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寿命和子孙的成就,究竟孰轻孰重,这是很难回答的,童奴儿的表情一下就凝固在脸上了,可以感觉到,那股子激动被釜底抽薪,他一下就冷静下来了,谢双瑶估计,比起原时空,他可能回过味来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发展,毕竟人死了,那就啥都没了,现在虽然建州的日子肯定不如原时空那么风光——但他还活着呀,能活多一天那可都是赚的。
童奴儿是个聪明人,再加上很多被放出去的纪录片里,其实也有很多细节是审查不到的,都可以推测出原时空的发展。也不差她这么一两句话,谢双瑶和童奴儿的对话,他应该是不会外传的了,这次会面带来的一个影响,就是童奴儿活下去的意志力变得非常的强盛,大概是不用担心他见识过买地那想象范围之外的繁华,了却心愿后死在羊城港了。他对于建新局势的稳定,以及政策的持续性,还是有很大作用,谢双瑶也乐见他想尽办法苟延残喘,多稳几年是几年。
这种原时空的赢家滋生的情绪,是开放影视作品的一个顾虑,另一个顾虑就是原时空的作品中所传达的离谱观念,就算是原时空的受众都没法接受,大为吐槽的,更不要说和谢双瑶这里倡导的风气完全背离了,比如说,不论发生什么狗血事情,到最后都要强行大团圆合家欢,这种思想明摆着正面抵触买地提倡分家、小家庭的做法,还有整个影视剧都以谈情说爱为主的基调,不论男男女女,除了感情那点事好像就没什么东西可操心了,这和买地这里崇尚、鼓励事业发展的导向也是背道而驰。
就这都不说《娘道》流作品了……谢双瑶基于个人喜好,决不允许这种东西来毒害本时空,同时呢,任何和鬼、灵异相关的影视作品也不能放映,很明显这会立刻成为封建迷信重燃的温床……虽然她以前也吐槽因为价值导向必须强行合家欢的现象,但实际上谢双瑶本人就是本时空最严苛的审查员,价值导向不良的作品她审判得可严格了,绝不会流到市场上去。
什么‘难道观众没脑子,不能自己去鉴别娱乐和现实的区别吗’?呵,这种说法在她这里一点都不管用,在谢双瑶看来,观众都不是0脑子,而是负脑子,没有仙画还胡思乱想,这一看仙画,还理性判断呢?绝对是仙画里演1,他们脑补10,什么也不想就直接跟着走了。
这么多限制压下来,最后就会出现如今的结果,那就是基本拿出来放的,都是纪录片,此外还有少量科幻片,科幻到谢双瑶认为影响不了什么的程度,要不就是一些背景为秦、汉、糖、松的古装正剧,由于敏朝已经对这些时代有了基本的了解,所以反而能客观地认识到,一些离谱的点是基于戏说的需要,历史真实并非如此。而不是像对时装剧那样,会照单全收。
就是这些故事片,也都是再三挑选对象,绝不会面对大众播映,面对大众的永远都是歌舞表演,而同时,流行歌曲、相声小品这些娱乐资源,谢双瑶根本没拿出来过,也就是一刀切地为自己省事儿了,本身在留声机发明之前,一些新歌要流行难度也挺高的,除非是编入流行剧目,才可能传唱开,但她没事费那个劲干嘛?捣鼓生产还嫌时间不够呢!
就一个《星球大战》,也是一时兴起,想着这么科幻的东西,应该不至于激发什么事端,这就能在索隐派里激发出宇宙崇拜,认定了知识教是她谢双瑶的真正‘根脚’——说到这个根脚,谢双瑶就想骂人,虽然以前也有这个说法,但把它作为神仙必有的一个概念,这么流行起来完全是因为网文的关系。反正现在就是有一批人认定,谢双瑶真的是量子黑洞成神,跑到新宇宙来建立道统,散播黑洞信仰,本文明继续发展下去,就是会和星球大战一样,走向宇宙文明,人类修炼原力,最后肉身成黑洞,成为谢双瑶的使徒……使徒你个XX哟!连使徒都来了,要不要加点机甲元素呀!
荒谬是真的荒谬,但这真是确然的事情,因为谢双瑶如今并没有把特效这个东西,介绍给本时空的百姓(又用不上,没必要),也很难去解释特效的作用原理,所以这种误会或许也是必然的。如今人们对仙画的理解,就是拍摄下来的实景,那么,面对壮阔的宇宙景色,他们还能怎么想呢?所以,在影视这块,哪怕是一点小动作都要慎之又慎,谢双瑶后来就直接放点《红楼梦》、《三国演义》来糊弄他们,对《西游记》和《水浒传》都有点不敢放,生怕《西游记》一放,佛道信仰又要冒头来找事了。
嗯……但现在来看,文化软肋也该弥补一下,不然,音乐这块华夏肯定是吃亏的,究竟如今文艺界的作曲能力确实有限,比起生命力旺盛的民间小调,华夏的宫廷音乐,‘大’音乐,现在的势头和欧罗巴比,是比不过的。
在这方面,谢双瑶本人的艺术素养无法提供哪怕是一点帮助,她的音乐审美非常大众化,只能为有潜质的人才尽量多地提供一些宝贵的资料作为参考——一旦下定了这个决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简单了。
谢双瑶肯定不会自己挑曲目什么的,贸贸然就开始在大众中传播,一般这种情况,她肯定要找可信赖、她认为有脑子且口风严的专家,先接触大量资料,再给出自己的见解,挑选一些有益的养料在行业内推广,最后生产出符合大众口味,又对风气导向有益,合乎时代的产品。如果现在让她选,谢双瑶都不会仅仅只是为了扩散影响力,吸引更多人来和买地做生意,脑子一拍就直接把网文给刊出来。
“嗯,既然是音乐,而且要流行,留声机都是后话了,现在最强势的还是城乡戏社,那说到戏剧、曲谱什么的,也就是那几家了,叶仲韶夫妻,张宗子卓珂月那帮老友,现在是南曲强势,北方人才也多南下,除了这些老名家以外,还有不少新的剧作家,也是崭露头角,什么李仙侣、阮集之、徐拂,都在靠写戏赚钱,这些人,不论年龄老幼,但都善于捕捉时代风向,排的新编戏,朝气蓬勃,价值观也符合买地的导向,是可以予以栽培的。”
“不过,他们也就只够格入选培训班了,培训班教材的筛选,还得在政治和人品上绝对可靠,资历、才华令众人服气的人才。叶仲韶为人忠良,是个老实人,但他的亲眷太多了,主意也都比他大,他妻子沈宛君精明强干,可惜政治眼光也不好,和堂妹沈曼君过从甚密,没有及时切割。”
谢双瑶转瞬间就定了人选,“政治上会否敏感之后可以再找人来把关,文艺上的事,交给天真烂漫而有天赋的傻子做较好,博览仙音、采选教材,这事,就交给张宗子来办吧!”
第1014章 六姐门下忠犬张宗子
“喝!”
卓珂月吐气开声, 双手一翻,稳稳地把杠铃推过胸前,稳定了片刻, 再次配合气息, 把杠铃举上头顶,确认姿势十分标准之后,才在彻底力竭之前, 满意地将杠铃卸到了地上,偏头审视着自己的二头肌, “可以!还行!重量还没跌!——我说宗子,今日贵脚踏贱地,怎么百忙之中, 还拨冗来找我们耍子了?”
“呸!你以贾琏自诩也就算了,还敢把我当成金鸳鸯么?”
张宗子坐在一旁的亭子中,一边吃茶一边笑道, “偏做妇人幽怨之态,无非就是想和我扯皮罢了, 我告诉你,今日我可是有备而来——喏,这篇文章你看看, 够不够格发表到社报上去!”
“怪道今日如此趾高气昂, 原来还是带了点好货来的。”卓珂月顿时喜笑颜开, 在水盆里洗了手,投起了簇新的棉纱毛巾, 一边擦拭着额前的汗珠,一边走到亭子前坐下,叫了声‘陈妈, 送我早饭来’,这里便迫不及待地拿起张宗子的文章来看。
“《点评英吉利使团在万国展览会上之文艺表演于华夏戏剧的启发》——这名字略长了些,就叫《王子复仇记的得失》也行,或者直接来个金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开篇就耸动,想不流行都难。你呀你,张宗子,还是这般会取巧,会选材,如今以我们戏曲界来说,都等着这样一篇文章,你这又抢在叶仲韶前头了,还盖过钱受之等大家,叫他们竟越发难以各安其位,怕不是要羞得满面通红了!”
要仔细说的话,他这里有四五门子的话了,先从贵脚踏贱地说起,这是《红楼梦》里贾琏调戏鸳鸯的典故,卓珂月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影射的正是张宗子在谢六姐跟前文臣中的受宠,虽说没有做编辑,但张宗子的选题,经常得到六姐的嘉许,而买活周报的布置下来的重要报道任务,往往是谢六姐钦点张宗子主笔。
这也是绍兴派和吴江那帮亲戚抗衡的底气之一,别看绍兴帮这里,没有叶仲韶、沈君庸这两大系主任坐镇,但仗着六姐的重视,声势却不弱于吴江多少,于戏曲这一道,更是相当有信心,和沈宛君经营的戏社别苗头,也不落多少下风。
这绍兴戏社,如今他们自己叫做枫社的,如今伶工不记,光是剧作家,就有十余人之多,卓珂月肯定算是一个的,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祁家兄弟,祁虎子在戏曲上是尤其有天分的,还有张宗子的族弟张芥子,好友颜、周、王、张等人,个个都有长才,但当然是公推张宗子为枫社的首脑,这就是他们说的第二门子话了:
张宗子虽然是社长,但他在采风使位置上工作相当繁忙,平时的庶务也好,和沈宛君所结的南社之间的君子之争也罢,多数都甩手给卓珂月等人料理,因此,卓珂月岂不是要讽刺他登门时多数夹着尾巴,难得偶尔趾高气昂,便是因为偶然尽了社长的职责,暂时可以抬头做人了。
再要说张宗子的文章,谈论的果然便是如今万国博览会带来的话题——这博览会一开个月不要紧,城中的流行风尚,如今九成九都和它有关,先是咖啡、可可亚两种饮品,引起了极大的议论,其次便是圆裙的爆发式流行,这几天,天气稍微凉下来了,还算是好的,前一阵子秋老虎,走到金融街、大学街去看一看,男男女女,稍微有些身家的,怕不都是穿着各种料子的圆裙?
连襟的、不连襟的都有,还有不少明显是鞑靼方向来的土番,直接就把自己穿的长袍样式,拿来做了圆裙——对襟的长袍,把两边开的片缝死了,不就是圆裙了么?天气微冷之后,可以用鞑靼人惯爱,绣了金线的绒布做,那可当真是新鲜好看!
这些鞑靼人,在羊城港压根就不知冷热,气温报着都低到十二、十度了,身上穿着厚布料做的圆裙,底下照旧是光腿凉鞋,你说他是热呢,还是冷呢?一问之下,羊城港的冬天对他们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非得要到下雪了,他们才认为穿上厚裤子、布鞋是有必要的。就这会儿的气温,鞑靼的夏季早晚都比它凉,光腿没什么感觉!
卓珂月、张宗子等戏社成员,很多都在大学任教,今年最时新的几样东西,他们是早都有的:墨晶眼镜、无顶的帷帽、上好的麻编凉鞋,顶多就是为连襟裙置办一条皮带罢了,至于咖啡、可可亚,以他们的能量来说,也早已品尝过了。至于说戏曲上的时髦,也就是英吉利使团拿出来的《王子复仇记》,他们也不像一般的游客一样浅尝辄止,有张宗子在,想看都能去多次观摩。
当然,博览会带出的热点,并不止这么几件,在民间,王子复仇记所受的注意并不过分,很多人议论的是金陵的琉璃宝塔,广陵的二十四桥,武林的武林十景等等,《白蛇传》故事,也流行起来了。不过,在戏曲界来说,《王子复仇记》是行内人纷纷讨论的一出剧目,英吉利的展位因此超过了法兰西展位,在艺术上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固然也有一帮人被法兰西的油画吸引,但油画是早已接触过的东西,而这故事是新见的,虽然演员的表演并不高明,但台词、结构,以及表演时的手法,都让他们感到自己的灵感受了极大的启发。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一段台词,对卓珂月来说,是有相当的震动的。他自己已经前去观览了两次该剧,并且设法弄来了台本,虽然所用的是英吉利人的文字,但只要肯找关系,肯定会有通译愿意把它完全地翻译出来。
其在展位上的演出,是每日循环的,每天一场,每一幕中间有长休息,英吉利人尽其所能,找了很多欧罗巴的洋番演员,或者说拥有演员才能的同乡来,有些演员本职工作是乐师,或者只是擅长歌舞,或者干脆就是跑来买地务工的水手,只是因为有表演的勇气,而且汉语不错,就被延揽进来了,可想而知表演质量并不太高,但即便如此,就卓珂月所感受到的,就已经足够震撼了。
卓珂月认为,在白话剧这个领域,《王子复仇记》简直已经进入到了另一种层面,它把极为复杂且抽象、严肃的议题,通过情节进行了紧凑抓人的包装,达成了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效果,如今买地流行的白话剧,虽然其中不乏有他自己主笔的,但相较之下,简直就犹如萤火见月,就如同所有民间旧式的话本,和《红楼梦》之间的差距一样,叫人不得不感慨作者那横溢的天才哩!
“若比较起来,《牡丹亭》于填词的才气是不输的,但选材就难免受了时代的限制,也是生不逢时,刚流行了十数年,现如今故事就已经过时了,不论南北,凡是开明些的人家,哪个还能理解杜丽娘的闺怨,谁还在幽闺自怜?坊间倒常有翻新牡丹亭,叫杜丽娘好生读书去考特科的话本,这种话本,才迎合如今劝学、开女官的潮流呢。”
卓珂月提到《牡丹亭》,并非无的放矢,正所谓北西厢,南牡丹,牡丹亭一出,流行了数百年的西厢记,就显得有点过时了。毫无疑问,老式戏剧中,百年来要以此剧为第一。所以要把华夷之间做个比较,便只能举出牡丹亭来了,他认为《王子复仇记》的优点,就在于选材的恒久性。
一则,是悲剧最动人心,二则是国仇家恨,这题材是永不过时,横贯东西的。卓珂月因此对于英吉利使团的品味和胆量也表示了赞赏,虽然题材严肃,又是外国人出演,看似不如轻喜剧那班热闹,但敢于选择这出剧目,却说明了他们这个小国,虽然贫瘠得厉害,但却拥有不差的艺术审美水平。和那罗刹国一样,凭借着艺术的天分,叫人也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除此之外,这工整严谨的戏剧结构,简洁而不冗赘的人物关系,都极大地开拓了他的视野,卓珂月再看自己的拙作,简直就一无是处了,他迫切地想写出类似于《王子复仇记》这般选材的新作,但却又苦于空有目标而难填血肉,正是亟待和人谈论的时候,张宗子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搔到痒处,迫不及待地草草看了一遍,也感到大有所得,虽然还未转化为自己创作的能力,但对这出剧的好处,却是多了几分见解。
卓珂月再看了两遍,还有些意犹未尽,放下稿子,对张宗子说道,“其实,你就是不来,这几日我也要来找你的——”
他的早餐送来了,馒头夹炒蛋,黄瓜擦丝调的小拌菜,配一杯豆浆而已,除了大营养素之外,只是略加了一些油盐,口味相当清淡,卓珂月如今身子越来越健硕,吃食上却越来越简单了,暗地里学着敏朝皇帝、信王兄弟俩的养生之法,这都是在圈子里私下流传的心得。
这其实也是张宗子的缘故——张宗子不知从那里得了一些启示,告诉卓珂月他或许有可能早死。而天下有一种极大的怪现象,那就是,一个人不管从前是多么的狂歌纵酒、自恃不凡,一旦被告知,自己在另一个时间线中很可能天年不永,刹那间就会燃起极强的求生欲,成为养生的狂热者。卓珂月本是弱质芊芊的文士,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五年间,俨然已经成了满身肌肉,可以用石锁和《红楼再梦生岸》的作者谈谈,‘以德服人’的新型文学家了。
这都是题外话了,卓珂月找张宗子,主要是两件事,一来,他想要出一期《王子复仇记》的讨论特刊,除了枫社自己人各抒己见之外,也想向钱受之、阮集之、李仙侣等社外名家邀稿,还有就是,如果沈宛君的南社无意出专题,他也打算向叶仲韶、沈君庸等人邀稿,相信以沈宛君的气度,只要枫社先提出这个主意,必定不至于和他们别这个苗头。不过,这由张宗子出面择人写信好些,在南社中邀谁的稿子,也需要再商量,总不好直接向社长沈宛君邀稿吧?
第二,就是他对于《王子复仇记》的历史地位,是丝毫不怀疑的,卓珂月认为六姐的图书馆里,一定有这个叫做沙诗雅的剧作家的文本全集,而且翻译笔墨,不会逊色于如今的通译多少。他知道翻译这种剧作,劳心费力,和翻译合同文本甚至是教科书相比,要更耗费人,报酬上又毫无优势,要等通译一本本现翻译出来,不知道要等多久。因此,卓珂月想让张宗子设法弄来沙诗雅的剧作集,他好一睹为快。
“还有,既然理科门类,有许多教科书,没道理戏剧门类没有教科书来着,叶仲韶胆子小,不得六姐欢心,没有面见天颜的机会,此事只好着落在你身上。倘若连戏曲系的教科书都是你讨来的,那我看叶仲韶还如何能安坐在主任的位置上!”
这不是卓珂月第一次提起此事了,张宗子其实对这事也是上心的,他是博学通才,对于散文小品、戏曲、话本、博物、音韵、绘画等文科类目,都有造诣,才气横溢,被很多人视为南士林继钱受之之外的下一个大才子。越是这般聪颖之辈,就越喜欢看书,虽然采风使是正职,但其余领域也没搁下,他对卓珂月道,“其实上个月我就要过一次,但六姐说,戏剧的教科书,其中有很多要结合举例的剧目来看,那些剧目的本子,她不能随手就一一找到,也没有这个精力去仔细搜寻——”
“但仙画呢!”卓珂月着急问道,“剧本找不到无妨,有仙画的话——”
这是确然的事情,只要有仙画,其余都可以扒,但张宗子却知道六姐对于这些非纪录片、歌舞片的仙画影音,在外流传是有些顾忌的,虽然不知真正缘由,但此事由来已久,也不是他可进言改变的事情。闻言正要回答时,门外突然跑来了他族弟张芥子,张芥子满脸是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显然是刚踩自行车飞驰过来的,闯进后院,对张宗子喊道,“哥,宫中急招,六姐宣见,有要事吩咐!让你把手头的活计整理一下,交代出去,做好去宫中仙库闭关的准备呢!”
所谓的仙库,在六姐口中叫做‘机房’,按照大家的理解,这是机密重地,所以叫做机房,进这里的确手续繁多,而且要求非常的严苛,不但要沐浴焚香,而且需要戴口罩、手套、鞋套,保持空气洁净,在其中除了饮水之外,不能进食,一旦离开机房,除非是去外设的生活区休息,否则想要再进,一切程序都要再来一遍。所以,基本有机会进机房的人,都会尽量一次待得久一些,这也就是所谓的‘仙库闭关’了。
能去机房办公,那真是祖上积德才有的机会,操作员也罢了,这些有外界司职的专家,受邀入内,那是对自己能力和禀赋,以及行业地位的充分肯定,张宗子尚且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缘故入选,已经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细问,忙和卓珂月匆匆交代了几句,将自己的稿子,还有王子复仇记特刊托付给他。
回家收拾了换洗衣物,又去周报编辑部,把自己的几个选题交割给其余编辑,匆匆赶到买地的中枢办公区,很快便被谢双瑶召见了,向他讲解吩咐了一番。张宗子知道底里,哪还不欣喜若狂?对于谢六姐‘天真烂漫、浑金璞玉’的勉励,更是美滋滋的,不假思索照单全收,他这会儿完全被可以博览后世海量影音书的喜悦给笼罩了,就好似老鼠掉进米山里,哪怕下一刻都死了,都觉得值得,心中道,“我简直是修了十世的福分,才有这样的好运。六姐如此待我,我必做她门下忠狗,在这样的文山画海面前,我简直连人伦都可弃之不要了!只要肯给我多看些,叫我欺师灭祖,我都愿意!”
自然了,谢六姐也不至于对他有这样的强求,让他挑选一些可传播的,恰当的素材而已,张宗子摩拳擦掌,立心要把此事办得完完满满,很快,他这里沐浴更衣,被引入了机房内一个独立的操作间,只见面前是熟悉至极的仙脑,张宗子早就学会如何简单操纵此物了,甚至还多次艳羡地看过‘仙飞’驾驶员透过此物操纵仙飞,他按照指点,打开了一个文件夹,‘管理员’对他说,这是特别对他开放的权限,别的仙脑都访问不得。张宗子听了,更是肃然起敬,深以为这般殊荣,肝脑涂地都报偿不起。
这文件夹中,分门别类,还有小说、电影、电视剧、音乐、纪录片等等,对他来说,每个种类都感兴趣,不过,只有音乐是没有接触过的,买地的仙画一般都带了图景,很少有纯粹听着的,张宗子想到这里,便信马由缰地打开了音乐文件夹,天才地想道,“倘若我一边听音乐,一边看小说的话,岂不是同时拥有两个享受?哪怕就是仙人,恐怕也难有这样的音声之悦吧!”
“嗯?这什么百大金榜,是什么东西?瞧着仙气飘飘的,想来和惯常吹嘘的什么武林十景一样,都是一些经典在上吧。打开听听。”
他操作鼠标,双击文件,按照经验,这样仙脑就会自行筹措办法,将其展览出来,其中的原理,张宗子是一些儿都不明白,反正他只知道把一个叫做耳机的东西,罩上或者塞入耳朵,便可听到极其清晰,胜过留声机不知道多少倍的声音传出就是了。他还知道,这些乐曲虽然非常的悦耳,但所采用的乐器也极为复杂,不是如今民间可以轻易复现的,他和不少有机会观览仙画的伶工,都尝试过复现仙画的配乐,但从未成功过,那种音乐的效果,不是人间能有。要说对于如今的音乐有什么帮助,也就是提供一下旋律的启发罢了。
光是仙画配乐,其实就有不少宏大庄严、清幽神妙的曲子了,因为六姐额外强调了,在戏曲音乐门类需要帮助,张宗子的确也打算先把精力投在音乐这里,他估计自己是买地第一个能接触天界曲库的人,心中的期待感更不必提,深吸了一口气,挑选了高居榜首的《酒醉的蝴蝶》,喃喃道,“好,庄周梦蝶,这名字就起的好,必然是雅驯之……音……?”
“呃,这……”
听到耳机中所传来的强烈鼓点,他的笑容逐渐凝固在唇边,“这……也算是乐曲么?这个,这个——”
重新点开文件夹,仔细地看了名字,张宗子逐字读了出来,“广场舞百大金曲榜——”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且何谓广场舞耶?”
第1015章 踏歌声未断
“怎么也飞不出, 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呸呸呸!哎哟, 唱点别的, 唱点别的,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芬芳美丽人人夸,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哎!掌嘴,掌嘴!”
透亮的玻璃窗外,三三两两地经过了不少操作员, 都是好奇地看着食堂一隅的外来专家,对他指指点点的,时不时还相视而笑, 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频频点头, 不知是否在议论其余有资格进入机房学习的专家,很可能进来机房查询整理资料的学者,经常便如此激动, 或者是因为完全沉浸在新知之中, 呈现出种种的怪现象。
就不说别的, 张宗子隔壁这一桌,就有个两眼发直的女子, 吃饭都透着一股机械的味道,好像根本不知道吃进去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不论是生姜、蒜米, 都是送入口中,咀嚼之后才能分辨味道不同。
“不对啊,计算机验算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呢,这个和我们的报告一点都对不上……”
瞧那喃喃自语的表情中,透露着的迷惑和痛苦,便可知道举止异常的人,在机房是多么的常见了。张宗子虽然没这么入神,但所受的困扰,和她相比也不遑多让,这会儿分明已经摘下了耳机,但他耳边仿佛还萦绕着诸多繁杂的旋律,简直恨不得把耳朵割掉,来换取片刻的清静了!
“简、简直就是《蜀山剑侠传》中所说的魔音靡靡!”
他这样想着,恨不得对面有个人来分担一样的痛苦,“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什么魔音能把人心性都给移了——恐怕这在天界还真不是假话,这蜀山剑侠传没准就是纪实小说,而不是索隐派考据出的虚构。我就是极好的例子……难怪六姐不许天音轻易外泄,这些调子,听过以后,简直就像是被种了魔念一样,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哼唱,扰人至极!流传开去之后,毒害的结果,一时真不容易收拾!”
“尤其是那些广场舞的金曲,实在可怕!这些曲子一首也不能流传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几天以来,他早没了刚进机房时的激动和感恩,反而越发地感受到了身上承受的重担,意识到了任务的艰巨:这天界的音乐,想象中必然犹如歌舞片、纪录片的配乐一样,气象万千、恢宏大气,他所需要的,只是按照此时华夏的实际情况,优中选优,吹毛求疵地挑选一些艺术精品,供给专业学者分析、仿制,完成在本地的传播和启迪。
可张宗子万万没有想到,天界的庞大曲库,居然是泥沙俱下,妙魔夹杂,有大量‘魔曲’,可以侵入心智,这几日他在附属宿舍中歇息时,都难以得到安宁,睡觉前、醒来后,甚至哪怕是睡梦中,都能幻听到耳边传来那种强烈的鼓点,还有那种中气十足、逐字喊叫般的唱法: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撒下了响水滩。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
这样挥之不去的感觉,还不是全部,更可怕的是,因为他在短时间内听了太多这样的歌曲,以至于张宗子现在还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他会偶然想到一段旋律,但想不起来是哪首歌了,短短的没头没尾,耳熟,可哼着接不下去,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令人更加着急!想要淡忘,又忘不掉,张宗子甚至怀疑,所谓的绕梁三日,是否不是因为演奏者技艺高超,而是因为旋律特别的上耳,那些听众可不是回味无穷,而是和他一样,承受着听觉上的伤害了!
“广场舞文件夹,全部都不能要,还有R、A、P文件夹,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不是保存的时候出错了,一整个文件夹全都是错误的音频。”
张宗子读这个词,肯定是分开念的,他对RAP文件夹反而没有那么深的受害感,主要是因为几乎每个文件,都出现程度不同的错误:有些是歌声存储出错,全是一些怪异的嘶叫声,有些则是速度出错了,人没唱,反而因为速度太快,变成一种无法辨别的顺口溜,而且往往没有伴奏的乐声调子。他感觉这不能算是歌,很可能是一个垃圾篓一样的东西,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清空而已。
除此之外,喊麦文件夹大概也是这样的未完成品,因为里面的文件并不多,而且多数也很短,只有一分钟不到,张宗子理解为是一些配乐的莲花落,用强烈的鼓点来为莲花落伴奏,但估计是词没有整理好,所以比起真正的莲花落艺术,这些词有点像是随便找来的字句,其实是没有任何可以解读的意义的。
哪怕不说欣赏价值,从配乐的角度来说,这些文件夹中的歌曲也没有任何传播的价值。张宗子是熟悉如今的乐器表现的,他知道现在的鼓打不出这些歌曲中那些复杂的节奏鼓点来,可以做到又响亮又干净,起得突然,断得也干脆,而且还有一些很复杂的共鸣混响,反正在如今的民间,绝对不可能重现。
而如果拿掉了伴奏乐,直接借鉴调子来喊的话,那就真是一种新型的莲花落了,人们对于莲花落这种乞丐专用的讨钱调子,可没什么好印象,很难想象它在民间能传开——就是现如今,嘴里唱着莲花落回家,还是要被父母责打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唱这种讨钱调子,兆头不好!
其实,广场舞金曲也有类似的问题,这些歌曲的入耳,和乐器效果脱不了关系,张宗子在广场舞文件夹下面,还发现了仙画《广场舞教学》,他观看之后,发现广场舞大概是一种特供的踏歌乐曲——所谓的踏歌,这传统可就悠久了,那是打春秋就传下来的习俗,如今民间乡镇依然常见,所谓秧歌舞就是一种常见的表现。
倘在前朝如糖时,哪怕是权贵,饮宴时众人翩翩踏歌,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如今到了敏朝,权贵是不太跳了,家中也不再豢养舞姬,舞蹈的风潮褪去,戏班子起来了,踏歌就只在民间还十分的流行,每逢节庆社戏,百姓们聚在一起,众人伴着锣鼓,喊叫歌词而跳,也是难得的欢乐时分。
从广场舞来看,这种踏歌的习俗,延续到了数百年后,只是和秧歌一样,换了一种称呼而已。而且随着音响喇叭的发明,不再限于节庆了,张宗子在仙画中的一些示例画面也发现,到了夜里,伴着璀璨明灯,似乎处处都是舞场,一个大喇叭里放着《酒醉的蝴蝶》,一群有年纪的百姓,身穿统一服饰,动作整齐俨然,舞步欢快俏皮,瞧着十分喜庆。
“这看着倒像是州县城镇,没想到踏歌从上下流行,到退守乡间,随着时日迁移又反过来回到了州县……可见这习俗变迁真是玄妙莫测的事情!当真令人大生感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年轻舞者一个也没有,张宗子只能推断,选取这些上了年纪的百姓,是为了炫耀天界百姓身强体健,还真是,不少舞者都已经白发苍苍了,动作间遒劲有力,至于明显因为饮食过剩而身体发胖者,更是随处可见,若说买地的百姓日子过得好,那还真是没看到天界人的日子!
“不算是能登大雅之堂……或许有一二可取之歌,但……曲子这么多哪挑得出来啊!”
本来还打算耐着性子去一首首挑的,后来张宗子实在承受不住了,大刀阔斧,整个文件夹全部放弃,或许有点偷懒,但他真怕自己听多了魔音,人都要发疯了——那可对不起六姐的百般栽培啊,要再得一个张宗子,可没那么简单,不然,他身边早就出现竞争者了。
所以,从自身的身心健康出发,有时候偷懒也是保重自身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对六姐的忠心所致!
有这样的想法,他就很理直气壮地放弃了一整个文件夹,只是记下了从这些文件夹中所得到的一些感悟,那两个垃圾文件夹不说了,就广场舞文件夹来说,也能看到天界的曲子,有自己的一些特有格式:从时长来说,在三分钟左右,格式也很固定,是一种主副歌回环式的唱法,副-副-主-副-主-副是常见的结构,主副的基调是相同的,但会每次出现时,都会一些细节的音调、音长和音高上做出变化,给人以新鲜感和辨识度。
这种格式,是非常的普适的,基本没有例外,张宗子认为的确也比如今的一些小调要好,现在踏歌所用的民间小调,往往是一个调子的简单重复,可以无限叠加下去,比如《鲜花调》,愿意的话可以唱一百多种花,能现编词儿就行,调子反正都是在这里的,但这种调子殊乏变化,难登大雅之堂。
而更高级一些的曲牌,其旋律虽然也有主副之分,但往往时间拉得很长,一支曲子五到十分钟是很常见的,歌者捏着嗓子,以假声来拽着、拉着慢慢地唱,如今南曲的四大腔无不是如此,尤其以昆曲的水磨调登峰造极。当然也不是不好听,但欣赏的门槛很高,要静下心来慢悠悠地去品,张宗子认为比较适合富贵闲人,在买地这里,大家要做的事情都很多,每天急匆匆的,除了一些真没事做,在家养老的耄耋老人还特别喜欢这种戏剧以外,大家在娱乐形式上,似乎也都在呼唤更快捷、更直接、更爽快的民间音乐。
广场舞的歌曲格式,就很适合如今的时代气质了,而且它的唱腔气息是直给的,音域居中,听起来自然是中气十足,相当的豪快。当然,这在敏朝的审美来说,显得粗气,不雅相,似乎烟火气很重,无法和现有的气氛脱离,把人带入到音乐呈现的气氛之中——张宗子认为,戏曲之所以要逐渐都高音域去发展,也有舞台气氛的考量,舞台是与现实不同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时候有‘通神’之用,所以不但表演者的服饰异乎寻常,而且连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要和日常所见迥然有异,才能把观者的心思卷入,完全投入到表演之中。
不过,踏歌的音乐,本就是日常劳动中的娱乐,作为消闲之用,通俗直给,大白嗓都能唱,反而是优点。张宗子挑选了几首歌词还算雅驯,配器也比较简单,至少他能想到有类似效果乐器的曲子,打算稍后改改词可以流传出去,算是交了差。就赶紧逃到其余文件夹去了——一开始他也是贪新鲜,想着从完全没接触过的名字开始入手,这会儿受到重大伤害之后,便立刻回到安全区中,决定从民歌、戏曲这两个文件夹开始整理。
“至少都应该是能理解的东西吧!虽然或许有点陈旧,未必那么有新意,但……能理解就好!能理解就好啊!”
本来极度激进,这会儿他又异常保守起来,再三观览名字之中,慎重挑选了《一剪梅》作为尝试,按下鼠标的手都有点颤抖,脸也皱成一团,生怕又来个什么‘刀!怒斩雪翼雕’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乱喊乱叫,张宗子屏着呼吸,过了大概十几秒,眉宇这才逐渐松弛下来,眼睛也睁开了,几乎有点儿不可置信了。
“这……这很好啊!”
这种音乐,对他来说是不陌生的,这种精美、阔朗、新奇的配乐,亮堂而有中气,明显是有共鸣的歌声,都是仙画中歌舞表演的标准,张宗子这会儿才找到了那种仙画中得到的熟悉感,回到了略带仰望的喜爱态度,就是有一点他不可思议:“明显是殿堂之乐,为什么分类成民歌呢?真是民歌的踏歌,反而标为广场舞?”
这个分类,是他不能理解的。但这个文件夹他就很喜欢了,曲调的优美,配器的可复制,尤其是大量弦乐器的出现,都是这些歌曲的价值体现,这些歌曲,速度比广场舞歌曲要慢,张宗子听着就很舒服,没有那种急急忙忙的断气感。
而且歌词的白话程度,恰到好处,虽然是白话,但展现的也是相当优美的意境,张宗子随便听了几首都很喜欢,如《一剪梅》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又《南屏晚钟》的‘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外婆的平湖湾》中,‘晚风轻拂平湖湾,白浪逐沙滩’等,词作水准他认为是不低的,兼具雅致、上口,倘若现在让他翻用原曲来谱新词,仓促之间,未必能写出水准更高的词来呢!
前几天的痛苦万状,现在变成陶然而醉了,不过这文件夹里的确有很多歌曲,原调是来自于民间小调,也就是民歌,譬如《夜来香》、《茉莉花》,都有典型的民间小调特征,且和敏朝的调子如出一辙,充分证明了天界和本界的关系。张宗子还挑了一些鞑靼民歌来听,其中那股子豪阔苍莽的气息,呼之欲出,也和他在边市所听的小调非常的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