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厂房,出现在山坳中,会给巽山村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这是王老三一时间计算不出来的,而这边,他还没收拾好心情呢,便听到了又一个消息,让他一下就从震惊中惊醒了过来。
“喂,你们今日既然来看热闹了,想必是已经把苗栽下去了吧?”
说话间,又有一个管事走过来,对他们高高在上地说道,“既有几日农闲,你们有力气的,要不要来工地上帮忙——我们除了给工钱之外,还给管饭,有谁愿意来的没有?”
来工地帮忙——给钱?管饭?
大家面面相觑,倒不是不愿,只是这消息来得很意外,一时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得人群中有个汉子排众而出,一边搓手一边忙不迭答道,“愿意,愿意,小人王三,愿意来做工,为、为大人们分忧!”
第947章 分家!必须分家!
王老三到工地来做苦力的想法, 最后还是实现了,但却并没有那样容易地实现,因为虽然当时在场的人不算很多, 而且个个愿来,似乎足够供应上工地的需求,但很显然当天没去的农户也是很情愿为工地干活的——他们为了和那天在场的幸运儿竞争, 还愿意把价钱降得比这些人更低呢!
主动降价已经出现了,那天在场的农户则立刻抱团起来,决意要维持正常的市场价格以及他们的这份零工,一场械斗一触即发,而工地上也出现了人满为患的情况:大家回去之后,哪怕约好了不漏风声, 但这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不走漏呢?第二日, 工地里就围满了人,大家原本不来看这个热闹的,现在也来了,都要来应聘做苦工,山坳里大概汇聚了几千人, 王老他们走的那条小径,两天功夫就走成了堂皇大道,别说路两边的灌木丛了,便连陆上的草根都被人拔光了, 蛇什么的更加没有,这条路白天黑夜人来人往的,沾了人味,业已是百兽辟易,精明的野兽早就远走高飞, 生怕自己被捉去当了谁餐桌上的加餐。
“这苦工的活,每日里也不知道有多少,都是排队来领,运完了拉倒!按筹来计数——也不可能给谁留着!”
人这么多,工地也担心出事,外地来的管事班,舍得从‘仙彩房’(就是那个彩色的钢铁房)里出来了,拿着一个带了长长线的喇叭在那里说话,那声音之大,吓唬得一帮人齐齐后退,差点就踩踏起来。很多人在远处都立刻跪下来参拜——说实话,虽然归属于买地也有一二年了,但倘若不进城去赶集的话,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仙器,真正地树立起自己正被仙人统治的认识哩。当下打心底浮现的那种畏惧、激动,虽然晚来了两年,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很多人现在都是直后怕,认为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驻村干部阳奉阴违,对买地的政策,不积极不主动,说怪话,私底下不以为然,鼓动亲戚不分家……这些罪状只怕都被仙人看在眼里,死后是要遭报应的!
倘若是别的工地,要说不留活,昨日自以为得了先机的那些百姓,就是要闹起来的,这就又是个打架的由头,但受了工地的震慑,在仙彩房和这仙力喇叭面前,可没人敢炸刺了,都是老老实实地听着管事们摆布,“你们各村的主任有没有来看热闹的?”
这倒是没有,不过,这些百姓是可以传话的,管事们便让这些百姓回去给各村主任带话,第二天主任们带队来了,和管事班一起钻到仙彩房去开了一个多时辰的会,出来宣布商议后的解决办法,“每日的活也就这些,大概就够百把人做的,人多了,大家分那点钱,还不够来回路上消耗的力气,我们也供不起饭。你们呢,更是白白地消耗了时间,别耽误了农事!”
“这样,各村出十个人,一个人做几天,这我不管,反正各村出十人,就靠村里的条子到我这里来换工牌。有工牌的人才给结算筹子,名额要有调整,加了减了的,之后都会再说。也是凭工牌和筹子去吃饭的,其余时间来看热闹的人,不管饭,也不能越过我们的工地围栏线!”
这个分配的办法,是很公平的,大家也无话可说,更不敢闹事,回到村子里以后,主任宣布的内部分配方式就更公平了,“每日里轮换,太辛苦了,等于日日都有人要走几个时辰的山路,就分日一班,各户轮着出人,横竖现在春耕也完了,是个小农闲,家里的壮劳力便走开日,也耽搁不了多少,有什么细碎活,家里堂客细伢,老爹老娘相帮着也就做完了。”
这是事实,一年下来,真正需要下死力的耕种环节,大概也就是春耕犁地,收割晾晒的时候,非得要壮劳力才能犁得了地,尤其是没有牛的人家就更是如此了,再一个稻子收割了,翻场、推磨什么的,也需要壮劳力出手。其他时候的农活,妇孺倒也做的过来,就是辛苦些罢了。不过,只要有钱赚,辛苦几日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下,各家都说曹主任这法子公平,没有任何说道——曹主任还额外宣布一点,“村子里有立女户的也参与分配名额,除非自己不去!”
这话其实是白说的,因为迄今为止,巽山村还没有独立的女户,主要是农活沉重,单一个女娘肯定撑不起来,不过,曹主任却不会因为村里没有就不说这个,历来宣布什么政策,都要带女户一嘴的,众人早已习惯,于是曹主任就拿了村里的黄册出来,按户宣喊,叫各家至少都出一个代表,抓阄来定顺序。
这一下,社祠前头更是人头攒动,大家都喜气洋洋兴奋不已,没去过工地的,也在向去过的来打听工地的神奇,就算有人的神色不太好看,也被忽略了过去——这事儿对所有人都是好处,却偏偏对不肯分家的那几户来说是吃大亏了。就说王老吧,他家里兄弟七个,最小的也成年了,却都没有分家,这要都分家了,就是七户轮着去,如今就一个名额,这岂不是吃了大亏么?!
这个分派的办法,其实明摆着就是要挤兑不肯分家的那几户了,不然,是不是可以用另一种分法,比如说按成年男丁来分,想去的都能来抽签?这不也是公平的么?真要说道起来,也不是不能论一论理,只是王家这会儿却不敢出头了,再看村里不肯分家的另一个大户郭家,彼此拿眼神对着,都算是看明白了对面的心思:这都指着对面说话呢,自己只想敲边鼓。没办法,这做工的名额如此宝贵,谁都巴不得少个人来抽,今日闹起来,曹主任是巴不得的,当下就把你抽签的阄儿拿掉,各家都只会叫好,这村里百十户人家,虽然不乏亲戚,但关系到自己去工地的机会,谁会帮着出头?心底不暗地里称愿都算是好的了!
要说再往大里闹,把家里的男丁都叫到社祠这里,靠声势压人,这就更愚蠢了,王家人丁兴旺,成年男丁也就是八个,余下第代,那都是起哄用的,八个人对上左邻右舍那是占了优势,可现在满村人都在,又算得了什么?这么一闹,曹主任正好把人都锁起来,到时候还能不能回得来,这就不好说了!
这其中的道理,王老是门清的,可郭老五也不笨,都是好算计的精明人,你也不起头,我也不起头,这个机会就错过了,各家都来了人,用拼音写了自己的名字,沾墨水按了手印,丢进签桶里去——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从前农户大字不识得一个的时候,抓阄就得按手印来抓,不然,岂不是抓阄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就算是都按了手印,也还有疑神疑鬼的呢,也就是现在大家都会写字了,至少认得拼音了,对于抽签的结果大家也都更信服起来,不然,就这样的小事都少不得要生气打架的。
抽完了签,各家都喜气洋洋,得了头彩,拿了个一号的张家人,立刻就公派出他家老二来,张家是两男一女,老二十八岁,按买地的规矩刚成年,老是个姑娘,他们的选择不让人意外——老二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攒点私房钱,出去见识见识都是该的,没准在工地里干活卖力些,就有哪家看上了,把姻缘线给牵过来了?
“你们这十人都留下!”
每班十人,村里103户,说起来一个月也能轮一次的,不算是难等,当班的那十人要跟着曹主任学些规矩,“免得到了工地惹人笑话,跌了巽山村的脸面”!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也不愿意走,都是跟着学。唯独王老心情十分抑郁,跟他爹和几个兄弟一起,悄没声息先回家里了。
到了家,阴着脸都不说话,王老径直回了自己屋里,其余兄弟都去挤着在堂屋门口打探,王老媳妇本来就在屋里,见他神色不好,站起身先走到门边,踮着脚眺望了一会儿,这才回来低声问,“抽了个尾签?”也不知是从哪听说的,就这么一会,她已经知道了抽签的事情。
王老瓮声瓮气道,“中不溜吧,六十多号——”他烦躁地在床上转过身来,枕着手臂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耗子正在棚顶上跑呢,大白天的也是悉悉索索的不消停,王老打心底忽然好奇,这水泥房也会有耗子吗?
“那你这……”老媳妇心里显然也有事,她小心地刺探着丈夫,看看两下的心事能不能合在一块,“是爹把差事给了老五,你心里不爽快了?”
兄弟八人里,成亲的四个,还有四个没说亲的,和张家的思路一样,倘若老头子让老五去工地,也不算是没道理。只是那样的话,王老前几天就相当于白忙活白筹划了,心里不痛快那也是当然的——你看,曹主任这阳谋便透出歹毒了吧?一户一班,挑拨着家里便不消停了,尤其是大户,这矛盾是无法调节的,譬如说老张家,这一班是老二去,下一班可以轮老大啊,再怎么样,那么大的水泥房子盖两个月是要的吧,盖房子少不了苦力工,两个月,张家能轮两班,这是可以调节得过来的,可王家这怎么搞?八个人,难道指望工地盖八个月的房子?
这工地能不能盖八个月,其实谁都不知道,也没准儿呢?因此,老媳妇想的还是劝解为主,她指望的是轮第五班——头四班,给没说亲的四个小叔子去,无话可说,但第五班应该由老去吧?这苦力的机会可是老先给家里争取出来的撒!当然这话不能由她来和婆婆讲,得要老去公公面前争取,因此她今日格外小意,坐在床前低声絮叨,就怕丈夫又怎么被公公说了几句,就以大家为重,把这个机会让出去,自己甘愿排到最后去了,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别叽歪了,不是这些事!”王老心底不痛快,对媳妇也不怎么客气,打发她去看孩子,“天都黑了还在外头野,你去喊一喊!”
见他媳妇充耳不闻,还在磨缠,他这才不耐烦地说出了心底话,“我是在想……老和曹主任这么作对,也没意思得很!迟早是要分家的——这苦力活也罢了,不去就不去,不过就是几百块钱吧,多了上千,能上万么?可看了水泥厂那个大小,工人不会少的,难道都从外地过来不成?他总要人去做小工的吧!”
“就算小工也从外面来,那看门打更的,扫地的甚至是担粪的,管厂里自留地种菜的……难道就都是外地人了?总得在村子里招几个的!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这可就是长长久久的铁杆庄稼了!”
铁饭碗这个词儿,现在还没流行开来,铁杆庄稼倒是应运而生,被老媳妇脱口而出,她捂着胸口,有点喘不上气了,“这可不假,这可不假!这个活儿若能谋上,咱们也就算是跳出农门了!可——可——哎,当家的你说得对!这个家是该分了!不能老指望着给起屋子的事!”
道理是明摆着的,到时候就算有了岗位,按曹主任现下的态度,能轮得到不分家的老王家么?一直以来,不分家态度最坚决的老公母,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念头,不再提‘起屋子’了——这个说来也是王家内里的一些小恩怨,他们家屋舍有限,这祖屋肯定是要给老大继承的,但因为翻建时兄弟们都出力,还扩建了,老二就说好了住在祖屋西侧新扩建的两间屋子里,和祖屋用一个院子,这样将来也能一起奉养父母。
到了老以下的兄弟,当时就说好了,也是一起出力,建屋子在附近住,这几年就大家都在祖屋里挤一挤,因此,这个承诺没有兑现,年纪最大出力最多的老夫妻是最不愿意分家的,毕竟到了分家的时候,一句没现钱,没屋子的几兄弟都分是不够的,对他们也就谈不上什么补偿了,这亏可就是吃得结结实实。
可这会儿,在招工前景的诱惑下,这点损失却又不值一提了,老媳妇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她完全坐到床榻里,挨着丈夫身边,甚至大胆地推了推他,压低声音问,“哎,要不你今晚就去找曹主任谈谈心,说说自己想分家的念头——再问问他,倘若我们这个月分家了,那……能不能按新分出来的户数重新抽签,把我们兄弟也单立出来,算作单独的户数?倘若可以的话,咱们和兄弟们一说,恐怕他们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大家一起去爹面前讲讲,这个家可不就分成了……”
第948章 换户,必须换户!
王老三公母这俩人, 在村子里名声不算太好,男的格外霸蛮,讲理的时候少, 爱放狠话, 连自家兄弟有时都不敢怎么逆着他的性子, 女的呢,看着是小意儿, 说话和蚊子叫一样, 都不怎么抬头看人, 但却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似的,听他们妯娌讲起来,很会在背后怂恿老三。这么说来, 好像老三的那些行动, 全都是妇人短见的缘故, 也就很少有人能想到, 其实王老三只是貌似无谋,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亮着——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主。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怪, 反而是那些忠厚老实被夸奖的人家,自个儿的孩儿常常吃亏, 这样一对不讨喜的夫妇,却往往能把日子过好。王家分家的事情,在王老三的推动下很顺利地就办下来了——原本他们家分不了,主要就在于他们夫妇觉得吃亏了,非得把好处捞回本了才甘愿分, 再一个老人也不愿意分,两边的意愿合在一起,家里别的兄弟就算还有什么意见, 也就通通咽下肚子,不敢讲了。现在王老三想分家,又和曹主任那里说好了,家里也没人敢坚持不分,就连他父亲见孩子们都是这个态度,也就软化下来,只是让大哥、二哥以后要多帮扶兄弟们——他不分家,也是惦记着要给孩子们都说亲了,借助几个哥哥的力气,把小儿子的房子至少安排出个眉目来再想分。
不过,现在有了去做工的诱惑在,这点子渺茫的好处也就显得没那么要紧了,王老三又直接去曹主任那里过了明路,得了准话来——这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曹主任这么安排,那就是为了逼他们分家,只要王家肯分家,必然会投桃报李给点甜头,分家后把新户数算进来的事情,他立刻就点头了,只是有一点,新户数就不重新抽签了,而是在签尾再排出顺序来,后续各家有分家立女户的,也是这样,原来的签位就还保留着,什么时候分,什么时候加到最后去。倘若这一轮排完了,第一轮都开始了你们家才分的,那就要等到第一轮尾了,若还有活的话,再叫他们去做了。
这个规定,也照顾到了已经抽签了的各家的利益,虽然如此一来,一轮时间要拉长不少,但这巽山村里的事情,倘若是王家和曹主任共同支持的决定,那就万没有推不下去的道理。各家嘴里犯点嘀咕罢了,当面锣对面鼓去闹事的,还真没人敢,最多是说点儿酸话,“现在王老三和曹主任一个鼻孔出气,以后村子里还有谁敢说话?才打死了老村霸,这新村霸不就又出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要问王老三,人家现在也早不把这村霸当成理想了,满心都是琢磨着该怎么往水泥厂那儿去靠,正巧,这时候也是农闲,王老三得空就去工地那里看热闹——和他一样时不常过去一趟,簇拥在围挡线外的农户还真不少,十里八乡不乏有走两三天山路过来看稀奇的,都认为这工地比大戏还好看,哪怕是轮不上做工,去走一遭也算是增长了见识。甚至巽山村以及其余村落,和王家一样刚分家,要起房子的汉子们,还带了婆娘来一起看,说是把这个厂房的盖法学一学,看看自家的房子能不能跟着一起起,还有人胆子贼大,居然在问砖价——就好像能花得起这个钱似的!
不错,王家并不是巽山村唯一一个分家的,在王家分家之后,郭家可承担不起这个压力了,不敢做村里唯一没分家的那户,紧跟着也分家了,除此之外,还有些本来家里两兄弟的,这种曹主任倒不强求他们分的,现在也分出来了,就是为了贪这一个号的便宜——反正本来迟迟早早也是要分的。又有些当龄的大姑娘,因为买地的政策还没成亲的,想要占这个便宜,也去立女户,倒忙得曹主任团团乱转,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而这些分家的人里,尽管有许多人都是说着,只是为了蹭政策,财产先不分,但须知道,这人世间是没有假分家的道理的,那些被分出来过活的小年轻,即使接受财政上暂时不给分的说法,但心里也自然而然地会开始给自己谋划:自己的房子建在哪里,怎么布局……分家后,混小子一夜长大,知道上进,知道为自己盘算的例子可不少哩。
“建砖房……花费眼下自然是高昂的,因县里的砖窑还没建起来,等建起来了,倒是还好,按南边的水泥、砖块价格,起一个三间砖瓦房,矮矮小小的,水泥抹面,将够住人的那种,里外里连工钱你准备个一万五是足够的——十五两银子。”
在工地这里,这些事情是很有得谈的,这些走南闯北的建筑工,哪个不是见多识广,光是能和他们攀谈几句,回村都够夸耀了的,王老三等人的官话因此也在飞快的进步,在此之前,扫盲班教的官话,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完全无用的——一村的乡亲,说了一辈子的方言,突然间彼此讲起官话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原本一肚子的风趣幽默,说起官话来还能剩下一成都了不起得很了,更别说大多数人说起官话就恨不得成了结巴,除了一两个必要的字之外,恨不得一句都不说!哪怕是进县城去,县城里说的也是一样的方言,沟通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学官话学来是干嘛的。
可是现在,到工地上来之后,官话就显示出作用了。这些建筑工之间彼此都说官话,因他们天南海北,来自不同的地方,说方言那要乱套了。平时下工了或者是吃午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也摆龙门阵,可以从海岛讲到县城,再从县城往外谈到这些农民心目中世界的边界线——也就是大江沿岸的码头,码头州县,一般就是本地所有改变的最终来源,也是他们想象力的边界,和他们谈大海,谈海岛,谈江北的事情,他们是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真正能感兴趣并且加入谈话,认为最终在若干年后,经过不懈的努力和极大的运气,县城也能跟着学到一点皮毛的,便是沿岸这些码头州县了。
因此,这些建筑工就按码头那边的官价,来估算着本地造房子的花销,“至于说工钱,小工扫过盲的话,我们这里是25文一日,做些苦力活,管吃住,一天自己的零散花销就算是5文吧,净剩个20,一年算做个300天,休息也好,病也好,总归要休息个六十几天的,一年存个六千块,一万五怕不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了。”
这么大的数学题,很多人不会做,扫盲班他们上了也就学个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有一些基本的拼音,光是算个堆肥的配比,都七零八落的,拿个棍子沾了屎在地上能划拉半天,可一听结论,这就让人震惊得不得不自己再算一遍了——三年能盖三间砖瓦房?这别是算错了吧!这砖什么时候就这么便宜了?
可红砖的确就是这样便宜,这也是因为买活军带来了新的砖窑技术,虽然出来的砖块没有以前的青砖、金砖那么耐用,可成本是削减太多了,大家吭哧吭哧,掰着手指这么一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可置信——还真是没算错,就是这个数——紧跟着很多人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如果能去做建筑工,哪怕是苦力,起早贪黑卖命地干一年,就算他结余个五两银子好了,家里人再把红薯一种,粉条一卖,就算别的稻谷那些,不再能剩钱下来,只是应付了平时的吃吃喝喝了,从去年卖红薯粉条的收入来参考,这一年家里是不是能结余个十两银子?这么干两年,那别说矮矮的三间砖瓦屋了,就是再大一点儿,高轩敞亮点儿,又多建几间,怕也不是不能想的!
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百姓们先是能吃饱了,有了红薯,真再不怕饿死人,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吃得好些,这会儿,渐渐发现建房子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从前搞个夯土屋,毕竟也要有梁,有些木打的家具,亲朋好友来帮着摔泥砖也要管饭,算下来,三间茅草屋,里外花费也要个一三两银子的,如果还要再搞床,那花费就更大!而夯土屋和砖房,这如何是好比的?就算是一十两银子,也有许多人愿意去够一够的,更不消说只要十五两银子了,这么算的话,真能建起房子娶媳妇,一步就到位了!甚至,四间房、五间房,都不是不敢想!
“五间房怎么都是要的——堂屋、两口子屋子,这就两间了,这孩子多了还要分男女,老大要在堂屋成亲,至少还要加三间。”
巽山村这里逐渐沉淀下来的共识是五间:堂屋、主人房,这个不消说的,按老王家从前的情况,老大都成亲了,老小还穿开裆裤,中间哩哩啦啦不少孩子,上了十一三岁,就不好再男女混住了,那就必须给余下的孩子们分男女准备房间,人多了,睡上下床、大通铺都可以,但得有个男女之分。这样等孩子们出嫁、分家了,空下的两个房间也不浪费,到时候老大的孩子自然年纪也大了呗!
这已经是把厨房、茅厕都抛在外头,最是精简而又体面的设计了,五间房若是建得比较宽敞,还加上玻璃窗,大概要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也成为了村中贫富的分界线,自建房能建五间的,那就是日子过得富足的人家,建三间是大流,眼下也还过得去,就是日后赚钱了再慢慢加盖,要说谁的新房子还惦记着建夯土房,那就有点惹人笑话了!
“哎,这砖瓦房就是敞亮哈!”
“那可不是?就站着垒砖都觉得气派,土墙可不敢盖这么大,就算上了木夹板也怕塌!”
这是真的,一般来说,几年没住人就塌了的房子,那都是土墙,也不知为什么,似乎少了人住,没有人气和烟火气烘着,这土墙受潮塌陷的速度是不慢的,倒是木板房没这个说法,住个几十年,只要没白蚁都成,所以百年基业一般都至少也是木板房子——倘若是砖房,那就更不必说了,就是十几年没忍住,顶多屋顶瓦片长草,屋子里漏雨,但要说塌掉那真不至于。也只有砖房能建得宽阔高轩,一般要靠大梁支撑的木房子,梁木花费是大头,除了寺庙、衙门以外,规模都是有限,不像是这厂房,拿竹子做格栅,灌的水泥天花板,灌出来一层那样高,还不用梁木支撑!简直就和戏法一般!
难得有机会轮值进工地搬砖的时候,这些农户们也是个顶个的卖力干活,运砖间隙,能停下来擦着汗议论几句,近距离地眺望几眼逐渐成型的厂房,都觉得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以极度的热切盼望着水泥厂尽快建成投产,甚至还自发地叮嘱自己村里来干活的同乡,让他们夜里住宿警醒着守好仓房,别让人进来偷了砖——因为建筑工所说的房价,显然是必须等砖窑、水泥厂都建好了才能实现的,就按这会儿市面上的砖价水泥价,建一间水泥房那都是五十两挂零的银子,什么时候厂房建好了,砖价也下来了,甚至于说他们各村去县城的路修好了,能运砖进村了,他们存下来修房子的钱,这才有意义啊!
这么算的话,至少还要再过两三年那:砖这块且不说,就说水泥厂吧,建好了以后,头一开始的水泥肯定是给各村修路用的,再之后才会卖给个人建房。对于这点,大家倒是心悦诚服没有什么闲话,毕竟没路,水泥粉还能背着走,砖不用车运试试看,能把人累死!
等吧,不就是两三年么?农户的耐心还是很好的,只要叫他们看到了目标,他们便是最能远谋,最善于忍耐的人群。也正好,大多数人手里都没存够钱,这几年大家玩命的攒一点,到建房的时候手里也宽松。今年来巽山村里分家的,除非当时就吵翻了,不能再住在一起,否则大家都是分家不离家,还照旧住在一块,都不愿意浪费钱去建夯土屋,而是卯足了劲儿存钱等建砖房。就连那些没有分家的,也在暗暗存钱——他们也想翻盖自己的屋子那。
“咱们得再想个法子,去和曹主任商量着,把小弟几个换去各村,搞个换户了。”
当水泥厂的厂房已经建了起来,里外粉刷也快收尾的时候,王老三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巽山村隐藏智囊,却是已经看到了巽山村一片祥和,大家攒劲存钱这景象背后的危机,又拉着他那蔫坏的婆娘,两人在屋里低声密谋了起来。“如今村里,人人想建房,可水泥就那么多吧,修完了路也不能一日间就把大家的用量都备齐了,两条路,要么涨价,要么就还是各村分配额——”
老三媳妇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她那微微带了下八字的眉毛抖动着,“当家的,你是说,暗地里和曹主任讲明白,把五弟他们换到外村去,我们这里先分点配额?”
涨价肯定是不会的,买地的作风一向如此,不从价钱上卡人,主要就是用这些好东西来拿捏着你,摆布你按他们的意思去过活——这点精神,王老三两公母是早领会了的,老三媳妇也一直在憋足了劲想怎么弄点功劳,好让曹主任奖赏着先把水泥、砖块的配额分给自己——预算着修路也要一年多,到那时候,他们家的钱肯定是攒够了的,倘若能在村中第一个修起砖瓦房来,那时候自家就是村里的顶级人家,走到哪里,别人不高看一眼?!
只不过,没想到丈夫做得这么绝,居然想把弟弟们撮弄出村,搞那个什么换户去,老三媳妇心中也是欣慰:这要不是分家了呢,分家之后,自家男人的心思就越发往小家这里使了。甚至于绝情到连她都觉得有些过了,因犹豫着道,“行倒是行,就是,能不能和曹主任说一声,他们换户过去,也能先分水泥那些,到时候他们起房子吾们也去帮忙,这样两边无话可说,不然,兄弟伙说起我们做哥嫂的,不中听哩!吾们成了戏文里那个什么,那个什么……”
卖友求荣四个字,就在嘴边,但文化水平毕竟不够,说不出来,王老三也不耐烦猜度她的意思,瞪了媳妇一眼,把她瞪没声了,方沉声道,“只谋个水泥砖瓦的配额,那求得小了!犯不着把弟几个都换户出去,我是想,这些日子,冷眼看去,那砌砖也不难嘛!我私下练过几下子,也挺整齐的,要不就请曹主任介绍一下,去建筑队里当个学徒,宁可头两年不赚分文,那后来赚钱了,三十五文、五十文一日的拿着,一年还不能多一间房出来?”
“就是这建筑队是天南海北的走,不能顾家——再不然,现在水泥厂的厂房要建好,渐渐的用不上那么多苦力,苦力都是帮着建桥去了,这也是一茬的活儿,可我听说,水泥厂要原料,附近的石灰石矿和粘土矿都要开始凿了,必然也缺力工,而且那地儿远僻,就不是这样轮着去了,应该是要招全班的工人,而且工钱给的不低,哪怕力工一日也有三十五文,这肯定是各村分名额去招的,或者,我们瞄准这个位置,在曹主任那里使使劲……”
人口贩子王老三深谋远虑起来,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如此,也才算是把老五他们卖了个好价钱……”
第949章 定都大典即将开始
“小三线建设, 除了解决各地工业品紧缺的燃眉之急以外,更大的意义在于,打开了农村通往工厂, 农业通往工业的一扇窗户, 让千百年来扎根于土地之上,本能抵触迁徙的百姓,见到了新生活的细节, 事实胜于雄辩, 更胜于宣传,这是什么文艺作品都比拟不了的——把工业化的,代表了买地发达地区基本水平的生活, 往新占之地的百姓面前一展览,几乎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民间, 官吏就天然地拥有了极强的民众基础, 这是我们本就该争取到的东西:所有想把日子越过越好的百姓, 不分出身, 本就应该都是我们的同伴。”
“比起批判、问罪、迁徙的威严统治, 毫无疑问更该采取的是教化、争取和宽容,对于一些抵触新政策, 甚至抱团和政策对抗的百姓,要想方设法地瓦解他们的组织,同时也要细心地去了解他们心中抵触情绪的来源, 想方设法地化解,去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 让他们看到更大的利益。
吏目和村民之间本就不存在任何矛盾,都是为了要让日子越过越好,对于百姓, 永远都要想着把他们转化为工作上最坚实的依靠,更要看到这些敢于挑头对抗的百姓所蕴含的潜力,倘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或者说,只要为的是自己合理合法的权利,而产生的对抗情绪,都不应该以此来作为排挤他们的依据,只要思想上转变过来,利益上得到统一,起到带头示范作用,对于这样的百姓要正当地给予褒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给他们一些特别的关照。
因为,不可讳言的是,在如今农村人口的普遍素质对照之下,敢闹事,能抱团,可以和吏目对抗的农民,的确是有一定才干的,经过培养能够成为合格的,可以利用的人才,而这在农村人口中是相当稀缺的人才,至少,本人从工作中得到的认识是,在买地进驻时已经超过二十五岁的农户,成材率就大大降低了,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或许影响到了他们的智力发育,这些农户即便吃了几年的饱饭,面色红润,营养明显补回来了,但反应速度也普遍仍慢,学习效率低下,似乎难以胜任最基础体力劳动之外的工作岗位……仅有少数人能突破这样的限制,并且在艰苦环境、敏朝的惯性之下,依然拥有和吏目对抗的勇气。”
“譬如说,本人工作的巽山村中,农民王老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王老三本来极度抵触分家政策,理由是有普适性的,即是因为分家将严重损害他的利益预期,但在永华县水泥厂筹建之后,王老三见到了更大的预期利益,便当即飞快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改为积极配合政策,主动要求分家,分家后更推动其四个弟弟换户到附近村落中生活,并把自己的户口换到水泥厂配套的石灰石矿场,放弃巽山村的配给村田。这样灵活的改变,在村中是相当少见的,大多数农民难以完成从一个利益目标到另一个利益目标的跳跃,思想较为僵化。”
“对于这样的情况,不妨就把王老三竖为一个典型,并在小事上予以一定的合理范围内的帮助。这样能促使一个地区的农民思想发生转变,因此本人也为王老三争取到了矿场力工班的职务,并且鼓励王老三向力工班班长发展,甚至可以注重发展学历,争取成为管理干部。矿场虽然在草创期,但因为是中枢财政支持,生活条件不差,可住楼房,有澡堂,伙食标准高,同时矿场内部教育条件好于村中,如今王老三已成为巽山村百姓的羡慕对象,同时四个弟弟的婚事也因为他的工作先后得到解决。”
“以王老三为例子进行重点宣传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新政策的宣传,工作的开展,遇到的阻力都变小了,而农民的配合度要较以往更高得多,预计分家换户工作可以提前完成,村中人口组成比例将会更健康,同时女户、女田以及新婚俗、扫盲工作等一系列新的改变,进展速度还会更快。更可喜的是,村民的‘拥新’热情更加高涨,对于修路更加迫切,村中公决愿意在出力之外,各家捐钱购买建材,以期早日修通前往县里和水泥厂的道路……出力不够,居然还自愿出钱吗……这是真的假的,别不是这个——”
视线调向文章底部,信王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别不是这曹小力为了政绩,胡吹的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吏目参考》也好,《买活周报》也好,陌生的名字是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呢,尤其是周报,昔年都是些士林间有名的人物,便是笔名陌生,可那文笔的味儿也还熟悉,如今,《周报》上许多精彩文章,却是买味十足,再一打听,作者年纪轻轻、英才秀发,竟全然是买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了——却是没想到,买地这里虽然重理科,但文采飞扬的年轻一代居然还真不少!古骈文、戏曲、今散文、话本,都有新秀萌发,叫人也赞叹不迭!直说这论风流才子,云县也不输金陵分毫呢!”
在他对面坐着的王肖乾,也是啧啧赞叹了起来,很显然,他这一阵子正为某个买地新秀的作品着迷,信王这一句话,倒是勾动了他的情肠,换出了这么一长串的感慨来,说到这里,犹自不足,拍着报纸叹道,“就说这杨爱小先生,她执笔的《莺儿传》,文笔雅驯、用典精深,却偏偏深入浅出丝毫也不晦涩,情节跌宕,绘画人情有《金瓶词话》白描功力,那山峦起伏、草蛇灰线,文主遇难成祥的手笔,又深得如今坊间那些低俗泛滥话本的三昧,也难怪《周报》破例连载,更收有这样大的反响了,虽说还有生涩之处,不好和《红楼》相比,但此子年岁尚浅,未来不可限量啊!更好在何处?在这买地,便光靠写话本,已经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愁她一曲绝唱,了无踪迹,还能盼着她再出新作呢!”
他说的《莺儿传》,信王自然也看过,写的确实有趣,是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引,又有《牡丹亭还魂记》的影子,写那崔莺莺和张生分离之后,日夜思念张生,一日忽然生魂离体,飘飘荡荡,来到一处琼楼玉宇,充斥着不可方物的仙器的所在,见到此处‘楼高四层,悉做方形,内藏万物,更有书生无数’——似乎描绘的是羊城港的大图书馆,崔莺莺在这里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小薄册子,上书《莺莺传》,便取来翻阅——这里又明显受了《红楼梦》里梦游警幻仙境的影响。
崔莺莺翻阅文章之后,见其中故事竟写的是自己,却偏又和自己的经历大相径庭,一时不由大骇,不知不觉,仿佛进入书中,只见自己虽然仍然是旧时面貌,但身上衣着已经大换,妆容也大为改移,身边仆从的称呼又有诸多不同,似乎回到了《莺莺传》的糖时风貌。
这里有许多介绍糖时称呼、用具、礼仪的笔墨,经作者妙笔描述,趣味盎然,崔莺莺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露出马脚的段落,令王肖乾这些旧式文人津津乐道,更惊叹‘杨爱’知识之广博,在考据经典上深有造诣,譬如对于诗文乃至四书五经,在糖时所用的版本,和敏朝便是不同,最是这种细节上的考据,叫他们如痴如醉的,而对于一般百姓来说,也颇是深入浅出的历史课本,叫他们知道了糖代科举、法规和敏朝乃至买地的不同。
而之后,崔莺莺逐渐发现和她往来的‘张生’,原来是糖代文人元稹,于是详询元稹,《莺莺传》是否以张生自寓,是不是专门写这一个故事来骂自己,乃至女子是否真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等等,由此又引发了出蒲州往洛阳、长安游历,与白居易、李泌等天下俊才相识,又考证杨贵妃生死,去马嵬坡一游,还亲眼所见各地节度使割据,糖代宦官专政等等诸多民生。
虽然信笔由疆,似乎是从自己浏览文献中所得而作,读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但却胜在笔触生动,也免去读者皓首穷经亲自翻阅文献的功夫,因此广受好评,公推文字锦绣,是近年来所有话本中颇为值得注意的一本——须要知道,这个评价是不低的,如今的话本早已不再是民间取乐所用,一味低俗艳情之作,其流传之广,获利之丰,正儿八经是吸引了一批文化大家来写,甚至很多人都谣传南士林领袖钱受之也化名写了一本话本,正是流传的《红楼又梦三生岸》,是这位读了《红楼梦》之后,实在着迷,又看不到结尾,于是品读警幻仙境中所读的十二金钗定场诗词,考证敷衍而成的一篇续作。
此事真假,不得而知,不过《三生岸》在红迷之中是饱受抨击的,因为结局惨烈,到末了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竟无一人有个结果,偏偏文笔又好,读者看了以后,潸然泪下,而半月不能忘怀,思及便心情沉郁,还有人扬言,倘若考据出‘牧斋先生’的真身,要登门把他打一顿才能消气。料想即便真是钱受之所作,他也不敢承认。信王自己倒是挺喜欢这篇续作的,认为比《莺儿传》更适合刊登在《买活周报》上,不过,这牧斋先生明显藏头露尾,不愿被人议论,选择放弃报刊连载,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莺儿传》的作者倒是大大方方的,用的也是真名,文人圈子里很快就流传开来,说此人是一名年少的女学生,正在买活大学法律系就读,考据历史是业余爱好,研读前人笔记有所得,随意敷衍出了一篇文章云云。王肖乾对这杨爱,便更加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个少年天才,也是有幸生在买地,得以脱颖而出,否则,倘在敏朝,便是才华满腹,又能施展出几分来?更谈不上如今的文法双修了!
他在云县住得久了,满脑子都是这些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事情,《吏目参考》都久已不看了,信王就是想和他谈谈曹小力写的这篇《巽山村治理的思考和反刍》,也谈不起来,索性也就把报纸搁到一边,预备一会儿再写信给兄长探讨买地这‘小三线建设’的利弊,从怀中掏出手机,走到船尾窗前,推开了舷窗,笑道,“已经快到码头了?得拍点素材——他们摄录部的人上次还找我,让我来羊城港时多拍一点,他们剪宣传片的时候能用上呢。”
“哎,这也是该当的,您这一手运镜的功夫,如今也是世上少有!”
王肖乾也从对《莺儿传》的狂热中清醒过来,立刻不失时机地拍起了马屁,同时从桌上取过信王刚才在读的《吏目参考》,这位也是状元之才,文思极度敏捷,一目十行,只扫了几眼,便把报告的核心思想给提取了出来,走到信王身后,和他继续闲谈道,“这买地的城建,也的确是没话说的,羊城港是他们的新都,经历五年,终于建成雏形——这巽山村的村民,倘若能来羊城港看一眼,怕不是对军主早已视若神明,再不敢兴起丝毫反抗的念头了!”
信王也不是第一次来羊城港了,他虽然是使节团的成员,也有点人质的味道,但随着买、敏关系的发展变化,以及他本人的意愿,如今在买地这里,他也颇为活跃,经常有离开云县东奔西走的机会,不过,上一次来羊城港,是为了见证下南洋的舰队回归的盛景,那时候羊城港还没有大规模翻建,而这一次再来,却是因为定都在即,大量中书衙门搬迁,使馆也正式搬了过来。作为使节团的一份子,信王自然也是随海船南下,以后就要定居在这天气更为渥热的羊城港了。
虽然才是二月出头,在云县上船时,还要穿着厚袄子,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来抵御湿冷的海风,可仅仅只是七八日的航程,如今在羊城港外,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已经是暖洋洋的气息,透过玻璃窗打在身上的阳光,更是让人穿不住夹袄,甲板上的水手,白天已经有人穿起短袖干活了。信王用镜头记录着这些极富生活气息而又有趣的画面,一边和王肖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虽然这道理也不假,可总不能让所有人都跑到羊城港来见世面,这三线工程虽然耗费巨资,而且当时铺开的时候,我就感觉似乎给工人的生活标准设得太高了些,难免有靡费钱财的顾虑,但今日看了这报道,才知道小三线建设原来还有如此深意,也就难怪要给生活区建设得那样完备,那样花团锦簇了,这是中枢给地方打的样啊,那真是花多少钱都不亏的……”
其实,对于这篇文章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此时船行逐渐放缓,并开始更改航向,很明显是即将到岸的表现,两人也就忙活了起来,顾不得说这些,王肖乾也告辞回了自己的舱室去收拾行囊。他不比信王,杂事自有阉人操心,找角度拍视频就行了。
过不得多久,只见海面上伸出一条长长的廊道,直连到海面之中,下方是水泥柱子打的桥墩儿,远处还能见到大石块拿水泥糊起的防波堤,堤内大小船只攒动着,如游鱼一般随着浪面起伏——这是大港的标配,若是有千里眼,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码头附近的船厂呢,买活军搞城建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布局,只要见到这样的港口,游子就打从心底泛起亲切感来,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地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