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珠儿一听,有些诧异,不是别的,就是难以想象女子走了歪路会做飞贼,大体来说,心术不正的女人,可走的路有很多,尤其还是长相不错的年轻女子,实在没必要干这个,多得是更安全,更来钱的职业。她正要说出自己的见解,牛均田却是问道,“这个姑娘,是不是鼻子有点儿勾,瞧着特别的高——”
这几个特征一说,陶珠儿也想起一个人来,但她有点儿不可置信,“会有这么巧吗?你怀疑的,难道是——鲁二哥撞见的那个莉莲?”
她想说这或许也未免太荒唐了,但想到和莉莲相关的几个案子,却也不禁点头道,“但若是她的话……还真可能对烟花无动于衷,只顾着偷钱了——我所听说的,犯罪意志最坚定,最是一门心思要往黑路上走的人,也就是她了!”
“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天生的犯罪者!”
第1039章 飓风成形
“有案底?有案底好啊……”童恩海自知失口, 连忙更改了自己的说法,他面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容,往对面略微倾斜着身子, 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热情,“该说是有案底也不妨事儿的,人在世上,哪能不行差踏错, 些许小过, 要给他更正的机会。凡是那些痛改前非, 愿意重新做人的, 尤其是有算学天赋的人才, 我们建新城都给予极高的礼遇——”
“倘若是女娘, 那就更好了, 爱兰珠你也知道, 我们建州的姑奶奶,地位从来都高,在建新城内, 一定处处都受到优待!绝不会有任何欺生的事情,我们也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
“当然, 即便不是女娘,我们这里也绝对欢迎,包括说矿山的工人,待遇也绝对不差的,建新周围矿产丰饶, 虽然现在,城建暂时无法和羊城港这样的上城相比,但吃喝、取暖, 绝对不成问题,假以时日,相信建新的发展,也不会逊色于别的城市太多!”
“好好好……童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为你联系、转达到位——你放心,咱们这本来都是实在亲戚,我怎么还能让自家长辈吃亏了呢?”
在他对面,习惯性地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满面含笑,和他对着喝茶的,果然是一个典型的建州女人——从发型上看不太出来了,因为羊城港这里,男女都做短发,为了方便,剃光头的女人也有很多,但容长脸、丹凤眼,细眉细眼的韵味,对本族人来说,依然很容易辨别,同样的,这种盘腿坐的习惯,也有浓厚的建州贵族特征,建州人能垒炕取暖的,在从前都是有家底的表现,当然,爱兰珠看年纪三十多岁了,却还是细皮嫩肉,脸上没有太多生活的风霜,这也足够说明她的出身了。
这是个有能耐的建州贵妇,在南下之前,她是大妃身边得用的女官,来到南边之后,爱兰珠的天赋逐渐就展现出来了,不但在培训班成绩优异,熟悉了买地的规矩,学会汉语,离开了培训营之后,爱兰珠也不像是大多数建州女眷,不是做些小买卖,就是再次成婚,还是以自己的家庭为中心过日子。她摆脱了这种老式女子的思维惯性,而是选择进入学校,宁可交着一个月三百文的保护费,也要全职读书,这样,她在半年的学习后,便脱颖而出,考中了买地的吏目。
对于这些外来民族的佼佼者来说,他们的异族身份,在职业初期根本不是阻碍,反而是很好的助力,爱兰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是几年时间,她就依靠着自己的语言优势,成为了外交部西北方向的专员——爱兰珠会说建州土话和鞑靼土话,甚至还开始自学虾夷人的土话,这些全都是华夏北部可以直接派上用场的语言,再加上本人精明强干,又会来事儿,等到童奴儿一干人南下出使时,爱兰珠甚至成为了接待小组副组长哩!
挂名组长的是汉人,这是必然的事情,但爱兰珠也很自然地接过了大多数交流工作,譬如这会儿,童恩海和爱兰珠在谈的就是建新的人才引进问题——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知道大典结束后的这几日,更士署也没有闲着,在城中扫荡治安,这就立刻嗅到机会,想和买地谈谈,能不能在人犯发配之外,新增一条前往建新的人才通道了。
按照建新的设想,这就和之前买地招聘人手下南洋一样,由建新官府来保证一定时期内这些人的口粮,也会发给相对买地比较丰厚的安家物资,建新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确保不是把人骗去当劳奴使用,只是在招聘人群上,他们想做一定的限制——良民不敢要,反而想要有点案底,在买地不好融合,处处碰壁的。只有这样的百姓,才会扎根在建新那样偏僻的地方,否则怎么可能留住人?尤其是建新想要的,理化金融方面的人才,有点本事的自然都会在繁华都市中过好日子,别说建新了,南洋农场也留不住他们。
“和南洋比,建新有一点好——南洋也是买活军的地盘,这些有案底的人才,安身立命可以,但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出身有瑕疵,先天就弱人一筹,很难走远。但在建新,那就根本无关紧要了,就算到后来仍会被建州人打压限制,但难度至少比在南洋要轻一点。”
爱兰珠回去传话的时候,同是西北组的同事鲍宝瓶,便如此评价着——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如果能成,迟早都要宣传给大家知道,所以密级不算太高。西北组内拿来议论几句,也不算什么,“不得不说,建州老汗,不愧是一代中兴之主,见识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建州人是真的喜欢到处刺探消息,就算没有卡伦额真,也总能比其余番族先走一步,这都直接开始要人了,别的番族还蒙在鼓里呢。”
“老汗既然亲自过来,决策速度肯定也更快一些。”爱兰珠有些自豪地说,“建新的汉化程度,也是所有番族中最高的!”
这从童恩海的名字,以及他说起汉话那股子流利的程度,那股子买味,就可以看得出来。在这一块上,鞑靼人的确要落后太多了,林丹汗没有亲自过来,可能和他汗国迁都之后,要面临的紧张□□势有关,但他派出的鞑靼使臣,汉话说得只能勉强算是流利,思维方式、谈吐,仍是明显的鞑靼味儿,能力也是有限,这会儿几乎所有外宾都在抓紧时间和买活军谈合作,鞑靼使臣则只惦记着从博览会那里买来的奢物。
整个定都大典,小半年的访问,他们谈成的基本就两件事:第一、扩大边市的贸易范围,有许多商品是鞑靼人到了羊城港之后,认定大汗也会感兴趣的;第二、增开一个定向招生的兽医班,鞑靼人想把学生送到买地来学兽医,学放牧知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什么想从买地这里得到的——什么工业建厂开矿,和鞑靼人有什么关系?他们认为这些事情和他们的关系实在是非常的远。鞑靼人嘛,好好养牛羊,用羊毛和白食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了。
怎么说呢……虽然自己的日子怎么过,这是鞑靼人的自由,作为接待干事,不论是处于工作纪律,还是自己的身份,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但鞑靼使臣的不思进取,也的确让鲍宝瓶浑身刺挠就是了。她在爱兰珠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用力地摔打着文件夹,仿佛摔打的是那几个使臣的面皮,浑身的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唉!这就是有英主的好处,谦逊的人,好像高丽和东瀛,就算一时落在后头,这会儿也拼命地向着好地方靠拢,自大的人,就算一开始有好运,可光靠着好运气,不知道努力,运气也有用完的一天。”
“哦,你上午去东北组那边唠嗑了?”爱兰珠一听就知道,宝瓶这是又有新消息了,“怎么,这是又有人私下来投诚了吗?——另外,宝瓶你该考虑锻炼了,要不控制饮食吧,我怎么觉得这几个月你又胖了,这都不是双下巴,三下巴都出来了。”
以建州人含蓄有城府的性格,话说得这么直接,可见这两人的关系有多铁了——要说起来,她们两人也是有点亲戚关系的,鲍宝瓶的姑姑,以前曾经是建州媳妇。不过,她们两人的交情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们都是有能力、胆量大,突破了同族传统生活方式,跑到衙门里做事的内番女人,而且代表的还是不同的番族,在这个职位上,两人没有丝毫的利益冲突,性格又投缘,很容易就处成了忘年交。
鲍宝瓶性格大气,并不在乎外表,被爱兰珠这么一说,摸了摸下巴,也引起重视,“这阵子太忙,不知不觉就吃多了……的确是该改改……我还想着这几个月,鲜奶蛋糕吃不到了,能瘦一点,结果谁知道,国宾馆搞出了什么植物奶油!我又常陪着鞑靼人过去,你也知道,我们鞑靼人就爱吃点奶食……”
这个小胖姑娘讪讪然地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心虚地咳嗽了几声,这才压低声音,说回了正题,“可不是嘛!我听说,东北组那边的同事,最近都在加班,而且还特别辛苦——这加班不是简单的加班,得营造机会,一个个的独处,这投诚的人太多了,都是分别来的,还得留心不能让他们撞在一起,若是遇上了,岂不尴尬……”
外交部这边,在北部方向区分东北、西北,是以海岸线来分的,海岸线以东,那是东北组,所以虽然建新在整个大陆都算是东面的,但还是西北组的一部分。东北组目前就只有东瀛、高丽、琉球这三个国家,以及虾夷人、东瀛族、高丽族等民族,不过,别看目前管辖范围小,但谁都知道,有一日海对面的黄金地、美丽洲,也都会是他们的负责范围。除此之外,他们还经常要和内番办公室对接的,因为立志城属于内番办公室管辖,而且还是六姐比较关注的示范案例,所以谁也不敢怠慢,东北组的同事也一样经常加班。
“各有各的苦,他们主接待的那两个团,别看就俩,内部关系的确复杂,上回给我梳理了半天我都没听清,不但分地方,还分阶层……把人都给搞糊涂了!”
“是,就现在也都各有各的算盘。高丽那边,团里有西人党、南人党、北人党,当然还有王世子一派。就王世子的诉求最单纯,只想把弟弟留下来上学,其余不论哪个党都想引入我们的力量,把现在的王室给灭了……连扶持现在这个王上位的西人党都这么想,得说这个王当得挺失败。”
鲍宝瓶掰着手指和爱兰珠细数,“东瀛就更是离谱了,松前藩想倒幕,幕府想垄断和我们的买卖,让我们保证不和松前藩贸易,以奉我们为宗主国,来交换我们对幕府的支持。”
“还有松前藩和长崎方向的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松前藩的浪人想帮助我们割据本州,把松前藩所在的那块町土吞并,一步步打到江户去,长崎的浪人相形反而是最保守的,只是希望我们让长崎更进一步地减少来自幕府方向的影响,他们愿意拥戴田川家做长崎大名——实际上那也就是把长崎置于汉人子嗣的管辖下了。”
和大汗亲自坐镇,令行禁止,犹如一体的建新,以及使臣压根不上心的鞑靼比,东瀛和高丽的小心思可还真够多的了。爱兰珠听得也有点跟不上,反应了半天,“果然越开化,国土越大,利益集团越多,小心思也就越多……这两个都是久沐汉风的藩国,确实不同凡响。听说南洋组那边也是,凡是受汉人影响大的国家,使团内部立场都复杂,越是番族为主的国家,使团的要求就越简单、越一致。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见识过定都大典之后,他们都是真正服气了,从谈吐间也可感受出来,对我买地,再无提防。”
鲍宝瓶也笑了,“就是想提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就他们国家现有的那点东西,买活军看得上,他们提防也没用,买活军自然去取——到那时候,抵抗是死,倒不如就干脆不抵抗了,没准日子还比从前更好些。”
她的语气,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大概这就是身为鞑靼贵族,却还进入买活军衙门做事的鲍宝瓶,所特有的一些感触吧。爱兰珠对这种心情,是完全能够体会的,这并非是说她们身在买地,心还在故土,只是,身为异族,服从汉主,注定不会像是汉人政权那么轻易便可融入的,总有一些时候,酸楚无奈的情感,不是‘华夏百族’的宣传可以轻易抚平的。
不过,这不是值得强调和附和的事情,爱兰珠只做未闻,笑着说,“那确实是这个理。他们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买活军看不上他们那点儿微末的东西,不肯派去什么专家哩。听说这一阵子,南洋各国,都热衷和华夏境内的同族走动,还彼此攀亲,往上数祖宗,学汉人的说法,叫做‘联宗’,本来彼此只认是近亲的,现在都当是一家人,希望能找到同族人过去他们国内,教他们说汉话——这还是次要的,其次就是开林场、橡胶园、棉花园和棕榈园。”
开林场和之后的种植园,这是有因果关系的,先开林场,把各种名贵木材卖到华夏来,此后就可以种各种经济作物,这些全都是买地紧缺的资源,比大米还能卖得上价格,又能积攒分数,来换取奢物,或者是珍贵的医药服务。先不说砍树运木材,就说开种植农场,这没有人来教是办不到的,南洋各国寻找助力,也在情理之中了。
总的说来,虽然买地的国力,从进入羊城港那一刻就已经展露无遗了,但一个集中的展示,效果仍是意想不到的好,定都大典之后,几乎所有使团都被买地的国力震慑,各有动静,只是使力方向不同而已,外交部因此更是忙碌不堪,近邻各国,各有各的心思,很多都开始为被吞并做准备了,远方的非洲、欧罗巴诸国,也有直接的扩大贸易,引入技术、知识的诉求,以及(在一些民间人士心中至关重要的)政治理论和宗教信仰,也在明里暗里收到了支持传播的恳求。
把这些诉求,整理上报,由最高层决断是否满足,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了。爱兰珠、鲍宝瓶这些干员,身处于一个正在成形的漩涡中央,虽然还不能明确地预测出将来的情景,但却也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见识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为定都大典的余波,华夏的影响,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往外扩散,所带来的改变,或许会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十几年前,爱兰珠无法想象自己会穿着短袖、圆裙,光着腿在街上到处走动,拥有一份真正有意义的工作,为来自另一个民族的军主服务,开口闭口甚至能对汉语的典故引用自如一样,她也想不出,十多年后,买活军的存在又会让如今的这些藩国发生怎样的改变。
建州……会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民族吗?隐隐约约中,她最重视的其实是这个问题:本来建州人口就少,分兵四处之后,卫拉特鞑靼和通古斯建州,必然要和当地的女性大量通婚,久而久之,还能维持建州的身份认同吗?建新建州,女眷最少,而且现在还厉行汉化,本来引入的就是哥萨克女眷,如果在买地招聘人手的诉求得到支持,大量的汉族男女涌入建新,再过一代人,不论是从血缘、语言还是风俗来说,建新和买地的差别又有多少呢?
对百姓的生活质量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活不下去的人,哪有心思在乎这些,但爱兰珠现在不但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她心中难免也有一丝和鲍宝瓶类似的惆怅,似乎是哀伤于自己生长的根基正随着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而被生吞活剥,在历史中注定消失无影,同时,她自己甚至还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履行职责,把大汗借由童恩海发出的诉求往上汇报之后,果然,上头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这种要求,对买地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爱兰珠早就猜到了,上头是绝不会反对的。买地这里,教育普及之后,人才大量涌现,以至于雇主也难免优中选优,已不是那种稍微认个字就可以谋生的时候了,尤其是一些比较敏感的岗位,譬如账房、掌柜、监理、供奉等等,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过案底,应聘上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了。
这些有能力却因为过去束缚而不能伸展手脚的人才,很容易就会走入歪门邪道,有个机会能把他们甩到荒僻边城去,对衙门来说,也是求之不得。比如说,买地这里有很多因为备案制的关系,阖家都进过矿山苦役的人,罪魁祸首苦役到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他的亲眷,有些有立功情节,或者年岁较为幼小的,服刑几年也就出来了。这些人,说是说一视同仁,但婚配、工作上还是会遇到困难,他们如果想要把过去彻底甩脱,前往建新戍边,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偷小摸的惯犯盲流,轻刑犯,按规定不能送去边远矿山苦役,但留在城市里明确就是治安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人如果愿意去建新,那也能降低更士署的工作量。所以,对于外交部发去的公文,更士署也非常热心,很快就派人过来接洽,安排爱兰珠和童恩海去更士署的羁押处,对轻刑嫌疑犯进行宣讲。
爱兰珠还在这里遇到了远洋欧罗巴组的同事,他们身后也跟了不少洋番。这让童恩海相当敏感,立刻用家乡话问爱兰珠。“他们也是来和我们抢人的?不应该啊!”
“不是,他们是来认人的,最近扫荡陪侍业,抓贼什么的,抓到了好些西洋女子,她们很多都是和西洋船长签过契约,但没付船费就逃跑的黑户,现在让他们来辨认一下身份。”
爱兰珠对这事儿倒还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买地的汉人女娘,愿意移民去建新的良民肯定是极少的,至于罪妇,买地女娘犯罪率很低,如果这些女娘罪名比较轻的话,或许……”
童恩海和她对视一眼,立刻就笑开了,不知不觉,又把前几日一时失言的话再说了一遍,“有案底?有案底好啊!有案底,就不敢跑回买地去了,就能在我们建新长长久久地工作,不像是良民,有案底的人,要拿捏起来也简单得多了——”
第1040章 纵虎归山
“怎么样, 兄弟?这阵子忙得厉害吧,还回北边去么?楚姑娘没留你?”?“是忙——但我这草料牛兄弟你也知道,当不得什么大用, 也就是帮着打杂罢了!不过,牛兄你果然料事如神——以后啊,我怕不是也要在这羊城港常住了,牛兄弟你这要是留下来长期执勤, 咱们以后常来常往, 在一起喝酒——喝奶茶的机会有得是!”
“哈哈哈!怎么, 这事儿就传到你耳朵里了?看来, 咱们鲁二哥虽然忙碌, 可这小耳朵还是竖得高高的呢!”
“是陶姑娘来找东家道别时说的。”
鲁二哥挠了挠后脑勺, 憨憨地笑道——他的话虽然大概是实情, 即以他的才能, 肯定无法胜任服装厂的管理职位,但在羊城港这几个月的忙碌,对他的改变还是蛮大的, 鲁二哥身上那股子生愣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消失不见了, 原本因为生活艰苦、未来迷茫,自然而然带上的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泼皮劲儿也消散了不少。
江湖义气倒是仍在,但比前几个月要会说话得多了,“听说陶姑娘回绍兴后也要升任了,还没来得及恭喜您二位呢!咱们同船南下这么一帮人, 个个都得了前程,真是受了六姐的保佑,出门时候和那样好的大船同路, 就是个好兆头!”
虽然不宣扬迷信,但牛均田听了这话也觉得入耳,咧嘴笑道,“那是,咱们都算是借了献礼号的运势——我们的这点进步,和献礼号船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听说献礼号的设计师,如今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受了一等的表彰呢!”
这事儿在民间激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很多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设计师钱芳英的传奇,又掀起了一波送孩子读理工科的热潮,鲁二哥笑道,“可是如此!不过,明轮船只能在近海运转,我听店里的客人说,远洋的机械轮船,还有轮子在海下的暗轮船,现在成了所有厂子的目标,都是巴望着学钱工,再来个一步登天,一辈子吃用不尽!不过,这都是豪商巨富的事情了,我们嘛,听听看看而已,能把小日子过好,就该知足喽。”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只在楚家好生做事,再把张工交代的活儿干好,能把两边周旋调停和睦,这两个姑娘,我看为人都十分厚道,将来,难道就还亏待了你?”
鲁二留在羊城港,是作为张九娘的股份代表,来监督楚细柳管理她们合资开设的服装厂,当然,也发挥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在监督之外,受到楚细柳的管理,帮着她一起干活。这件事,牛均田知道得是很清楚的——虽说现在圆裙极大流行,已经从羊城港往外泛滥,席卷了整个江南,可想而知,假以时日,买地各处都会涌现出适合当地的气候和民俗的圆裙变体,根本不会有人去细究其来源,但更士署这里,却等于是见证这个风潮成形的。
对于张九娘的设计能力,还有楚细柳的选款、运作能力,牛均田个人评价很高,若不是吏目不得投资商铺,牛均田个人积蓄也不算多,他都愿意入股这个‘和风细柳’服装厂,不过,目前这个服装厂的开局,和圆裙的流行程度比,又有点不够看了。
一个款式的流行,首创者未必能吃到最多的好处,张九娘就深受其苦,这一次也是一样,真正在这个款式的流行中,赚得盆满钵满的,是那些灵活的官营服装厂,人家规模大、设备好,工人熟练度也高,一开机就是成千上万件做出来,价格也便宜,就算不如裁缝量身定做得合体,但价格摆在这里,依旧是最大众的选择。
和风细柳服装厂,真正比别家多吃的,就是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那段时间的利润,不过,这一次也让很多裁缝都认识到了楚细柳的能力,丰厚的收入,也让他们更情愿在楚细柳的带领下工作,这自己开个裁缝铺,看似是不受拘束,赚的都是自己的,但买地的服装市场,官营服装厂占去了很大的比例,剩下的高端市场顾客人数有限,这种盈亏自负的裁缝铺,不过是小本买卖,想要赚到和上工差不多的钱,除非个别特会经营者,否则每日在裁缝铺里泡着,花的时间比上工还多,又要负担房租等等,压力并不小。
很多人也愿意跟着厚道的东家,一起组个厂子做,这样至少旱涝保收,而且也不需要筹钱去买缝纫机——这东西不便宜,很多时候都是一间裁缝铺最贵重的财产。而且越新功能越全,为了效果好,赚到的钱还得投入机器的更新换代,又还有锁边机、打孔读卡机等等,很多都不是裁缝铺能负担的大型支出呢。
这些从绍兴出来闯荡的裁缝中,一心单干的倒是不多,如今有个出身同乡的女东家出面号召,又是一开始就带着大家吃了一口肥肉,很多人都愿意受雇,这样就解决了异地开厂最困难的人事问题,楚细柳在圆裙这里,赚来的分红,就拿来当做她出的本钱。张九娘做事也是大气,看过楚细柳送过去的账本,不但没有把自己的分红取走,还又添了五百两银子的本钱,并借给楚细柳一千两,以后等她收到分红之后,再添上利息归还。
这样凑在一起,大概四千两的本钱,楚细柳出资分红+借款所得的两千二百两,张九娘出资一千八百两,依出资比例占股,楚细柳较多一些,同时还领一份厂长的工资,虽然只是象征意义,还不如鲁二的工钱多:这鲁二之后,就要定期在羊城港和京城往返了,一面是给张九娘汇报账目,另一面就是要取送样式图。不过目前是暂不必动身,张九娘留了一批款式图下来,而且她这里如果要跟随御驾回京,那至少还要三四个月的光景,等她到京城再画新图,怕不是要小一年的功夫?
“我也不知道皇爷何时动身,不是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吗?还有说现在北方严寒,想要等北方开春动身的,横竖现在传递文书速度也还行,借用海运,怎么都比上运河之后快。大家是都希望能晚点儿走,这会儿上路,皇爷在御舟里都透风,更何况我们这些护军了,风餐露宿,真能冻死病死人的。”
鲁二哥和牛均田一边聊,一边也是往更士署里走,顺便还好奇地打探着各国使团的动向,“要说你们买地,的确是好地方,多的是来了不想走的,我那些老兄弟,前些时候我不是来了羊城港么,就试探着给他们捎了口信去,也是报个平安吧,嚯!您猜怎么着?十停里也就五六停给我回了消息的,余下的,听那些传话的人说,不是下南洋去安家,就是去大江上游闯荡着了!还有些自个儿寻摸了小买卖在做的,依我看,回去的时候,护军能有之前的一二成就不错了,就那些估计也是回家去接家里人南下的。”
虽然大典已经结束,但急于离境的使团的确不多,像敏朝皇帝这样,莫名其妙体弱多病起来,逃避回国履行责任的使者,为数不少,甚至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大当家,占婆国王也不想走,他都在直接和买地谈,能不能把占婆国移交给买地衙门管理,换取自己在羊城港永远居住和置业的权利了——羊城港的气候,对他们来说是特别理想的,不算太冷,和故乡比起来也压根不算太热,空气的湿度也恰到好处,如果再往北走,很可能他们就觉得空气过于干燥,让人不适了。
至于物质、精神享受,更无需多说了,仙画之外,占婆国王对留声机极度着迷,打了好几次申请,想要录下自己说话的声音,俨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至于有些小部族的首领、王子,更无需多言,不像是成规模的大国,还有所谓的尊严,对小部落来说,最担心的就是买地看不上自己的那点家当,要求他们回国去履行职责,这一离开买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光是想想就让他们极为不舍呢。
大糖盛世年间,别无所求,只愿一辈子都居住在长安的异族,也在所多有,此时的买地,虽然国土和糖时还没得比,但繁华却犹有过之,这些使团依依不舍,也是人之常情。牛均田道,“好地方人人想来,但并非人人都配留在这,有些人来了也光顾着给别人添乱,或许压根都不该来,我们在绍兴没有抓住的那个莉莲——”
鲁二哥这才知道,牛均田约他,除了报喜叙旧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顺便让他来认人的,莉莲的债主,也是承运商,也被叫来了,不过,按照买地的规矩,认人必须交叉辨认,而且结果互相不通气这才算数。“在这事儿上,其实这倒是无关紧要了,因给你辨认的都是犯人,没几个清白的,无非也就是八百两银子的债务,这不算什么大事。其余一些零星的从重情节,也就还行。”
对更士来说,不出人命都不算大事,这种交叉辨认,最主要是防止一些重罪上,错纵了真凶,冤枉了嫌疑人。莉莲这个身份,牵扯的第一是八百两债务,第二是伪冒身份,假造身份文书的罪名,假造文书这个罪还未必能落实,因为目前来看,莉莲是买通了收容营中一帮夷族,冒用了一个夷族妇女的身份,逃出绍兴,之后如果她一直是黑户,没有给自己假造身份文书,那就只有伪冒身份一个罪名,单就这个情节而言,无非是苦役半年而已。至于她来到羊城港之后,所作所为,那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有偿陪侍、团体内部彼此欺凌、勒索、抢劫,这都是现在已查明而有口供、证据链的,还有勾结打手,私下跟踪抢劫、偷窃客人私宅,这就是连鸨母也不知道的事情了,如果没出人命其实都还好,十年以内吧,组织者估计得有十来年,但之前学生街那起有名的人命案,要是砸实,那肯定要判一个死,好几个无期了,整个团伙的性质都不一样了。”
小偷小摸,就算最严重的处置,那也就是砍手砍脚,不会要砍头的,到杀人这一步,那就不同了,这大家也都能理解,其实鲁二原本是干武师的,对生死也早看淡,不该有多敏感的,当武师的能做护院都是少数,若是去走镖,那真是今天不知明天事,和生死比起来,坐牢苦役也不算什么了,至少人还活着。
然而,这是他们走武的贱命一条,对一般百姓来讲,休说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了,就是半年一年,对生活的影响也是极大,几乎就断了再上进的可能,只能一辈子在底层沉沦了。鲁二哥的脚步有些沉重了,他是真没有想到,在后巷幽暗处撞到的那个少女,半年间处境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把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危机里——要说她是遭了人的引诱迫害,这也说不过去,他也明白,这姑娘大概是个坏胚子,有些东西就在根子里藏着那!
可想到她跳墙时那股小老鼠一般的慌张劲儿,他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不落忍,在这件事上,他不能说谁做错了,谁辜负了莉莲——谁都不该她的,船长不该,买地的衙门就更不该了,这就和牛均田说的一样,买地虽然好,可不是人人都配来的,想要在这里过好日子,要么,你命好,要么你就得有本事。
这两样都没有,那你就得接受去穷乡僻壤一辈子干活还债的事实,大城市的好日子,那就不是你配过的,能活下来就该庆幸感恩了,在这至少能吃饱饭,在老家,早就饿死病死了,你要连这也不接受,那你就是破坏了规矩,合该被买地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可是……这要真说是她活该,他又怎么也没法点这个头,鲁二平素也说不上心软,不是什么烂好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他连这姑娘的脸都记不太清了,根本不是被她的美色打动……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不全是莉莲的错,或许……
或许错的是这个世道,也不是说她做的事就是对的,只是……
在这一刻,鲁二脑中常见的,安详的混沌散开了,在这瞬间,他对自己有了清晰的了悟,他明白了,莉莲让他想到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从前的鲁二也没做错过什么,可也一样过得苦,一样没有希望,如果他不是这样大大咧咧,万事不较真的性格,或许鲁二也早就行差踏错了,他——他想要的好像也不过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怎么贪心了,就像现在,哪怕他还远不算富翁,也还是没有成家,可鲁二现在就很满足,因为他好像已经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从前绝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对未来明确的希望。
但是……对莉莲来说,这份希望好像已经永远地失却了,她已经再不能拥有了。鲁二心中,对她有一种本能地洋溢着的同情,在这一刻,他忽略了被抢劫的嫖客,亏了本的船主,除了对那个被误杀的大学生感到有些心虚之外,莉莲所牵涉的其余犯罪,在他来看根本都无伤大雅,他情不自禁地叹息着,认为她因为这些事情而永远失却了希望,实在是件很不应该也很不值得的事情。
“……这些外来移民,尤其是洋番移民的品行,实在是个问题。我已经打报告上去了,建议以后实施船主责任制——还是要让船主对移民的质量事先担保筛选,宁缺毋滥,如果带来的移民不能安分守己,那就要扣他们的配额分!”
鲁二大概现在总算是有了一点城府,他居然把牛均田都给瞒过去了,牛更士没有发觉他的不对,还在说道着这些西洋逃人组成的道门,给治安带来了多少负面影响,“若是给他们成了气候,那还了得?以后只会越来越难抓,这回能抓到这么多人,那还是因为老帮会那些华夏江湖汉看不过眼,要收拾这些洋蛮子,可也不能老指着江湖人,那也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哎,这批人,还是要远远地给他们送走!让他们到边藩去吧,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送去边藩?不是说,除了杀人重罪的那些人之外,他们倒也不必服重刑么?”
鲁二回神了,牛均田解释说,“就因为有偿陪侍这个罪,很难往重了定,最多也就是抓了当场的那一个,其余的客人,走了就是一拍两散,不可能取证……至少现在没有,要也得长期蹲点,还要申请手机,以陪侍罪来说根本没法细致地办,所以最多也就是轻役,你说得倒没错,轻役是不用送去边疆的,不过,那肯定也得服刑,而且出来以后要在身上刺青,累犯加重,这样她们也很难找到其他工作,这些人都是拈轻怕重的,也不愿意干体力活,没准什么时候又重蹈覆辙了……”
他因为善于破案,被调入羊城港,日后维护治安就是他的工作了,因此一提到这个可能,牛均田就烦躁,挥手道,“到时候,还不都是我们的活?所以现在给她们一个机会,如果愿意去建新长住,至少十五年不返回关内,在那边劳动成家的话,这个罪就不刺青,也不判他们服刑了。这是建新人提出来的,他们的确也缺人,更缺会说汉话的人,哪怕就这一个优点,在那边都很难得。这不也两全其美了么?”
自然了,这也是针对纯粹‘有偿陪侍’这单项罪名的犯人了,和杀人、抢劫、偷窃沾边的,哪怕只是从犯,那也不可能就如此轻松地走人,还是要看情节轻重处理。还有就是莉莲这样的逃人情况,如果被辨认出来,那除非建新愿意为她付了这笔钱,莉莲也还是要去内陆矿山做活还债,而且因为她有过逃跑情节,看管得肯定更加严厉,比起来……去建新住,那都算是较好的出路了。
“对了,说起来,你还不知道老帮会为何出手吧?其实是因为有个西洋女贼,在烟火大会上屡屡偷窃得手,我们更士署借机也是细查老道门的人,那些‘佛爷’都很不服气,说他们来买之后,一向是安分守己……两边彼此把话一对,这才激起他们的义愤,为我们通风报信,把这些洋贼一网打尽了——华夏的土地,出华夏的贼那也就算了,连洋人居然也能来撒野,真是笑话!”
因为对鲁二的人品十分信任,他和此案也完全无关,牛均田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那晚案发时我们恰好就在现场,我和桃姐还说这事呢,说连烟火都不看,专心偷窃的,那肯定是个天生的贼王,又是个女的,倒让我们想到了一个厉害人物——”
莉莲?!
是她么?
鲁二听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就是有心为莉莲说几句话,却也无从说起,因为非但陶珠儿和牛均田,就连他自己,听牛均田这么一说,也是反射性地想到了莉莲,直觉或许那女贼就是她,那样的大胆且专注,好像真没有什么坏事是她做不出来的。“虽然都是窃贼,也不算重罪,但若落实了是她的话,那……”
牛均田一时还没有把杀人案和莉莲联系在一起,但因为莉莲逃离绍兴是得到了陌生夷人的帮助,用来交换的筹码很容易推测,因此也有怀疑她也在做陪侍业,逃过了一次扫荡。总的说来,虽然狡猾,但犯的都是轻罪,因此也是笑道,“那虽然还不算从重吧,但不管是去服刑还是去矿山,都是要严加看管了,实在不行,我看要给她上脚镣,不能麻绳一系了事,免得又让她中途逃走了。”
“确实……这个女孩,可是真的狡猾得很……”
鲁二喃喃地说,注视着玻璃窗中挤挤挨挨的西洋女犯们,这些女犯大多都很年轻,即便因羁押憔悴邋遢,但面容都还算姣好,只是气质不佳,在瑟缩中,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尽管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但彼此之间似乎也充满了提防和戒备,就像是无数个刺猬,除了自己之外,他们谁也不相信——牛均田刚才也提到,在陪侍业内普遍存在同事、鸨母之间的欺凌和抢夺。
在敏朝,这其实不是什么陌生的气质,鲁二虽修行的是童子功,但出入街头时,在那些最低等的窑女身上,所见到的,倘若不是惊人的麻木,就是这样一种冷漠坚硬的戾气,只是有些人还能够掩饰一二,就像是莉莲,就像是——曾经的鲁二。
这些人被迫地、踉跄地挤在一起,抬头接受着审讯室外各色人等的审视,一张张来自异族的,令人有些难以适应的轮廓分明的脸,让鲁二也有片刻的恍惚,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个拥有不同发色的莉莲同时对他抬起脸,他居然无法分辨出每一张脸的不同。
“我没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