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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49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第108章 我们不需要很累很麻烦就可以……

  随着统治范围的扩大, 谢双瑶统管的具体事务必然是越来越少,她只能通过对高级人才的培训班来维持自己的影响力,通过这些人才间接地统治自己的领土。谢双瑶自己也有意识到这种影响力的衰退, 当她只掌管了彬山一地的时候,别说手下的官吏了,就连百姓们基本都能混个脸熟有点印象, 而当她开始把地盘扩大到云县之后,谢双瑶就只能熟悉她任命的官吏们了。

  经过三年的发展, 现在她手底下算是有了一个州府的地盘,并且开始打另一个州府的主意时, 谢双瑶便发现, 她连手底下的吏目都认得不全了, 目前来说, 她只能维持培训班的制度, 确保每个能掌握相当权力的官僚都曾和她打过交道。

  这么短暂的交流,并不足以让谢双瑶信任他们的人品,此时政审分和人事档案便发挥了作用,谢双瑶只能相信政审分在某种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 而人事档案中的记载也能规避风险。她想通过掌握人事部门的任免,经由她信任的官僚来管人事, 以此顺利地实现底层官僚的任命。但这个制度还在设计中,而且谢双瑶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规模扩大后,官僚队伍必然出现的种种内耗。

  创业初期推心置腹、万众一心的士气是很热血的, 但注定无法持久, 摊子铺开总会有害群之马, 她要做的就是建立好科学的纠错制度, 不断地在内部冲刷淘汰不再适合居于高位的官僚。

  这种内耗,必然也包括了下级与上级的博弈和对抗,哪怕是陆大红这样的铁杆心腹,她和谢双瑶的意志也存在冲突。谢双瑶对此有时是很无奈的——她并没有把自己神化的爱好,而且也多次表达过这一点,但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事的人是陆大红她们,谢双瑶只能把最终决策权交给他们。

  就譬如此时,如果她不愿被当成天妃去到处宣扬,在长溪县一带收割海盗的信仰,那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必然会因此而变得坚决,会出现许多本可避免的伤亡。

  从根本来说,这是长期收益和短期收益的矛盾,买活军主动宣扬迷信,会带来一个很直接的恶果,那就是迷信在民间的泛滥,如果百姓和底层官吏都深信不疑,觉得谢六姐是神仙下凡,那该如何让他们相信人只活一世,根本没必要把自己苦干得来的报酬供奉佛前,去求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开启民智就一定要破除迷信,所以在她还能做主的时候,谢双瑶坚决拒绝被神化膜拜,且多次打击私下祭拜她本人的活动,她并不能从中获得什么享受,反而只有一阵阵的肉麻。

  但当她的统治要通过陆大红他们往外去传递时,这件事就变味了,不论是陆大红、谢二哥又或者是谢向上、庄素、连翘、连豪生……这些买活军中的本土精锐们,他们的思想依旧带着浓厚的时代痕迹,即使谢双瑶再三分析强调,他们也依然觉得这件事的害处并不会太大,而好处却是就在眼前——也的确非常的动人,譬如陆大红,通过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超预期地完成了任务,在丰饶县乃至整个江右道都散布了六姐信仰。

  效果是显著的,至少多救了上千名女童,也吸纳了不少未来的买活军女性骨干,且有效地降低了买活军的外派人员在江湖中行走的风险。谢双瑶不可能阻止他们为自身的安全考虑,不是实际做事的人,就没资格BB,而且她也不能说‘为了远期的利益,我们要牺牲近期的人命’。

  当上统治者之后,她更深刻地发觉,对于统治者来说,从来没有两全的决定,只有永远的代价——永远用人命来体现的代价。选的每一条路都将有血的代价,只是有的就在眼前,而有的远在未来,有的死得壮烈戏剧,有的死得无声无息。如果你不能习惯这种逻辑,那就永远无法实行有效的统治。

  谢双瑶只能选择无奈地接受这一点,“如果你觉得这样非常有效,也非常有必要,那我有什么办法?”

  她是不太情愿的,但与会者的面色一下就晴朗了起来,“这怎么是没有必要呢?”

  和谢双瑶不同,买活军高层并没有窃据神位的不适,阻碍大多数反贼褫夺神位的,其实正是他们对神鬼之说的敬重,因为怕遭到报应,所以不敢过于嚣张,即使装神弄鬼,最多也只是捏造尊位,或者伪装成天命之子,给自己上尊号什么的。

  但对买活军的高层来说,他们中对神鬼一说将信将疑,还有点想相信的,都毫无怀疑地认为六姐就是天人降世(即使她一再说自己不是),既然她有异能,且的确来自异世,那就把异世叫做仙界,把她叫做神仙,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大家都是神仙,暂借尊号来一用,又有什么说不通的呢?总比凡夫俗子胡言乱语来得理直气壮吧?这年头连土匪占山为王前都要搞个梦兆,真神仙反而束手束脚?万万没有这个道理。

  而那些受了谢双瑶的教育,真不怎么相信神鬼一说的高层,如陆大红,那就更没有障碍了。反正都是骗人的,买活军骗人还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为善不择手段,夺,都可以夺,他们的良心是丝毫不会不安的。

  “倘若能坐实这一点,别说福建道了,就连广府两道,沿海一带,六姐都将一呼百应!甚至就是鸡笼岛的海盗都或许会主动归顺呢!”

  至于该怎么坐实,那就不必说了,买活军手里的好东西随便漏出一点,都比什么神迹要有说服力,那可是实实在在,可以反复验看,世间无法仿造的好东西。而若是能再多个天妃转世的传说,这其中的好处也的确极为丰厚,并不是陆大红等人画饼安慰,反而是他们经过详细论证的结果。

  “凡是出海,就没有不信奉天妃娘娘的,可以这样讲,在东南海滨,香火最盛的绝不是佛菩萨,又或者那些道观,而是各处的天妃庙,越是历险归来的海盗,对天妃的信仰也就越虔诚,就说泉、厦一带,每年天妃大祭,都有海盗蹈海而来,厚资捐助许愿,而官府也绝不会在此时抓捕,官匪相安无事,一同敬拜天妃,这是本地居民一向乐于传颂的盛事。”

  “天妃信仰之盛,这就可见一斑了,便是我们抓到的那个海盗陆平,他后来交代,之所以取道吴兴,便是想要从吴兴去泉州,在泉州为天妃奉香,听说那处的天妃最是灵验,而他们从之江道北上到那霸、琉球去讨生活后,已有数十年不能回乡参加天妃大祭,因此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去拜一拜才能甘心。”

  没有亲身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此时水手渔民对天妃的信仰有多么虔诚的,这份虔诚包含的正是对莫测自然伟力的恐惧,正因为无法驾驭自然,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之上。

  这种敬仰只能通过对科学与自然的认识逐渐破除,需要极为漫长的过程,甚至哪怕在谢双瑶穿越以前的年代,人们依旧习惯以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与疗愈手段。谢双瑶也逐渐意识到她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宗教共处,而且参与的程度要比自己想得深,她也在调整自己的态度——既然如此,那也确实有必要把这一块牢固地抓在手心。

  “既然这样,想好了该怎么往外鼓吹吗?”

  “其实之前已经有在布线了,目前准备通过雷轻医生和他的世交商人宋玉亭往泉州去散布传闻。”陆大红递来了一个棉线活页本,里头装载的都是外界重点人才的档案,谢双瑶对雷轻是很熟悉的,她这里目前的学术带头人,宋玉亭这名字还有些印象,翻阅了下档案激起回忆,“他买走了一台自行车?可以的,不会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埋伏笔了吧?”

  “当时觉得既然战略目标向南,那在泉州多结交一些人脉肯定是有用的。”连翘回答,“所以就做了个人情,不过他出的价也不少,两千两银子一分没少,是泉州豪商无疑了,此人背后肯定有连着海盗的线,听雷轻说,或许他的关系就通着鸡笼岛。”

  鸡笼岛是买活军很渴望的根据地,主要是因为该岛气候颇为炎热,而且人口稀少,又远离中原,很适合引入移民,并进行多种经济作物的种植。不过,如果连鸡笼岛都入了买活军的掌握之中,那福建道基本也就等于是改姓谢了。

  眼下来说,延平府和长溪县还是战略扩张中最实际的目标,对鸡笼岛和泉、厦的企图,那是远期计划。众人的讨论重心还是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上。说过了战前的宣传策略——买活军很重视攻心,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战争的后勤,这里又看出了买活军对算学的重视,陆大红等人拿出了蜡印复写的编列预算表四处散发,而庄素也取出了计算器和她这里的数据,云县的仓库中有多少存粮,而买活军的央行还有多少筹子能拿出来奖赏军士,开发给后勤民夫的报酬,而这些筹子又需要多少物资作为本币的担保……

  当家人有时就得东挪西凑,一群人玩了半天的华容道,算是把总账给腾挪明白了——由于买活军收重税的关系(50%左右的农税在后世几乎是要逼死人了,在此时则能让农户感恩戴德),他们的财政还算是宽裕的。目前来说,钱和粮都有,盐、糖、蜂窝煤都是现金牛产业,正将敏朝其余地区的白银源源不绝地吸纳进自己的腰包中,他们还是很打得起仗的,并且借由水运,后勤补给的消耗不是太大的问题。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的事,能把后勤的账算明白了,那就赢了一半,接下来就要拼船坚炮利,拼刀枪甲胄,拼士兵们的经验与士气。买活军的兵士,就身体素质,在举世只怕是难寻敌手,说是武装到了牙齿也绝非虚言,这批每日出操的专业军队还没有经历过一场上得了台面的战争,很多人认为是个遗憾。

  谢双瑶也认为对长溪县的攻打是个很好的练兵机会,这个会开到了深夜,第二天等着她的还有四场会议:针对船场开设、反腐败、会计盘账、港口贸易,后天则是教学专场,医学、工人、农户学校,这些学校都已经开设了一年,谢双瑶要见一些一线工作人员进行系统复盘。

  大后天则是农业专场,要对今年的秋收准备进行检查,这期间她还要抽出空来给学员开班……每天开不完的都TM是会!上不完的都TM是课!

  作为毫无疑问的会议组织者,谢双瑶简直是开会开到要吐了,一般来说,势力开创者同时也是军事上的最高负责人,否则难免有霸业旁落的风险。不过谢双瑶本人并不是非常擅长军事,而且她并没有被篡位的风险,因此她也就少了借打仗溜达出去撒野的机会。这天晚上她照例锻炼了一个来小时,洗完澡后并没有马上就睡,而是叹着气又打开了电脑,谢双瑶想,如果她是一本小说的主角,这小说恐怕是注定扑街的,没有谁会喜欢看一个社畜通过不断的肝会议时长来夺取天下,连一点战争场面都没有,只有无尽的会议,与创业狗几乎被榨干的叹息。

  她先写今天的工作日志,并草草地记录着一些片段的灵感,以及对一些优先级没那么高的事务的决策,譬如说吴兴县的金逢春——谢双瑶拿起她的工作日志翻了翻,发现金逢春竟然如实地将自己‘不背锅’的决策过程写在了日记里,被抽查到时还就这样交了上来,也是让她哭笑不得,还不得不对金逢春的诚实表示赞赏。

  ‘你想得不一定对,但诚实是值得夸奖的’,她给金逢春做了批注。——其实金逢春想得就是对的,她是打算通过一个典型案例,让基层吏目注意到促进农妇利益的重要性,如果不想让村里一女难寻,那唯独的办法就是增加女人在农村的利益,至少要和在城里的利益齐平,否则拿什么和城里的生活竞争?

  如果吏目们都明白了这个道理,给女娘分田、分宅基地的阻力应当会大大地减少。而谢双瑶认为,在如今的报酬水平下,能有一块自己的田地对大部分文化水平不高的农妇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但既然现在这套路被金逢春看穿了,而且还写在工作日志里送过来了,那谢双瑶要还坚持用这一招,感觉就好像被金逢春给料中了一样,这不利于她树立威严不说,而且也会让金逢春身边的底层吏目都意识到她的‘帝王心术’。

  这影响逐渐扩散开来,会影响到目前买活军还算是刚正严肃的施政风气。是以她思忖了片刻,还是在备忘录上记下自己的决策,‘以泉村为试点,给进城务工的女娘进行田地确权,并在泉村附近的村子里挑选一座,组织未婚女娘出门做工,进行对比教育,并加以舆论宣传,让基层明白村落女性流失的严重后果——必须要办报纸了’。

  确实,必须要办报纸了,否则吴兴县这里的对比试验,很难传播到治下所有县城,还好现在有了林地,造纸厂也建了起来,唯一的难点只有铅活字——在铅活字被攻克之前,整洁雅观的报纸是没可能被印刷出来的,而尽管谢双瑶也知道合金活字是发展方向,但她从前的确没有足够的人手做这件事。

  工匠学校开办之后,百姓中心灵手巧的人才开始浮现,合金活字现在已经是有眉目了,上次谢双瑶关注的时候,人们是卡在了活字的数量上——泥活字不好用,金属活字才好用,其实现在这倒已经是世界范围内的共识了,而且西方也倒腾出了合金活字的印刷品,古登堡圣经。

  要说的话,古登堡圣经一两百年前就已被印刷出来了,按说以大敏的工匠水平,倒腾出合金字模问题似乎也不大,但问题是……人家德语就三十个字母,汉字有特么几千个,这需要的字模数量压根不是一个量级啊!

  如果不是买活军用简化字,降低了难度,从外地搬迁来的老师傅都会直接劝他们放弃活字印刷,现在只有福版书中最便宜的书坊会用活字印刷,也几乎都只卖给外地人——他们原本用的繁体字,字形实在复杂,用活字来印刷一个个都得有核桃大,印小了全都糊成一团,看都看不清。只能糊弄一些偏远地区的地主老财。

  若是要把活字模做得精细……那该是要多少花销啊?只怕是连官办的书坊都没有这个手笔吧,近万枚字模,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吗?听说江南一带倒是有些书坊有铜活字,那都是当传家宝来看待的,即便如此,其效果也不过是和木刻雕版相当而已。

  不论如何,谢双瑶推广活字印刷的心意是绝对坚决的,而且她也看不上铜活字,坚持要搞合金活字,通过对字形和部首的简化,现在印刷匠大致有了一些思路,即按谢双瑶的要求,挑选出三千常用字来制作整体字模,而将其余的复杂用字以部首分解,进行小字模的浇筑——这个思路从前不是没有印刷工匠提出,但由于合金字模过于坚硬,无法雕刻只能浇筑,一般的炉子没有这个高温,直到他们来到买活军这里,买活军有高炉,也有焦炭,炉温不再是问题,这才有了浇筑部首字模,在框中加以装填,以此来组合复杂字的办法。

  在这方面,谢双瑶的帮助几乎是零,说实话,买活军能整出高炉都不容易,完全是屡败屡战的结果,楚大财都快把《巴铁手工使用高炉炼铁技术大批量铸造工件》这种视频逐帧背诵下来了,经过不断的试验最终这才整出了在本地行之有效的高炉。谢双瑶的资料库里并没有中国印刷术的发展什么的,所以她也完全不知道部首字模能不能行得通。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通用汉字规范表》,把其中的一级字表都铸模肯定是不会有错的,基本也就足够满足日常所用了。

  报纸快可以搞出来了,而且很明显并不会出现民间报纸林立的局面,都不用买活军特意的限制,首先能整出一整套铜活字的印坊就不会多。连朝廷的邸报目前都不是手抄就是雕版,别处就更不必说了,日报、周报这种大范围发行的报纸,将只有买活军一家经营,而这在宣传政策、凝聚人心上能起到的作用就不必说了。谢双瑶在报纸这个词上重重地画了两道线,又打开电脑,找到金逢春的档案表格,记下一笔。

  ‘自主意识强,厚黑学几乎无造诣,不能主动为上级分担困难并卖人情,手腕还嫌僵硬,还需要在艰苦岗位上多锻炼’。

  她顺便给今天与会的干部都增添了些备注,这才关掉文档,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水,打从喉咙深处发出加班社畜的叹息,毅然新建了个空白文档。

  “我们不用很累很麻烦就可以成佛……呸呸呸!”她不由自主地打出了这么个标题,又很快控制住自己将其删除,改为:“我们只需要通过学习如下知识便可以修来世、修乐果、修仙身。”

  “知识科目如下:《理论与应用数学》、《理论与应用物理学》、《逻辑学》、《心理学》、《统计学》、《理论与应用化学》、《理论与应用力学》……”

第109章 确田风波(上)

  “喂, 听说了吗?泉村那里在搞新的田契了!”

  “什么新田契?”

  这些年,人们嘴里时常谈着天候,但却也渐渐地接受了天候的变化,冬日更冷, 夏日却因此更热了, 降水万幸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稻子就像是杂草一样,肆意地在炎热的气候中疯长, 而沿海的渔夫们也比从前更虔诚地敬拜着妈祖天妃, 因为夏日里的飓风显然是比前些年要增多了, 规模也更大。他们只能通过祈求天妃的保佑来获取一丝心安, 随后毅然踏上在自然伟力面前渺小无助的小渔船, 冲向喜怒无常的大海。

  农户们亦是抓紧了一切的功夫学习新知识——热的时候更热,但一年总的温暖天数在下降, 双季稻看来是真的种不了了,这些农户几代人都没有种过冬小麦, 如果不学习, 那么一旦若是今年遭了灾,哪怕是在六姐治下的好日子里, 他们也极有可能欠债、饿死。

  人的脑筋就像是机器,一旦开动了是不会轻易停下的, 这一代农民们既然能在越发艰难的世道中存活下来,还掌着家业,多少也有几分精明,他们享受到了学习和交流的好处——沉甸甸的稻谷、小麦, 黄橙橙的大豆、绿油油的菠菜、黑兮兮肥嘟嘟的猪苗, 这些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好东西, 也就跟着养成了交流的习惯,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外界的消息漫不经心。

  田契尤其是众人都十分关切的东西,因为现如今所有的田契,按道理来说都在法理上失去了效用——这些农民们时常能听到吏目的呵斥,“人都是六姐的,你们就是六姐的奴才!你们的儿女自然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因此他们对自己的活死人身份是有很大的自觉的,既然奴才不能做子女的主,那么奴才又能不能拥有自己的田呢?

  似乎也是不太能的,在这方面的权益处于一个很暧昧的区间,迄今也没有明确的说法,因为买活军的确给他们田种,但却又不许他们自由地买卖这些田地,而且也不许他们无限制地占有田地,买活军宁可出钱让他们开垦荒田,分给新的农户居住,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用奖励所有权的方式来鼓励农户们重开荒田。

  既然如此,这新田契一说也就尤为引人关切了,这天傍晚,村长更是敲响了系在社树下头的小钟——这黄铜钟也是近一年来才添置的,是作为日子好过了的证据,若是以往,村里的盈余可不够置办这么一件铜器的,而且谁也不会把它挂在树上,这不是找偷么?

  村民们都猜到这件事或许和田契有关,很快就聚了过来,三三两两地团着,议论着自己得到的消息,村长则抓紧时间吃着他的晚饭——一会人到齐了,村民们可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说,他则非得吃饱了,说话声音才能洪亮些。

  已是到了六月里,但天气还没有入三伏,按照经验来说,最热的日子还在后头——这是敏朝历书的老问题了,现在黄历上记载的节气和天候,和现实中已经有了相当的差别,一般说来,都是四月中插秧,但农民们以自己的经验和体感温度,还有田老爷的教导来看,现在历书上的四月,天气尚还不稳定,到了五月初才是插秧的好时候。

  这到底是历书完全不准了,还是天候的变化太过异常,农民们是说不清楚的,他们也不知道‘乱天候’恰恰是史书上王朝气数将尽的征兆,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前天气热起来至少还有个过渡,但现在时常是一日之间,便是陡然从冬入夏,让人实在拿捏不好该穿什么衣裳。

  就说今年,三月里还会结厚霜,一看就知道今年果然种不了早稻,而四月中仿佛可以下田插秧了,似乎当时才刚开始育秧的众人又错过了农时,可四月末又来了一场狠狠的倒春寒,这就让众人对田老爷的判断更服膺了——倘若早插秧,这场倒春寒下来,今年减产五成那都是少的。

  又譬如此刻,虽还没入三伏,但天气实在已经很热了,农户们都穿着棉布的背心,露着黝黑的胳膊和胸膛,或站或蹲,啜饮着碗中的浓粥——一个壮汉若是放开了肚子,一顿吃一斤米都是能吃得了的,只是农户们都习惯了节省粮食,虽然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多了,在不干重农活的时候,夜里这顿他们还是惯吃粥来撑肚子,这样能少吃些米。

  有些人的碗里还埋着一个咸蛋,有些人是用腌菜来配粥的,这就是全部的配菜了,炒青菜在此时的农家依旧是有些奢侈的,毕竟要用到许多油,人们多是在农忙时才吃。而刘家村的村长也没有多么脱离群众,只是他家的粥更稠了点儿,里头还埋了一片酒糟鱼而已。

  他其实并不姓刘,这刘家村里姓刘的人如今不太多了,只占了村民中的四成左右,过去的一年中,村里先后换了三任村长,也就是有三户人家被拉到彬山去了,若是还没有分家的亲戚,如果没有揭发村长的不法,那也是要跟着一道被拉走的。

  一般的说来,倘若从前不敢反抗官府,现在的农户便只有更不敢的。受到实在案例的恐吓,村里过去的一年新分了不少户头出来,众人便公推了如今这李村长主事。他虽然和刘家沾亲,但处事一向公平,而且认字多、脑子活,很会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被农户们拱上台后,一向倒也没有做什么损公肥私的事情,在村子里也就渐渐地有了威望。

  做村长每个月都是有筹子得的,因此李家的日子也比从前过得好,居然酿得起酒,又有酒糟来糟鱼糟鸡了,李村长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红糟鱼,很回味那糟香气,还有鱼肉的细嫩甘甜,放下碗咳嗽了声,说道,“今日让大家过来,也是和牛有关,这里有两件事,先说第一件,牛价已经出来了,由于近处的牛已经是卖完了,连本村自己都不够买的,因此咱们只能从丰饶县往村子里运,牛价比往年还更贵,当龄的壮实水牛,下地就能做活的那种,要二十两银子。”

  众人顿时‘嗡’地一声,都议论了起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买活军来了以后,粮食丰产,而其他所有东西反而都变得便宜了,他们已习惯了便宜的犁铧,便宜的锅碗瓢盆,便宜的布匹,但牛却比从前更贵了,这是个很大的打击。

  绝大多数农户都没有二十两存银能买牛,李村长也知道这点,他便说起了第二件事,“第二件事便是,县里也知道咱们没银子,便想了这么一出来——从眼下到放水干田,还有个两个月的功夫,这期间也没甚农活是男人们做不了的,眼下便有一个机会,可以由官府出面,将咱们村里的女眷带到云县去做女工,只要是通过扫盲班考试的,且未结婚的大姑娘,都可以参加。一日25文,一个月好歹也能剩个半两一两的银子,多少是个补益。”

  农户钱难挣,五口之家,一年顺风顺水也就是三十两银子的总收入,这还要五个人分,一个女工两个月,哪怕只剩一两银子,这也是很看在眼里的。闻言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很快又有人不满地问道,“为何只限定了未婚?”

  “已婚的妇女也可以去,只需要写一张声明书,声明若因进城做工而引发离婚、逃匿等纠纷,不得上官府闹事就行了。”李村长是有准备的,从容地说道,“否则将来闹起来,都说是我们官府的不对,以后哪个还有闲心拉拔你们?”

  他这句话就把一些脑子灵活的农户,他们心中的隐忧给说得透彻了,先说组织女子进城做工时,便有人在想这一点——进去了还能回得来吗?现下听李村长这一说,连官府倒也预料到了这一点,要把丑话给说在前头。

  如此一来,许多家里媳妇年轻好颜色的农户,便立刻犹豫了起来,倒是一些三十多岁的老农妇没甚顾忌,喊道,“甚文书都签的,我们愿出去做事。”

  吴兴县这里,未遭饥荒,村里未婚的女娘还是有许多的,大约数十人,其中不乏数年前定了亲的,因为买活军来了,暂时无法成亲。这样的人家便也多了一重忧心——其实女娘若能嫁在城里,按时下人的见解来说,这是很好的去处,不过有些人家若不愿退前些年收到手中的彩礼,便要叮嘱女娘,外出做工虽好,可也不能一去不回。

  “能不能把报酬直接寄回村里啊?”

  “泉村的女眷是否也要出去做工?他们那处的新田契又是怎么回事呢?”

  “六姐的规矩,报酬都是直接到人手上的,谁做活,谁得钱,怎么可能直接给你寄回来。”

  李村长依次回答着,“泉村那里是能去的都去,不分有没有结婚。他们是在签新的田契——里头是各户在确田,他们村现在女眷也是有田分的。”

  虽然在分人头的时候,女眷被当做半劳力给算了进去,但总的说来,如今吴兴县的村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分田是按户头来的,并没有特意提出这些田地在户头内该如何细分,这也较为符合此时通行的规矩——不过由于买活军不允许农民为将来繁衍的人口先占田,其实农户们对这种政策也不无微词,只是勉强接受。

  但此刻,泉村的变化则让很多农民都炸了锅,“什么意思,女眷也分田?那将来要是嫁人了、走道了该怎么办?”

  以如今的家庭结构,女性成员的确是经常迁徙的,成年的女儿要嫁到别人家里去,有时也会嫁到隔村,嫁到县里,而已婚的媳妇子,若是丈夫去世了,又没有在家庭内部找人再醮,那么改嫁也十分的常见。如果一块连在一起的田,要分到所有人的人头上,那确然会产生极大的不便,很可能这块田几年内就会被划分得支离破碎,让刚刚提高的生产效率再度变得低下起来。

  “你们如今分到的田本来就占了女眷的一份,都是有的。当时算人头的时候你们自己也知道,女眷都算半个。”李村长昨日进城去开会时,显然深入学习过了政策,此时的应对非常的自如,“泉村那里只是再写一份文书,把这事儿说明白了,这叫‘确权’。你们家现在的那十几亩田里,一个壮劳力是两亩半,那你们家的成年女眷也有个一亩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大家都很糊涂,却也非常的关心,许多来给家里男人送饭的女眷都停住了脚认真地听着。李村长挠了下头,道,“我便这么举例,倘若我们村里的小石头,他从家里分出来了,和媳妇二人分了三亩半的地。这三亩半还在他父亲家里大家一起种着,大家分家不分炊,每年卖了谷子关账——”

  这在如今的村里是常有的事,因为农活若是一男一女搭配着做三亩地,那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二男二女搭配着做六亩地来得快的,互帮互助才能更省力。因此很多大家庭因为畏惧连坐分了家,但在农活上、生活上依旧还是不分彼此,只是多了个年底关账的环节。

  “就譬如说年底关了十五两银子回来,这是种田的钱,我们就当此外这家里再没有收入了。那么这十五两银子,该如何分?现在你便知道了,这十五两银子,十两是小石头地里的,五两是小石头媳妇地里来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对于不明白的人,这就犹如是废话——不管谁地里来的,难道不都是一样的花?但对于能明白的人,尤其是那些女眷,她们就太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了。有个来送饭的女眷不由就问道,“村长,那若是离婚了怎么说呢?走道时能带着走吗?”

  “听泉村那里说,若是离婚去了别的村子,就要看别的村子给不给确权,若不给也没办法,若是还在泉村,那一亩地就依旧是她的份额,她去了谁家,倘若那家的劳力没有别的变化,就是多出了一个她,那家便从此多了一亩地出来。”

  ‘嗡’的一声,人群又炸了锅了,忽有个男声问,“那若是阿里这里把女儿嫁过去呢?”

  ‘阿里’是吴兴县特有的土话,便是‘我们’的意思,李村长道,“那当然是再给分了,不过这个是到分完了为止的,若泉村界内再找不到田了,所有的新丁便都要发配出去,到新村落去,那时便看那村子的政策了。”

  众人顿时就纷纷地议论了起来,有些人很愤慨,“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像话!”

  “就是!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独自种田的道理!又不是立的女户!”

  “现在这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日历也没了,节气也倒了,女人都出来当家了!也不看现在竟是个女娘来做大王——”

  “啰唣什么!”

  李村长大喝一声,立刻端出了一张严厉的面孔——在村里能当村长,只会做老好人是必然行不通的。他阴森森地盯着人群里那几个刺头,冷冷道,“刘老四、黄富,你们有种,你们别种六姐稻!你没的吃六姐的饭,骂六姐的娘,你丧良心!你遭天罚!你将来便莫走六姐修的路!你迟早遭报应!”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分去,尽量地远离了那两个说话不中听的壮年汉子,虽然对这政策也觉得不满,但他们都觉得李村长说得很对,尤其每年买活军都要往下发稻种的,今年骂了六姐,来年若是给分了不好的种子,那该怎么办?刚丰产了一年,人们对饥饿仍有印象,没有谁想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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