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凉鞋是在千层布的鞋底上加纳一层草底,再用草绳编制了两道条条在上头,和传统的木屐很相似,但更好走路,这种凉鞋在要做活的女娘中受到了广泛的欢迎,而随着凉席的流行,脚一下就变成了一种非常通常的器官,不论是女娘还是汉子们,都不再因为它的裸露而感到不自在。
现在路上走的女娘很多也和金逢春一样,把袖子折起来,如果她们还穿着老式的衣裙,那就用襻膊把袖子吊起来,但总的说来,老式衣裙尤其在夏天消失得很快,因为布料是难免重叠的,现在人们更爱穿买活军推出的一种新的圆领粗布衫子,甚至有些汉子竟大胆地穿起了短袖来。
听说在更南边的真腊,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炎热,而不论男女也都是不穿衣服的,只能说天气的威力实在很大,而且有些人心的障碍,金逢春发觉,它强大的时候,可以强大到杀人不见血,可当它一旦失掉了自己的根基,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有那么一部分的人不再将它当回事——这障碍就像是纸做的老虎一样脆弱。
几乎是刹那间,这些风俗便完全溶于水中,就这样消灭掉了,而世道也并没有如那些老学究担忧的一样骤然大乱,金逢春问过一些比较进步的年轻吏目,他们的感觉是县里的治安案件反而变少了,尤其是和妇女相关的恶性案件。因为大部分的青皮流氓不是被抓走,就是有了事做,而且女性遭到侵害的时候也敢于呼救,也敢于反抗,甚至是敢于动手伤人了。
是以,吴兴县的妇女中比较胆大的那些,便拥有了在炎热的天气露出手臂和脚面来散热的权利,金逢春高高地挽着袖子,快步走进办公室,她的几个下属也都来了,小张站起身说,“主任,你的信到了!”
他们是早认识的,说来很巧,小张是临城县徐地主家的亲戚,他姑姑是徐地主家的儿媳,在两人都还没有考进吏岗的时候,便在炸鸡铺门前碰过一面了。今年他又考到了吏岗,被分配到吴兴这里来做事。
不过一年半下来,两人的变化都很大,金逢春晒得黑了几个度,虽然她依旧不高,但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瘦弱,现在她的身材,若按以往的标准来说便是壮的。她的腿不像是鹤腿一般轻盈而又有仙气,反而将裤子绷得有些紧——她因为身体素质的缘故,落选了军岗,因此很不服气,过去的一年里有空就打熬身子,再加上又要时常去乡里视察生产,哪怕没有刻意去怎么样,腿也因此变得粗了,动作的时候能见到绷紧的肉,距离‘瘦不见骨’显然越来越遥远,而她的肩膀也因为时常背包,也试着做‘俯卧撑’而变宽了,不再是美人必备的削肩。
她的手臂粗了,握紧的时候会有小老鼠一样的肉在动来动去,阳光太烈,她也比以前要黑得多了,她脸上现出了买活军的吏目常有的那种神气:精干、严肃,充满了权威,看上去就很不好惹。买活军里那些出众的女娘往往具有类似的气质,仿佛她们手里都握了一把烧火棍,随时准备把那些敢于反对她们的人一棍子敲翻了。
如果张大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金逢春,他是一定不会被吸引的,但他毕竟也为买活军工作了大半年,审美上似乎接受了一些开示,两人共事一年下来,办公室的人几乎都知道小张仰慕金主任,不过他们的年纪都很小,张大孙的仰慕是不好十分地表达出来的,而且金主任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他们所有人都忙得要命,张大孙很快也忙得没心思想别的了,这传言也就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便被众人遗忘了。
“又是一堆信!”金逢春和几个手下共用一间办公室,她看到自己的桌面就摇头,连忙坐下来拆信,“这都是来自哪里的?”
“今天各县的信都送来了。”张文——也就是张大孙说,“也是巧得很,大多都是公函,私信我给您垒在桌边上了。”
“现在送信速度倒是越来越快了,邮递员还够用吗?”
距离七点还有一会,没有正式上班,这是大多数人的看信时间。——邮递业务也是买活军治下又一个蓬勃开展的新行业,而且就是在这一年间骤然兴盛起来,甚至连金逢春在知道了今年邮局的利润时都吃了一惊:买活军做许多事都是暂时见不到回头钱的,比如修路,但邮政却是非常少见的成本极低而收益极高的行业,对她这样站到了一定高度,可以纵览局部的高级官吏来说,邮递业甚至可以说直接带动了造纸业的发展,让许县新开的造纸厂吸纳了至少五百多名工人,却仍能保持着盈利。
当然了,从前也不是没有人靠代笔书信挣钱,大多数人都知道通信是很自然的一种需求。但从前多数都是由商旅来携带书信,或者是托了驿吏,总的说来,一个县城,一日能有十余封信往外去都是多的了,更多人还是请人捎个口信,因为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托人写信,到了地儿那边还要托人念信,往往会出现寄信人说A,写信人写了A 1,念信人念成了B,而收信人领会到的意思是C这样的局面。
因此在众人的认识里,通信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事,仅仅属于那些书香门第、豪门大户,普通人一辈子能寄个两三封信便已经是很见得过世面了,甚至对一些妇女来说,就连去找代写书信的先生都是一件很大的事。这么几县之地,还要安排专门的邮局,真有这个必要吗?那和驿吏一般的邮递员,不就是每日里去衙门里收发信件便足够了吗?
这就是见识的限制了,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当纸笔的价格被打了下来,百姓们的收入提了上去,而识字率——至少是识拼音率逐渐往上攀登的时候,人们写信的热情会有如此的汹涌。谁没有个三亲六戚在外村呢?若是以前,远亲不如近邻,一旦离开了本村,之后就只能偶尔来往了,有事是指望不上的,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了水泥路,村和村之间也有许多人马来往,哪怕没有专职的邮递员,请人捎信也没那样遥不可及了。
再者,现在出门做工的人也多了,有些上进的农户,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农闲,也要进城去找活做,他们是很需要和家里随时联系的,在城里看见了什么稀罕而又昂贵的商品,需要和家里人商议着该不该买,家里人也要叫他们回来帮农忙了——
还有些农家,他们有一两个子女被厂子招走做工,从此就长住在外面了,还有那些从前被送进城去做学徒的子弟们,从前是音信断绝,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的,现在都很有了和家里联络写信的动力。这些在买活军治下流动的人口,他们的通信需求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很大的市场了,更何况还有商铺们,他们要和码头通气,工厂要联系他们在云县码头的办事员……当人口开始流动,信息的交流便成了不可或缺的需求,而其中蕴含的商机是大敏的百姓们无法想象的。
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水泥路所带来的信息流动的增幅,因为有水泥路的缘故,信息的递送快了不知几倍,从衢县寄往云县的信可以在七日内到达,这是以往根本不可能去想的速度,若是以往,哪怕是亲自派出信使,一封信要从衢县走到云县也至少要一个月,而若是托人辗转捎带,三个月、半年,那都是很有可能的。
对城里的住户来说,门牌号也成了一个新玩意,有了门牌号和街巷名,他们写信就变得更加的方便了,村民们要落后一些,邮递员不会每天都来,目前大约是一周来上一次,但如果有村民到县里办事,便可以提前把不‘保递’的信件领走,村民们现在若要寄信,很多都是托了当天要进城的人去寄,在非农忙的时段里,也就比城里要慢上两三天。
十天半个月便能听到远方亲友的消息,这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买活军寄信的花费不太贵,是按路程来算的,最远的信也不过收五文钱,他们还有一种‘保递’的服务,多加五文,可以保证信件是由邮递员递给本人,这往往是夹带了钱庄汇票的信件会购买的服务。
说到钱庄和汇票,这又是一大篇文章了,金逢春没闲心琢磨,只是微微地感慨了一番邮递的赚钱,以及这一行成本之低——没见过这么好挣的钱!怕不是修路的钱都在里头赚回来了!那些来修路的工人不知有多少筹子都被六姐就地回收……
时间有限,她先翻了翻亲友们的信件,邮递业也极大地方便了金家这样大家族彼此联系,金逢春几乎每天都要写一两封信,她今日收到了在临城县的母亲,在云县的三哥,在衢县的双喜和在许县的于小月写来的信,因为数目较多就先不看了——哪怕每一日都非常的忙,但想到还有亲友的来信等着拆看,这一天她的心情都会有点好。
还是看下泉村的报告好了,插秧机的试点就是在这村,插秧刚过,几封信应该都和这有关。金逢春拆开信件,同时准备好纸稿预备摘抄重点,这是她逐渐养成的习惯,要把每天工作中的要点记下来,不然凭自己的脑子真的记不住,难免有错漏。
插秧机的反馈相当好,但农户们对将来合伙购买的热情并不高,主要的顾虑集中在养护上,他们更想买牛……果然,还是对大家畜有很强的热情。
事实上,金逢春早已经留意到了农户们对养牛的渴望,而且已经写好了报告,这是为了总结农户们的消费倾向,以便于买活军更好地回收筹子。她手里的石墨笔打着稿纸,飞快地往下看,“因为想要牛,农妇们赚钱的热情更高涨了,她们想要去纺织厂当季节工……”
她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事是好事,但……这可有些麻烦了……”
一般情况下,在主任级别的会议上都是如坐针毡的金主任很快抬起头,用权威的语调发出了不祥之音,“小张,你们手里的活都暂停一下,咱们抓紧时间开个早会!”
第104章 三个吏目一个领导
如果金主任再这样喜欢开会的话, 张大孙很可能就会丧失对她的仰慕。这种突袭式会议让所有人都垮起了一张P脸,成功地对今日的工作又丧失了几分期待,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先后死气沉沉地把板凳拖到了黑板面前, 金逢春先把两个关键点用粉笔抄在黑板上, “大家都谈谈看法, 先说第一个, 农户对插秧机的顾虑该怎么解决?”
这时候就看得出个人的阅历了,虽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常下村子里去, 但张文年纪小, 见识就不如余下两个吏目深刻,一开始他是不会说话的。而金逢春手底下还有个二十五岁的女吏目李小青, 她是许县那里考来此处的,和金逢春的临城县老乡葛爱娣很有些像, 有多年的务农经验,当下就到, “合资购买是太容易出岔子了, 农户们有疑问很正常, 让他们自行合伙会好很多。”
这是可行的办法,但没有触及核心,她话音落下之后,本地吏目出身, 积极配合买活军接管吴兴县的钟勤快便道,“其实此事的顾虑并非是农户古板, 即便是好友合伙购买, 还是无法释疑, 因为这东西很贵, 一年一家却最多只用个四五天,虽说天时宝贵,但本来农户也就很容易觉得不划算,倘若还很容易坏,那便更有顾虑了。还是要行文制造厂,希望他们拿出个确定的章程来,到底碰水了是否需要额外的养护,容不容易锈蚀,他们有说法,我们这里才好推广。”
这是老吏目了,滑头,遇事先要把责任往外推,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金逢春一边点头一边在心底给几个手下打分,此时张文才说,“我的想法是,牛也要买,插秧机若能推广也是好的。如若农户手里的钱是有限的,肯定先买牛,这就耽搁了插秧机——倒不如和租书铺一样,由我们官府和本地的良善人家,分数很高,人品值得信任的那种——和他们合营,便譬如插秧机出厂是三两银子,零售要卖到三两半,我们便二两给他,让他一口气拿了十台二十台,再去各村出租,插秧的人家登记租赁,一日譬如是五十文,这也是很划算的,毕竟能省了几个人几天的工。而机器的保养和交割就交给这东家,到了他回本之后,年下关账分钱,倒也是双方都有些赚头。”
一台机器出厂价三两,这承办人二两拿货,一般来说插秧的窗口是在十日,那么一台机器十天便是五百文,按一年插秧一次来算,四年回本,往后就都是净赚了,倘若是锈蚀了,废铁也能卖一些价。这样的生意细水长流,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很爱经营的,比如说金家,他们现在手里许多筹子,不可能都换成房子,也要找些生意来做。这生意就相当地适合他们,若是换了别家人来做,恐怕买活军还不能充分信任他们的人品,怕他们勒逼了百姓来租赁呢。
由于现在的耕地都经过梳理,因此一个村需要多少插秧机也是能算得出来的,张大孙到底从小读书,又是地主家的孩子,虽然阅历有些欠缺,但却很是个做事的人,这个建议相当的实在,而且还示好金逢春,金逢春对此倒是坦然受之,金家既然积极配合改造,出卖了所有田地,并且也指认了族中的害群之马,被认可为吴兴县家族中的上进典型,那么买活军也会有相应的扶植和优惠,拥戴买活军的人总是能得到一些好处的。而原本在吴兴县里风头比金家更盛的两三个大族,他们的核心成员现在多数都已经在衢县挖矿了。
她点头说。“好,那我们来说第二个,牛——牛的事情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说到牛,这就有些棘手了,只要是买活军治下,牛都处于严重的供不应求,因为农民们一旦有了盈余,除了盖房以外,便要买铁制农具,而他们若是对局面的稳定有了相当的信心,那便立刻就要买牛了——房子是一直都有的,农具也有铁,铁就是钱,牛却非得要相对安定的环境才能养,若是三天两头都要跑山里头避兵灾,那牛可是带不走的,被大兵们带走杀了吃肉,立刻就会转化为沉重的损失。
只要是有农户的县城,现在陆陆续续都有人想买牛,临城县、许县因为山地多,牛耕种不是那么的方便,需求还少一点,吴兴县这里,并非只有张大乙灵机一动,很多外地户安稳了一阵子也纷纷和乡亲们分享他们的见识——该买牛的,买牛能省许多的力。
买活军治下原有牛的人家,现在都在尽力地繁衍,但也是杯水车薪,以往一个村子二三百人,百多户人家,大约只有四五头牛,其余人家是买不起也养不起的,现在这一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想买,那么几头牛够管什么的?
金逢春去年就往上反映了这个问题,她认为吴兴县的购牛需求今年会有个爆发,果然,现在看农户们比预料中还要急切,但牛该从哪里变出来?
在上级有回复之前,途径是匮乏的,“现在就只有两个途径,一是从之江道买,走衢县、江县、许县、临城县,再到我们吴兴县,一路要走近一个月,牛价至少要二十两,十五两是打不住的。因为路很远,比原本购牛的地区还远。这个价格应该本地农户都不太能接受。”
“二便是从云县码头买,路费能便宜很多,但有几点,一,要找到一个能大量供牛的沿海港口,二便是我们也不知道牛乘海船会不会死,会吗?”
办法就是这些办法,金逢春手里的权限也只够她记下来这些建议,因为她也不知道附近的港口哪些能供牛,“北面或许有些地方是愿供的,譬如说这会儿遭了灾,眼见着很难过冬的人家,那必然愿意卖牛的就多,但咱们也不知道牛乘海船会不会死。”
目前只能先行文去衢县的农业办公室,问问从丰饶县买牛的可能性,哪怕再贵也要咬牙买,“牛能节省人力,人力可以去做工,二十两虽然乍看贵,但依然是划算的。”
既然牛价可能十分昂贵,那么组织农妇去做工便显然更是势在必行了,几个人都很赞成,李小青更是说道,“云县那里的确一直缺人,他们发的公文里都带了一段,需要短期劳力——哪怕是去做搬运工都缺人的,纺织工倒未必能轮上,因和发公告时相比,现在暂缺的又不是织工了,而是棉花。”
“如果咱们能拿下一块地,可以专种棉花就好了。”张文不禁说着,“或者再多来些人,开垦出的荒地便专种棉花,或者再来些船也可以。”
总之,买活军这里依旧是什么都缺,金逢春看了一圈手下,点名道,“钟勤快,你来说说,查缺补漏,此事还有什么讲究?”
钟勤快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看了看金逢春还是说道,“自然是有的,这些农妇要出去做工是好事,但依我看,须得找个领头的,并且对其行动予以一定的限制,最好不要让她们和外界的男丁随意地接触为好。”
张文显然有些吃惊,因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层面,而李小青的眉毛一下就立起来了,这自然是她不愿听的话,因她就是一个异地做工的农家女,而且正和外界的男丁在工作中随意的接触。
金逢春举起手朝她的方向虚压了压,示意钟勤快不要有任何顾虑,继续往下说去。
“理是这个理——村里的日子,自然是没有城里的好过,而且城里现在也缺女人,年轻的,颜色好些的村妇,在城里是很容易找到容身之处的,既然咱们都看过年度工作报告,也晓得现在治下就是男多女少,那末便很容易推出一个道理,不论如何,总是要有些男丁没媳妇的。”钟勤快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或许会得罪了李小青,因此刚才不肯讲,但既然说破了,便说得很明白。“不是你,便是我,要么就是他。这些人该去哪里寻媳妇?自然只有从别人那里挖墙角了。莫说是现在,便是从前,也多有拐带私奔的,私下协调不成,闹到县里衙门来要退彩礼的都是几十桩。”
李小青不说话了,因钟勤快说得并不假,而且这和有没有生孩儿并没有什么关系,有些农妇孩子都生了几个,和过路的货郎、旅人私奔的也不少见。乡间应对此事的办法,只能是告诫妇女们,被拐带走的后果是很可怕的,以此吓阻一部分胆小的妇女,但即便如此淫奔一事在民间依旧屡见不鲜,也因此,买活军到来之前,妇女们的行动自由便没有不被限制的,社戏、庙会这些热闹几乎都和她们无关,除了家里离不开人照料,也因为害怕走散了,被夹带拐卖走了,无处去寻。
“若是从前,她们自己出去做工,再不回来了,那这倒也和我们官府无干。或是和去年那样,一家人一起在近处做工,家小都有照应,她自己进城开了眼界要闹离婚,那也是她们自己的事。但既然现在她们希望由官府出面,带她们到云县去做活,那我便想问了,倘若去了一百个,有五十个回来要离婚呢?”钟勤快问道,“这是大有可能的事,城里现在日子也好过了,从前的闲汉多数都吃得上饭,又缺媳妇子,以前还说二十五六岁年老色衰了,现在是正当龄,才过了婚龄没两三年,正好勾搭着她两人成家一处过去,这种私奔走道儿还能省些彩礼——我便这么说,往好了想,一百个出去,二三十个在外头见了世面,有了心仪的情郎,倒也没做什么事,就先回来要离婚了。”
“若是往坏了想,一百个出去,三四十个就不回来了。那你说,这村里人和亲朋好友们一说,该怎么看待咱们官府?能不闹吗?便是这村里的人不闹,别村的人还让他们村的女眷外出做活吗?别说是这样去邻县做工了,以后农闲时还让进城做活吗?”
“固然你可以说,若不让,这些女眷也可告上官府离婚,但咱们县有十三个大村,小村二十多个。”吴兴县因为建在小盆地中,未经战乱,人口比别的几县都多,村子数量是翻了几番的,“这其中从县城出发,一日可至的村只有一半,余下的村子,连教书先生都是一周轮一次班。我就说个简单的情景,农妇甲想出门做工,丈夫乙因泉村的事情,不许,二人口角,农妇甲次日找村长,说明了要进城离婚,而村长是丈夫乙的族亲,予以规劝,并唤来丈夫乙,让他把农妇甲带回家好生劝说,丈夫乙便将农妇甲带回家中殴打,农妇甲不得不口称放弃离婚。”
“次日,农妇甲向教书先生诉说自己被殴,随后悄然离村他去,再无音信,教书先生在村中再未见农妇甲,换值后回县城禀报。此时村长也来信报了农妇甲失踪——半年后,村外三里处发现一具女尸,经辨认或许是农妇甲,但尸骨已朽,我便问,此案该如何处理?”
钟勤快摊手道,“实在是无法处理,一女独行,你说得清她是被人打死,还是受猛兽袭击致死,或者是遇到匪徒被先奸后杀?无凭无据,难道和旧时一样,将丈夫严刑拷打?甚至许多时候丈夫都是没有嫌疑的,只是我这里说了个殴打的事情,让他有了一点嫌疑。倘无殴打呢?倘若争吵也是背着人,只传出了一点风声呢?倘该女只是失踪而并非暴尸野外呢?难道就此把丈夫抓起来投入彬山?那叫该村的居民从此如何看待官府?若是纠结闹事,或是产生了抵触情绪,我们的农业生产工作以后怎么弄呢?”
“不论此案如何结束,结果都是显然的,那就是此后此村的居民都再无让女眷农闲时出门做工的愿望。男丁不愿,女眷不敢。倘泉村这事处置不好,一县的工作,便都很难展开了。”
“女眷们的劳力没有用到极限,这和六姐希望人人都给她做活,尤其是多一些女眷为她做活的愿望自然是背道而驰——但倘若我们定了规矩,出去做工的女眷必须回家,在外头拿不到酬劳,都给某个人保管着带回村里发放,也不许离婚……那这又和六姐说的婚姻自由,尤其是离婚自由完全抵触了。”
在座的几人,就属钟勤快的吏目经验是最老练的,他望着李小青,语重心长地道,“有些事真不是看着这么简单的,农妇出去做工好不好?会回来自然好,但这件事以我之见,不可由官府出面来做,她们自己要去做,官府提供一些帮助是可以的,但却决不能由她们希望的那般,官府出面组织。”
“便是退一万步,实在要官府出面了,也不能着急地做,还是要将各方面的顾虑形成条陈,往上汇报,等了上峰的指示,我们这里行事才有依据,才不至于越权越责,好心办了坏事,自己吃挂落不要紧,坏了大局,那才是难以补救呢。”
李小青咬着唇不说话,在她个人来讲,若是泉村的女眷出门做活,有了离婚的心思,自然是予以支持。但钟勤快的叙述是如此的真实,她再说什么都显得很像赌气。张文则在唰唰地记着笔记,显然今日的这番对话,这些干系都是他从前未想过的。
金逢春左右看了看,问道,“都讲完了?那我来总结。”
“小张,你还是少了些基层的工作经验。”她道,“这块你要补一补的,没事还是多去村里转转,多看看,多和村里人聊聊。”
张文表示明白,他是心悦诚服的,金逢春又道,“李姐,你的毛病是一腔热血而想得太浅,对问题的预估是不足的。统治要有统治的逻辑,至少任何事情都要先想在头里,你是从村子里走出来的,却无法和钟勤快一样预估到这些可能的问题,还是想得少了。”
李小青也没什么可反驳的,钟勤快却也不见得意之色,金逢春转向他,道,“至于钟哥你,还是老问题,你身上的暮气太深了,顾虑都有道理,但这不是推脱的理由,一边往上报,一边也要想出一些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要给上头一些选择。你若不想一辈子只做个小吏,便不能只是挑毛病,提问题。”
不论家里是什么背景,一旦接触了实际工作,能不能压得服手下,便全看自己的本事,金逢春接触工作一年多,自我感觉也在不断的进步,她不敢太骄傲,但身边几个属下却还是都听话的,张文和李小青都诚恳地应了下来,钟勤快则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这个手下,脑子是好用的,但却是个中油子:还不至于到老油子的地步,交代给他的事情都能用心做,但平时就是喜欢说怪话,泄大伙的气,逻辑都差不多,即困难是多的,事情是不好办的,因此若非必要,千万别给自己揽事,能做好自己份内的工就很不错了。
之前协调生产时,的确也有很多困难被钟勤快言中了,而且是有一些暂无法解决,因此金逢春还不算是让钟勤快彻底心服口服,今日这个问题在钟勤快来看,尤其是十分棘手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金逢春,金逢春道,“譬如这个外出做工的问题,你说的这些难处我倒也想到了。”
这不是事后找补——钟勤快也认可,金逢春这点信用还是有的,她听着钟勤快的叙述时一点诧异都没有,这也说明了她事前已考量到了这点。
那此事该如何解决呢?钟勤快是理直气壮的,因为他确然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他是尽力想过的,而不是一开始就在摆烂。
他多少有些挑战地看着金逢春,金逢春站起身,在黑板上开始书写起来,“这个问题首先要进行三重的解构,为何我们预料女娘入城后会有许多提离婚,第一重答案自然是农户的收入少而工人的收入多,想要在城内安家,第二重答案则也很直白,那便是城里人对女娘的态度比村里人对女娘的态度要宽和,女娘们感到在城里少了压迫,因此她们一旦进城便不想着回去了。”
“而第三重我认为是问题的根本,”金逢春说,“那便是女娘在村里没有自己的田——这才是我们预料着女娘进城后会滞留不返最根本的原因。”
“田地,就是农户的根基,钟勤快,我问你,如果女娘自己在村里有地的话,她还会轻而易举地留在城里不回来吗?”
第105章 金逢春的为吏之道
要把地分给女娘……仅仅从钟勤快的表情上, 便可以看出,他几乎是从未动过这个念头。这就像‘大地是圆的’一样,属于是哪怕出现在传说中也显得荒谬的歪理邪说。金逢春能理解他的惊讶, 她自己在高级班里刚接触到这个知识的时候, 也本能地觉得买活军似乎多了一丝魔教气息——印象中在大地的形状, 万物之灵的来历上动手脚的都是魔教。
“地分给女娘?这,这怎么分?”诧异过后,跟着的是自然是许多的问题,“总不可能我西山村的女娘分了地, 就不离开西山村,坐产招夫了吧?若是女娘远嫁了, 她的地该怎么办?不可能都刚好有得对换的, 而且这田说是给她了, 但她自己能种吗?也不是人人都和买活军的女娘一样好身板。”
钟勤快蹙眉看了下金逢春, 下结论道,“便是金主任,我看你也不能一个人种一亩田。”
这话对也不对, 总之女子没有田地分,这仿佛是默认的真理, 理由也很多。金逢春并不直接和他争辩,只道,“任你千般道理,我只问你两句, 第一, 六姐希不希望女娘在农闲时分出来务工?”
这自然是希望的, 任何有些脑袋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谢六姐希望所有人都出去为她做活, 哪里缺人就去哪里,任何一个敢于阻止她支配人口的势力,都见识到买活军的另一副面孔——让他们的敌人战栗的面孔。
“第二,若是不给女娘留些根基,农妇到了城里是不是觉得比在乡下更好?”
这问题自然也是确凿无疑的,譬如李小青便是走出来便不曾再回去的女娘,她一开始也因金逢春的说法而惊异,但此时刚缓过来,便双眼发亮,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金逢春,“是了,是了,倘若当日我在村里能分到地,那或许我便不会出来考吏目了!——我是侥幸考上了,可还有那么多考不上的姐妹,哪怕在城里洗碗也不愿回去,不就是因为乡下没有自己的地么?”
“在乡下,若是没有自己的地,那便没有根基,就永远是寄人篱下,从娘家到婆家……没有一个家是自己的,仿佛总在伸手等着别人给钱花!”
“若说是女子种不了地,从前倒是不假,但如今,耕田能买牛,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脱粒机,这些都是女子的人力也能驱动的,至不济还有重活我花钱雇人来做么!虽有额外的花销,但我自己吃得也比能种田的男人少,我怎么就不能有一块田了?”
固然,由于女子婚嫁的流动性较大,会有一个田地的交换问题,但李小青认为这个问题是值得投入心力去研究解决的,因给女子分田能缓和最尖锐的矛盾,即女子一旦脱离过农村便不再想要回归。而钟勤快竟然无法反驳金逢春的这个说法,瞠目结舌了许久才道,“我服了,金主任,小人的眼界的确不如你。”
金逢春不为己甚,抬手止住李小青,道,“钟哥,我还是那句话,你的脑子是灵活的,只是心仍未完全融入买活军。你还是要好好凿凿你的心眼,以后前途更好些——你总也想要说亲成婚,说个更好的娘子吧?我猜你们男人,都想签旧式婚书,按咱们县里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要找个漂亮的旧式娘子,眼下这个职务可有点不够瞧。”
她这话并没有阴阳怪气的味道,反而颇为中肯,吴兴县的婚俗经过一年的潜移默化,已迅速融入了买活军的风气之中,而且还引起了不少纠纷——去年有不少人家,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寡妇女儿用很吃亏的条件嫁了人,只是多收了一些彩礼。这些女娘现在有许多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强要和丈夫离婚,有些当即便办结了,去了别处生活。倒让夫家傻了眼,不得不杀回娘家去讨彩礼。
由于现在能婚配的寡妇总量还是相当有限,水涨船高之下,旧式婚书的市场价格也就越来越高了,至少这两年,若不是高级吏目,又或者是得了大笔筹子的金家人,还真娶不起旧式娘子。钟勤快道,“多谢主任提点,那么主任,报告由谁来写?”
他笔头子功夫好,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张文写公文不如他老练,李小青的文化水平更是无法相比。金逢春道,“这份我来写,早会结束,你们各自去忙吧。”
这几个吏目是没有长久坐办公室的,抓农业的必须时常下乡去看情况,各自都有分管的片区,时不时还要交叉巡视,听金逢春这么说,都忙着收拾了往外走,钟勤快去得远,这一去至少要三天才回来。李小青和他都会骑驴,分得都是有一段路的村子,张文因为年纪还小,而且不招县衙那几头驴的喜欢,老被驴掀下去,便只能去近处的几个附郭村。
他走得也慢,等另两人都出去了,鼓足勇气涨红了脸,突然说,“主任,不是……不是个个男人都想签旧式婚书的,我……我的话,新式婚书怎么签都可以!”
说完了,也不敢看金逢春的脸,一扭头就赶紧溜走了。
金逢春笔头一顿,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不过只笑一下,还来不及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就重新被工作吸引了注意力,垂下头继续唰唰地写,“由此可见,推动女娘分地已经是势在必行,唯有如此才能缓和人口流动必然带来的矛盾。同时也要注意平抑城乡收入差距,只要有田,在村里有子女,农妇进城不归的规模会在一定程度上缩小,而余下的案例便可以视为个案,进行宣传上的引导。如将农妇进城务工后申请离婚,宣传为‘还不是做丈夫没本事’,‘还不是你们不肯签新式婚书’,有效地分化被离异的丈夫和一般的村民……”
“同时也要狠打一批因离婚而产生的暴力案件,一拉一打,降低男丁抱团反对政策,并限制女眷外出做活的可能。并使未婚男丁明白,暴力案件越多越不利于说亲,而将女眷的田地进行确权,越是顺利,便越可能招来女眷入村,也利于他们说亲……”
“我申请将泉村作为试点,进行一揽子试验,从组织女眷进城务工开始,将女眷田地确权,集中处理离婚带来的社会问题……并借由推广牛力、插秧机等等一系列省力机械,观察女眷获得自身田地之后的耕种难度,以确定后续政策大范围推开时的细节。”
给女眷分地,这件事金逢春已经思考了许久,去年她分管农业生产之后,就在考量这个问题。其实买活军并没有把女眷排除在农业生产之外,不过在计算时,女眷被当做半劳力来算,这也符合男女的生理差异。钟勤快说得没错,金逢春算是加了营养,也时常锻炼的了,但要她拉犁耕地也实在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