,被倒吊起来抽,别人根本说不了什么,甚至因为小偷小摸被打断腿,剁掉小手指的都有,都是自己族人,大不了大家去大汗那里评理,可在办事处这里,汉商也就是叫叫,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都是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性子,也怕处置得严厉了,家里大人来出头纠缠。这样,他们可不就更嚣张起来了?
“最坏的就是那些刚从野人女金归附过来的生番孩子,本来对于抢劫、偷盗的概念就很淡薄,他们有些族群内是没有私产的,看中了什么,直接要就可以了,进城之后,就把这个习惯也带来了,又被本地的野孩子一带,非常理直气壮,家里的大人也不怎么讲理——这些生番孩子,也拉拢了一些本地的孩子王,又和那些被科尔沁母亲抛弃的阿哥们彼此对峙,三天两头打群架,彼此好勇斗狠的,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买地办事处的吏目,对这件事比金帐侍卫还更清楚得多,这个办事处人数不少,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平时常驻办公室的也就五六个内勤,也是男性为多——这种危险的环境,有胆量过来的女吏目不会太多的,同样拿的是最高等级的危险津贴,虾夷地的规矩会更好,也没那么冷。
整个办公室就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吏目,站起来一座小山似的,脸下方还有一道刀疤,不过,此人说话办事却很细腻,嗓音也清脆好听,她是鞑靼血裔,科尔沁女奴出身,说起来也算是很有来历的——这曾是四贝勒福晋哲哲的陪嫁女奴,名字很简单,就叫‘木箱子’,在盛京生活了七八年,后来随从哲哲两个女儿一起南下,在买地上学期间,表现卓异,本来只是个善于摔跤的科尔沁健妇而已,在帐下做点粗活,不料到买地一上学,居然发掘出文理天赋来,还被她考中了吏目,工作两年后,就被派到建新办事处来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身份,才能在建新如鱼得水,并且适应建新这里的寒冬了,马翠英嗯嗯地点着头,突然又好奇起来,岔开一笔问木箱子,“你一直都这么胖吗?还是到南边以后吃多了?”
“到南边吃多了!以前在盛京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呀,白食虽然好,但也不能可着来呀。”木箱子笑着说,“建新这里伙食也不差,你瞧那些孩子,虽然一个个泥猴似的,身上的衣服都脏得看不出颜色了,但至少都有一身皮袄,过冬的煤柴都有,平时也能吃饱,这才有力气闹事!如果是从前的苦日子,人都快冻死了,偷柴回家烧还来不及呢,还能瞄准了值钱的人参?这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议,两边这怕是要开始攀比偷盗货物的价值了,如果金帐那边不痛管,真恐怕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但要认真痛管,又有点儿不忍心下手吧,也都是可怜孩子,沾亲带故的,尤其是科尔沁留下来的阿哥们,本来可不都是富贵出身?再说这批也就是如今建新最小的孩子了,更小的,当时都带去南面了,这城里一两年也没有一声婴啼,怎么可能真的把这些小孩子送到矿山去干活?”
几个男吏目也参与到闲聊里来了,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湿漉漉的细粒子——像是雨又像是冰,这说明天气已经暖和了,大概介于雪雨之间,这种冻雨下过一两回,就可以开始准备翻地春耕了,如果出苗太早,小苗被这么一打,都得死。因此,这会儿建新城还沉浸在冬天最后的尾韵里,还没有完全地活泛起来那。
办公室里,大家把炉子的火给捅旺了,烧热水泡起茶来了,木箱子一边往自己的碗里掰肉干,准备做咸奶茶吃,一边说起了矿山的事情,“……虽然用的是新式坑道,远比老矿山条件要好得多了,但建州人把余下的这点血脉看得宝贵,宁可自己去干活,或者引诱新规划的野人女金去干,也不会让孩子下矿的。其实要我说,不听话的孩子每年送往矿山几天,让他们干干活,看看父辈有多辛苦,也就自然而然的懂事了,不会如此招猫逗狗的。再怎么样冬暖夏凉的,还有电灯照明什么的,可那毕竟是矿那,一天要运个几千斤的矿石上来,能不辛苦马?”
“几千斤!矿坑那里规模已经这么大了!”
“那可不?咱们这采矿的技术,真不是女金人能比的,他们会什么呀,原本就算知道有矿,也挖不出来,只能挖一些浅表的矿石,得去汉人住的州县掠人回来,教他们打洞,就这样也经常出事,冶炼技术也不行,守着铁矿却治不出好铁来。”
经过木箱子的介绍,马翠英这才知道,原来建新的富庶,还真不是买地的支援,建新的确是不怎么缺钱的,因为当时在此处选址,就是看中了本地的矿产,女金人之前就经过口口相传,知道这附近有个开产难度不大的煤矿——虽然不是完全露天,但十分浅表,而且这里又依山傍水的,饮水也不是问题,因此才选择了在此处落脚,至少这样燃料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采煤矿,还是这样的煤矿,他们自以为至少一开始是不怎么需要买地帮忙的,可来了建新以后,发现情况和预想的有些不同——煤矿是有,但一帮人只带了几十个工匠,没一个人有勘察煤矿勘定矿脉的本领,打洞不难,可你不能瞎打啊——还是吃了没知识的亏,太想当然了,于是赶紧和办事处商量,紧急请求援助技术员。
结果,技术员来了以后,在勘察煤矿的过程中,发现此地的煤炭质量非常优异,是可以用于工业生产的无烟煤,质量甚至赶得上山阴的煤矿了,这且不说,和煤矿伴生的还有一片石墨矿,它和煤是间着来的。这可是个好消息,因为众所周知,买地的铅笔原材料就是石墨,而以现在买地识字人数之多,所产生的书写需求之大,对铅笔的需求已经是一个恐怖的程度了,如果不能持续找到石墨矿,那铅笔势必就会失去竞争优势——
本来,铅笔可以擦除,比较省纸,而且价格低廉,书写效果又比同一个价格区间的松烟墨要好得多,这才能受到普遍的欢迎,可若是价格上涨,那百姓势必要回到松烟墨那里去,这就要影响到铅笔和简体字、四则运算这些新东西的推广,这种新习惯,和硬头铅笔的推广是完全分不开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经过硬头铅笔而学会写字的百姓,要么也只能是去用羽毛笔写字,用毛笔他们很可能就不会写了!
“这么说,建新这里还可以开铅笔厂啦?”马翠英还真没想到,建新居然是已经可以给买地带来好处,而不是还在拓荒期。“这要是把铅笔卖起来,那建新可还真不缺钱呢!”
“真是不缺钱的,好东西不少,石墨、煤矿,这不说了,还有中药材——刚说的人参,就是很多新附的鄂伦春人采来的,这附近的老林子太多了,有些鄂伦春人喜欢喝酒,性格又野,也不愿意下矿,也不愿意种地,他们就不在建新定居,但是有好东西也会卖过来,人参啊、红景天、赤芍、苍术……真别说,越是这样冷地儿,药性越强,我们也让他们尽量都来上课,教他们怎么辨别草药。这不是,陆续也吸引了不少跑单帮的商人过来收药了?这些药材到南边都能卖高价,跑一趟虽然要大半年,但买到几次好货,也足够赚的了!”
至于铅笔厂,现在的建新人口还不算很多,自然是建不起来的,但也是重点发展的开采方向,如今煤矿还只是开采居民使用的份量,以采石墨为主,采出来的石墨用车子拉到苦叶岛港口,从苦叶岛南下再送去买地,每年来送补给的船只,运来买地的好东西,也不能空船走啊,一样是满载而归,收获的也是买地急缺的矿产。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等到海参崴的路能修起来,云县和建新之间,通航的次数可是要比现在更频繁多了!到时候别说石墨,就是煤矿也能多开采些,卖了换建材回来呢!”
“为什么是海参崴?”
木箱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海参崴轻易不怎么上冻……这么说的确不假,路要修好了,终年通航,冬日也断不了货运的,建新这里很快就能把水泥房都起出来了。只等着粘土砖的配方确定而已——说起来,建新这里其实也有粘土矿,这事儿老汗他们还不知道,探矿他们那边的小分队新勘察出来的,我就说嘛,煤矿伴生的常有高岭土、黏土,这要都找到了,瓷土也有了,还能烧出瓷器来卖去东瀛呢。”
“就算我们烧不了,运到南边去也行呀,景德镇的土都要被挖空了,听说瓷窑东家急得团团转,在南方到处转悠着找矿,我们这靠海不说,土那还不有得是!谁说辽东荒凉?六姐讲得真不错,虽冷,但却蕴含了无穷宝藏,只要把路修好了,想不富都难!女金人来通古斯,倒是选对了地方,不得不说,还是有点运气的,他们这片地盘底子可还真厚实!”
虽然在云县住了这么久,但马翠英还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了工业矿产对一座城市的价值,仔细一想的确如此,只有农业依赖气候条件,矿在哪不是矿?只要有矿,就算自然条件这么恶劣,建州也能让这些半孤儿都吃饱穿暖,甚至有力气闹事,倘若再开出什么稀缺的富矿来,说不得,建新会把虾夷地远远地甩在后头,可以和……和鸡笼岛、南洋这样的,被买活军经略有年的地方,比一比生活条件了!
到了那时候,愁婚配的应该就不是建新,而是虾夷地了,除非虾夷地也发掘出什么矿产来,那倒也好的,虾夷地就临海,运输更方便,还不用走几百里路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不冻港——
因为和本部的通话要等时间,这会儿大家也是在闲谈,马翠英正在胡思乱想时,只听得窗外马蹄嘚嘚,大约三四匹健壮的高头杂色马进了院子,上头下来了几个穿着棉袄,身形笨重的汉子,屋里众人隔了玻璃窗看见,都起身迎接——窗户还被糊死了不能开窗,因此便撩起门帘子喊,“小郑,都回来了?咋回来得这么早?出事了么?”
“没事,姐,就是发现了这东西,觉得有点意思,想拿回来送矿里去化验一下。”
一个小伙子掀开了头顶的毡帽,从腰间解下了一个挂袋——这挂袋里全是一根根铜管子,马翠英好奇地看着,心道,“怎么不用玻璃管?啊,对了,我们参园到冬天就在大棚里取样,实验室也有暖气,他们出外取样用玻璃管可能会冻裂了。”
“啥东西取的?”
木箱子接过铜管,拔出塞子眯着眼观察一下,“黑乎乎的,看不出啥来……干的稀的,好稠呀!”
她轻轻地晃了一下管子,观察着液体的形态,片刻,眼睛突然瞪大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石油,这是石油呀!你们发现油矿了?”
“嗯!就在建新西北方向,快到北海那儿,我们发现了一处地上的自涌点,似乎是地震带来的变化——”小郑也是满脸放光,“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建新附近,或许很快就要再多一座小油矿了!”
“天——”
“天爷!你们还跑北海去了!这太危险了!”
“油矿!”
办公室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马翠英也瞪大了眼,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建新,恐怕很快就要繁华起来了,但就不知道这对女金人来说是否是件好事,这,有煤、有石墨,还有买地最重视的石油——这所有一切矿产,似乎连成了一条命运般的指引线,指向了处处都被提到的北海……
就算马翠英的脑子并不是那么好使,她也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样的宝地,六姐又怎么会任其流落在外呢?!
第932章 一日之内,万里寒暑
“什么, 居然发现了可以手工提吊的油井?”
谢双瑶把手里的报告摔到桌上,“我说别太离谱了,老铁,这建州人注定有三百年大运是吧, 人都跑到通古斯了, 还给他们发现这东西,那去卫拉特那边的那帮人, 啥时候是不是高低也得勘察出个油气田来, 搞得必须优先修通前往卫拉特的铁路了呗?!”
“呃, 这……”
军主这里, 经常会有些出人意表的言行,这一点随行的秘书班是都早已习惯的,有些用词虽然古怪,但熟悉之后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还有些话语, 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譬如说, 倘若仙人没有降世,华夏的命运该是哪般, 其实很多时候, 六姐的话语里隐隐都是有透露的。不过, 不管怎么说,一旦六姐开始这样抱怨的时候, 秘书也好,通讯员也罢, 就不容易接住她的话了:通常都是重大且让人意外的消息,如何处置反应,应该有相应级别的高官前来讨论, 不是他们可以多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