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那种文绉绉又千篇一律的赞颂,大家倒也不诧异了,因为所有类似的批注故事,批注大抵都是如此无聊的,哪怕就是冯老龙出的话本子,最后的点评也有点矫揉造作的感觉,这会儿突然来了个‘有病’,搞的大家都有点踏空了的感觉,前面还加了‘纯纯’两个字,这就更难理解了,有人便道,“啊?这?这别不是印错了吧?还是说这二十四孝图的作者叫‘纯纯’?”
这个大家都答不上来了,那人又读下去道,“以逻辑来说,这是虐待儿童与谋杀未遂,该故事作为孝道故事传扬属于作者脑子不清楚,未能明白原作者的深意,继母在不提供充足预算购买活鱼的前提下,要求食用活鱼,有诱导儿童处于危险之中的强烈嫌疑。儿童不论是前往河流自行捕鱼还是在无钱的情况下前往市场偷窃,都将使自己身处危险环境。这故事流传的目的如果是渲染并攻击继母的不慈,使其在家中惴惴难安不敢闹事还情有可原,用来宣扬王祥的孝顺属于纯纯有病行为。”
“啊……这……”
‘纯纯有病’,再出现一次之后,其意思大家大概是理解了,不至于在书里去找纯纯这个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拗口的表达,大家也能勉强明白六姐的意思,但这份批注依然让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就连朗诵者都有点发虚,清了清嗓子读道,“初编者将这个故事纳入二十四孝,存在歪曲故事原义的嫌疑。本故事对活死人的启发意义应当在于一点:孩子有权利勇于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你说要吃鱼,我还想要个慈爱的母亲呢,咱们谁也不能如意,这不是满公平……啊?”
“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非常的不对味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对卧冰求鲤的故事多么的推崇,真要细说的话,也觉得王祥为继母这样做实在不值得,这要不是感动了上苍,寒冬腊月的,小孩卧在冰上这不是找死吗?但……但,怎么说呢?‘孝’这个事,在这帮北面百姓的生活中实在是太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了,哪怕有些围绕它的产物不是那么合理,但看到一国的军主,这样肆意且公然地攻击着孝顺之道,还是让他们感到非常的陌生和不适。好像生活中天经地义的道理被颠覆了一样,什么叫做‘孩子有权利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孩子倘若还能驳回父母的意,那么费力巴哈地生孩子养孩子,为他们操劳又算什么?
虽说这些人家平时也未必就对父母多言听计从多无微不至了,但这是他们自己做得不好,当孩子的要孝顺父母,这标准他们还是认可的。这第一个故事的点评,就直接把众人的认知给直接颠覆了,他们有些人想辩驳,但却又不敢:这可是六姐的批注!那是云端的人,哪怕他们是邻国百姓,也不敢乱说。只好憋着不出声,实在不赞成的,走到一边去不听了,但大多数人实在是无聊,一本新书对行军生活来说太宝贵,因此哪怕不完全赞成,也还是忍不住要听着那边继续往下读。
“第二个故事,孝感动天,这说的是虞舜孝顺父母,得到天地感应和唐尧禅让的故事……”
这故事也是二十四孝中大家耳熟能详的,和卧冰求鲤不同,因为这故事里,身为反派的继母和继母所生弟弟,戏份比较重,大家是知道虞舜也有继母的,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点预感了,果然,读到批语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孝子总要继母衬托?套路真重复。换句话说,父慈子孝,既然继母总是不慈为什么还要宣扬孩子的孝顺?强盗逻辑?”
啊……这……虽然不赞成,但却也很难反驳!大家难受得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不禁就抓耳挠腮起来了,但这还不是全部,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谁说虞舜孝顺?谁说唐尧是禅让的?强行把上古时期部落领袖编到自己的道德体系里,儒家脸真大!虞舜那年代孝顺这个概念可能还没有产生,有没有婚姻这个概念都不好说!如果虞舜来自群婚制部落怎么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啊!直接开骂了!”
很多人差不多意识到的那个点,居然被批语直接挑破了,哪怕别的术语更拗口难懂,明白了这一点,大家都感到了相当的震动,读书的那人,甚至赶紧把书本合拢,塞到了怀里,左顾右盼一副做贼的样子:虽然如今特科流行,但敏朝的道统还是儒家啊!这本书的批语直接就骂儒家厚颜无耻,还有那什么‘强盗逻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都是强盗了,还能有什么好话?这……私底下偷偷看看就得了,还当众读出来,就在皇帝和诸儒生大人眼皮子底下!这……这……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也有人试着想辩驳,但怎么都找不出新的道理来,很显然在完全理解对方的观点之前,想要反驳也很难,急得结结巴巴,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这样说的!”
鲁老二倒是听得兴致盎然的,哈哈笑道,“有些意思啊,读呗!要有那犯忌讳的话咱们就小点声——这反正是刘营的书!俺们不也在南下吗?”
也是……这都走到彭城,听那刘营的意思,便算是买地的地盘了,这书既然敢在彭城卖,他们读得小心点应该也没什么……
看戏也难得,多日没听说书、读报,新鲜故事的诱惑力太大了,又有刘营长做靠山,一帮人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却又还是忍不住还是重新掏出书本,但这一次朗读声音很小,众人都是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能听得明白:前面的小故事大致都来源于《二十四孝图》,而且多是贬低挑刺的,很少有肯定的态度,还有一些言语莫名其妙,说不出贬低还是褒扬,很难懂其中的意思。比如说《扼虎救父》,评语有一段话就有点费解,说是:人和人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我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掐住了一只老虎的脖子……
说是贬低不像,但细品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之后的段落还好懂一些,大致是说老虎的脖子的确是身上相对脆弱的地方,但绝不可能被一个少年的虎口环住,不要因为看到这个故事就误以为自己也能掐死老虎,建议还是采取滑铲好些,可以直接滑铲进老虎嘴里……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滑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之后也肯定了杨香为了保护父亲奋勇斗争的精神,但总觉得这评语有点不正经……
《恣蚊饱血》,傻子逻辑,轻视百姓,如果百姓不懂得燃艾草驱蚊,早就被叮绝种了,而且蚊子永远不会吃饱,把肚子吸大之后,再要进食会直接把血吐掉,再去吸新的。《尝粪忧心》,这医生逢人就说尝粪可以知病情早被人打死了,而且要知道病情根本不需要品尝,没有任何一种情况粪便的味道会是甜的,再说医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尝过几个病人的粪?为了宣扬孝道胡编乱造侮辱智商;《乳姑不怠》,透露编纂者变态的癖好,把他牙齿打掉就知道没牙老人能不能吃稀饭菜泥肉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想吃奶,挤出来用调羹喂着喝两口不行吗?
……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被六姐点评之中似乎漏洞百出了起来,怎么说呢,抛开点评中让人读不懂的部分,余下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很多人也逐渐习惯了这种不适感,反而觉得六姐的这些话也颇为新鲜,从中品出了一个新的重要标准:“哎,你们发现没有,傻子逻辑、神经病逻辑、强盗逻辑,似乎六姐非常注重逻辑哎!且不知这逻辑是什么意思!”
“逻辑嘛,买活军的报纸上常有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和道理一样的意思。”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都觉得非常的新鲜,他们逐渐意识到了,买地的不同,并不只是表面的不同——那些仙器、城建,还有百姓的富庶,是可理解,可眼见的不同,而制度、特科、服饰、法规,这些是生活方式上的不同,这书中所传递出来的思想则是更深层的不同——很难去概括,大抵来说,是对某件事情的评判标准,是道德要求的不同。
敏朝所注重的和民间讲究的一样,都是‘孝道’,而买活军似乎也不反对孝顺父母,就如同六姐在《弃官寻母》这故事之后所说的一样,寻亲找生母,是人之本性,孝顺父母也是好来好去,回报之情,也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美德,但,如果把孝顺父母压过一切,成为所有逻辑之上的逻辑,那么,这份倡导本来就不合逻辑。而买活军所鼓励的并不是无原则的孝顺,恰恰相反,他们所鼓励的正是‘遵循逻辑、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好像他们报纸上是常常提起这个的……”
有些人一知半解,有些人干脆完全不懂,只是听着点评中风趣的言语发笑,还有一些人——往往是自己也有孩子,而父母又较为慈和,疼爱他们的人,对于六姐耻笑二十四孝的做法则是大摇其头,完全无法接受。鲁二哥坐在一边,静静听人念完了《二十四孝故事》的点评,才刚把另一本《孝顺事实》开了个头,这里就有太多故事是大家没有听过的了,大家兴致更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着火光没法念了,他才起身道,“算了,别把书烧了,我拿去还刘营!”
大家依依不舍,把书还给他,也有叫他明日再借来看的,恰好刘营开会回来,笑道,“你们这些莽汉子,倒是喜欢上看书了!一个个的文雅起来,行啊,今晚我拿回去熬夜看完,明日随你们来借。”
大家忙都起身叫人,面上显出钦服之色来,平心而论,比起老派的大老爷们,他们当然更喜欢特科和买地的官吏,这刘营也不骑马,也不穿甲,每日和大家一起步行,不但吃得苦,而且为人处世,叫人挑不出毛病,在众人心里,简直算是文武双全的俊彦典范,很多人不赞成这书的,也不责怪刘营,认为他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看,就借给鲁二哥了,倘若他看过了,一定皱着眉把这本书丢掉,绝不会让它流毒其余人的。
可这会儿,他们的设想完全落了空,原来刘营还真看过,而且对其中的观点一点都不陌生,甚至也不反对,面对大家的询问,笑着答道,“现在民间这样的《新编》、《再评》、《醒世》、《点明》编本,很多见!大致都是这样的观点,把二十四孝这样的故事批倒批臭,是我们民间最新的风潮。我们都早习惯了——也很赞成!”
“至于说是不是六姐点评……十本里九本都拿六姐点评这样招徕,这要都是真的,六姐除了点评,也不必做别的事了,最多就是点评了一个故事,其余都是别人按着她的口气仿写的罢!只要挂了六姐点评,都好卖得很,尤其是在买地之外这些地界,按道理我们买地也没有管辖权,因此他们最喜欢跑到这里来印这些,再夹带到买地境内去卖了。”
原来如此,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个,现在什么书流行,什么文人墨客当红,便以他为招徕出文章集子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大家也不觉得道德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多的人是惊骇于买地的风气——在此之前,从未听说买地的活死人,居然都是这样没人伦的家伙!不但有人出这样的书,而且在民间还广受欢迎,甚至要把‘二十四孝批倒批臭’,这,这和颠倒纲常、跌破金瓯有什么区别?
改朝换代也好,刑法新律也罢,对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京城百姓来说,似乎渐渐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但今日这一本书,却让他们再度燃起了非常强烈的异域感,感到前方的买地,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买活军终于脱下了画皮,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原来他们此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过去属于敏朝的一切都完全毁灭——
而这原有的一切,它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皇帝,不在皇宫,就在这刊行天下的《二十四孝图》上,哪怕是触动皇帝,触动读书人,都没有触动这一张张图,这一个个故事,让旧社会的百姓来得难受,他们终于切身地感到了战栗,感到了威胁,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窒息——买活军是终将取得天下的,这一点,一路来已成了大家的共识,可他们如今也逐渐地发现,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和好处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别扭又难受的新典范,‘逻辑’作为六姐的圣谕教化,已经开始对‘孝道’发起了强烈的冲击,当这样的话本在天下传播开来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了若干年前,文人墨客面对买地新道统时一样的,共同的寒意,好像有一把大刀已经冷不防地砍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更难受的是,还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眼见着那把刀开始,慢慢地在厚重的旧俗之上斩磨!
第964章 夜不闭户
这《醒世菜根谭》, 算是给这些京城来的乡巴佬开了个好头,叫他们从此留意到了运河沿岸的书籍,哪怕都不算是银钱多宽裕的人家, 竟也商议着托请着刘长智去给他们弄点南边特色的书来看, 也好叫他们对南边这边的风尚多了解一些。刘长智听了,很是高兴,对他们道,“你们这样的风气,正该在厢军营里多多地推广起来,要比别的班组歇下来之后,只想着找酒喝,拿纸壳子自己做了土扑克打——且还要来钱, 好得多了!真不知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笨人, 上赶着给旁人送钱。”
这说的是土扑克上做记号, 由是算牌赚钱的,这是最粗浅的千术, 便是一般人也很容易想到。鲁老二等人焉能不知?听了都是暗笑其余几个班组发蠢,又夸鲁老二, 说他这个师门拜得好——一般来说, 沧州的武学宗门,对于入室弟子都有行为规范的要求, 不赌、不饮酒,这是最基本且普遍的, 鲁老二修的童子功,他师门就额外还要求不进花楼,不票唱,得了童子功真传的更上一层楼, 就要求不能和女人同房——至于自己做点针线活这允许不允许,倒没人敢问他。
这是一种难捱,还有一种是要求要茹素,也说不出谁更难些,总之武师虽然有一身的限制,但日常起居的限制也很多。鲁老二又不是和光同尘的性子,他自己不玩牌,任何赌博形式都不参与,他这个班也就都是跟着如此,这要有谁不服,捏着拳头上来和他干就是了。
这班上也都知道他的性子,每日半下午扎营之后,闲极无聊,宁可拔草根相斗,都不去玩牌,甚而自己不玩,跟着人群后头看一看也是不敢,也正是因为无聊,才托人找了书来看,因此得了刘营的夸奖,又还免了自己的花销,刘营从他自己的奖金里拿了一部分出来,去城里给他们弄了十几本书,道,“有想看的班组都可以来我这里借阅,三日内是免费的,多了以后按天算租钱,还不上的班里凑钱还我,我又去买了书来大家借阅,有想看的都可和我说,我来弄。”
他如此仗义,居然自己出钱买书,而且买回的都是有意思的闲书,并非京城里卖的什么课本、报纸,众人焉有不感其情的?于是鲁老二班上要看‘买地特有的书’,其余班有的要看玄幻话本,有的要看‘带些色儿的’,有的要看游记,不过是二三日,刘营真抱了一捆书来,让各班去借阅。所有书籍全都是白话文带拼音,非常符合这些厢军的知识水平,这些人无论怎么样,一个班里凑出一个能读拼音的还是不难,于是各班歇宿之后,便推一人来读书,其余人听着一同议论噱笑,只还有少数两三个班里,仍然有人约着暗地里看小牌。
要说这看小牌,先一个营里十几个班都有人去,只鲁老二班里清白,刘营也不狠管,大家还以为只要不耽误了正事,刘营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买活军那里的人——虽然没有明言,但看做派、发型、服饰,还是很明显的。这本就是隔锅的饭,大面能熟就行了,是否夹生有没有糊底,关他什么事呢?
却没想到,刘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见大家都流行读书了,看牌的人少了,便痛下杀手,一日抓了两个赌摊,人赃并获,当即就开革出去,所有赌资全都充公,其余厢军所属的班长,报酬扣了三成,要一直到地头再无事了方给,倘若再犯,那就一文钱也没有了。除此之外,还把那几个带头做牌出钱的扭送到下一站州县的牢狱里去。
在异乡被收押,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按道理,看小牌哪怕出千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上几日,打几板子也就放了,接下来对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凑钱回京城。可按厢军这里私下流传的说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州县的父母官,很流行卖犯人,就算是本地的犯人也要当心,进狱之后,很容易被报个瘟疫身死,然后私下被远远卖到买活军的新番地去——这死法也是报得有讲究的,必须是瘟疫身死,这样家里人都见不到一面,为了防疫的要求就要直接烧掉,死无对证,你想见死人一面,那见了以后你也别出来了,牢房里住去吧,倘若你也染了瘟疫,回家传染了邻里,那可如何是好,你该当何罪?
“那些个轻罪是如此,重罪不消说了,从前论斩的罪,现在多是流放,流放去哪里?远的去山阴,近的去义乌,都是有矿的地方!还有的走了一半,直接稀里糊涂就上船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被卖到建新去了!你说呀,现在到处都在开矿,人手哪里来的?不要一直抓人去填补的?这些州县的老父母,也不敢直接往买地卖,不就是卖到远番去了?还有鞑靼那边好像也有矿,更远了说,买地的虾夷地,不但开矿还缺人种地呢!现在江南比从前七八年都要太平,为什么?就是因为开始往出倒腾人,这牢里常年开始流行瘟疫了!”
这都是那些接受州县辎重的厢军,和当地人套磁儿打听出来的,众人你传我,我传你,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凝重,嗯嗯连声,顺带着连前些年的纷争都了解了,原本在京城还真不知道:“哦哟,买地取之江道之前,之江道,我们江南道,乱来兮的!那些流民,蝗虫一样,来一趟乱好多天,还凑成帮派团伙在街头呼啸而过,动不动就打群架,百姓们一听到风声只能关门闭户,县里那些衙役,一点办法没有!有个儒生叫黄德冰的,还在报纸上写信,叫六姐出面来管管!”
“好了么,现在凡是闹事的,全都抓起来!牢里关了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的!哪怕是小罪也好,进了牢房得不得瘟疫,那就是听天由命了!往昔,那些老父母,抓了人又没他们什么好处,还要加派人手看守牢房,现在呢?把人一卖,大概总有些好处的!再加上买地也严管迁徙流民,不许滋事,也放了话说,那些聚集群啸,扰乱治安的流民,就是到了买地也不接收!
这些人没了靠山,岂不是要把皮紧起来了,就是本地的百姓,也更加规行矩步,生怕被抓住错处,一收监就和家里人天人两隔了!我们这里,倒是重新有点夜不闭户的味道了,便是那有世仇的人家,见了面也都是笑笑的,不敢起什么纷争,就怕两家人争吵起来,对方倒霉不要紧,自己也跟着倒霉,那就笑不出来了!”
连本地的人家都是如此,这些外地的厢军,就算原来是班长又如何?十成十是要被卖到矿山去做苦役的了。且不说这话是否真假,总之对于厢军营的军纪,是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现在这些厢军别说滋扰地方了,自己玩牌都不敢,先先后后闲来就是看书评讲,别说,还有很多大老粗,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斗破乾坤》这样一度红得发紫的话本,并且新发掘了一个爱好,一门心思投入进去,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这些爱看仙侠玄幻话本的人且不说,鲁老二等人,看的都是买地有而京城没有的书,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谭》类书籍,以及《旧事新评》,这样把流传已久的故事,按买地的风俗和倡导进行新点评的书籍,他们越发是认识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买地,那里通行的规矩和民风,与京城实在是截然不同,颇有点儿光怪陆离的味道:要说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担忧,在买地似乎也还是存在的,比如说人口拐卖,京城妇孺单独出门,都怕被人拍了去,这接近买地的所在,也有被卖到新番地去做矿工的恐惧,至于在买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矿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担心。这么看买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说旧呢,那就全然不是这码子事了,买地这里,和敏朝不同的认知并不仅仅是一个孝上,于男女之事,邻里之间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对一些老故事,看法简直让人咋舌:比如说《董永遇仙记》,也就是俗说的‘七仙女嫁董永’,还有《牛郎织女传》,都被买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认为故事本身的逻辑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实。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说董永卖身葬父,孝顺感动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后和董永男耕女织,后被天帝发现,被迫分离。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逻辑,认为所宣扬的孝本位逻辑罔顾事实,妄想自己因孝顺感动仙女,实则女子即便赞赏孝行最多也是赏赐金银珠宝,并指以旧社会农民的贫苦程度,男耕女织连饭都吃不饱,更勿论应付劳役。这传说只是为了麻痹男性,只要孝顺便什么好处都有了。实际上,孝顺父母这完全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人哪会因为孝顺多给他一分钱云云。
再有《牛郎织女传》,所用的也是晚近流传的牛郎为金童转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点,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饰,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织女青眼的故事版本。买地的批驳则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属于创作者低俗趣味的反应,且牛郎偷窥仙女洗澡,这是犯罪,偷衣服且属于偷窃罪,牛郎竟被改编成罪犯了!还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证明这个版本的改编者着实心思猥琐,还介绍了牛郎、织女两星的天文学距离,以及两星出现在文学创作的开端为诗经,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这些点评,其中有一些不能说错,但很打消人的兴致——这谁不知道书里说的是假的,生活里根本没这些,只是故事而已,也要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兴致盎然,譬如说牛郎织女居然典出诗经小雅——这基本上就是厢军营中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诗经》里真正的诗句,也叫他们和这一直以来所说的‘诗书传家’中的《诗》,好像发生了一点关系,让他们心里颇有些触动呢!
又是不舒服,又觉得有意思,因此这书吧,读了不太得劲,不读又心痒痒。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中,他们断断续续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评》,把《醒世姻缘传》和《拍案传奇》系列都读了,总结出几点:第一,买活军是不鼓励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缘传》里,几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这么多屁事’;
第二,买活军也不鼓励家庭生活中一方对另一方无限服从,反而认为权责要相当,所有父母偏心而儿子、媳妇一味忍让,用真心换真心,最后阖家欢乐的故事,几乎所有批注都是一个态度,便是百般尖酸地从各种角度进行批驳,同时还要攻讦作者用家庭矛盾扭曲犯罪事实的做法,警告读者这是违法行为,要及时报告更士。
又一再提醒读者,在买地体罚孩子不能过度,父母也没权利卖掉孩子,唯一允许的买卖是把孩子舍给孤儿院,孤儿院会给父母一笔钱财,除此之外一切交易行为都是犯法的,一旦发现,便会重罚送到矿山去,夫妻互相包庇同罪。
“打也打不得,卖也卖不得,这书里又是鼓励分家,又是说什么权责相当,父母合该由最偏心,得了最多财产的孩子近身奉养,不论男女,其余孩子按所分家产的比例来分配奉养钱财……被薄待虐待的子女,莫说不认父母,便是向官府告发虐待,把父母送去挖矿都是应当的!这要是不告发,反而是纵容犯罪,自己都有过!这……自家人,搞成仇人了?一碗水哪有能端平的道理?手指头有些长短,不也是常事?被买地这一搞,这还是生孩子么!倒活像是生了个祖宗!”
比起对神话的批驳,这种对民间话本里甚至不是主要矛盾的一些随意设置,长篇累牍的攻讦,是最容易在厢军营里引起普遍不适的,要让这些大老粗接受这样的道理的确并非易事,便是再怎么听也难以认可,在这些人看来,世上最难回报的就是养恩,怀胎十月只是开始,孩子刚出生时才多大,辛辛苦苦耗费了钱粮把他养大,就算有些偏心也好,有时粗暴了些也罢,终究那是爹娘,哪怕心里有结打不开,面子上也还是要过得去,该孝顺的不能少了,要说为了打孩子几下,就叫孩子去告官,把父母送去挖矿……这不是白眼狼吗?!
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说难听一点,父做贼,子都得跟着打洞,‘亲亲相隐’这四个字,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但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买地居然鼓励亲人之间互相告发违法,这简直就是要拆毁整个家!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吃金喝银,心里又岂有安宁可言?这些大老粗南下时,本都是被买地的富裕迷了眼,一心想着能不能在南面找个生计安顿下来,可现在听多了这些评讲,反而多了些顾虑,甚至有人庆幸没有贸然南下的。
纵然南面的富庶依旧对他们有莫大的吸引力,可现在,他们从花团锦簇中也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危机,开始意识到,买地固然有无数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之下的生活,却未必和他们想的那样顺心遂意,或许也有只能苦捱只能忍受的地方。
或许有人愿意忍受这些改变,或许有人实在接受不了,宁可安贫乐道回京城过原本的生活,继续随波逐流不做改变,出发时众人一致的齐心,逐渐分裂成了多个阵营,不论是谁,都对即将到达的远方多了一丝戒心,甚至看着刘营这些买地吏目的眼神都多了一些疏远。在这样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南行的使团,终于也能彻底休整几日了——他们望见了大慈恩寺那辉煌的宝塔尖顶,进入了如今敏朝在南面唯一的重镇,也是抵挡买地的第一线,大军驻跸所在的旧京金陵。
第965章 大报恩寺琉璃塔
“哟, 真是高呀!且莫说在城内了,光是在城外便见到了那样辉煌的灯火,简直就犹如天界的宝塔, 这托塔李天王手里的宝塔,怕也只有这样了!”
“那叫一个璀璨光华!夜里更是醒目了, 白日里还好,夜里那样晶莹剔透, 碧绿玲珑的,说是天下第一塔只怕也丝毫都不为过!京城里的塔也不少,未有这琉璃塔这般高的!咱们也是难得到此, 见了这塔就不算是白走一趟了,虽说这过路佛是不拜的, 但就为了看塔也好的,兄弟们, 一道去大报恩寺进个香如何!”
到了南京,厢军也好、守军也罢, 多少总能休息几日, 把自己的铺盖也涤洗一番了,饮食上也比赶路时要丰厚了些许, 至少吃的都是大灶做的铁锅热饭, 不必就着热水啃干饼子, 这些兵马是各有去处的,厢军反而还比正兵多了一些好处:正兵全被安排住进了金陵皇宫内, 这皇宫虽然多年来没有耽误修葺,但毕竟没有住人,除了举办典礼的几处大殿,以及皇帝的寝宫之外, 其余的宫宇都颇为衰败,更不必说侍卫护军的营地值房了。
但奈何本地没有行宫,连皇帝也不得不去禁宫将就,本地的人手也是不足,需要正兵去撑场面。反而是厢军,他们是上不得台盘的人,连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便随意在城外的大军营里找了营房安置,反而能睡不漏雨的屋子,稻草铺也都是新下来的秸秆,没有什么霉味儿。
这几日,他们出入也比正兵自在得多了,因为没有事做,主管经过商议,便给他们轮班放假,除了皇帝去祭祀祖陵那一日,有一些人要被跳去跑腿撑场面之外,其余人还是可以在城内自在游荡的,只是被严格约束不许闹事——不过,因为有买地的吏目管着,这些厢军也都是从百姓中选拔来的,军纪上倒也还说得过去,并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欺男霸女、掳掠市井,这里毕竟是金陵,可不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本地的衙门也有自信允许他们入城闲逛,而不是如临大敌一般,把他们在军营里关押起来。
还没有走到终点,众人手里多是没有钱的,去城里吃饭赌钱喝花酒,这个不敢想象,金陵的物价和京城差不多,并不便宜,但去大报恩寺进香,按常理推测,买香的这点钱还是花销得起的,于是厢军们各自相约着都去进香游览,借此也进城走走,哪怕喝不起秦淮河的酒,站在河边瞧一瞧也是好的。还有夫子庙、雨花台,这都是京城都有所耳闻的胜景,鲁老二一班人也随大流都去各处走了走,观感说不上好坏,“这秦淮河不就是一条小水沟子么!”
“那自然不能和我们前几日乘船横渡的大江相比了!”
这帮人一路南来,大多数时候都在河堤上行走,但也有必须坐船的时候——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大多数厢军来说,这也是旅程的一大亮点,在这一次出门之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船,更不必说见到大江大河了,大江那无边无沿犹如大海的广阔且不说,便是之前他们在山阳道坐船横渡大河,就让很多人一边吐一边大喊值得,“这样大的一摊子黄水!老子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黄河到了山阳道境内,已经远不算是湍急了,九曲黄河,险滩有得是哩!有些地方不乘船,乘羊皮筏子,遇到了漩涡就在里头打转,吓不死你们!一进河里,听天由命罢了!多少胆小的人,一辈子只在冬日过大河,等渡口上冻能走车马了再出门走亲戚去,实不敢赌这天命!这几年来,买活军治三峡,便把三峡天险吹得和什么一样,哼!殊不知,论河情之险,我们大河的一些滩口输给过谁啊!”
当时过大河的时候,便有一些经验丰富,去过河套九边的老兵,和这些厢军们吹嘘,不过京营的兵一向是少爷兵的待遇,便是现在这一支被新法练出来的兵,军纪、军容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也很少有戍边的经历。主要是因为现在的边防兵已经日益军阀化,完全谈不上和京营换防,两边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系统,只有少数边兵作为教官被选拔回京中任职。所以见识过大河险要的人是不多的,反而是这会儿在金陵,人人都能谈几句大江,他们这里摆渡过江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江、运河,江南道自己的干流也多,对南方人来说,乘船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让北方人颇为感到新鲜的事情。
除了这纵横交错的水道之外,金陵城古朴肃穆的建筑,高耸的城墙,也是在在显示出了这六朝古都的底蕴,叫这些京城的厢军也不得不暗暗点头,认为金陵的确要胜过沿岸所经过的其余州县——或者说根本不能相比,那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城市,运河沿岸其余州县,主城,也就是城墙围着的范围都非常的窄小,主城区是不大的,他们更繁华的地方反而在主城区之外,尤其是围绕运河码头以及买地办事处这两个中心,往外扩着建的房子,房子的稿子也是按着买地那种两层便房的样式来的。
虽然也有些富户是水泥抹面,说起来是这些年来建屋子最流行的材料,但你说鲁老二等人老八板也罢,端着京城人的架子也罢,他们还是觉得这房子,买式虽然方便好住,但看还是这些老房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的稿子好看。有气派又沉稳,哪怕是有年头不上漆,木头的本色都暗沉沉地露出来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古韵,让金陵城和京城一些尚未流行买式房子的巷子一样,充满了悠悠的韵味,走在里头心旷神怡,看着街角飞檐、墙头镂花,都是暗自点头,好像那原本不存在的情操也受了陶冶,耳听着不知谁煞有介事,从手里的书册里照本宣科地念的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因叹道,“如今老子这样的粗人居然也听得懂诗了!”
的确,这朱雀桥、乌衣巷的典故,从前哪里是这些讨生活的辅兵糙汉子所能沾染的,哪怕他们是原本的行当,也都被视为是粗人,又不识字,上哪去知道这些?便是侥幸来了金陵,能去大报恩寺转一圈,似懂非懂地看看热闹也就不错了,回乡之后要他说说外头的见闻,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粗人不知肉味,入宝山也是空手回。现在,这班人自己都感觉到这一趟出门的不同,彼此发自肺腑地道,“这人还是要认字啊!从前觉得,按我们的命,不认字也是一辈子,碍不着讨生活挣命。可这认了拼音才知道,认字的人,景虽还是那个景,可看到的,自己心里想到的就不一样了!”
“也是要多谢刘营给了一本《金陵导览》,所谓导游都不用请了,自己拿着本书都能看明白,这刘营做人还是没话说。”
因为彼此之间的差异,这些日子里来他们暗地里有些疏远的刘营,现在重新博了个人情,大家一致认为,买地的吏目比起敏朝的官吏,哪怕是和特科比,也高明太多了,而且为人非常亲切,是真正心中有民,有下属的好官。刘营一路来的作为,有分寸、有担当、有仁义,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做个流民营帐都有些埋没了的。从这点来说,买地的生活又是相当有诱惑力的,毕竟,刘营和敏朝他们所接触过的一些官面人物相比,那谁都愿意和刘营一起干。
“可不是这导览立大功了?本来只打算进香,一路来秦淮河、乌衣巷、夫子庙——贡院的热闹也都看了,这江南贡院还真当是宏大啊!比国子监还大!”
“大是大,贡院前那些市集比不过天桥,也赶不上京里的大庙会。”
“那本来,金陵的人烟也比京城稀少些。你瞧街头除了我们这些拿‘导览’的,还有那些带了‘导游’的,本地人似乎都不多,就都在码头那里做生意。这些街巷里人家还少些,似乎还远不如彭城还有山阳道那些县里,虽然地方小,但人口多,要更热闹。”
这‘导游’,也是来了金陵之后见识到的新行业,算是买地那里流传过来的新东西,现在广陵、姑苏、武林,这些名城,都已经开始流行了。最一开始是云县、榕城泉州那些地方发展起来的行业,从买地那里特有的自行车跑腿中分出来的。最一开始,是有些客商,来云县之后想去一些知名的地方转转,比如说各种厂房,船厂纺织厂冶炼厂,海边晾晒海货的码头,各种交易市场,钱街交易大厅等等。
因为云县交通非常拥堵,不便包马车——而且马车夫也很多都是外来人,虽然认路,但口齿也不便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一批机灵的木轮自行车跑腿儿脱颖而出,在码头的咨询台挂了号,接受包天服务,他骑着车,载着客人满城转悠,给客人介绍本城的美食、名胜以及典故、规矩。
要知道,云县这里,有钱人多,外来的有钱人也多,规矩又和所有外地名城截然不同,新来的也怕自己无意间要是触犯了什么规矩,要受重罚,虽然自己也可以看书学习,但寓教于乐,一边转悠着游览一边和车夫谈谈说说,顺便就学了规矩,岂不是更好吗?还有些人,天然就不信书上的说法,更信旁人口中说的,就更乐意去包跑腿儿了。
久而久之,这些常常承应的跑腿,就形成了一个新的职业,所谓导游。买地的衙门也给他们考试、发证,保证他们不会把旅客带到歪路上去,或者勾结罪犯做局诈骗抢劫等等。买地的导游遂成一大新鲜,也上过一些地方小报,四处流传。很快,云县周围一些外来人较多的地区,也有不少人去考取了导游证,本来游人就很多的名城,还在报纸上号召本地的有识之士整理本地景点和典故等等,引发了好一番热议——把这些投稿整理起来,集结出版,也就成了各地的导览书啦。请不起导游,或者轮不上的,拿本书也能看个七七八八的,只是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请真人讲解,胜过自己去读书。
“要说起来,两三年前,买地还没出兵江南的时候,其实广陵和姑苏就有导游了,他们而且还是专门承应买地游客的:说白话,也做买式的打扮。有些是买地的活死人跑到这边来赚钱的。这些年来,那个南洋驸马庄子、天下大侠徐侠客,在买地声名广播,买地的百姓有了余钱居然还很喜欢出门游览!有些近海的乘船方便,居然会跑到敏朝境内来游玩。
只是他们在买地住得久了,一些习惯和当地格格不入,也很愿意凑钱请导游,甚至还有‘旅社’应运而生,专门组织‘旅游团’、‘旅游船’,就和去进香的香队一样,几百里地也都凑在一起玩耍。这样这些姑苏广陵的导游,很多时候一个月里半个月都被旅社包掉了!”
这都是从买地的官吏中打听到的消息,也算是一手的,大家听了都是咋舌,认为买地的富裕的确已经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旅游这个说法,都是买地所发明的,在之前只有‘游历’,还有一般人在家门口不远处的踏青郊游,这种随随便便就跑几百里,出门十几日的旅游,不是那大地主人家的孩子,焉能负担得起的?没看他们想到南边来看看,都要来蹭这厢军的便宜,宁可一路风餐露宿的受苦,也舍不得南下的巨额川资吗?
这要他们自己去选,鲁老二一班人自己出钱的话,他们连天港都舍不得——不,别说天港,通州都舍不得!这买地的百姓动不动就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跑个几百上千里,从福建道到姑苏来玩耍,游客人数之多,甚至还催生了专门的导游行业,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买地百姓的日子过得好,真是没法不认,就是遮住眼还能闻着味儿那!很多之前对于买地的风俗非常抵触的老爷们,这会儿又有点软化了,咂着嘴满是艳羡地说,“得挣多少钱才能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想不出来了。这样的福气倘能落在我头上……嗐!知足常乐,便是现在,能拿本《金陵导览》来看,也是极大的福气啦!”
“哎,说来,不是说导游都做买式的装束么,怎么我们进城时见到的那几个,却还是我们大敏的装束,也留了长发?”
也有些人比较迟钝,只觉得买地的日子好过,却未想到自己身上去,而是发现了话里合不上的地方。又有人道,“这个我知道,刚隔班小李和我们一道,他说金陵毕竟和别的地方不同,守军多,而且城内是不许买地的百姓随意进来的,大家想去大报恩寺进香也是各显神通,虽然有那么几个导游,接待的也多是买地来的商人游客,但却也不敢嚣张,还是依着敏地穿着,戴了义髻。至于说他们导的是谁,这就不好细问了。”
众人听了,才注意到金陵这里的不同,基本进了山阳道之后,他们在州县那里所见到的买地装束者便有许多。有时候在码头处甚至能占到近半,可金陵城内,却举目皆是旧衣冠者,仔细想来,也就是在城外码头靠岸后,经过街市时能看到有些买地的活死人,但也只在城外活动,似乎是并没有进城来的。
也就难怪城里的人要比别处少得多了,甚至有点儿冷清……也不知是否因为限制入城的关系——少了活死人,城里居然连场面都撑不起来了么,这乌衣巷内空院子都见到好些个……
大家心底,也有些嗟叹,但也不能说金陵的做法是错的,他们进金陵以来,感受到的战争气息要比京城还更浓厚些,光是兵士,金陵驻军就有上万,这连京城都比不上,沿路的州县,有些时候除了衙役以外,连兵士都没有了——厢军私底下暗自传说,沿海的卫所,整个整个的逃走,全都跑到南面去。
这些卫所兵为什么不跑?他们的日子过得极苦,沿海一有祸乱就难吃饱,想要脱离军籍更难,本就不断有人逃走去做流民的,现在知道南边日子好过,海船频频经过,就算是吃糠咽菜,一路乞讨都要搬到南边去过好日子。等到消息传到内陆,更是如此,每年不断有人南下,这些流民里,一有那种上百人都听一人号令,能配合买地的吏目整编队伍的,那就是整个卫所南迁无疑!
卫所兵一走,州县哪里还有兵?除了京营、边营之外,众人还是走到金陵才看到成建制的大部队,感受到了敏朝残存的气象。而且,这些驻军是认真换防的——他们不得不认真,买活军几乎尽取了江南之地,只留下金陵、广陵、镇江等寥寥几座大城——就这还截断了出海口,一过张家港就是买活军的地界了。从金陵往南,放眼都是买地的赤红,金陵是面对买地大军把守大江天险唯一的堡垒,这若还不设防,那岂不是完全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买地的慈悲上了?
金陵是敏朝的祖地,也是祖陵所在,也是敏朝必争之地,倘若买地要侵占金陵而敏君还和从前一样装聋作哑,不攻自破,那将无以为君。此地的冷清,因此也被赋予了全新的肃穆。让这些一路上领略了买地繁华的厢军们,感受相当的复杂——仅仅只是沾了点边,便因此繁茂的敏朝州县,他们的繁华,似乎应该被定义为买地繁华,或者说,买地所代表的那种新道统,新办法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