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或许是她的汉语还说得不好,这个汉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莉莲现在可以在这条路上贯彻到底,但她很害怕这个莽汉愚笨到不知妥协,大家只好闹到更士署去,而有这个人在,她的来历是瞒不过去的。莉莲最害怕的——还不是被送回葛林特那里,而是他们立刻让她再参加一次检定考试,那样的话,她只能背负重债,被送去做苦工了!
“他们……他们欺负我……”
威胁大概行不通,那就来软的,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了,莉莲发现自己可以很自如地运用技巧来给他人泼脏水,却还不落人话柄,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可以让人浮想联翩,但她却因为‘汉语不好’、‘性格羞涩’,完全没说出真切的指控,也就不会有诬陷他人的罪名风险。她察觉到那汉子的眼神似乎有点同情了,便伸手摸了摸凌乱的短发,“我不愿意,他们就……”
这个壮汉举起手中的灯笼,把她完全笼罩在光里,上下地打量了起来,莉莲任由他去看,她心底是很有把握的,因为她的衣服本来就因为爬墙而有点凌乱,对方似乎也相信了她的话,同情地叹息了一声——但他的手可丝毫没放松,语气甚至更坚定了。“那就更要去告官了!这里是买地,更士们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我也能给你做证!”
不是,你就不能先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呵护一下,给我倒杯热茶吗!真到更士面前对质的话——葛林特可是有其余船长、酒馆老板还有其余‘货物’做证那!难道她要对更士老爷解释说,‘他们欺负我’,指的是葛林特强迫她学习?
莉莲已经早就知道了,华夏的居民对于学习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和狂热,任何与学习有关的虐待,似乎都相当的正当,反而是不愿学习的人很难得到他人的宽容。她慌张失措,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挣扎了起来,只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压根无法撼动这该死的男人,“别别别,你等等——我告诉你实话,我告诉你全部实话行不行!”
“原来你刚才真没说实话啊!”
男人有些惊叹地说道,但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莉莲对于这个笨得无法利用的男人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在心底把他全家诅咒了个遍,才结结巴巴,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还有整个女巫贸易的来龙去脉: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女孩子,为了一条遥远的生路铤而走险,和海盗打交道,想方设法地登上了可怕的海船,忍着风浪、眩晕和呕吐,在大海上飘荡了经年累月,来到了自由的——天堂一样富饶的华夏,但是,她们每个人也都因此欠下了巨债。
“船票的价格非常贵……”
“有多贵?”
他们已经暂时离开了那条危险的后巷,在绍兴随处可见的小河边坐了下来,这男人的手还非常警觉地钳在莉莲的手腕上,他是对的,因为莉莲会游泳——既然还没有得到逃开的机会,她就老老实实地继续对这个人诉说着,放弃去编谎话了,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聪明到能把谎话圆好的地步。
“用你们的计算方法,一个人一千两银子。”莉莲说,“船上人越多,单张船票就越便宜。如果我们都活到了华夏港口,为葛林特换来了积分,那么均摊下来,未抵扣的情况下,一个人是八百两。葛林特说,每个船长带人的预设利润都必须和他们选择运货的话,同等重量的货物能得到的贸易利润相当,否则他们就没有带人的动力。”
这段话用汉语来表达是困难的,就算用母语也不容易,因为利润、贸易、抵扣都是很复杂的单词,不过,莉莲还是设法让这男人听懂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后,也吃惊地吸了一口凉气,“八百两!做苦力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八百两!”
“如果一辈子都是苦力的话,那就是一辈子……”莉莲有些凄凉地说,而男人已经计算了起来,“不会说汉话,不会拼音,一天20文,一个月600文,一年七两二,八百两……不吃不喝一百年都还不清!”
会说汉话和拼音的话,就要好一些了,一天二十五文,再加上她们是去偏远地方做活,还会有五文到十文的补贴,如果她们干活努力,得到提升,日薪到50文的话,再加上20文的偏远岗位补贴,一个月的收入到达2两左右,那就只需要三十年左右能还清了——但不要忘记,合同是始终有效的,日薪能到达50文,至少会被归位B类检定结果,船长就可以得到一笔政审加分,这样她们的运费也会被免除一半,只剩四百两。
在这么多的前提下,她们才能在十五年后还清这笔巨债。如果她们一直拿最少的工钱,那就一辈子都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做活,一直到死,莉莲认为,这怎么能责怪她们想要逃债呢?任何人身处她这样的境地,都会想方设法地逃避债务,而任何一个有基本同情心的人,都该松松手,让可怜的莉莲奔向自由,而不是沦为船长的私奴,为他工作到死。
“就因为弄到了一艘船,每趟走船,他至少至少可以拿到多少个八百两作为报酬,他说自己风里来浪里去,这是他应得的!可难道我们这些乘客不是陪着他一起冒险?!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才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受一辈子的罪帮葛林特挣钱!”
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来在道德上支持自己,如果一件事连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壮的话,那么它一定就邪恶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莉莲的心虚随着述说而逐渐褪去,她变得越来越自信,越发相信她逃掉的是一笔不正当,不应该发生的债务,她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罗宾汉式的女侠盗了。她甚至敢于再一次挑战这个愚钝得就像是一堵墙一样的男人,向他再一次发出了交易申请,“我听到你和你身边的女人在分析你们厂子里的窃盗案了……只要你放了我,让我获得自由,我就告诉你破案的关键,能让你赚到一大笔赏钱。怎么样?你愿意帮帮我,让我自由吗?”
男人沉默了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钳制着她手腕的掌握也放松了一些,莉莲觑准了机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握里把手腕往外褪,放轻了声音幽怨地说,“我听他们说,去做工的C类姑娘,很多都只能在当地和工人结婚,换一笔钱来还债,我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结婚,为了生计和男人睡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个做伎女的朋友告诉她,男人很吃这一套,总会情不自禁地心软。莉莲便出于本能熟练地应用着这一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钢铁般特殊的对手,壮汉的手突然一下又收紧了。
“你的话有点太多了,听得我眼花缭乱!”
他说,“我也说不出你的道理对不对——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如果你在家乡能找到活,干到老,那你就不会上船。既然你口中那个讨厌的船长,让你平平安安地到了这里,能有个工作的机会,能吃得饱饭,看得起病,还能结婚生子,平安活到老。我这个人很笨,只知道一个道理——买地的苦工,在我们敏朝地界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你们欧罗巴化外莽荒之地,连敏朝尚且不如,买地的百姓说那里是偏远之地,是苦工,敏朝的流民可有那个脸?我敏朝和华夏还是同气连枝,本为一体,将来迟早归于一家,你们这些外来的野民洋番,在老家饭都吃不饱的,有什么资格来挑剔买地的工作,说这个苦,那个苦?嫌苦你就不该上船才对!”
他的话,理所当然,让莉莲难以入耳,感到极为不中听,立刻涌起了反驳的冲动。不过她居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因为实在要较真起来,就该说到检定考试的事情了,而这个壮汉居然看透了检定考试和女巫贸易的本质,“听你说,考到A级只需要付八十两路费,这对A级人才来说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这价格也才合理嘛!那按我想来,这说明买地衙门只想要A级的人才,其余人可有可无——是啊,我华夏富有万物,人口众多,又何必特意从远方欧罗巴找人来做苦力?”
“那B类的人才四百两银子,已经是用钱弥补学识缺陷的极限了,C类以下的人才,本来就不该占了运力,船长本该多搜罗紧缺物资,如有A类的学者搭载一两个,这般是最稳当的,收你们八百两银子,的确是很应当的,因为你们就是挤占了他们运货的地方。”
“当然,要说他对你有什么恩情,我看也未必,大家不过是公平买卖,他运货还能立刻拿到回款,运人过来,回款漫长还没有利息,万一你们半路死了,他就是纯亏,你说他从你身上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未必。你如果对自己的学识水平心中有数,就该知道,这八百两,不是你被逼无奈付给他的不合理的价钱,你是在买自己的命,自己的将来,如果你觉得你这一辈子不值得八百两,就配在老家活活饿死,那你确实可以不付这笔钱。”
“如果你觉得你一辈子不能晋升,不能赚更多的钱,只能在一个苦力岗上做到老死,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那……你本来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你倒是说说是谁把你的好日子给夺了去了?”
这话说得让人听了很难受,而且,尤其是因为莉莲没有一句话能立刻反驳得上来,就更让她不开心了。最后一句话,更加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想说她当然不该去过做苦力做到老死的生活,但她在另一个人面前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她,莉莲,没有姓氏,一个勉强靠着姥爷和舅舅过活的农家孤女,生在稻草里,长在牛粪中,别说什么去偏远地方做工(她不敢说那是做苦工了),是被夺走了好生活,就是能找到个管吃饱白米饭的工作,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提升。她想方设法给自己粉饰得光鲜亮丽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在逃债,这在道德上似乎的确站不住脚,它是错的——
但是,仅仅是这样的认识,可不足以让莉莲放弃逃跑的决心,尽管它是错的,可它对莉莲非常有利呀,这就已经足够了。她的舌头下方已经储存了无数恶毒的弹药,以自己艰困的前半生作为武器,来攻击这男人高高在上的道德立场,但是——她愕然地转动着手腕,发现这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松开了。
“虽然说了这些,不过……咋说呢。”
这男人憨憨地挠了挠头,显得更加蠢笨了,他甚至傻笑了一下,“做几十年的活,一直得还债,也不能换工作,不能离开当地,好像听着也有点不落忍……算了,由你自己吧!”
“我就是想说——姑娘,你看,现在你还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这一走,可就说不好了。我是不懂你打算怎么去再弄一个出身,就觉得……你年纪也不大,恐怕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看,这里虽然是天堂一样的富饶,但却也有这么老些案子,我也要破窃案,你也要去给自己弄个出身……这么好的地儿也一样有黑路子,有见不得光的人那!”
“如果是在你我的老家,就算是白路子的日子也苦得厉害,和黑路子差不多,那我也就不劝你了。哈——我虽然不知道你老家如何,想着和敏朝也差不多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可好不容易来到了买地,你也瞧见了这白路的活法是多么的好,姑娘,你自个儿想清楚吧,不过八百两,这钱是不算少了,如果是八两、八十两,那我一定告诉你,有一天你压根不会觉得这笔钱太贵,根本就不值得……嗐,我自己也混得一般那,也不好多劝你什么,你自己啊,瞧着办吧……”
这男人……
莉莲揉着发麻的手腕,震惊地望着他——这男人简直蠢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下子,她倒可以肯定了,敏这个地方的日子,的确一定比她老家好得多,一个傻成这样的平民还能活下去,长得这么茁壮,还跑到买地这里来,证明他们那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养傻子。在她的老家,一个农民如果学不会狡诈、自私和吝啬,早就死在饥荒和寒冬里了。
对于这傻子的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立刻站起身来溜进了黑暗中,去投奔她向往已久的自由——这傻子甚至忘记向她询问窃案的窍门!活该他亏损一大笔奖金!就该给他上一课——永远别在她和她这样的女孩中去奢望什么感恩和良心!
但是……但是他的确把她给放走了,而且……并非是被她骗出了廉价的同情心,他知道了一切,也看穿了莉莲的自私,给予了她一点儿(可怜的,基于自己那点见识的无用的)规劝……却还是松开了手,让她自个儿去选择了。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姓鲁的男人,大概和她一样也混得不怎么样,只是出于生在华夏的运气,比她的境况要稍微好一些,这份运气,本该让莉莲对他十分的敌视,但他又给了莉莲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是,这种新奇的感觉,还是让她的脚步略微迟疑了瞬间,她回过头在这男人耳边急促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随后便轻松地、顺畅溜进了黑暗之中
——就让葛林特亏到家吧!就算之后他再也不运人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至少此刻,现在,莉莲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
在这块富饶而又和平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人能逼迫她做什么,她自由了!
第976章 失踪案与风月场
“哎, 对了,把孩子户口登记上了,回家去好好帮着你媳妇带半年的娃娃, 孩子六个月就能放托儿所了,到时候再回来上工,难道厂子还不要你了——若是不要,凭你常师傅的手艺, 还怕找不到下家?到时候你来找我, 我负责帮你介绍!”
“说难听点, 这怀胎十月也怀过来了, 九十九拜都拜了, 难道还少这最后一哆嗦?刚生下来的小孩弱得很!凭你外找的保姆怎么样, 怎会有你自己尽心的?妇人又要她好好休息, 她夜里起来三四次喂奶,白天难道还自己做饭吃, 自己带孩子换尿布?便是那些一年几百两的大匠也都回家休产假的,未必见得他们就请不起保姆了。”
“哈哈,这好笑!我们牛更士才多大,满嘴就已经是父母经了,以后你这老婆是好找的, 怕不是孩子生下来那半年,全都大撒手, 都交给你好了!”
“还真别说, 我们这做更士的, 累得要死,每天到处奔波,水都要喝七八大杯, 不是嘴皮子磨破,就是脚后跟磨破,我是巴不得我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我好泡产假去!”
“这要是再找个开厂的姑娘去做赘婿,那就更妙了是吧,反正也不指着你挣钱,生几个都行,你就好把产假长久休下去了!”
“哈哈哈……那可也得先要有人看得上我啊!我有自知之明,就我这张脸,这些痤疮,就说明胃气十足,吃不得软饭!”
更士署大衙堂内,顿时又响起了一阵会意的笑声,牛均田把手里的表格盖了章,放到文件堆里去,又直起身子逗了逗父亲怀里的小婴儿,拿住了她的小手,沾了一点印泥,格外留了一张手掌纹的小卡,和表格夹在一起,叮嘱道,“小孩满周岁以后,愿意的话还可以来加一张,这样就算将来走丢了,也能通过掌纹来分析寻亲,算是多加了一重保证!”
刚才的表格里,已经登记了孩子的胎记,这些都是买地这里作兴的规矩,为的就是预防儿童走失或者被拐卖后无法认亲的事情,有些家长还会在医院特意花钱去分析孩子的‘血型’,这笔钱是不便宜的,因为这也是最近才偶尔在几间医院普及开来的技术,这些医院都有在极端危急时刻输血的能力,为了避免出现凝血事故,因此也配备了新制造出来的本土显微镜。
这东西花了不少钱,医院为了回本,也为了培养医生分辨血型细胞的能力,这才对外开展了验血的业务。结果,一开放出来,在本地报纸上才登了告示,本地的殷实家庭集体出动都去验血,倒很快就把本钱给赚回来了——要说用处,还真不大,只是各地已经养成了追逐新技术的习惯,一有新技术则疯狂追捧罢了。
很显然,被牛均田抓来登记的这家人,是没有查血的经济实力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拖延着不肯报妇女产育——同休产假这个事情,经过大概十年的光景,已经在买地老城深入人心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地的农民,或者自雇的业主之外,凡是雇工都不再普遍拖延申报。尤其是在一些外来雇工居多的州县,基本男工也都能主动休产假——
其实道理也是很显然的,就和牛均田说的那样,从前产育妇女在家带孩子,男人出外做工,除了男女都特别能吃苦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女人一般都在男人老家坐月子带孩子,家里人多少能帮把手,但现在分家成风,这些进城做工的夫妻,能把父母带在身边的少之又少。一是没有人帮忙,二来,生活条件也显著提升了,除了那些手停口停的人家,真的是要穷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就只能和从前一样由女人挣扎着来吃苦做事之外,一般能有条件休产假的都休,女工怀孕十个月还要干活,已经感觉是强弩之末了,生完之后倘若还要独自带小孩做家务,那实在是吃不消,也都会要求丈夫在家里帮忙。
收入少的,请人不如自己休产假的是这般,那收入多的也不太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这样的人是相当少的,周围人都盯着呢,在官营的厂子里,这条绝对红线谁也不敢跨过去,只有私营的厂子是个漏洞,私营的厂子大家都想着赚钱,犯不上为了一般的男工违反这条规矩,但高级工不论男女,都不是说可以轻易取代的,甚至很多厂子不单单希望高级男工不休产假,也希望高级女工出月子就来干活,宁可在原本的薪酬基础上多发一些产假津贴,也不能让生产线停下来。
所以,绍兴这里,产假问题就成了重点,更士署花了不少功夫在抓这事情,反而对于那些普通男工休产假后去干日结的苦力活这种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休产假的男工去干嘛,这是管不住的,产妇出月子后闲不住,跑去打零工的事情也有,越是苦出身,就越是会做,越是不惜力,人家还觉得能坐满月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以前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呢!
这种人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也抓不过来,反而和高级工是可以说明白道理的:本身,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就已经花了不少成本在里面了,十个月的怀胎,苦都受了,孩子已经平安地生下来了,就再多付出六个月的本钱去精心照料一番,免得小孩夭折了,这十个月的本钱还要再付一遍,那不是更不划算吗?
之江人是喜欢算账的,这笔帐能算明白,他们也能听进去,更改自己的主张,欣然从命,所以这工作还算是可以做得下去,牛均田之前就是听他的线人说起,里坊常家的孕妇,算起来这周该生了,门口却迟迟没有挑出添丁的红鸡蛋篮子来,给街坊分发,也不见他们家的孕妇露面——
这一听,牛均田就知道是他的活来了,常家他也是早就上心了的,其实很多时候,有没有打算逃产假,里坊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说常家,两夫妻都是本地人,却没见娘家来送催生礼,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想逃产假,孩子的外家早该吹吹打打,挑着肉、鸡、年糕、白糖来送礼——体面的娘家这几年还要加两团毛线,给外孙外孙女打毛衣穿!
这不是,登门一问就问出来了,再把道理说说,常师傅也发现,他如果不休假,妻子在家还真有点忙活不过来——他父母去得早,一个老岳母身体很弱,三不五时要躺床上的,根本不敢让她近小孩的身,怕过了病气。
这种事情,指望邻居,就算给钱也不把稳的,因为绍兴这里很少有闲人,健康的本地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活计,想想要么请个保姆,但现在这种私人保姆也不便宜,首先就要加上300文一个月的保护费,再一个月起码要给一两银子,一般20文一日的劳力,官话不会说,拼音不识,人也粗笨,不敢给接触小孩。
一个月一两三的支出摆在这里,还要管保姆的吃住,算算真还不如自己在家照顾半年。就这么被牛均田劝说了几句,也就欣然下台,过来登记了孩子出生的日期,就盘算着去厂里休产假,并且让孩子舅舅过来帮着去分红鸡蛋的事情了,还热情地邀请牛均田一道去吃酒——小孩出生藏了几天,洗三来不及了,满月是要做一下的。
他打算就在里坊食堂摆,自己买菜,借它的圆桌和师傅,付点辛苦钱,大概收的人情钱都放在饭上,就当大家一起大吃一顿,热闹热闹,这样谁也不吃亏,对街坊来说就当是打了个牙祭,也圆了个人情,对常家来说,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开销,这也让未来半年没有收入的主人家心里比较舒服,减少一些对财政的焦虑。
满月酒,牛均田是不吃的,这个是他们的纪律,为此也不得不又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常师傅打发走,回来和大家说起,“这个酒要吃了那还了得?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两顿跑不掉的,人吃胖了不说,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份子钱!”
当然了,常师傅肯定不会收牛均田的份子钱,事后一定想办法退回来,但这就违反规定了,一帮小更士也议论起来了,“就说规定不许吃就行了,咱们外地人做更士,又是在这样本地老民多的州县,什么事情都照章办理其实对自己也是保护。”
“是了,之江道也就是绍兴算是块硬骨头了。本地人多,少有迁徙去别处的,而且现在还多有钱,还好他们也适应融入得好,主动分家分地什么的,不然我们管起来可是为难。”
这是实话,买地的更士其实最喜欢去的反而是边远新城,比如北方开原新城这些地方,本地老人口少,多是外来流民,还有矿山这样自己有内部规矩的地方,这些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陈规,所有人遵循的都是一致的买地规则,就有个别人不满意,想要推行一些冲突的规矩,但华夏之大,各地风俗不一,他们遵循的老规矩很少能找到同样的追随者,这样更士就很好管理了。
还有矿山内部,说起来也算是管理人口,但基本很少出事,需要人手的时候还能借优秀矿工来使。同样的,因为有矿,生活条件往往是相当不错的,发展得很快,还有危险津贴,收入丰厚。对更士来说,除了离家乡很远之外,有时需要团结武装力量去应对自然灾害和边境冲突之外,日常工作,可以说是钱多事少,相当的清闲。
其次,就是绍兴、姑苏这些州县了,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陈规越多,工作就越难做,绍兴这种本地人不但多而且有钱的地方,可以算是难做中的难做了,这还好本地的民风和买地规矩没有什么冲突之处,否则,上头交代下来的种种政策,还不是要落到更士、吏目手里去推行?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衙门、更士署以及军队就越是要找外地人,他们自然会感到工作相当的难做了。
牛均田这些小更士,工作经验不过都在两三年左右,他们大多一开始都是应征入伍,之后以军士的身份被派到边境去,在那里历练几年,由于边境吏目缺乏,一般都会让军士兼任,有天分的,这时候差不多也冒头出来了,转岗回南边沿海再锻炼个半年左右,就是小组长、小主任。能力有限的再多磨两年,没出什么大岔子,工作表现也过得去的,就往内陆僻穷州县去送——
只要不是猪,一般这么锻炼下来,都能升几级的,哪怕再升不上去,危险津贴、年限涨薪,收入也满过得去,也就是这样大家才有继续往下干的动力,不然,更士的工作实在是辛苦琐细,动不动就加班,在买地也谈不上什么官威,若是看不到钱,看不到好处,那些升不上去的更士还不如辞职回家,干点什么不比在这没日没夜的强些?
牛均田这里,其实已经是从虾夷地换防回来了的,只是他有一点,他入伍时年纪很小,就现在也才刚二十岁,而且在虾夷地生了一场病,身体底子没以前那么厚实了,因此转到更士署之后,先把他放在民事岗位上,让他熟悉些世情,也不用去刑事组抓捕凶犯,等过几年身体将养好了,上头估计才会考虑有机会把他往别的方向提拔。
不得不说,上头的考量还是很有道理的,牛均田在岗位上变化不小,刚来的时候一板一眼,动不动就要瞪眼睛抽棍子——这都是在虾夷地和那些好勇斗狠的开拓组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在民政岗干了几个月,嘴皮子利索了不少,对家庭里那些打算、计较也是门清。
他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有点子乐在其中了,认为在绍兴的日子十分好过,气候又温和,手头又松快,消息灵通娱乐很多,当值虽然累了点,但下值以后可以耍闹的地方很多——最好的一点是居住条件,绍兴的更士署宿舍必然比虾夷地的城主院落都气派,电扇、电灯虽然是暂时不敢想的,但宿舍没有,衙门大堂里有啊,冬天宿舍烧火墙,到了夏天,自愿‘彻夜加班’的人可为数不少呢!
“小牛,你今天加班不?”
这不是,把常师傅打发走了,牛均田回来看看时钟,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时候,正在那里给文件做归档呢,身边就有同事问了,“不加班,不过约了个线人一起去吃粉,怎么地,找我有事?”
“约你去看幻灯片!北城幻灯场新上了一套,说是从羊城港翻刻过来的幻灯片,请陶家茶馆张说书配音,非常生动,消息刚传出去就,三天内的票都卖光了,不过我有个同乡老表给我弄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不?你后日打篮毬带我一组就行。”
“王哥你这人,说你什么好!就你那毬技,带你我们队铁输!”
牛均田也不由得哑然失笑,见隔壁张小凤频频张望,便一口回绝道,“不带!这个眼线,平时也是忙碌,好半个月没见面了,他们里人来人往的,新事情还多,我要好好听听他们里的事情,未必赶得及,你要不和张姐一起去,她最爱看幻灯片了——叫张姐请你吃晚饭呗。”
张小凤简直恨不得把票从王哥手里夺过来,“要不老王我请你吃两顿,你两张票都给我吧,我和小桃子一起看去!”
“不行啊,不许欺负人!”
“我用三斤安珠子和你换呢?新下来的小安珠水嫩嫩的,一斤能卖到二十块呢!”
“那也不行,除非你送我个篮毬——或者你让小牛带我一组吧。”
几个更士这里围绕着篮毬、水果和幻灯片说书票子展开了激烈的争斗,半晌都没能分出胜负来,牛均田要走都走不脱,不断探头去看墙角的座钟,唯恐耽误了和线人约的晚饭——他们掌握负责里坊的产育情况,主要就是靠线人还有各单位的安全周报,女工怀孕一般都会在单位周报上体现,这样才有线索去抓产假。
但,里坊线索也不能忽略,如果里坊有女工怀孕而厂子没有上报,那就是有逃产假的嫌疑,要好生训斥的。不过,线人一般是无偿的,只是给加分而已,有些人若不缺分,也懒得去折腾变现,就比较懈怠,牛均田手里这几个线人还是前任留给他的,他要摸清性子好生维护关系,也不好让人白等。
“没走的都慢一步啊!”
就是耽误了这五分钟,活就来了,眼看着值班主任从刑事办公室走过来,道出了新开场白,大厅内哀叹声一片,都知道今晚的活动大概是要泡汤了,“不会是又出人命案子了吧?”
“那倒没有,大家能正常上下班,不过就是要通知线人多留心一下——刚有人报案,有个随船而来,没有检定评级的洋番女子逃债失踪了,她的债主白天已经在县里各洋番聚居区搜寻了一番,没有收获,大家要多注意未来一段时间的无主尸首——如果有洋番姑娘,那也很可能是她。大家都多留心一下就行了。”
“行,知道了。”
“又来活了!”
还好不用加班,各更士也都松了口气,参差不齐地应了下来,主任又冲牛均田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小牛,你接手工作已经有几个月了吧?之前负责你这几个里坊的陈帆和你说过没有,你们手下的新园里坊,情况比较复杂,非法风月产业比较活跃——今晚就要和新园里坊的线人吃饭啊?好,好。”
“那你和线人好好打听打听,那个洋番女很可能会在新园里坊潜居下来,从事非法产业,不过这件事牵扯到一定的利益关系,你的线人恐怕未必说得这么深入——这样,我批你200元经费,今晚你请他好好吃一顿,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正好,新园里坊也有半年没扫荡过了,也该再梳理梳理,把那里的歪风邪气给清一清了!”
说到这里,领导似乎是才想起来,随随便便就给牛均田画了个饼,“这个案子要是处理的好,我看那,下个月去羊城港支援定都大典的名额,应该也能有你一个!”
第977章 咸呛蟹好吃
自从买地崛起以来, 凡是办大会,必然会引起人员聚集,从运动大会就可见一斑了, 虽说第一次举办运动大会时,还闹出了有刺客意图替天行道,谋害六姐的闹剧,还让六姐人前显圣, 展露了一番仙力神通, 叫当时与会的百姓开了眼界, 对六姐越发是敬如真神。不过, 这没有耽搁运动大会从此成为定例, 各道内部是一年一次, 聚集在首府挑选健儿, 就这样已经能让周边州县的百姓过来凑热闹了,四年一次的运动大会更是如此, 数十万百姓通过各种渠道涌入云县,百业因此都极为兴旺,同时也给当地的秩序带来极大的考验,已经是买地这里的定例了。
这么多人员聚集,原本的更士人手一定是不敷使用的, 人多了,地方还是那么大, 意外也会随之增加, 什么斗殴、凶杀、耍钱、风月, 甚至乃至火灾的风险,都是指数级的上升,这样各地更士署, 哪怕自己的人手也紧巴巴的,也要挤出一些优秀更士前去支援首府——考虑到工作的难度和强度,这种出外差的经历是可以写进履历里的,提升时上头都会考虑,便是对升职兴趣不大,这也是人人争抢的美差,毕竟更士也是人,也想开眼界凑热闹,而且,危险津贴也是颇为丰厚的,这段时间虽然囿于物资供应的局限,不太能吃好喝好,但至少也能混几身新制服,什么马口铁的水壶之类,若是遇到雨天,指不定还能配发橡胶雨靴什么的,这可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运动大会,其实就像是大庙会一样,只是闲来娱情的事情,除了第一次运动大会,六姐发表了讲话之外,其余几次一般都是列席看个开幕表演,论规格,完全无法和定都大典相比——君不见敏朝的国君都亲自动身来祝贺了么?就这他还不是第一个到的,南洋占城的国王克朗如来,占据了海运之利,直接乘的就是买地的海船,晚发早到,已经在羊城港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